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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书写温暖光影里的“人世间”
来源:南京日报 | 王峰  2022年08月17日16:39

“人的一生就应该像一条河,开始是涓涓细流,被狭窄的河岸所束缚,然后,它激烈地奔过巨石,冲越瀑布。渐渐地,河流变宽了,两边的堤岸也远去,河水流动得更加平静。最后,它自然地融入了大海……”暌违六年,鲁敏用英国哲学家罗素的这句话开启了其全新长篇《金色河流》的征程。从首发《收获》杂志,到出版之前荣获首届凤凰文学奖评委会奖,再到上榜中国小说学会2021年度长篇小说榜单,《金色河流》以其纵横捭阖的现实视野,呈现出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社会变迁与时代精神,成为又一部在流金岁月中泛着温暖光影的“人世间”。

做剪报 从南京都市报晚报上发掘素材

暌违六年的全新长篇,被称为“鲁敏所有长篇中最复杂的一种”,它究竟写了啥?在评论家刘大先看来,《金色河流》通过一个高度浓缩的商人家庭故事探讨溢出于具体现象的观念性主题。

小说选取改革开放后民企蓬勃发展背景下的第一代小老板为主人公,以穆有衡(有总)最后两年的晚境作为回望与观测点。他早年结交的兄弟何吉祥意外死亡,临终前将自己在南方闯荡挣下的全部身家和自己未出生的孩子托付给他,却被他挪作“第一桶金”就此发迹;不打不相识的特稿记者谢老师长年“潜伏”于有总身畔,意欲破解他的财富密码,最终却成了有总的知己与亲人;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老儿子穆沧、痴迷昆曲的逆子王桑、身世不幸野蛮生长的干女儿河山,都是有总扶不起又丢不下的铁血柔肠……

在将近600页的篇幅中,鲁敏借助一个家族40年的沧海桑田,通过壮美的物质创造与接力流传,折射出从传统走向开放及现代的东方财富观与代际心灵史。中国作协副主席吴义勤称其正面反映了改革开放40年我们时代行走的历程,中国人的心灵史、生活史以及整个历史的变迁,“题材独特,主题复杂”。

有评论家认为,“七零这一代写作者的成长、成熟与改革开放同步,这种个人与时代的水乳交融,也折射并构建了他们这一代人的创作面貌,笔势渐渐开阔,言之有物、言之有情地关切到‘此时此在’的中国经验,这是个人才能与时代经验融通结合之后的一种深度与温度。”

鲁敏生于20世纪70年代,作为改革开放同时代人,《金色河流》的写作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整整酝酿、孕育了二十余年。写作素材来自于时代的累积,“比如近四十年的年代大事记,从中去查看什么时候开始‘希望工程’,什么时候推行‘双休’,什么时候开始建造高速公路,又是什么时候寻呼机退场,等等。许多有价值的‘时代信息’都在大事记里。”

据鲁敏介绍,其时,她还在南京邮政局工作,有做剪报的习惯,那是她做报社通讯员写豆腐块新闻稿所留下的习惯,剪报有她自己发表的,也有是她看了觉得有用的,“有总最早就出现在1995年前后的那些剪报,当时关于创业者与暴发户的故事,太多了,都市晚报上一发半个版。”这些人物后来的人生各有沉浮盛衰,有跑路的翻船的崩盘的,也有做捐赠做公益做文化慈善的,都让鲁敏以创作之由存了下来。

书历史 还原丰富的个人生活细节

在四十年的现实变迁中,《金色河流》呈现出纵横捭阖的现实视野和波澜壮阔的时代景观。

金钱是现代社会的内驱力,我们从中得以看到那些驰骋于江湖中的时代弄潮儿,有拆迁收破烂起家的,有做物流的,也有下岗工人的大救星以及收养了十一个孤儿的单身女老板,等等;放眼时代剧变,则以大历史格局穿透个人的生活史,详细铺展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特区成立、民企涌现、国企改制、下海经商、深交所成立、计生政策、结对助学、昆曲复兴等时代关键词,表现这个时代历史前行的温度、时代的凉热。

不但如此,比如书中写到昆曲,鲁敏介绍说,“我原来虽然看戏不少,但还得补读一些舞台剧本,连戏校的教材、排练录像等都拿来看,并专程请教过省昆的张弘老师、柯军老师等不少细节问题。还有像自闭症研究方面,找专家的学术著作,找各个国家的纪录片等,以便把握好小说里各个人物的特点。”在若干人物传记、年代大事记、财经访谈、学术论著、演出与展览、教材与论文、剧本、录像视频、家书、论坛纪要、合同文本等准备之后,《金色河流》已是呼之欲出。

