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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世维:当肉身倒置成沙漏——读华清《形式主义的花园》
来源:文艺报2018年7月20日 | 张世维   2022年07月04日16:41

世界上的诗人可分两类,一类是内向的诗人,另一类是外向的诗人,这取决于二者对于本我的表达程度,若将二者比作美人,前者较清新淡抹,教人目及无遮,后者则妆容浓艳,好教人多费思量。我们很难评判孰优孰劣,因为每个读者的趣味也都有暧昧与犹疑之处。

华清作为诗人无疑是第一类。

在梦里,我们的时间被分割成无数碎片,每一个线索都同时进行,像是我们修成了无数个身外化身,在经历过的、未曾经历过的每一则事件的零件里,冷眼旁观每一个好梦与噩梦,当这些化身重组到一处,便成了诗。我无意从一个诗人身上提取一个主题,教科书式的简而论之,只会固化文辞的内在冲动与丰富性,讲李白就说浪漫主义,谈杜甫就说现实主义,要是给适之先生听了去,棺材板怕是要压不住。好在我自己聚焦的词汇也属不及物,且又是无边无际的虚构,所谓“春梦了无痕”。其实春梦也是华清诗集的关键词,是其诗歌繁复的意义群中的精义所在。

在诗集《形式主义的花园》里,我们可以明显看到诗人对于时间的异常敏感,这是春梦的本质属性,它也属张若虚的遗腹子,曹雪芹的无尽藏。华清刻意地、以看似不经意的放松与些许的颓废搭建着属于他自己的太虚幻境,不止是故乡的山水,城市的楼台,更有酒神节一般的露天电影(《露天电影》),记忆里如出自《聊斋志异》的眉目如画的同桌小玉(《小玉》),以及臭气熏天的歌舞升平(《时代的老虎》)、再无立场的滚滚春雷(《我不知道春雷是站在哪一边》)……当诗人枯坐于圣人临河而叹的圆座,古与今、圣与凡,都不过是形式主义的迷津,又何教子路相问呢?且看《枯坐》:

他梦见自己身体里的水

在减少。这种干枯是一个过程

现在他还有水,只是坐着,水并不发出哗然的响声

他更静下来,终于听见耳边有轰鸣的声响

那是血液的流动,经过日渐狭窄的上游

像黄河上的壶口瀑布

他看见人形的沙漏在一秒秒流逝

尘埃在空气中迅速放大

光线弱下来,但也发出奇怪的沙沙声

他听见了那塌陷无声的

巨响,以及更深的静寂。他望见时针的骨牌

正一步步接近跳水的悬崖

他仍然坐着,坐了好大一会

他看见自己的一半慢慢倒了下去

但另一半晃了晃,最终又慢慢站起

这是一首近乎于元诗的作品,肉身与水的倒置使时间的古老母题焕然一新。2000多年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时的时空尚是个身外之物,花谢花飞与肉身之上仍是不同流速的时光,大千世界在转瞬之间星移斗转,而本我的禅意却端坐其中,拈起一瓣沾着尘埃的落花,这才搭起由外而内的单行道,这是典型的旧式文人处理时间母题的方式。而华清则不同,他将时间的流淌加之于自我的肉身之上,而本体之外的世界却静止不前,这转换有些像阳明先生所言,“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相较而言,阳明先生却少了内在的逝者如斯之感。每一尊肉身都已成为倒计时中的人形沙漏,每一段诗句也都在加速命运无常的流速,当流水注定走向荒漠,新鲜注定走向枯朽,那一段枯朽,竟又能唤醒一段新生,这是万物循环的奥秘,也是诗歌的命门所在。

作为一位深谙精神分析法的理论家,华清着力于个体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的结合,偶尔却不免轻重偏颇,枝叶繁冗,敏锐的嗅觉赐予他旺盛的修辞欲望,但也令他身置逻辑与诗意的混合漩涡里。在我看来,相较于从虚构之物中提炼虚构,华清更擅长从朴实的细节之中萃取出物的颓唐,如《飞蚊症》: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契约

作为不受欢迎的物体,它们强行

嵌入了我的身体,两只不明的飞行物

它将伴随且寄生于我

有限的余生

……

直到我的世界一片昏暗

这虚构的飞行物,方才湮灭于黑夜

我最终熄灭的天空

这首诗很有些博尔赫斯的味道,甚至可与《镜子》对读一番。在诗中,华清又提供了一个凝视世界的角度,光不再通过角膜虹膜晶状体,也并非是一个全然倒置的镜像,而是在一个似万花筒般的虚实之间。透过这双眼睛,人类竟成了尘世的贡品,鲜血、安眠、雅乐,虚拟的飞蚊是这场盛大仪式的祭司……仿佛华清偏爱着为牺为牲的徒劳,从《枯坐》到《飞蚊症》,时隔6年的无助感未曾减损分毫。

这本诗集中有一首小诗叫做《蜘蛛》,其中描写蛛网的一句,关乎诗集名称的来历,足见诗人对此诗的偏爱。节选如下:

他梦见自己匍匐于自我

编织的网上,不明就里,有些犹豫

……

张力适度,如一座形式主义的花园——

一幅可以封存旧时代的漫画与图腾

……

可是也让他成为了经验主义的痴货

习惯于用短见迎接一场急雨,用自恋和刚愎

等待一场无名的野火

华清诗歌的修辞与意义生成方式,不也正如蛛网吗?绵密之处自有一番黏性,网上的每一个节点都是他神经电流的冲突,蛛网的每一次震动,都是读者与他的心灵感应,读到诸些妙处,我们往往会心一笑,定格在达利笔下静止的时光里,即便是狩猎者的陷阱,也义无反顾,这便是诗歌的魅力了。

就写作而言,没什么比处理当下更难的了,诗歌也不例外,因为灯下的飞蛾永远置身于更大的阴影中,在华清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野心与魄力,如《九十年代的叙事一种》《时代的老虎》《我不知道春雷是站在哪一边》等等,皆是佳作,可“佳作”二字又是笼统无意义的评判,毕竟“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就干脆将更多妙处藏在此文身后,留与更多会心之人寻寻觅觅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