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凡凡《兰园》创作谈:小巷 家乡 世界
书中的何小满说:“我一向觉得南京是个特别有故事、特别能打动人心的城市……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能得到某种神秘的启发。”
《兰园》这本书就是一个与故乡别离良久的南京作者受家乡的启发而写成的。书中的人与事大多为南京所独有:每年清明都要唠叨从安全区避难回来就再没找到过父母的老人,下关码头轮船汽笛一响便四十年没能见面的手足,在曾经被欧洲画家画在画上、被欧洲作家写在童话里、最终毁于炮火的古塔遗址地挖出龙纹图案瓦当的小孩……更多的是点点滴滴的日常,比如在全世界最长、保存最完好的古城垣上嬉戏奔跑,法国梧桐的毛絮,鸡鸣寺的樱花,下班斩半只盐水鸭提回家,独具韵味的南京话……所有这些,我闭上眼睛都能看到与听到,它们是我十八岁之前的全部生活,而十八岁之前的岁月又奠定了整个的我。
尤其是作为故事线索的两处住所,包含着许多我的个人经历:幼时我家就住在民国时期建成的青砖房子里。房子周围有个大院子,院子里有桑树——比苏潜家更早一些,老房子老院子是在我五岁那年被拆掉的。拆迁过渡的大半年里,我们全家住在一条烟火气十足的小巷,正是在这里发生了造成我童年阴影的盗猫事件。再往后我们一家又搬回原址,住进了新的七层楼,楼下有过编辑部,也有过主业是裁缝的门房……
后来有一年,早已长大成人的我回到南京的家,蓦然发现对面那座陈旧的、曾经住了五六户人家的小楼被挂上了“民国保护建筑”的牌子,不禁在心里发出与苏潜一式一样的感叹:如果家里的老房子还在该多好。
令人高兴的是,“保留城市记忆”“保护城市遗产”的行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增多,这也说明了人们这方面的意识在不断地增强。从明孝陵的成功申遗,到江宁织造博物馆、城墙博物馆、科举博物馆等的建成,到一批批“历史建筑保护名录”的公布,再到包括浦口火车站、颐和路、第二机床厂、老门东、老门西在内的历史文化街区的修复、改建、再利用或向公众开放……实在不胜枚举。对了,描述卢府巷内圈清代建筑时,我参考的是中国大城市中现存规模最大、形制最完整的古民居建筑甘熙故居(同时也是南京的民俗博物馆),它的确经历过一番被岁月掩埋、又被重新发现的过程。
还有一类“记忆”与“遗产”,住不进也摸不着,却塑造了南京人甚至所有中国人的精神:一方面,它是民间的方言、童谣、习俗、工艺;另一方面,则是《文心雕龙》《千字文》《诗品》《昭明文选》《本草纲目》《永乐大典》这样与南京有密切关系的著作,是李白、刘禹锡、韦庄写南京的诗,李煜、李清照、辛弃疾写南京的词,是王羲之的字,唐寅、郑板桥的画,是袁枚的菜谱,是汤显祖、孔尚任的戏剧,也是吴承恩、曹雪芹、吴敬梓、鲁迅、巴金的小说——因为这些不朽的文字,南京成为中国第一座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定的“世界文学之都”。
虽不能与经典相提并论,但《兰园》也是这份文字记忆中很诚挚的一小块。
《兰园》的故事一部分写的是家,另一部分是学校。这本书同样写给我深爱的母校——南京外国语学校。它确实距离兰园不远,用前后鼻音不分的南京话读起来也确实就是兰外。毕业这么久,想起在南外度过的六年,我仍然觉得温暖、受到鼓励。
回忆中的老师们个个有特点、真性情,对学生们谆谆教导、殷殷期待,其中几位被我在笔下重新组合,成为班主任郑老师、数学陆老师、外教托马斯……还有一位我甚至直接使用了原型的名字——来自法国的雅克琳女士。雅克琳是如假包换的“南外的名片”。写作时查阅资料,我才知道她与我爷爷同龄,才知道她对学校进行捐赠并曾资助过三百多名南外师生赴法交流、学习,即使在她离开南外回法后依然如此。与苏潜一样,就读于南外英语班的我当年完全没有想到日后会去法国留学,并在法国一住二十年。雅克琳女士去世于我到达法国后的第六年,我没有在巴黎拜访过她,但如今我在故事里纪念她,并且希望用作品来延续她为促进中法友谊、提升南京国际化进程所做出的种种努力。
除了老师,还有我可爱的同学与校友,他们是《兰园》这个故事的主角。我想,我们南外学子最为感念的,并不在于南外如何以培养“学霸”著称,而在于它是如何鼓励学生做“心里有梦、眼里有光”的人。我知道有一位学长从南外的艺术节抱着吉他唱到现在,乐队成员换了又换,而他一直在唱,还唱成了《乐队的夏天》的年度冠军。说起来,搞音乐似乎是南外人的一个传统,每逢毕业季,年轻的读者朋友或许都会哼上一两句《北京东路的日子》——北京东路,苏潜骑着自行车飞驰的那条路。一代代南外人正跋涉在通往梦想的路上,无论是乐队梦、导演梦、未来技术大师梦、帮助他人梦还是其他什么梦,无论那条路是否人迹罕至。
