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人生之内外 ——读鲁敏的《金色河流》
鲁敏的长篇小说《金色河流》讲述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在一种反讽式的甚至不惜以浮薄戏谑为手段的叙述之下,隐隐跳动着被现实刺痛过的悲悯之心。随着情绪和叙述节奏的不断深入,在这颗被生活蹂躏虐噬的现代之心即将衰竭之时,小说却照射进了天光,这不是宗教视角的救赎,而是人性之善的触底觉醒,是面对死亡,人性作出的最后的选择。这是一个明心见性的过程,心灵去除了遮蔽恢复了本质。中国传统文化一直倡导以人生顿悟的方式达成超越,在经历死亡的洗礼后,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得到救助。小说中人性的背景是时代的洪流,鲁敏以典型人物的生命轨迹为经纬,织就了转型时代的壮丽云锦。在作家设计的纵横交错却井然有序的社会结构中,作品获得了回应时代的总体性价值。从对复杂人性的剖视解析和本质追问入手,作品成就了当代小说对“典型人生”的再造。在表现手法上,小说以第一人称、第二人称、与第三人称叙述的混响,表现出现实、过往与内心的激烈交锋,形成了强烈的审美对比,不断突破读者的阅读期待,制造出深切震撼的心理效果。
人性终善
《孟子·告子上》曰: “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人性本质为善吗?被环境迫使遮蔽的人心可以最后觉醒吗?《金色河流》就试图回答这个终极问题。小说中的人物,除了一个有阿斯伯格症的、精神有疾病的穆沧,和有总的大管家、只是忙于家族事物的曾经是记者的旁观者谢老师,其他人物的人生与精神情感世界都存有巨大的残缺,“妥协与出奔的踌躇,自我与本我的争夺,人与时代的顺流逆流,这不是当下所有地球人的困境吗……”精神的困境,使每一个现代人时刻都面临着人性的塌陷与沉没。
有总,是一个典型商人——市场经济初始时期的民营企业家。他看惯了市场转型期的人伦惨剧,熟稔商业规则的尔虞我诈,混迹风月情场不动声色。事业的成功却制造了家庭的缺憾,他商人的精明世俗与小儿子的文化追求格格不入,小儿子对他的高压管控产生了极端叛逆从而选择了丁克生活。这个富商之家,父子失和,香火不传。王桑从小失去母亲,将昆曲作为最高艺术追求,却只见昆曲日渐没落。濒临解体无从缓解的婚姻使他与妻子日益陌生。他终日颓废想通过各种手段实现精神“弑父”的渴望。河山,脱胎于《悲惨世界》中的珂赛特,却演绎了当代中国某种女性形象的真切版本。她被落魄的母亲抛弃,后又失去收养人,未成年就被教唆行骗,除了生存意志,她从未感受到过丝毫人伦之爱,以惊人的美貌和自戕的生活方式挣扎于人生的逆流,早已修炼得刀枪不入麻木不仁。河山的心早就被现实吞没,但精神上仍然是一个没有被爱情燃烧的处女。王桑的妻子丁宁,被婚姻磨砺成了一个坚实运转的生育机器。除了在微信群里获得一点存在感,她整日浸泡在孤独冰冷的婚姻中以无性的方式孕育后代。
每一个人在泥沼一样不能自拔的艰辛里煎熬,孤独无助,随波逐流,无岸可靠,表面强势冷漠的内心极度匮乏温情,压抑着对爱的渴望,“……表与里的不相及,恐怕就是当下一种参差不平的运转法则……”他们生活的残缺与生命的失衡都关联着自身的因果,但这因果却又都深深隐匿着无奈的痛楚。每次人性之恶的显现,总有不堪重负的伤痛打底,于是这恶则变得不再刺眼,甚至滋生出感同身受的共情。有总在战友死后,辜负了他的嘱托,侵吞了他的遗产,致使战友的爱人女儿纷纷流落风尘,而他靠着这笔遗产发家。这个人物的恶纵然没有底线,但是当有总娓娓道来他妻子的自杀,孩子的残疾,和他对战友露水情缘的怀疑以及对故人的怀念时,我们似乎又能在这个充满血肉的真实人物的苦难中理解他道德的误差。他内心里忽明忽暗的罪恶,摇摆不定间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决定了他的一生,当他幡然醒悟时,已经是人生的尽头。
