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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拯救嗅觉
来源:文艺报 | 姚利芬   2022年07月25日08:26

姚利芬,文学博士。现为中国科普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从事科幻文学研究。在各大报刊发表文学评论、文学作品百篇,主编、译著多部科普科幻类图书,主持国家级、省部级项目7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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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嗅觉的人类社会是怎样的?嗅觉对人类到底意味着什么?小说围绕“失去嗅觉—拯救嗅觉”的故事线展开,“失嗅”亦使人联想到环境恶化、新冠肺炎病毒对嗅觉的破坏,导致患者嗅觉失灵的当下。故事读起来仿佛是一篇具有现实寓意的科幻童话,“嗅觉体验馆”里一个个活色生香的嗅觉故事,隐现着复归自然的意绪。大运和老耿作为研发者和消费者构成了一组胶着的螺旋链条,推动着故事的延展,最后的结局是乐观、开放又不无悠然的。

——王晋康

一旦鼻子被叫醒

新磨的咖啡味儿

外公的烟斗喷出的烟味儿

小玛德莱娜蛋糕和着茶水的气味儿

穿越浩瀚的时空

不请自来

——《叫醒你的鼻子》

一道夕阳晃在“大运气味体验馆”的玻璃窗上,窗上印下的斜体字宣传诗行《叫醒你的鼻子》倏然亮了起来,像出落不久的姑娘新敷了胭脂,有种恍惚的明艳,又有些许羞涩。

老耿在这个时间点照例来到了体验馆。他已经50岁了,得了肺癌,晚期,没几年活头了。很多人的心愿是走遍天下,老耿没别的心愿,他就想闻遍世间所有的气味。大多数时候,他每天会像很多姑娘喜欢饭后来点甜点一样来体验馆打卡,每天傍晚来这里体验不同的嗅觉故事和气味,有时兴致上来,他会连续体验3个甚至5个故事。今天,他选定的是《浮士德》。

来体验的顾客只需要戴上体验馆的鼻盔,意识便可以进入半醒半寐的状态,嗅觉同时被激活。体验馆设有上万个“嗅觉剧”可供选择,多依据古典名著、童话寓言或是当代故事改编。在30—60分钟内或悲或喜或平淡或诡谲的角色扮演中,顾客可以体验到数十种甚至上百种不同的气味。

邢大运像往常一样带老耿进入密室。体验馆是大运一手筹建起来的,由大运和他的机器人服务生阿左照料看管,现在已经营3个年头了。阿左是女相机器人,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穿着一身薰衣草色的职业套裙,不仔细看,几乎不能知道她是机器人。老耿第一次到体验馆的时候,还以为这是夫妻店,猜测阿左应该是大运的女朋友或者太太。大运会将顾客体验过程中的各种趣料用气味照相机拍摄下来,等体验结束赠送给顾客。

“多好闻的海腥味儿啊,怎么让我给填了呢!”老耿在剧中扮演浮士德的角色,显然一个小时的体验还没过瘾。

大运把拍摄的气味照片展示给老耿看,有书斋的味道,有海伦发丝的味道,有眼泪的味道以及与海有关的种种味道,海鸥、渔网、渔船……照片上的气味线像极了五线谱上的音符,大运请阿左依据海洋的气味之谱拉了一段小提琴。老耿听着曲子,仿佛再一次坠入了故事情境,只是他已摘下鼻盔,已然闻不到任何气味。

老耿不是遗传型失嗅者,他出生后有过5年的嗅龄,之后就成了嗅盲症患者。正因为此,他比S城那些生下来就闻不到味儿的人更能明白气味的美妙。

是的,S城是一座嗅盲之城。

夜幕降临,S城上空橙色雾霾再次肆虐。这里一个月的时间得有20多天是雾霾日,橙色也在诸多颜色中声名鹊起,成为S城的一贯“脸色”。有一个名叫“莫非”的画家绘制了一幅名为《橙子·印象》的画作,以美妙的橙色光线的变幻与颤动展现了S城被橙色的雾霾笼罩的景色。