从“东坝系列”的乡村“暗疾”书写,到《奔月》中城市中人的精神出逃,再到变身为“荷尔蒙夜谈”中冒犯出格的荷尔蒙探索者,鲁敏一直在致力于精神性写作,探索人类精神与思想深处的隐秘所在。《金色河流》虽然直面财富与物质,但依然延续了鲁敏精神性写作的脉络,被评论家胡平称作是一部精神性写作的典范,通过充满意识流的内心独白揭开现实的多维面相。

在有总大开大合的巨变人生中,诸多在精神上表现出某种偏执的人物轮番登场。比如,通过对《金色河流》的阅读,一个被大众所漠视的阿斯伯格综合征群体得以呈现于读者面前。小说中的穆沧,家里的玩具、物品等一切物件的摆放,像扫描定位似的,别人稍有挪动,他必然要复位;背名人名言,别人背得卡壳,他随口就能接,但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却转身玩别的去了;他讲究计划,不好变,一乱就出状况,夏天一共七件卡通T恤,周一到周日轮流穿,顺序绝不能搞岔,“周三看动画,周五下棋,周六听故事,都是雷打不动的安排。”

传昆曲 将相关知识融入小说情节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金色河流》还借有总之子王桑及其好友昆曲团团长的屡败、屡战、屡勇,记录下六百年昆曲剧种在当下文化消费场景下的维护与守望之路,书写从物质到非物质的代际相传。这使得昆曲的守正创新,与子孙的血脉相继、财富跨越代际的流传,共同构成《金色河流》的三大“流传主题”。

具体到小说,书中写到,昆剧团是个老院子,院中花草繁茂,四季常有鸟鸣,还有野猫在其间盘桓;叫木良的昆剧团团长,受命于剧团转企改制之时,依然坚持每天练功。为了争取年轻观众对昆曲的关注,木良还有一句名言,说观众哪怕就是看戏看睡着了,那也是在昆曲里睡着了,是睡在六百年里,打的是世上最古老的瞌睡。

许多人一想到昆曲,总觉得是才子佳人幽会、后花园春色如许,其实昆曲面目极其多样,金刚怒目戏、家国天下戏、温贫老小戏等,都不乏上佳之作。鲁敏本人对昆曲的了解也是一个逐步加深的过程,起先,她对服饰、装扮、台风、声腔等声色之味着迷,后来看了一些全本戏,不由得叹惋其各折之间跳跃洗练的节奏,再后来,对具体人物,哪怕是一个过场小角,也能从中看出一种切实的人生况味。此外,戏文唱词里也有大乾坤,“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千忠戮·惨睹》将明建文帝出逃写得气吞山河。”

基于此,鲁敏还在小说中通过注释和相关情节普及了昆曲的诸多知识:老戏《活捉》,演的是阎惜姣为宋江所杀后,不甘独死,欲将情人张文远带走,她出场所走的圆场,只见裙移不见脚动,飘忽腾驾,阴气森然;昆曲里说到“文胸、武肚、轿裤裆。书臀、农背、秃光郎。瞎目、媒肩、二半扇。道领、画袖、奶扇旁。”意思是说,文人坐卧优雅,小折扇只能扇到胸,将军武夫,扇子宽长,扇风重心落在肚皮上。抬轿拉车的奔波不息,束腰结具带盘缠,所以最热的地方便是裤裆。道士和尚穿着规整,四不透风,只有脖颈有隙,故要扇领口,媒人卖婆二爷这类人物,因要奉承拍马,看别人脸色吃饭,所以总是一半扇自己一半给别人扇,这叫二半扇。

写南京 从小吃到交通彰显南京腔调

从中山东路的外文书店、紫金山顶的帐篷之夜到紫金山捡垃圾的环保组织、芦席营一带原来带编号的老牌汽车厂……记者发现,作为一名久居南京的作家,《金色河流》中也不乏很多南京的影子,它们与人物的气血一起构建起鲁敏小说王国里颇具南京味道的声色世界。

她写南京的交通,连绕几个路口,一直绕到城东,那里可以连穿好几个地下隧道;公交车3路环线的描述也与南京非常契合,沿线会经过湖南路、宁海路公馆,还会遭遇梧桐毛絮絮,可以一直坐到终点,下来等同一辆车返程,如果愿意,还能坐上老位置。

