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创作的“破”与“立” ——诗话八则
一、诗的灵感从生活中来
优秀的诗,都不是模仿而来。诗的灵感是从生活中产生的,诗是生活的儿子。俄罗斯作家列夫·托尔斯泰说过:“从诗得来的诗不可能感染人。”从诗得来的诗,就不是生活的“儿子”了,变成了生活的“孙子”。诗人固然应当向同类题材的诗作学习,但是,不应因循守旧,甚至蹈袭别人。优秀诗人懂得坚决地摆脱窠臼,务去陈言,探寻新路。没有超凡脱俗的出新,在同一题材上,诗就会撞车。唐人李翱说“创意造言,皆不相师”,清人郑板桥说“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均为不刊之论。
二、诗人是文明的“原始人”
诗人是文明的“原始人”。与同时代人相比,诗人更文明,又更“原始”。诗人比同时代人更“原始”,是指他进入创作过程后的前逻辑心态。这种前逻辑心态,使得诗人此时似乎是来到世界的第一个人,他用惊喜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四周,给世界万物命名。他似乎不懂得人们习以为常的基本常识与逻辑,而是对生活作出不同凡响的新奇领会与感应。诗人见到的世界是心灵的太阳重新照亮的世界。
三、诗是有节奏的语言
大学讲堂总是讲,诗与散文在语言上的根本区别在形象性和精炼性。其实,形象性和精炼性是任何一种文学样式都在追求的目标,并非诗歌独有。唯有神圣的音乐性把诗和散文区别开来。内外节奏就是其音乐性的基础。翻开中国古代诗歌史,古诗和音乐的关系从来密切。从古朴典雅的《诗经》和汪洋恣肆的《楚辞》开始,乐府诗、绝句、律诗、词曲都离不开和音乐的联姻。从“以诗入乐”到“采诗入乐”再到“倚声填词”是中国古诗的音乐性的流变过程。用耳从诗质上去捕捉诗情的音乐性,用眼从诗形上去捕捉诗的音乐性,这是中国诗歌几千年为读者造就的审美习惯和审美标准。读读倡导散文美的诗人艾青的后期作品就可以发现,艾青后期的短诗大都已经变成半格律体了。他在1980年新版的《诗论》里还加上了一句话,自由诗要“加上明显的节奏和大体相近的脚韵”。我认为,这是艾青对诗学思想的发展与完善。
四、极端自由与极端不自由
诗在想象世界是极端自由的,它上天入地,不为外部世界所局限。诗人在写诗时处于“肉眼闭而心眼开”的状态。诗人的“心眼”可以依照自己的抒情逻辑将外部世界所分开的东西结合起来,把外部世界所结合的东西分开来。但是,比起一般语言,诗家语受到诗律(节奏式、韵式、段式)的限制,又极端不自由。在一般语言中,人们跳过了语言的声音,只求理解语言所表达的意义。而在诗歌语言中,语言要通过诗律不断提醒人们注意自己。换言之,诗家语不但要表达感情世界,而且它自身的形式也成为受众的鉴赏对象。因此,它必须精致。这种极端的自由与极端不自由的统一,构成诗一系列的特点。
五、诗家语的美学特征
一与万、简与丰、有限与无限,是诗家语的美学特征。诗人身上,总是存在两种相反品格的统一:内心倾吐的慷慨和语言表达的吝啬。从中国诗歌史看,中国诗歌的四言、五言、七言,还有近体诗、词、散曲和新诗,一个比一个获得倾吐复杂情感的更大的自由,这样的发展趋势和社会生活由简单到复杂的发展遥相呼应。可是从表达着眼,与诗歌内容的由简到繁正相反,诗家语却始终坚守着、提高着它的纯度,按照由繁到简的方向发展。五言是两句四言的省约,七言是两句五言的省约。新诗应该注意这一点,这或许是诗歌艺术发展的一条隐秘法则。
六、抒情诗以短为佳
音乐性带来抒情诗在篇幅上的简约。除了叙事诗和政治抒情诗,抒情诗大都是玲珑的珍珠,体小而光亮。在《美学》第3卷中,黑格尔有一段很精辟的话:“事件构成史诗的内容,像风飘过琴弦一样震动诗人心灵的瞬息感觉构成抒情作品的内容。因此,无论抒情作品有怎样的思想,它不应该太长,往往应该是很短的。”篇幅特点带来诗家语的一系列特点,即诗家语的每一个字都要诗人付出很辛苦的劳动,才能于方寸之间见乾坤。明代李东阳这样题柯敬仲的墨竹画:“莫将画竹论难易,刚道繁难简更难。君看萧萧只数叶,满堂风雨不胜寒。”可以说,由于诗歌篇幅的局限,诗家语追求的也是这种功力,力求把“萧萧数叶”变为“满堂风雨”。
七、诗歌传播的两个向度
大众传播有两个向度:空间与时间。不仅有“传之四海”的空间普及,“流芳千古”的时间普及也是其大众化的表现。李贺、李商隐生前少知音,但他们的诗歌几千年持续流传,成为诗歌文化传统的一部分。诗歌的这种隔世效应也是一种常见的大众化现象。唐诗宋词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高峰,也是大众化程度最高的诗歌,只要是中国人,大多能背出几首佳作。因此,唐诗宋词成了中国人的文化标志之一。
八、新诗第二个百年的重头戏应该是“立”
作为中国诗歌的现代形态,新诗同样需要确立诗之为诗的文体规范,反对确立这个规范是没有依据的,也是没有说服力的。这个规范不是理论家说了算,而是在长期的创作实践里逐渐形成。诗歌像其他门类的艺术一样,永远是寻求新变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诗歌。然而在“变”中总会有一些常态的诗歌元素不变,正是这些“常”才是新诗之为中国诗歌的现代形态的“资格证书”。“常”的内容之一就是文体规范。重新认领这些“常”,守常求变,是当下发展新诗的重要话题。无变之常,是僵化;无常之变,是闹剧。新诗在“变”中有时时回望“常”的必要。没有文体规范,伪诗、质量低下的诗就有了生存空间,写诗就成了世间最容易的事了。必须提高写诗的难度,在诗歌文体规范里寻找张力,在诗歌审美法则里寻找自由。
(作者系西南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