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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乌兰察布
来源:文艺报 | 郭雪波  2022年07月11日08:41

我们追随着风的脚步,走进了乌兰察布,这片紫红颜色的土地。

乌兰,指红色,很多人都知道;察布,直译应是裂口,后来泛指山口。广袤的大地身上,总是分布着各式裂口,长的短的,斜的正的,深的浅的。颜色也各有不同,黑的蓝的,黄的红的,白的绿的,不一而足。也许是那一阵阵吹过的狂烈天风吧,生生把苍青色的阴山山脉给撕开一个大裂口,如同野狼从一只横卧的羊身上活生生撕开了一条长口子一样。于是,体内鲜红色的血汁流淌出来,染红了整条裂口,很长很大。当你远远望向这条漫延的山口,就会发现,那满眼的洇洇赭红正向着天际慢慢熏染过去,永无尽头。当然,专家们会说,亿万年前的地壳裂变运动,赭红色的火山岩浆从海底喷发而出,形成了这里北纬三十九度一带绵亘的阴山山脉,遗留下这条赭红色山口,永远凝固了它的神秘和厚重。

也正是吹过荒原的这烈风,日日夜夜吹洗着这条红色裂口,如呵护着一位美丽少女一般,为其梳理打扮,荡涤千万年来沉淀的污垢,使其变得更加鲜艳、通畅。而对人类来说,横亘山脉的那条裂口通道,正好被视为天赐的出路,成为开拓新疆域的引航线。人类的脚步,历来是沿着这样的通道航线,抵达新的彼岸、新的领域。于是,为了这条连接长城内外、漠南漠北、河上河下的通道裂口,人类部族之间的争夺几乎进行了长达数千年,你进我退,你走我入。正如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铁打的红色山口,流水的部族争战。在那一脉血红色山岩上,更换过多少面霸王旗,只有风和那道火红色的山脉知道。

历史学家翦伯赞先生曾说,内蒙古草原是中国历史的后院。

公元4世纪中叶,一支铁骑从额尔古纳河流域大兴安岭深处的一个叫作嘎仙洞的山洞出发,一路向西南进军,横扫柔然草地,踏平突厥大漠,左冲右突,东吞西联,终于,脚步停留在阴山下敕勒川,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黄河之滨富庶之地扎下营盘,创建了中华历史上第一个跨长城的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代国,鲜卑人王朝。在此基础上,这一族鲜卑人进而开创了统一整个北方的更大的北魏王朝,建都于盛乐城即如今的呼和浩特东南和林格尔。和林之意为会盟,由词根“胡日林”意思为“会的”而来,格尔乃宫殿,开国皇帝名曰拓跋珪。他们野心很大,为入主中原,从盛乐城迁都平城即大同,后经谋略很深的冯太后筹划,再度携儿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马踏中原,一时风光无限。最后,还是为了融入中原文化以便统治管辖,拓跋宏把鲜卑八部姓氏全改成汉姓,如穆、陆、刘、楼、贺、兰、羽、库、奚、于、杜、嵇、甄、越等等。鲜卑人口原本就不多,在漫长的历史演变和交融中,北魏这支鲜卑人就完全融入了中原汉姓的百家汪洋中,就此失去了踪影。

中华民族血统越发丰富了。部族群体纷纷迁徙挪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一功劳当数北魏鲜卑王朝莫属,真可谓南北朝五胡十六国纷乱如麻。而如今人们记住的,也就是北魏大同云冈石窟和洛阳龙门石窟两座艺术瑰宝了。我去洛阳时曾拜谒过拓跋珪的后人拓跋宏的荒冢,埋于洛阳北郊一片乱草岗上,那里就是著名的邙山一带了。没有显赫墓碑,没有豪华装修,拉铁丝网围着一座大土冢,一块小木牌歪戳在野草中,要不是作家千夫长兄弟带路,我是根本寻不到这里来的。来自北方草原的大可汗静静睡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下边,倒也安然,无人打扰。纷扰的历史早已过去,岁月湮没了一切,被遗忘又如何?不过,洛阳人拿拓跋宏开凿的龙门石窟,揽尽天下声誉,把石窟包装得如天宫般灿烂,这也是实情,也是一种记录。

我们的车,正驰骋在当年北魏王朝的土地上。荒原,无限辽阔。

拓跋珪,就出生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乌兰察布市文联主席对我说。

哦?不远是哪里?

