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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有玫瑰的目的地
来源:文艺报 | 段子期  2022年07月25日08:34

段子期,青年科幻作者、编剧、诗人,曾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年度新星金奖及最佳短篇小说银奖、中国新编剧大赛冠军、百花文学奖·科幻文学奖、冷湖科幻文学奖、中国校园文学奖·年度科幻奖、灵鹿诗歌奖·青年诗人奖、台湾时报金犊奖·优秀奖等,出版有个人作品集《灵魂游舞者》《神的一亿次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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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将宇宙与玫瑰两个绝妙的意象联系在一起,短短篇幅内,既有宏大的背景设定,又有细致的人物刻画。故事讲述新人类降临地球,要求人类离开北纬30度附近的地区,云南的一对玫瑰花农母子被迫开始了迁徙之路。文中有着丰满的细节,文明的扬升、迁徙的离乱、玫瑰的衰败、破碎的恋情,相互对应,深刻而又灵动。最后的神来之笔,让我们通过一朵复活的玫瑰看到了一个崭新世界。在这里,玫瑰寄寓着对故土的眷恋,有一种超然的精神力量,亦是宇宙的回响。

——阿缺

没有战争,将来也不会有,这是我们与新人类达成的共识。

新人类来自数十光年以外,有多遥远,妈妈也说不出来,只说远得比我们十代人的寿命还长。不过,她补充道,光年是距离,这样比喻的意思是,我们十代人加起来都走不出那么远哩!

空间虫洞在地球外开启时,世界一如往常。有人看到,说像宇宙缓缓张开了一只眼睛。而那一天,我在云南斗南县中学上课,妈妈在地里干活。没人注意到天上的阳光突然暗淡下来,正在进行光合作用的玫瑰肯定也不会察觉。

很多事,我是长大后才知道的。我以前问妈妈,人什么时候长大,她说,人要是离开了家乡,很快就会长大。

时间对我们来说,是一日三餐,是两个花期和四个农时。可时间在宇宙中,是一个可以同时无限宏大和无限渺小的概念。新人类的星舰是从虫洞穿梭而来的,兴许要历经上万年的时间,兴许只需短短一瞬便能跨越无数星系。

新人类登陆地球之前,给各国发去信息,内容大概是和平造访之类的,就像某一位宇宙远亲突然登门拜访。没有恐慌,没有冲突,没有战事。新人类跟各国政要进行友好谈判后,得到进入人类社会的许可,学校、医院、博物馆、社区……他们高大俊美,智慧和善,是比我们更优秀的公民、教师、科学家、政客。

在他们身上,人类看到了未来。电视新闻说,他们也来到中国,去了北京、上海、深圳、重庆……不过,我们大山里的生活平静如昨,没什么变化。不到一年,新人类提供了不少技术与道德上的示范,久了,人类真把他们当哥哥一样看待。可中秋节刚过不久,他们提出一个要求,很简单,希望人类尽快离开北纬25—30度所在的城市和地区。至于原因,报道里只说是为人类“解锁”。中学地理教过,北纬30度线是一条神秘的纬线,贯穿四大文明古国,还有诸多神秘区域和奇景,珠穆朗玛、百慕大、死海、三星堆……这件事,不过是在未解之谜上再加一道谜题。

不到3个月,迁徙令传到了村里。村民们沿着路边一个唤一个,把大家召集在村口空地上,书记匆匆赶来,举起喇叭对大家说,我们马上要搬走,搬去北边或东边的大城市,房子、上学、工作的事都能解决。时间不多了,劝我们赶紧收拾,可能以后都不会回来了,第二天就要做登记,带好房本身份证户口本……至于别的,没细说。

“那咱家的玫瑰呢?”我妈追着问,村民也追着问:“牛羊、茶叶、药材呢……”书记说:“能带多少是多少,带不走的,就留在家乡,让它们自己生长。”云南呈贡县斗南乡位于北纬26度的高原山区,是全球鲜切花生产气候条件最优越的地区,也是国内最大的玫瑰种植地。90年代,我们家承包了一块玫瑰田,三代人都种植玫瑰。妈妈说我很幸福,是在花儿堆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在花田里打滚,一进家门就会闻到花香,夜里会被枕头上的香味拥着入睡,鲜花饼、玫瑰茶、玫瑰酱、干花药材,丰盛的物产滋养我们的生活。玫瑰,是我们家族的标记,是生命的纹饰。

夜里,妈妈拿出证件和钱袋子,把家里不同类的玫瑰种子全都放到铁盒里装好,还有些首饰,值钱的家当也就这些。我拿出中国地图铺到桌上,用尺子比画着经纬度,看看有哪些地方的人要搬走。她自顾自地说,过两天再去地里摘鲜花,能摘多少摘多少。

妈妈还是很年轻,日子栖在她身上,没有动静。不管在哪,她头上总要别一朵玫瑰。趁她忙碌,我问:“为什么这么快要我们搬走,你们啥也不说。”她继续在家里转来转去,头也不抬地说:“咱家就咱娘俩,去哪不是生活。再说,你过两年高考,不是可以在更好的中学读书,将来考上好大学吗?”我点点头说:“只是可惜了家里的花。”

十多天后,斗南中学已经不上课了,只剩下几位老师善后,我回去了一趟,想最后看一眼学校。走到教学楼下,遇见匆匆而行的周老师,他抬头看见我说:“小江,你怎么回来了?”我问他:“老师,您要带什么走?”他想了想说:“我想偷偷留下来,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我非常惊讶,沉默寡言的周老师竟有这样令人惊叹的计划。“啊,您不怕?”“怕什么?”他说:“我没什么好怕的,关于这件事,我想了几种可能,第一,外星人占领地球,第二,这个地带藏着大秘密,他们要搞研究开发,第三……第三嘛,我想不出,他们说帮人类解锁,什么意思呢?难道北纬地带被上了锁,他们能解开?解开后,人类能活得更久更好?”我答不上话。他又问我:“遇到解不出的题怎么办?”我回答:“去问老师。”他说:“对嘛,我就留在这里等老师解答。”