王桑的精神“弑父”之心昭然。在他的心中,父亲就是一个势力圆滑冷血庸俗的奸商,但是却一直控制着自己的生活,就算行将就木也要用遗产控制他的家庭,控制他们的生育。他试图以爱上河山这个父亲一直资助的疑似父亲情人的女人,来报复父亲。他以冷漠面对深爱他的妻子,即使妻子怀孕他也认为这是父亲的意愿从而对自己的骨肉毫无感觉,一颗冰冷的心几近锈蚀殆尽。显然,在现实生活中,这是一个偏执甚至有点冷血的儿子、丈夫、父亲,但是谁又能不对一个从小失怙的人心生怜悯呢?王桑冷漠也无助,极度渴望爱却不得,至亲之死辗轧过的年幼心灵无处安顿只能报之以仇恨与恶意,交付于对艺术的追求。
王桑的妻子丁宁在小说中似乎是最平淡清白的,她没有什么恶念,只是越来越麻木沉沦,她所有的人之温情都要被这个情感残缺的家庭稀释挥散,但牺牲者不在痛苦中自省却甘愿参与没有爱的生育,愚蠢也是制造悲剧的原罪。小说人物群展现的生之原罪在小说的情结和情感递进中都在指向绝望,仿佛目睹一个无治的垂危病人,只等待着他生命的终结。那么,生活的原罪何以救赎呢?作者还是给出了希望——“原罪与救赎并作花朵枝头乱摇”,小说的最后发生了惊人的反转。
救赎所有人的是有总的死。面对死亡,人们得以觉醒。有总瘫痪在轮椅,在逐步走向死亡时,他开始思考复盘自己的人生,决定以遗产捐献的方式赎罪。在父亲死后,丧亲之痛刺破了王桑与父亲之间厚重坚硬的壁垒,被恨意蒙蔽的心开始回暖,他恢复了对妻儿的人伦之情。河山在和有总患有阿斯伯格症的大儿子的接触中,不知不觉有了心疼的爱意,她冰封的心境也像春水一样化开,流动,焕发出了生机。丁宁得到了丈夫的温存,开始变得独立而坚强。每个人的内心从僵硬荒芜转化为温暖的舒张,他们一夜间成长起来,人性善的力量得以重见。这也正是作家要彰显的力量——扪心自问,人通过自己如何得到救赎?通过自我反省与顿悟,我们也许都能停靠到人生的智慧之岸。
典型人生映射出典型时代
小说人物的设置不枝不蔓、真切合理,完美演绎着作家的哲学意图,与此同时,作者将人物抛入时代的舞台之中,让人物自身的活动圈层拼接出社会的斑斓镜像。小说拉开了社会的景深,增强了现实的厚度,展示出改革开放40年两代人的诸多不同命运,形塑了典型时代当中各色人等的典型人生。
面对经济的突然变革,人们陈旧的价值观无以应对,往往会被时代的巨浪撞击得粉身碎骨。有总的生意合伙人、他的战友、挚友改革开放之初去南方捞金,出差途中遭遇车祸,临危之时把自己在南方挣下的所有积蓄交给有总,让他把钱交予自己在南方认识的情人和未出世的孩子。面对从未见过的巨额财产,一个从计划经济时代刚刚解放出来的普通人一下子不知所措,偌大的诱惑使得有总人性中的恶萌发出来,侵蚀了良心,他内心里期待战友死去,将他的钱占为己有。因此,他故意躲在洗手间,想让一个重伤的人自生自灭。虽然战友的死最终还是一个意外,但是这恶念毕竟生发了出来,控制了有总。他去南方找到了战友的情人,却认定他们的感情只是露水情缘,情人的孩子也不一定就是战友的,于是他最终决定私吞遗产。这是一个经济转型时期的典型人物。在车祸事件之前,有总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海试水者,战友车祸之后,他的人生就发生巨大的转向,与很多市场经济转型期的下海人一样,人生的第一桶金将他塑造为成功人士,他顺利跨越了阶层。从底层的奋斗者到成功的企业家,龙门一跃的背后是命运标上昂贵价码的一次偶然,而这偶然性又体现了旧的经济秩序解纽、新秩序尚未成熟的变革时代的人生必然。面对以出卖良心为代价的机遇,面对无数一夜暴富的赢家,多少人的心性移宫易羽被历史裹挟着改头换面。
河山的人生则展开了市场经济初期底层社会的残酷画卷。河山被抛弃后被送进一个私人孤儿院,这个机构实则是以利用儿童行骗谋利。这个以孤儿为营生的所谓孤儿院,是市场转型初期滋生的社会毒瘤,是底层社会的真实一隅。河山的人生则是这底层社会一个带有普遍性的个案。
在有总的下一代王桑夫妇身上,折射出当下社会知识分子阶层因文化变革而决定的人生际遇。王桑和妻子还有谢老师的生活圈,是时下文化事业变革的一个缩影。传统文化的没落、文化机构的改革、纸媒大厦的倾塌,林林总总、历历在目:
布艺扎染,手工宫灯,皮雕,葫芦烙铁,刺绣,编织挂毯……可能都没有人认为这是艺术——拍卖,获奖,大师,国际,那些才是。
那年年底恰逢机构转改,一部分文化单位转企,一部分外挂脱钩。鸿鹄大志者与失意平庸之辈也都由此各自腾挪或被腾挪,王桑是后一类。
也就是从伟正这里,谢老师算是管窥全豹,看到整个纸媒大厦,如何吱轧轧倾倒,如何高楼成平地,如何平地长衰草……