凉城。我家就在那里。离这儿也就是上百里路。

啊,拓跋珪,北魏开国皇帝!我忍不住感叹。其实,历史往往离我们很近,就在我们的脚下,只是我们浑然不觉而已。灿烂的历史后院,尽管杂草丛生,但红色山口和黑色土地仍旧是永恒的。

车拐进一条岔路,断了我的思绪。

眼前出现一座村庄,整齐划一的三五排红瓦砖房鳞次栉比,干净整洁。村委会门口,驻村干部和村干部们在迎接大家的到来,还有从乡里县里赶来的人,十分热情。大家鱼贯而入,不大的办公室和连接的展览室里一时间挤满人,热气腾腾。这村是乌兰察布察右后旗大六号镇丰裕村,是精准脱贫的乡村建设示范村。马铃薯一亩能产两万斤,听着都惊人。我们这一行,之前参观过“集宁战役”纪念馆和乌兰察布文化历史博物馆,现在听着该村精准脱贫的示范事迹,甚感这片土地自古人杰地灵。展室里人多有些热,我悄悄退出来呼吸外边的新鲜空气。一平在门口抽烟,肖勤在外边打电话处理着家那边传达十代会精神的事宜,还有几人在浏览走廊橱窗图片。

村委会的这栋楼进门走廊上,迎面置放有一张小桌,后边坐着一位中年妇女。高鼻梁,阔额头,细长眼睛,黑红长脸庞,骨骼和脸型不似常见的汉族和蒙古族人那种平脸或圆脸。我好奇,跟她搭讪。

大妹子,贵姓啊?

免贵姓贵,哦,抱歉,姓魏——她有点慌乱。

我笑了,她也笑了,逐渐恢复常态。

坐在这张迎门的桌位,专是迎接来人的吧?

是哦。

村妇联主任?

不是,我是村委会主任。她变得大大方方,不拘束了,说话带着方言味道。

真是人不可貌相。我重新认真打量起她,并抱歉说,失敬,失敬,你带领村民干得不错啊,脱贫不容易!

有驻村干部,还有旗镇党委的领导,有好政策,我就是带领大家好好干呗。

正想跟她继续聊天,跑来驻村的一个年轻女大学生,就把这位魏主任给拉走了,说是要安排几个村民家,让我们入户采访。我有些遗憾。

接下来大家被领进村里两家,入户感受,果然是脱贫小康模样。

离开时,魏主任送我们出村来。我逮住短暂机会,继续刚才那段没完成的聊天。我问她几个孩子,在村里还是出去打工了。她说有两个儿子,都在外边呢。我问在哪儿,她说,大的在上海机场,二儿子在山东寿光。她坦坦荡荡的样子,很是朴实可亲。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看着她就像老家的邻家大嫂。

儿子在上海机场上班,不简单呀!我称赞。

我的两个儿子,都送去当过兵,大的转业后就去了上海机场当保安,还娶了当地媳妇在那儿成了家。二的在山东寿光,那是著名的蔬菜基地,也在当地娶了媳妇。

魏主任脸上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很是知足的样子。

好嘛,魏主任教子有方啊!

我家男人也当过兵呢,农村人当兵算是不错的出路了。见了世面,也得到了锻炼,不走歪路。

车开动了,她站在路口向我们挥着手,在烈风中。看着她的高鼻梁阔额头长条脸,突然想起在这一带出生的那位北魏皇帝拓跋珪。她姓魏,难道她跟北魏鲜卑人有血缘关联吗?

我哑然一笑。心想,一切皆有可能。

红色山口乌兰察布,红色脸庞的劳动者魏主任。不禁想起她是两个军人的母亲,脱贫示范村的领头人,她和他们才是这片红色土地的真正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