S城又像是浸泡在老醋缸中太久的一枚鸡蛋,浑身散发着一股子稀松烂软的气息——虽然绝大多数人已经失去了闻到这股气息的能力,祖上数代人患了嗅盲症,先天性失嗅,即使偶有像老耿这样的“返祖”现象,能闻到气味的,谁说得准到底是不是一种好事呢!每当“橙霾”造访时,火药味儿,抑或是呛煤味儿的焦灼味儿像萦萦幽灵般漫起,如老鼠一样在大街小巷游窜,刺激人的嗅细胞纤毛,再以神经冲动传向嗅球……

不知不觉间,人们的嗅神经纤维发生着缓慢的麻痹和萎缩,嗅觉细胞的数量、嗅感面积、敏感性能力呼哧哧地开始下降。最初得了嗅盲症的“祖先”先是分辨不出日常物品的气味,诸如咖啡、橘汁等,当然也难嗅出已腐烂的食品或是工厂废水发出的气味。这是因为他们的嗅觉已经受损,甚至已被杀死。后来,嗅觉基因的失活趋势越来越厉害,最终1000多种气味受体基因全部退化成了假基因,代代遗传。嗅盲症患者的寿命平均年龄只有60岁左右——不过乌托国的人们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活到55岁有什么缺憾。

邢大运无疑是人群中的“异类”,他生下来就有着敏锐的嗅觉,医学上认为这属于基因变异“返祖”症状。

6月的阳光清亮明媚,风散散漫漫地划过大片的薰衣草田,仿佛在紫色的水波中投下石块,涟漪荡起,清芬四溢。儿时的大运和父亲手拉着手在薰衣草田里徜徉,青草味儿的气体分子撒了欢儿似的一头钻入邢大运的鼻腔,他忍不住使劲吸了吸鼻子。

“真好闻啊,爸爸!”

“这种花会散发出一种浓郁的香气,有缓解头痛、失眠的功效。”老邢耐心地给儿子解释道。

“为什么能闻到香味呢?”大运追问。

“很久以前,我们老祖宗的嗅黏膜上约莫有几百万个嗅细胞,它们是嗅觉的感受器,可以捕捉到气味。世界上的气味有很多种,其中有好闻的气味,也有不好闻的气味。”做医生的老邢对此熟稔在心。

“捕捉气味?像猫抓老鼠那样捕捉吧……那么,为什么你,还有很多人不能‘抓’到气味呢?”

“如果抓气味的爪子坏了,这就叫作‘集体嗅盲症’。”老邢耐心地解释着。

一道阳光像打了个激灵般地跃闪过老邢的脸庞,矮平的鼻子豁然亮了起来,忧伤却像潮水般漫起。这样阳光明媚的日子实在少之又少,橙霾很快又会卷土重来,大运又不得不像怪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戴上厚重的防霾口罩,以保护那脆弱纤敏的嗅觉。

那香味一度像魔咒般蛊惑并驱赶着大运往前,再往前。

很多年后,大运在瑞典卡罗林斯卡医学院进行博士学位答辩的时候,手边桌上瘦长的鹅颈瓶里插的就是一束薰衣草,他就是在这种香氛中,顺利完成了答辩,获得了嗅觉细胞研究方向的博士学位。

S城的居民习惯了闻不到气味的日子,气味体验馆的“生意”并不好,每日顾客总量不会超过5个。大伙儿觉得大运的体验馆是个异数,像潘多拉的盒子,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魔鬼跑出来呢!老耿和大运这样具有返祖现象的居民很少,像大运这样不仅嗅觉基因返祖,还能将嗅觉功能完好地保存下来,没有发生萎缩的更是少之又少。

很多人不知道大运在经营气味体验馆之前的教育工作背景。有时,大运会和老耿聊聊天,说起过往的经历。

“听说你在开这个体验馆之前,在P大研究所干过?”老耿试探性地问起。

“是。”

“干吗不干了,来折腾这个体验馆?”

