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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绝之年,敞开之心 ——读路也诗集《大雪封门》
来源:济南时报 | 流马  2022年06月09日22:57

路也新诗集《大雪封门》,一本写于疫情元年的诗集,在疫情第三年时候细读,确有恍若隔世但又待在原地的感觉。

突然爆发的疫情,阻隔了人们对远方的向往,反而给人一个重新审视自我机会。一直生活在济南城区南部,与南部山区结邻而居的诗人路也,似乎重新发现和结识了这片山区,用一年多的时间,在山区里行走、漫游和写作,于是有了这本诗集的诞生。

“南部山区”,一直被称为济南人的后花园,是泰山山脉北部和西部的余脉。

路也与南部山区的关系有些特殊。首先她出生在这里,童年在南部山区度过,少年时随家人迁往他处生活,成年后又回到这里,工作和生活都在这片山区的外围——从市区向山区延伸的坡地上。

所以路也与“南部山区”有着血缘的连接和亲近。但血缘的连接和亲近往往让人产生一种“熟悉”的错觉,以为这里的一切我都是了解的。这正如我们和家人,甚至和自我的关系一样,是需要时间来进行沟通和再认识的。

如果把这片山区当做身体的故乡,那感觉就像小时候读过的一本书,多年后再读,体认就会相当的不同:一方面,很多过去的记忆会重新变得清晰,很多过去不理解的东西突然理解了,很多没有发现的细节和妙处,只有在到了这个年纪才会心领神会,而许多难以言传的生命体验也只有“重读”时才会涌现。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书我们必须要重新阅读,有些地方我们必须要返回。

“我对这片自以为早已熟悉的土地有了更深的认知与和更多的发现。在行走的过程中,胸中的苦闷渐渐消散。”正如路也在这本书的序中所言,人到中年之后,在“中年的病痛和孤绝之中,独自徒步”,她才又意识到,南部山区,不是她的精神后花园,而是她从小到大的“主体”。既是她身体实际寄居的地理环境,同时也是精神上的子虚之镇乌有之乡”。

从来多少诗人和作家,都有免不了的故乡情结,总是反复抒写,言之无尽,也有很多的思想者,善于将某个心仪的寄居之地作为思想的起点和精神的投射,与自然建立起某种从生命到精神的共同体,比如梭罗之于瓦尔登湖。但路也和南部山区的关系似乎身兼二者,一方面南部山区是她的故乡,另一方面,南部山区还是一个相对平等,可以进行对话和精神的投射的客体。南部山区对路也来说,不仅仅是亲人,还是朋友。亲人有情,朋友有义,有可以保守的秘密,有可以交换的思想,有可以寄托的精神。

这么多年过去,群山还在原处

等我从冒牌的人生回返

(《南部山区》)

所以这部诗集的第一部分,关于“南部山区”的部分,我以为也是核心部分,其实是一部可以独立成书的诗集。从第一首《野菊来函》开始,到最后一首《端午》结束,路也几乎写尽南部山区的方方面面,从植物、动物到人,从河流、桥梁到岩石、山峰、坟茔乃至山间四季的变化。据我不完全统计,单是里面出现的植物、花草、作物名称就有百种之多,从某种角度说,算是一部有着博物学意义的诗集,但这并不是重点,因为诗人是将自己的心灵全面地向这片山区袒露,它其实更是一部与群山对话,关乎自我救赎的诗篇。

这一部分在编排上非常用心,先以一首《野菊来函》开启:

诗人你好,我已在村路和山崖开放

一朵朵,一簇簇

毫无疑问,我姓陶。

(《野菊来函》)

陶渊明的陶。陶渊明也有自己的南山,那是他的精神家园,而路也的起手式就已经从这里和陶渊明达成默契,也和南部山区达成默契,接受野菊的邀请,进山,就是走进自己的内心,和群山谈谈,也和自己谈谈。而这毫无疑问,也是向读者发出的一个邀请,来我的群山之间,和我聊聊吧。

在第二首,诗人就开始直陈心事了:

永远高高地挂着,是绝望的

总是以明艳来衬着荒寒,是疲倦的

柿子想滚落到命运的地板上去

......