刚写完《兰园》的去年冬天,我在阿尔卑斯山深处一个偏僻的雪站滑雪。到达那天,天已经全黑了,我站在雪橇店门口排队时,打量不远处的雪坡,突然大声抒情了一句:“辣(那)个坡子是棱(能)翻过去滴啵!”话音刚落,三米开外一个声音大声回答:“当然棱(能)翻过去!”大吃一惊的我手搭凉棚一看,发现回答问题的不仅是南京人,还是位南外学弟。后来学弟说,他一听到“南京普通话”,在完全没看到人的情况下,就不知不觉地搭了话。
的确如此,南外人在世界各地,甚至深山老林里都能偶遇。在异国他乡,不同届、学习不同语种、不同班的南外师生,就是互相扶助的亲人。无论校友群还是校友会,大家总会带着深情回忆当年校园生活的点点滴滴。卡车头形状的主楼早就不在了,但年度四大活动以及以绕玄武湖暴走、绕南京城墙七十里暴走为代表的春秋游仍在延续。
之前说到雅克琳是南外的一张名片,其实我们南外学子何尝不是,我们不仅是南外的名片,也是南京的、中国的名片。正如书中所描写的那样,从我们那时起就有许多对外交流活动,我就在家里接待过澳大利亚的同龄人。日本师生更是几乎年年来访,带他们去参观南京江东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确是南外的传统。长大之后,无论南外人走到多远,都不会忘记背后的家乡与祖国,我们牢记“中国灵魂,世界胸怀”的校训,在与世界的交流中总会思量,我们体现着怎样的南京与中国的形象。
《兰园》不仅是在书写个人的家与学校,更是在书写大时代里的家与学校。书中绝大部分事件围绕1994年展开,对于中国而言,那是名副其实的“改革年”和“关键年”。正是在1994年及随后的两年中,中国成功实现了宏观调控,实现了经济软着陆。
在那个年代,国家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步伐进一步加大。东南沿海地区进入了改革新节点,数千万务农人士拥入广东、福建、浙江、江苏的大城市打工,形成打工潮,其中包括了青青妈妈。而小满的妈妈,则是20世纪90年代最早一批辞职“下海”创业者中的一员。
正是在那几年里,南京在加深城市规划、加快城区改造的同时,进一步打开了城市格局,对外交流显著增多,外国品牌与快消品逐渐走入百姓生活,更多的外资与外国友人来到了南京。住房制度也开始改革,南京人购买了第一批房改房。
此外,我记得很清楚,1994年的世界杯让我当了好些年的球迷,等下一届世界杯(1998年)举办的时候,我已经通过互联网下载了大量巴乔的照片并打印了出来。
我也记得那场盘点中国内地流行音乐时无法绕过的“光荣与梦想”音乐会,那时获取流行歌手们信息的主要方式是电台,我也的确经常缩在被子里听歌,也经常打入热线参与答题。
当然还有互联网,1994年是中国的“互联网元年”,中国被国际上正式承认为有互联网的国家。此后一年,互联网骨干网开始在全国连接——二十多年过去,互联网已经完全“改变了世界与我们的生活”。
甚至,1994年是公认的国内、国际电影的辉煌之年,是“影史上无法超越的1994”……
城市的记忆虽然如同秦淮河水一般绵延不绝,但《兰园》的记忆不是李白“凤凰台上凤凰游”的记忆,也不是曹雪芹“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记忆,它是属于那个时代的独一无二的记忆——我想写出那个时代的少年,以及那个时代与过去、与现在的关联。
在写那个时代的时候,我的目光会特别投射在女孩子们的身上,从曾经的女孩(奶奶、菲菲奶奶、妈妈、姑姑),到现在的女孩(苏潜、小满、程乐、欣婷、青青)。岁月如梭,当后者也已成长为前者,时代是否善待了她们,是否给予了她们同等的实现梦想的机会——女性拥有改变家乡、改变世界的强大力量,但首先要给她们做自己、往前走的机会。对此我们仍需努力。
当然啦,时代虽然独一无二,人类的情感却是相通的。十四岁的热血、向往、无奈、惆怅并非那个时代所特有,我毫不怀疑今天的读者能够与书中人物进行深层次的沟通,产生心灵的共鸣。
最后我想说,从那时到现在,南京已经又国际化了许多。如果说那时是外资企业、外国友人开始走进南京,现在则有很多的南京企业、南京产品、南京故事正在走向世界。我在巴黎就参加过推广南京城市形象的“南京周”活动,秦淮河也曾登上法国邮票,与塞纳河一起体现中法友谊。其实何止南京呢,每一位中国的小读者啊,终有一天,你将“驰骋在世界的烟波浩渺”——世界其实并不遥远,世界就是我们脚下的土地,理解世界与理解家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其实是同一个过程,它同时也是我们理解自己、把握自己的过程。
因此我把《兰园》这个从小巷到世界的故事献给每一位少年,愿你们都能实现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