她写南京的烟火气,经营牛肉锅贴的老板喜欢敲三下铁炉子,然后才揭开锅盖撒葱花,油滋滋的,香飘半条街;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台商们最是喜欢金陵饭店,那边的招牌菜,包括嫩笋鲥鱼、霸王别姬、盐水鸭等都颇有名声,另外还有晶丽酒店的大鹅翅;活珠子,是“从六合捎来的”,吃的时候,在鸡蛋大头处轻轻敲开一个小洞,小心揭开内膜,嘬吸其汁液,再慢慢把外壳剥掉大半,撒上些许椒盐,整只扔入嘴中……

鲁敏还写到南京的精神生活,自有一股六朝烟水气,“这可是吹了几千年的笛子,黄帝的时候就有了,如果要算上骨笛,那更是七八千年之久……”这里的骨笛就是骨龠,南京民族乐团演奏家于东波就曾携着跨越几千年的远古“龠”声,亮相央视一套黄金档播出的《中国考古大会》,朴拙的造型、悠扬的龠声,渐渐拨开了历史的烟尘,向观众呈现出一幅微风拂过、水草丰茂的远古图景。书中还写到有个名叫小雕的女孩,在金陵刻经处学做雕版,性格比较冲淡,“她很小动作地,从双肩包里取了一块覆着白字帖的长方木板,几样木匠用具似的家伙在桌上铺开,还有一个便携小射灯,她飞快地环看大家一眼,随即就握起拳刀干起活,不再抬头。”

对话

记者:书名里的“河流”,会让人想到中国人对大运河的追溯,包括对传统文化的挖掘,都让小说变得非常宏阔,且颇具民族性。这个书名寄寓着你怎样的创作想法?

鲁敏:书名是想了很久,这是一个有趣而痛苦的过程。最终定下这个河流的意向,是突然而至的,但细想想也挺自然的,大家常常会说“逝者如斯”,或者“人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此岸彼岸”,等等,因为不论在东方西方、古代还是当下,河流的隐喻都是共通的。每个人的一生都像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奔流不息中,或涓涓,或滔滔,我们到底将创造出什么,带走什么,又留下什么?而我的主人公也恰恰是一个走到人生晚境的老人,由于家族儿女们有着各样复杂的状况,遂通过一纸突发奇想的遗嘱来处置他毕生的财富,阴差阳错中,就此踏入了一条他自己也从未想到过的金色河流,通往了一个更加澄明的境界。

记者:《金色河流》的准备有二十余年,内容相当庞杂,对你而言,最困难的内容储备是哪些?

鲁敏:前面若干年是一个无意识的过程,因为我们似乎总有一种喜欢小道消息的习惯,喜欢谈论各种发财致富者的各种江湖恩仇与起伏沉浮,包括在各种饭局上,大家也会津津乐道地谈论金钱及其所带来的各种“坏事”与“报应”。

从新闻剪报到席上谈资,从话本传奇到剧场表演,以及我们的现当代文学,这里面总有着重文抑商的顽固传统,有金钱万恶的先天性批判倾向……渐渐的,我的想法也在发生变化,所关注的重点,不是物质与财富从哪里来,而是物质与财富要往哪里去。一旦有了这样的转变,关注和准备的素材等也就会相应地发生调整。我觉得这种想法与观念上的准备和自我发现是最重要的,也是决定作品高下与难易的一个关键点。

记者:除了习惯性地做剪报、席间旁听等,为这本小说的写作,有没有特意去做什么工作?

鲁敏:四十年大事记看得比较细。另外一个是传记,还读了好几本小老板的回忆录与口述,这种书通常是自费出版,写得比较“土”,但素材非常丰富,比如“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穿西装”等,有的连合同细节、早年的家书都有,对我而言都很有价值。

还有一个歪打正着的事情,在小说开写之前的一个阶段,正好在北师大读学位,我选择了非虚构与虚构的不同叙事策略作为硕士论文的开题,如果运用到小说里去,是不是可以给我后面的小说文本添加一个执笔者视角呢,用小说里的非虚构写作计划来解构主人公在岁月洪流中的传记式素材……这样,我的小说里后来就增加了一个“谢老师”,写着写着,他成了陪伴主人公半辈子驳斑之路,直至最后一程的守望者。

记者:方便透露一下这部小说的影视转化情况吗?

鲁敏:从《收获》发表起,就有影视界的朋友来接触,包括微博上,留言要细谈的也都有。但也没那么着急,还是想等比较合适的平台和团队,尤其是对于主人公这个人物形象的理解和呈现,要尽可能地达成大方向上的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