悬在枝头的柿子说:

请让我下来的,我累了,真的累了。

关键词:疲倦,累。

从这首开始,你就隐隐感觉诗人此时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精神危机,而这种危机和年龄有关,在接下来的诗篇中,一个高频的词汇出现了——“中年”:

多年来...我在文字的石头瓦块里穿行

也乘坐在中年的过山车上

(《自留地》)

穿旅游鞋牛仔裤和碎花T恤

背双肩包,喝瓶装水

在这正午的山巅,在这人生的中途

(《正午的山巅》)

泉水的味道带来秋天

使命的命运睁开了双眼

中年的寥阔,有不必合群的喜悦

(《泉池》)

山峦和谷地进入中年

雏菊发出变得微弱的脉冲信号

(《徒步》)

走过山岗的小女孩

已进入破产的中年

(《过白土岗》)

人生在中途,露出它的凉意和黯淡

(《在河边》)

已走到人生中途

遑论正道与歧路

(《小憩》)

半山腰,也是“中年”的另一种表达:

爬到半山腰,就不想往上爬了

把本市最高峰留给英雄吧

(《十月中旬,在梯子山》)

写了这么多“中年”,那么“中年”具体是怎样的呢?诗人的描述精准而锥心:

就这样已经走到了人生的中途

四面八方是盛大的荒僻

来路和去路均在静静地发白

见不到人影

(《小憩》)

我们且跟随诗人,先继续体验这复杂而真切的“中年”感受:

这片仰躺在大地上的河水

它有一个被秋风吹透的身体

(《暮色中的河流》)

谷捆被全部运走之后,田地有无法承受之轻

只好靠头顶的一朵白云来救赎

(《谷捆》)

“被秋风吹透的身体”、“无法承受之轻”,直到《野炊》,作者开始袒露谜底:

与该分手的人分了手,了解债务

如同这个卸掉重负的秋末冬初

以及:

绝交式的凋零多么宽广

(《晚秋》)

再到《南部山区》的最后一首《端午》,似乎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答案:

现在我离你很远,有着长达千里的孤单......

现在我离你很远,在海拔700米的幽深和清凉中......

......当我正准备像一粒苍耳那般生气,泪花却开始闪动

这是风,是风迷了我的眼

那个“你”出现了,我们似乎可以判断,是在疲倦的中年,遭遇了一场情感的危机。但如果仅仅理解为情感的危机,那未免就轻佻了。这一个谜底深埋的副线其实也仅仅是一个副线,主线仍旧关乎一个人行至人生中途时,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南部山区”作为一个沉默的客体,在诗人反复的进山徒步中,正缓缓向诗人传递着开解之道。

我们来看诗人在无数次翻越深山时所得到的领悟吧:

“哪里来的决心,独自攀越这么大一座山?”

“不是靠着决心,而是凭着绝望”

(《山中一日》)

我说,在这上进的世界,放弃和撒手从来都是美德

(《自留地》)

只要大地肯容下我

我就会带着独自徒步的力量往下活

(《徒步》)

不用吃药也能入睡

宇宙有能力自我完善

(《木桶酒店》)

我分化成两个人,手牵手

一个说服另一个:一直向前,别回头

(《大坝》)

而最值得加黑加粗加下划线标识的是这一段:

必须用铠甲才能捍卫的内心

是一个完整的宇宙

石块或者锤子这样的凶器

只会加固它的自由意志

《核桃园》

没有来自外界的捶打,自由意志就没办法体现和加强。而从这关乎“自由意志”的教诲中,诗人最终发现最初的自我:

因为野,可以肆无忌惮地大笑

甜美不是牢狱,而是自由

因为野,单身并快乐着,

不种也不收

在大地上度过无用的一生

天空、云朵、阳光、山谷、溪水和吹拂的风

正向所有无用的事物致敬

(《野棉花》)

回到最初的“野”,回到“自由”而“无用”的生命本质,才能真正找回生命的支点和存在的意义。

这让想起荷尔德林的那句话:“人,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之上。”常被海德格尔挂在嘴边,海德格尔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在他那里,到底什么是“诗意的栖居”?最近,我居然从孔子那里找到答案,孔子说:“君子不器”。不器,就是不落于“器型”,不被工具化,就是“野”,就是“无用”,就是自由。我想,路也在“南部山区”所体认的,也无外乎此。

最后,我简单一提这本书的第三部分《大雪封门》。我觉得这一部分与《南部山区》有奇妙的对称和互文关系。你在《大雪封门》里面可以看到“中年”的再次出现,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人到中年,写什么都显得多余

就让这雪地空着吧

爱情的再次坍塌:

爱情没有了,它在我的始终,或许还保持了一点儿永恒

以及那似乎是重新开始的和“自我”的交战:

大雪封门,靠围困的力量,退至内心

大雪封门......我把心脏密封,制造成一枚炮弹

这两个部分之间不仅有前后承接关系,从与群山的对话到被迫闭门不出时的天人交战,实则是一种对生命体认的强化和递进。

尽管这一切都是发生在隔绝之年,人和人之间的无限疏离,并没有阻止一个诗人面对虚无时的敞开。越是被迫与整个世界隔绝,越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以一种隐秘而大声呼喊的方式。

路也,做到了!

 

(原刊于《济南时报》2022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