他转身准备走,没走几步又折回来,推推鼻梁上的眼镜,郑重递给我一本诗集,说:“小江,如果有机会,能不能帮我把这封信交给青红老师。”我问他:“您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呢?青红老师可能还没走。”他摆手,说:“不了不了,有些事你长大了才懂。”我接过诗集,封面泛黄,一定是值得珍藏的老书,里面夹着些东西,我不敢打开。他道谢后匆匆离开,很快,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

看玫瑰看久了,我想象不出太过遥远的事物,妈妈也是。外面的关系错综复杂,不如山里悠闲,可哪有什么办法,我们就像蒲公英,风往哪里吹我们就要去向哪里,等风暂时停下来,就种点玫瑰,靠它生活,等风再起时,就继续上路,我们的人生大半是这样吧……收拾了一周,妈妈挑挑拣拣,舍不得这个,放不下那个。走的那天早晨,我看到玫瑰铺满了家门口的路,还有不少装点在门窗屋檐,好看得不知是从天上抖落下来的什么仙物似的。是妈妈弄的,不是什么传统风俗,她说:“家里都是花嘛,多看两眼,以后不管走到哪里,想起家来心里就是甜的,走喽!”

就这样,我和妈妈各自背着一个箩筐,手提两个大包,踏上了迁徙之路。距离北纬30度最近的城市在350公里以外,目的地不算远,比起宇宙级的跋涉这只算是原地踟蹰。

我们同村里好几家人一起出发,隔着层叠的农田看见晨雾中赶路的身影,他们也都大包小包背在身后,一步步走向斗南乡外陌生的日夜。先是坐小货车赶到镇上,镇上的车站外围满了跟我们一样的村民,嘈杂拥挤,汗味泥土味牲畜味混合飘散,我把头埋在妈妈背后的筐里猛嗅玫瑰。

经过两天一晚,我们到达四川内江,接下来还要坐火车。几番奔忙,筐里的玫瑰花也显出疲态。车厢里大多是迁徙的人,坐在对面的是一位年轻学者,爽朗健谈的样子不像本地人,乡亲们围在他身边,问个不停。妈妈让我送一朵玫瑰给他,他笑得灿烂,把花插进胸前的口袋。

从他那里,我听到一些有趣的猜想,新人类要在北纬30度附近修建大型托卡马克受控核聚变装置,到时,地球的卫星轨道上会有一圈用作粒子对撞的管道,在地面用肉眼就能看到,将异常壮观;也可能会在地下建造小型金字塔矩阵装置,屏蔽电磁场,将有一种新的质子能源场维持地球运转;还有更多接近科学幻想的无心之谈,说这个地带之所以神秘,因为在地核中心有另一个环形空间虫洞,是地球提升维度的关键;说新人类绝非恶意,他们就是多维宇宙中某一个已经提前迈向成熟的人类文明;还说,一直以来地球其实位于宇宙的暗面,就像是在一张勾花地毯的背面,新人类要将我们带向最初的真实宇宙。

他兴奋地聊起这些时,周围的人所剩不多。我盯着他和他的玫瑰贪婪地聆听,陷入了花瓣排列状的漩涡里,卷进溢不出来的清芬中。

接近黄昏,车厢里鼾声此起彼伏,我在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看向窗外,远远地,似乎有一幅巨大的半透明帷幕从地平线那头升起来,像一处边界,周老师如果没走,他应该已身在边界中。不知是蜃影还是梦境,当我醒来后,年轻学者已经提前下了车。

火车到达苍溪县已日上三竿,准备下车时,我突然瞥见包里的诗集。糟了,我忘了把信交给青红老师!我翻开诗集,里面不仅有封信,还有一朵完整的被压薄的小玫瑰花苞,这是它离开家乡第一次被看到。我不完全懂得这份烫手的热望,只是被这朵玫瑰打动了。车门打开,周围拥挤混乱,我焦急地大声询问,有谁知道青红老师在哪里?没人听见。我再大声喊了喊,有人摇头,车门处的陈阿伯回头说,斗南张家的姑娘青红啊,她已经……已经怎么样了?我喊道,声音淹没在嘈杂中。妈妈拉着我向外走,站台上人流涌动,陈阿伯不见了身影,旁边人摩肩接踵,我胸口的玫瑰散落了一地花瓣。

临时落脚地在苍溪县外新搭起来的棚区,云南人被安排在一处,像个小社区,我和妈妈分到一个7平米的棚屋。棚区外有小一片草地,这儿的土不适合种花。妈妈简单布置了一下,把几乎都开败的玫瑰一排排摆放在角落,这里立马有了家的感觉。

夜里入睡前,蝉鸣四起,我翻开枕头下的诗集,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那朵玫瑰花苞竟然开放了!一朵新生的玫瑰,如朝露未被蒸发前的灵动、纯真。可我知道,没有根、土壤和水,花苞会很快枯萎。而此刻,它竟如此鲜翠欲滴、如此庄严,躺在一行行诗句上,成为诗的最末一句。

暗香浮动,我轻轻嗅了嗅它,想起被神秘纬线穿过的家乡,此时兴许正有某种远程量子作用跟这朵刚复活的玫瑰缠绕。我闭上眼睛,静静睡去,想着它会一直绽放,永不凋谢,想着遥远宇宙的宏阔,也想着一朵玫瑰的细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