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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叼狼·双子》:作为一种生命需要的写作
来源:《民族文学》 | 梁鸿鹰  2022年09月08日09:33
关键词:黑鹤

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最起码有两种类型不同的写作,一种写作大致是从作家头脑中生发出来的,往往是冥想、沉思的结果,渗透了作者对世界的认识,揭示了作者自己的内心律动,以大篇幅的自语、独白、呓语等为主要特色,譬如爱伦坡、波德莱尔和普鲁斯特等的写作;另一种写作则大抵是从现实生活,从自身亲历生发出来的,像是人生一个个片段的展开,抑或是一系列行动的铺陈,比如海明威、杰克·伦敦及高尔基的创作,他们将写作建立于实际发生的一切之上,他们以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行进、体验、参与的一切作为写作最牢靠的基础,他们的文字充满了世界的五光十色、生活的盎然生机,以及与外部世界的激烈互动,善于将自己的经验化为写作素材,以对世界的感受与观察为主题,围绕与外部世界万物的交往谋篇布局,笔下的文字体现出强烈的与现实的对照性、纪实性,甚至实录性特色,我以为,黑鹤的创作是第二种情形中的一类代表。他的小说似乎无一字不是来自真实的生活,是身边生活的点点滴滴成就了他的思路、情绪和文字,不是他想模糊小说与生活的界限,而是他的小说完全来自生活,以小说诠释着别样的生活。在他的笔下,不再有生活与文学的界限,也看不出作家对生活的随意安排、搭配或故弄玄虚的“驾驭”,黑鹤将对动物的书写作为一种生命的需要,他参与生活,与自己身边的动物一起,感叹生活、见证生活,如此而已。

黑鹤是个典型的自然之子,被草原与乡村所养育,北方广袤的森林和草地养育他的开朗与豁达,而他也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草原,他的童年时代为草原上的人们与草原上的各种动物所环绕,草原是他人生的“血地”,不可或缺的生命、志业发展之地。在他的作品里,那个巨大的永恒性存在,以及作为大自然及社会生活背景的存在,就是广袤的草原,在他的笔下,草原是个脱离了复杂社会关系的存在,在这部小说里进而被浓缩和具体化为“营地”。这个营地可能位于内蒙古呼伦贝尔陈巴尔虎旗吉祥草原,与广袤的草原一样,是一个与都市相对立的人类生存空间,没有高楼大厦,没有车水马龙,相反,承载着心灵焦虑、精神兵荒马乱的都市人的梦想。在这个营地里,主人公“我”养育动物、收养动物、训练动物,和它们友好相处,不单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也作为一种生命的需要。小说延续了黑鹤写作与大自然与动物水乳交融的特点。在小说里,作者通过描述主人公“我”与小斗士、莱西、宝络、莎鲁特等的生死相依,又一次成功书写了人与动物,特别是人与犬类的亲密相处。人与各种动物生死与共的纠缠、相知、相伴,构成小说《叼狼·双子》最为核心的精彩内容。

有人的写作靠情节的曲折离奇引人入胜,而黑鹤的小说《叼狼·双子》则仿佛是静水深流的叙事,让人读来欲罢不能。黑鹤凭借着娓娓道来的讲述,成功地把我们带入了一个跟人们日常生活体验完全不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主人公“我”的一切行为、思想、意志,都完全围绕着自己的那些爱犬和动物,人的生活与爱犬即动物的生活达到完全的重合与一致。在这部小说里,爱犬早已经不再是宠物意义上的动物,而是主人公体现自己生命体验的有机组成部分。小说的所有文字都立体呈现着主人公“我”与每只爱犬命运的关联,这些爱犬的命运与主人公本人的生命体验和情感变化紧密联系在一起。作者文字优雅冷峻而从容不迫,叙述中克制着对草原犬深沉的热爱之情,看似不动声色的讲述,实际上凝聚了他对动物的实地观察和亲历见闻,比如,作品说道:“它们(犬类)需要爱,但是更青睐奔跑的自由。它们害怕我些许的抚摸和拥抱会削减它们的自由,所以再次跑开了。”体现了作者对犬类本性的认识,也体现着他对动物生命的尊重,解释和表达了他对人类文明的理解,对人类与自然、与动物应有关系的深入思考。