大运递给老耿一支水果烟,水蜜桃味儿的,这烟不仅对身体没有任何伤害,还有保健功能,一根抽完,喉咙、齿间乃至指头缝都缭绕着一股水蜜桃的味道。

“28岁那年,我在瑞典取得了博士学位,获得了P大医学研究所嗅觉研究员的职位。我着迷于嗅觉唤醒研究,与团队其他成员一起花了7年时间研制了‘嗅素’试剂。”

“我认为嗅觉应当被唤醒,雾霾应当被驱散。但成果推广并不顺利,S城的科研圈并不认为这是一件有价值的研究。”大运猛抽了一口烟,打开了话匣子。

“动物体内有召唤嗅觉的‘嗅素’,嗅觉灵敏的动物诸如犬和小鼠的嗅素水平较高,嗅盲症患者的嗅素水平则为零。通过给患者鼻腔注入实验室培植出的嗅素疫苗,可实现与人体嗅活细胞对话,从而唤醒那些受伤的嗅细胞。我还监测到了细胞带动嗅毛在令人愉悦的气味中翩翩起舞的一幕,那是世间绝美的舞蹈,我相信,细胞也是有情感的,就像人类世界一样。只需给患者来那么一针,就可实现受伤嗅细胞的唤醒。恢复嗅觉是第一步,之后我们才能察觉并治理这像刽子手一样的橙霾。”大运特意咬重了“刽子手”这几个字。

“当然,更重要的是使那些失嗅的患者重拾薰衣草的清香。我愿意带大家重新闻到新剥橘子皮的气味,有点让人上瘾的头发的味道,很多很多关于爱的味道……人类的寿命也会因嗅觉的恢复平均延长至少20岁,更能充分地去享受生命和生活。”大运饱含憧憬地回忆着那时的心情。

“圈内专家为什么不同意推广?”老耿问道。

“他们认为嗅觉发达是早期生命形态的特征之一,而人类嗅觉退化则是物种进化的表现。还举出19世纪法国神经解剖学家保罗·布洛卡的说法,保罗曾通过神经解剖学来观察人和动物的大脑,发现人脑中嗅球所占体积的比例非常小,而狗这些动物的嗅球占比较大。他们认为,人类的嗅觉退化是从低等动物转变到高等动物的必然发展。嗅觉越差,大脑的其他功能越强大,所以人类才能优于其他生物。”

“荒谬吧……他们怎么看不到失嗅群体的器官在损害,寿命在缩减?”大运讲着讲着有些激动,拿烟的手指竟然颤抖起来。

老耿拍了拍大运的肩膀。

阿左递来一支薄荷味的烟。

时间过得很快,老耿在体验馆已经体验了将近3年,经历了近5000个嗅觉故事,气味在他的鼻孔里穿梭往来,这种感觉很让人受用。

大运曾说,会在老耿干满3周年的时候,送给他一份礼物。

老耿没往心里去,3周年那天依然在傍晚准时到体验馆打卡。

与往常不同的是,大运没有在他推门的时候迎上来,只有阿左冲他摆手微笑。

“你男朋友呢?”老耿开玩笑问道。

“我没有男朋友,您找的是大运吧?”阿左答道。

阿左把一封信交给了老耿。

我尊贵的顾客老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大运嗅觉体验馆”已正式转交给你监管了。而我已经到了瑞典,准备曲线救城,重启嗅觉唤醒计划。

我是这个时代的幸运儿,也是人群中的异类,因为我拥有嗅觉。

我从小闻着刺鼻的橙霾长大,家人像守护天使一般守护着我的嗅觉。6岁时,父亲带我去薰衣草花田,那是我第一次敢于深呼吸,我的嗅觉第一次能如此畅达放松。我发誓要让我那丧失嗅觉的父亲,要让S城的居民都能闻到那些好闻的,或者刺鼻的味道,所以我选择了学医。