王桑的妻子在学术刊物就职,她的生活是知识女性生活的横断面,日复一日的空虚,日渐失却精神延展的世俗空间挤压没了她们的人生意义。文化的起落与干涸,使知识分子逼近精神的困顿与价值的溃散。
除了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小说还通过有总的梦境演绎了社会各阶层人物的典型人生。在一次梦中,有总见到了改革开放初期他所熟悉的所有故人:因为农村老家彩礼问题而自杀的表妹,在工作中被压死的工人,跳楼的打工妹,破产猝死的学者,经商发迹后因风流被老婆谋害的老班长,因赌博而死的田老大……这些农民、工人、知识分子、商人被异化的悲剧性人生中暴露了部分社会转型中被无序竞争和道德沦丧所伤的弱势群体,他们没能走出命运的峡谷,淹没于繁华的纵深之中。
与以往描写经济大潮之下典型形象的小说不同,《金色河流》不只是注重典型人物的静态个性特征,而是观照了人物在时代大潮之下的动态人生走向与命运起伏。小说不仅仅是以平面化的典型人物来折射时代的典型性,而是要在历史意志之下逼视人心的各种应激反应,而众多人心的向背实际汇成了历史的交错脉络。作者思考的是,我们究竟只能被时代所奴役改变还是可以坚守自己走出精神的困境?相较于《人生》和《平凡世界中》中人心面对命运的无助,《金色的河流》的指向则通往了充满希望的征程。
一个时代的典型人生不是由单个人构成的,而是来自群像的合力建造,也来自叙述者的立体呈现,在这一向度上,《金色河流》比同题材小说要更进一步。
多人称叙述的交响
小说中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的交互与碰撞,将小说的情感有条不紊地层层推进,也不断突破着读者的阅读期待,从而产生了穿越心灵的震慑效果。河山的人生回顾以第二人称进行叙述,有总的内心独白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在一段现实的第三人称叙述之后,往往穿插大段第一人称或第二人称叙述的独白或回忆,这种当下与过往、现实与心灵的对话式的交替以强烈的共情最终催生了读者与人物的共同觉醒与心灵救赎。在第三人称的叙述中,所有人物都戴着被现实扭曲的假面,均操持着浮薄戏谑的油腔滑调,但当小说进入第一人称独白或第二人称回忆时,人生的残酷逐渐显露出狰狞,假面掩盖的被现实检视过的战栗颤抖的脆弱灵魂血淋淋地带伤出镜。即使功利性夹带着自私的赤裸人性如此丑陋不堪,但是面对金钱、死亡、背叛、抛弃、冷漠的咄咄逼人,人性的懦弱与罪恶的生根落地又似乎不可避免。第一人称内心独白与第二人称回忆的力量在于,当读者于第三人称的叙述中以道德之优越感审视人性之后,却在随后的人物回忆、独白中获得了带着疼惜的共情与悲悯,形成了张力强悍的心理审美落差。
最后,在有总死后,小说则别有深意地削弱了人物的内心呈现,人物的心灵救赎最终体现于简单的场景和行动之中。觉醒的生命摆脱了爱恨的角力与功利的追逐,恢复了安宁与平静,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被智慧化解,一直被现实撕裂的疲惫的现代人,终于可以卸下沉重的精神包袱喘口气歇一歇,小说的节奏也在紧凑的对峙交叠与推进之后进入平静舒缓,生活悲情的交响落入终章,继之以温暖的愿景。正如小说尾声所描写,王桑情不自禁和怀孕的妻子温存,他“看到几缕可爱的橙色光线,伴随着他的节奏,也在一上一下地弹荡着,那是刚刚升上山顶的朝阳”。剧场里,河山靠在旁人的肩膀上酣然入睡,“他俩就那样无意识地依靠着,亦梦亦真……”一切顺理成章、自然而然。一部多声部的交响至此落幕,被阅读涤荡起的心绪也慢慢平复,我们观瞻了时代的悲喜,却才觉悟自己也正是剧中之人,这无疑也是这部小说的最大魅力。
展现改革开放40年来时代大潮下人心的不得已与疼痛,以儒家的明心见性抵抗物欲之熵对人性的腐蚀,从而扭转现代人的精神困局,纵向拉伸出典型人物的典型人生,正是《金色河流》的意图之所在,也是其对同类型“典型人物”题材创作的形而上超越。
(王昉,文学博士,《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杂志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