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吊主义的诗人”——评华清的《一只上个时代的夜莺》
华清的诗歌中有“吟咏情性”的古老身影,并且常常带着一股悲情意识。这多少与他的生命经历有一定关系。如《一只上个时代的夜莺》所写:“他那样叫着,一头扎进了人群/不再顾及体面,以地面的捡拾,践行了/那句先行至失败之中的古老谶语。”这首诗大概带着些华清自传的影子。毕飞宇因此称华清为“凭吊主义的诗人”。后来越读华清的诗,越觉得这个称号对他而言越是合适。
华清的诗歌中有为数不少的凭吊、悼亡诗,典型的就有悼念诗人批评家陈超的《转世的桃花》《沉哀》,《怀念一匹羞涩的狼———悼卧夫》《镜中———拟张枣》和《怀念伊蕾》,《怀亡友》《送亡友》《悼霍金》《吊屈原》,等等。此外,虽未明确点题而实为凭吊诗的还有很多,如《喜鹊之死》《石头记》《读义山》《扎加耶夫斯基》《博物馆———拟辛波丝卡》等等。这些诗篇多牵涉到尘世的荒凉与悲哀,在“悲情”的意识中传承了一种凭吊主义的传统,表现出了华清情感上自由、热烈和诚真的一面。
下面以其一首吊古、三首伤今诗略作分析。这几首诗,有的吊古,有的伤今,内容不同,故而在写法上也略有差异。《吊屈原》是应端午节的时令而作。诗以点破凭吊的“游戏性”起,继而道明“为国家而疯”的伟大,最后判明坠水的结局。自古以来,凭吊屈原的作品数不胜数,然而华清的这首诗却独辟蹊径,从一个特别的视角造就“颂扬”的体式,打破了千百年来赤裸裸的“颂赞”对悲情诗人的束缚。且格局宏大,有震撼力。与吊古相比,更值得细读的是悼今的三首诗。2014年四五月间,诗人卧夫以一种艰苦卓绝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位在华清眼中自诩为“狼”的诗人,在生前与华清其实并无深交,但在其去世之后却令华清倍感遗憾。后来经过回忆,华清认定这是一位符合他所说过的类似“上帝的诗学”规则的诗人,是诗歌与生命完全融为一体的诗人。这样的诗人,华清是推崇的。因此,他的内心对之充满了敬佩。卧夫去世之后一月有余,他写下了《怀念一匹羞涩的狼———悼卧夫》。在诗中,华清对“这匹羞涩的狼”进行了一个非常生动的刻画,并且多处引用了卧夫的诗句,以示对死者的倾心和尊重。这很自然地让人想起《晋书》中阮籍吊“兵家女”的故事,“籍不识其父兄,径往而哭之。尽哀而还。”华清对一位并无深交的诗人如此推重,显然也是看重卧夫的才华。这正见出华清是一位真诚、重才、充满了怜悯心的批评家诗人。
相较于并未深交的卧夫,陈超则是华清相交二十余年的好友。批评家陈超于2014年10月底飞跃到“存在之渊的黑暗上空”。其所建构的“生命诗学”与华清猜测的“上帝的诗学”多有相通之处,二人惺惺相惜。华清推崇陈超的《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认为“是必将会升华的那一种,成为一代人诗歌与精神的传奇那一种。”为此,他在陈超去世后不久即写了《转世的桃花———哭陈超》作为祭奠。与悼卧夫诗的理性、冷静和叙述笔调不同,此诗完全以抒情的方式建构,于陈超飞升之后先做一番饱含真情的想象,然后用祈使的语气,准确表达出他人难以言传的哀伤。从写作的角度言,华清此诗与陈超的“桃花”诗有风格上的契合,在内涵上亦形成了一种呼应。从悼亡诗的角度言,华清开创了以“应和”写悼亡的新体式。时移三月之后,华清写下另一首纪念陈超的《沉哀》。与前诗在写法上有些不同,此诗荡去一个人的悲伤,将“我们”作为抒情的载体,叙述的焦点一改深沉的伤逝而为追忆,表达出了一种深重的同人之情。华清对于陈超的情感,既有理性的慰藉与同情,又有感性的伤时与伤怀,甚至还带上了部分自我感伤。其诗歌掩映了他们共同的情怀和理想,是对“从前的热爱”的一种唤醒,也是祈请其“如约”转世的一种见证。
华清曾指称,自己的诗歌“有一种虚无性的情绪,所谓悲剧气质,生命的绝望。”他解释,这一方面可能与先人们在写作中一直就表达虚无和悲伤的生命经验的诗之常态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一代人固有的经验属性有关。从整体上看,“来自现实的、文化的,还有个体气质的因素,还有属于诗歌本身固有的那些天然的悲情与绝望的东西”,限定了华清写作的一种基调。(《在诸神离席的旷野———关于诗歌写作与批评的答问》)因此,其写作沾染上一种悲情的凭吊主义风格,在所不免。不过,从宏观的意义上说,所有作家、诗人对所有过往甚至当下的追写都属于一种“凭吊”,这是整个人类都不可避免的。从这种意义上说,华清写出的又是整个人类共通的东西,是一种“整体主义”的诗学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