回想读博士期间,我曾经到安曼达岛考察,岛上有孟加拉国的捕猎民族Onge,那个民族至今仍用气味作为首要的感官媒介,宇宙中的一切,包括时间、空间和人,均是由气味来定义的。嗅觉是一扇打通过去和未来、时间与空间的大门,它引领着Onge人的生活,他们有着发达的嗅觉系统,根据花期制定日历,每个季节都是根据某种特定的气味命名……可能如此,才是嗅觉本然的样子。

我像偏执狂一样沉迷于“唤醒嗅觉”的研究,历时7年,研制出了嗅觉1号。但是,人们似乎当我是个反社会的疯子、科学狂人、神经病。在我试图以科学解说告诉大家原理的时候,大家以为是天方夜谭。我争取了5年,去找过S城政府、科学院和医学院的领导,偶有认可的,也因为各种原因拖宕,以致不能将嗅觉试剂投入大批量生产使用,我心力交瘁。

后来决定辞职,与一个公司联手,筹建了嗅觉体验馆,开发了一系列气味产品,致力于嗅觉宣传,核心产品就是你用了近3年的虚拟嗅觉体验鼻罩。怎么样,老耿,这款产品还不错吧?

我的博士导师霍尔教授得知我的遭遇,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他提出了曲线救国的建议,希望我将研制成果转给瑞典的安森生物医药公司,在那里将“唤醒嗅觉”计划的研制成果投入生产,可以造福有需求的失嗅人群。

我万分犹豫,因为这是一个两难之境:S城给了我发展和研究的平台,我的成果属于这里的人民,如果我将核心医学技术带到瑞典,那将有负于我的城。可是,如果我将此项技术带到瑞典投入生产、推广、使用,将可以造福于世界范围中受此种疾患困扰的人群,S城当然也在救助之列。

人生而有限,不过数十年,“未曾嗅花香,人已赴黄粱”。挣扎了无数个日夜,我决定将技术转出瑞典投入生产,唯有这样,才能缩短我的同胞们打开嗅觉之门的时间。

奋起吧,我的同胞们!

老耿看完信,一下子呆在那里。

“请问您此时需要什么味儿的烟?”阿左浅笑着问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治疗失嗅症的广告开始铺天盖地般推送到人们的眼前,在S城电视台的黄金时段播放,在地铁广告张贴。推广的药品是“嗅素1号”,生产厂家则是瑞典一家名叫安森的制药公司。在使用嗅素疫苗之前,可以先到气味体验馆体验一把。

大运气味体验馆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老耿和阿左每天要接待上百名体验者。根据剧情角色,体验者们可配合出演不同的角色。小孩子更喜欢童话剧,年轻姑娘更偏爱情感剧,小伙子们喜爱军事战争剧。

一名50岁左右的“老人”体验完之后,回味着兰的香气,忽然一顿一顿地抽泣起来。

“我……我感觉白活了,为什么到快入土的时候才闻到这样好闻的香气呢……呜呜……”老人双手捂住脸像孩子般哭了起来。

需要“嗅素1号”疫苗的人越来越多,一大批恢复了嗅觉的人们如饥似渴地闻着月季的香味、新烤的面包的香味,同时也闻到了霾的味道,他们捂着厚厚的防霾口罩上街买菜,以防嗅觉被灼伤。还有一小部分人开始想着这糟糕的空气该如何治理。

老耿则越发地沉醉于生活剧,“闻一闻新出炉的馒头的味道就好!”老耿经常念叨。

“请问您此时需要什么味儿的烟?”阿左莞尔一笑,她和老耿忙碌了一天,一天演奏了数百首气味之曲。

“有白开水味儿的吗?活着就好啊!”老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