作者之所以致力于揭示人与动物相处之中的体验,感悟这些体验的独特性,咀嚼人生命中与草原和动物往还的情感曲折,还在于对游牧民族、对北方草原上人们的风俗、习性、生命律动的深深依恋,他显然有一种为草原上的人们写心画像的志向。他透过草原上的现实捕捉自己熟识的亲人的影子,目睹这些曾经纵马在荒野中独行的人们慢慢老去,记录下已经在北方随着荒野一起消逝的传统,比如狩猎,比如驯养,比如放牧等等。

一般人通常会把狗、猫等当成宠物,利用他们的活泼可爱,去满足我们自己的情感需求,甚至疗救我们的伤痛,这些动物的特征、性格、习性,只有于我们人类有益的时候,才是可爱的。而在《叼狼·双子》那个人与动物所构成的世界里,主人公“我”与生活中的动物不是主人与宠物的关系,而是既可以是平等的伙伴、朋友,也可能是对手、冤家,比如主人公可以引导、矫正或训练它们,而不是利用和娇惯它们。黑鹤笔下的文字通往的是真诚而非虚伪,他在小说里展开的是人与动物相互靠近、对话与相濡以沫的各种可能,作品中的主人公永远不会装得比动物弱,更不会装得比动物强大和高贵。在黑鹤笔下,那些草原犬,以及所有的动物,不再是动物,而是与我们人类有着平等地位与性格的草原主人。

小说《叼狼·双子》的深刻之处还在于,作者无时无刻不在反思人类的行为。说到底,我们人类所经历的一切,我们所思考的,以及由此所采取的一切行动,最终都会对我们自己的生存起决定性作用。也许我们当中的许多人还不能很好地体会自己所处的是个多元的世界,他者的存在与我们的未来密切相关。“就在人类的身边,有很多并行的生灵,所有的生命都在共同分享这个世界。粗哑的、纤细的、短促有力的、悠长的嗥叫,其间也有断断续续的呜咽般的叫声。在更遥远的年代,它们的祖先就是这样嗥叫的。”原来,犬或者狗在一万五千年之前与狼分道扬镳,但那种“嗥叫”却作为一种表达情感的方式,在之后被它们一直存留在记忆之中了。“它们在城市中的同类这种本能正在基因里被慢慢剔除,毕竟这样的嗥叫会让人类联想到狼。无论是从更为古老的记忆还是幼年的童话里,因为恐惧与禁忌,他们并不愿意让自己的犬有这样的行为。”

《叼狼·双子》还为我们展开了一个更为深广的动物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与我们人类的关系。比方在呼伦贝尔草原上,马看起来一直像它们一万年前的祖先那样生活。它们的生活方式是,一个马群一般由一匹儿马和数十匹骒马以及幼驹组成。小说写道,“强悍的儿马独自管辖着自己的妻儿,在草原上除了要面对其他马群中儿马的挑衅和攻击,以防自己的骒马被对手掠走,也要随时警惕狼群的攻击。草原上的牧民,都以自己马群中的儿马能够驱散狼群而自傲。而小马更愿意主动接近人类,与人类的儿童一起嬉戏玩耍。”于是作者向我们讲述了在一个偶然的时机里,一个清瘦少年在与已经快成年的小马游戏时,骑在它背上的成功尝试,“最初小马略感不适,它跳动着将这少年甩落马下,少年并未受伤,而是欢笑着从草地上爬起。之后,这成为他们都喜欢的游戏。少年不断地爬到小马的背上,小马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甩落。”终于有一天,少年又爬到了小马的背上,小马最终完全接纳了少年。人与动物,就应该是一个不断相互靠近、相互接纳的过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