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作家鲁敏新近创作的长篇小说《金色河流》是一部内容厚实、思想深刻的优秀作品。作家是讲故事的行家，更是写人物的高手。情节并不复杂，形象却很丰满。用人物形象塑造推动故事情节，以个性性格的展现凝聚思想主题。当今小说，好好讲故事难，好好写人物更难，而在《金色河流》这里，都迎刃而解。

故事是从穆有衡（有总）这个人物发动的。他虽然中了风，只能在轮椅上挣扎着生活，但并不妨碍他终于有机会思考检视他的人生。大儿子穆沧犯有阿斯伯格综合征，永远把自己封闭在家里，与社会隔绝。另一个儿子王桑虽然结了婚，却是个丁克之家。王桑不听从父亲仕途的安排，爱上了无用的文化，迷上了出土文物一样的昆曲。内心深处，穆有衡更痛的是对不起自己的好朋友何吉祥。当年，何吉祥把一大笔钱交给他，让他交给南方一个怀着何家骨肉的风尘女子沈红莲，而有总却把这笔钱变成自己财富的“第一桶金”。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过，他四处打听，终于在一个叫“爱心驿站”的福利院，找到疑似沈红莲女儿的河山，一直暗中资助这个小女孩，并在河山长大后，安排她与儿子处对象，用这样的方式把本来属于何吉祥的财富转送回去。

小说显然很看重男主人公有总的忏悔之心，看重他对财富积累的“原罪”的反思，以表现他那还没有完全被撕裂扭曲的道德人性。美丽乖张的河山是作品里另一个主人公。她进入穆家，即使不是复仇，也是带着讨厌和蔑视的心态。这个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女孩，小小年纪就看透了这个金钱社会的本质，形成了自己有些畸形的价值观、道德观。一方面，她全然接受有总的捐赠，不断用一次次失败的创业考验着投资人有总的真心和耐心；一方面对有钱人这种莫名其妙的“慷慨”保持了足够的警惕，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当她被有总的秘书谢老师告知要去和精神障碍者穆沧谈恋爱时，出于思维惯性地认为：有钱人的收割机开动了。

小说写河山的故事，有一个近似剑走偏锋的精彩构思。在“爱心驿站”，她由于早熟与运气，自然成了魏妈妈的助手。魏妈妈为了养活“爱心驿站”的弃儿们，不得不与犯罪集团合作，拿孩子们去进行各种碰瓷或医闹或拆闹的勾当，包括色诱那些权力者。魏妈妈当然不会让女孩子们出事，事实上，河山完全超出传统的预测。她在男人们当中游刃有余，却洁身自好，决不走母亲的老路。她爱金钱，却不为了钱出卖灵魂。她是一个底层的女子，却有一种掌控自己命运的意志和能力，并不是我们常看到的那种受损害受污辱类型的女性。塑造这样的形象很难拿捏，但作品的神奇之处就是让我们信服：这样的女性是真实存在的。

正因为她内心的强大，所以当她带着仇恨，为满足“金主”意愿与大男孩穆沧见面时，才能意外捕捉到有总回报要求背后传递出来的其他信息。她发现穆沧内心封闭着一个纯真而美好的世界，是她从没有接触过，也从来没有感受过的陌生而又吸引人的世界。她在接触穆沧的过程中，也尝试着了解有总，看到了这个对她特殊关照的男人的另一面，也更加关心起自己的身世。有总出于内心的胆怯，一生都不敢见河山，然而，我们在有总的忏悔以及在河山心态变化中，分明看到这两个人在对话，在碰撞，在靠近，在生出从未有过的情愫。虽然还有隔阂，却消解了仇恨。这也许不是最重要的。对河山来说，她与穆沧在一起，从单纯的同情到成为朋友，从帮他不断找女朋友到自己不知不觉地投入感情，被强大的吸力牵引着要融入穆沧的世界。河山找到了新的人生，也激活了她内心的渴望：爱与爱情。这个人物形象由此挺立起来，闪耀着人生“金色”的亮光。如果说，穆有衡形象更体现作品的现实精神的话，那么，河山的形象则更带着浪漫的情怀，并引领着作品的思想倾向和格局，向着浪漫主义品格提升。

其他一些人物，也是作品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王桑与丁宁这对夫妇，之所以选择成为丁克，并非自觉，而是情感出了问题。有总宣布遗嘱之后，出于责任，他们不得不展开“造人”行动。有意思的是，这对夫妇选择了没有性关系、没有情感交流的人工授精方式。在这方面，丁宁表现出近乎精神变态的狂热，似乎是迫不及待要得到财富的冲动。王桑无心于此，出于逃避，一心一意跟着木良团长振兴昆曲。在传承传统文化里，王桑感受到传统戏曲的魅力，感受到真善美对净化人的心灵、激励人向上所具有的作用与力量，找到了自我，实现了自己的价值。与此同时，他意外地发现，备受怀孕折磨的丁宁，准备怀着孩子与他离婚，放弃了家族财产的继承，不想让孩子还没出生就被财富“绑架”。丁宁的独立意识让王桑刮目相看，也让他认识到可能错过了一个好女人。

还有一个重要人物不能不提，那就是谢老师。这个曾经很有正义感的读书人，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到有总家里“卧底”，并成为一个事无巨细的管家。他的“红本子”每天记录着这个家庭发生的事情，准备有朝一日写一部大书，深刻揭露批判“资本”的丑恶嘴脸。多年帮助有总关照河山，不断为河山的经营亏损买单，还有后来帮着四处寻找沈红莲的下落，谢老师了解了有总做实业的艰难苦衷，也发现了有总内心的苦闷和矛盾，认识了一个企业家的责任与担当。他不知不觉开始替有总担忧，心甘情愿为他鞍前马后。特别是有总中风后，他成了这个家庭的主心骨……时间与岁月中，他也不断调整着他构思多年的写作计划，从一个“愤青”转变为通情达理的厚道文人。

所有的人物关系，组成充满暖意的信任、信念和意志的关系链条。他们不管经历多少磨难，走过多少弯路，进出多少思想和情感的误区，之间有多少矛盾隔阂，都似乎跟随着有总和河山，集合在一起，走到了一起。随着小说故事的展开，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冰释前嫌，发展出沟通和解与宽容因子。作品相信，人与人之间只要有足够的机会就能产生信任感，就能交流沟通，就能超越财富和异化，创造自己的新生活。人类似乎天生有主动修复伤痛的基因和创造真善美的潜能，只要人性不泯灭，人的情感和爱还在，就能激活这种基因和潜能。这也许更多出自作家善良的愿望，但作品还是从道德层面深刻地折射出我们社会的现实，反映出我们与时代的关系，呼唤人与人和平而美好的关系，呼唤一种“以人为本”的社会道德。由此，作品主题的现实批判与浪漫的品格融为一体。

《金色河流》结尾是女主人公河山与穆沧的关系由友情转为亲情与爱的陪伴，她本人也成了由有总捐赠遗产为主体的基金会的负责人。一切看上去都很合理，很圆满。不过，仔细琢磨，还是觉得少点儿什么。像河山这种个性的人，完全可以经受作家狠一些的安排。这里似乎需要更加出人意料的突破，似乎需要一个神来之笔。

（作者：张陵 系作家出版社原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