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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之子、文学新人和新的反思文学的可能 ——关于《金色河流》第一部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何平  2022年09月29日15:50

如果我们相信每一部小说都在创造一个新世界,那么小说从哪儿开头——它的第一句第一段第一页正是小说家在给读者设置一个进入到新世界的入口,它决定了小说的结构,也影响到小说的调性。《金色河流》以“二月里还是冷”开始这部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的叙述。“二月”,我们最熟悉的构词也许是“早春二月”。“二月”意味着春天降临,也意味着时序、节令以及生命转换的希望,但是《金色河流》和“二月”随行的却是穆有衡“有总”来势凶猛的脑中风。

冷、夕阳,自然而然的二月天之时,而“熠然有光的两行泪”以及有总“演弄起这样的垂死气氛”则是人之情。与此恰成对照的是,小说告诉读者另有一个有总:“生意场上出名的凌厉角色,从来都是一股羽张似箭、带风如割的狠劲”,缘此,可以理解小说第一部分命名为“巨翅垂伏”,它的解释也出现在小说的第89页:“有总这样这样残了弱了,不再像一只巨翅猛禽”。

“残了弱了,不再像一只巨翅猛禽”界分有总生命的飞扬跋扈和弱小自怜。小说抓住有总将弱未弱,一个悬而未决的个人历史时刻,他将失去对他的世界的主宰,但依然决绝地不放手不放下。有总退守家庭,对小说家鲁敏而言,则是一次战略意义的转场,从她也许并不熟悉的生意场转场到她一直对中国当代文学有贡献的家庭内部,将财富故事并轨到亲密关系,就像小说偷装到穆沧房间的三个摄像装置。事实上,鲁敏写作至今最舒服的正是“球与枪”窥视者的位置,也许还要加上内景的透视者。《金色河流》也会叙述有总财富积累的奋斗前史,但它是“过去时”的,也是粗线条勾画和隐隐约约的侧影。我们能够在小说读到的有总生意场的凌厉和狠劲最突出表现就是对媒体人“南谢”的收服。有总的第一桶“金”在第一部分未见其详,是一个悬置和悬念。

对有总而言,事业的扩张和财富的积累只是小说的述往事而已。述往事,或者说追忆,它带给小说的不只是一种可能的哀伤调性,所谓英雄末路意义上的不提当年勇;更重要的,当有总收缩了他的生意,成为困在斗室“巨翅垂伏”的“猛禽”。他财富积累生意场的杀伐得以止息,他的生命骤然减速,他有可能重新回望那些流逝和流失的时光和过往。而小说也可能因为追忆而进入到小说家的反思时刻。故而,《金色河流》与其说是写改革开放时代的新富阶层的财富故事,不如说,反思他们的财富故事。小说家鲁敏的冷峻之处在于她直接克服了书写英雄末路感伤主义的抒情,而是直接切入到小说的反思时刻。

从中国新文学史看,“财主的儿女们”有一个文学史的小传统,也创造了文学史的典范,比如巴金的《家》、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以及陈忠实的《白鹿原》等等,可能还应该包括曹禺的《雷雨》。在这个文学史的谱系识别鲁敏的《金色河流》。但是和文学史小传统的“财主的儿女们”不同,《金色河流》的“财主”不是必将和没落时代一道告别甚至埋葬的旧人,而是小说借谢老师之笔记本所说的“时代之子”。鲁敏书写改革开放时代,也从这个改革开放的时代汲取新知和能量来肯定有总和他整个新富阶层崛起的时代意义。这些新富们不是旧时代的弃物,而是新时代的创造者并部分地定义了新的时代,他们属于现时代,也属于现时代延长线的未来。同样值得注意的是,《金色河流》的“儿女们”,他们中间,谁将接过有总的财富?穆沧、穆桑和河山,他们谁可能成为时代新人?在家族延续的代际上,《金色河流》写上一代新富阶层的朋友圈以驻颜、养生和收藏为主题的生活志和风俗史。不仅如此,如小说所揭示的,其实在有总脑中风之前,他们已经以粗鄙的生活和审美的消费生活替代创造财富的事业。社会生活意义的“脑中风”和“偏瘫”在生理性的“脑中风”和“偏瘫”之前即已发生。因此,《金色河流》的写作前提是并不肯定代际之间财富转移的必然性和合理性,故而写下一代能够以理解和同情肯定“财主的儿女们”不以财富积累为中心的各自生活道路的选择。从这种意义上,穆沧的无能,穆桑的无为以及河山的有为都有可能是值得我们尊重的生活。

中国当代文学史经验,伤痕文学容易造成肤浅的宣泄和表达失控,唯有反思可以进入到历史和现实的幽暗。对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启的改革开放时代,文学虽然从来没有缺席,比如八十年代的改革文学和新写实文学,比如九十年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等等,但是富有历史感的反思文学可能刚刚开始。我正是从这种角度上理解《金色河流》出现的文学史意义。事实上,如果我们从整个新文学史来观察,无论是《子夜》《家》《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财主底儿女们》《寒夜》,还是《创业史》,长篇小说从来就是一种在写作者“在同时代现场”的文体。进入到改革开放时代,至少在八十年代,长篇小说依然继承着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现实”的现实主义传统,《钟鼓楼》《浮躁》等应该都是这样的。确实,九十年代长篇小说的新历史主义转向固然推动长篇小说向历史和文明纵深处开掘,但是小说家写与自己生命等长同时代的“现实向”并没有被充分展开也是事实,或者换句话说,被部分展开,依然是需要小说家深入勘探的文学富矿。正在读朱利安·巴恩斯的书评集《透过窗户》,同样是小说家的朱利安·巴恩斯这样要求小说:“比起任何其他形式的写作,小说更能阐释并拓展生活”。“小说告诉我们生活的终极真相:什么是生活,我们如何生活,生活何为,我们怎样享受和珍视生活,生活是如何走入歧途的,我们又是如何失去它的。”“阐释并拓展生活”不等于复刻生活,这也意味着书写改革开放时代其实是对身处其间每个人汇合的“我们的生活”的反思。以此观乎《金色河流》正是“阐释并拓展”改革开放时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