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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2年第6期|闻冰轮:红米恋古歌(散文两篇)
来源:《芳草》2022年第6期 | 闻冰轮  2023年01月04日07:22

闻冰轮,喜游历,乐美食,恋古琴,迷收藏,爱网球,现居昆明。著有长篇小说《红紫红尘》《三个影子的人》《狼与猫》《黑白之月》,《芭蕾雨的阿拉伯奇幻旅行》《芭蕾雨的南非夺魂之旅》《芭蕾雨马丘比丘历险记》;散文集《红河左岸 边城秘语》《非遗绝唱》《云南美食灿灿巡礼》《盘龙江孕育的城市记忆》《文化昆明》《行走的光影》《一石破天动四方》《上歌元阳》等。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国艺术报》《中国民族报》《长城》《散文百家》《红豆》《山东文学》《安徽文学》《黄河》《大家》《边疆文学》等。

 

一粒红米的光芒

作为一名行者,哈尼梯田在心头已相知多年,却总因各种缘由错过。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彼岸的伊人是个模糊的意象,它意味着各种可能性,因而才是最具诗意的精灵。远居于云南省红河州元阳县的万亩梯田,连带那些森林、村寨、河流,以及哈尼族人,始终以某种神秘诱惑的姿态向我发出召唤。它们以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资格,以影像文字作为媒介,不断同散落在地球各个角落的人们发生着各种各样的碰撞,具备某种幻觉之美。

直到今日,犹如抵达梦境那般,我终于抵达,与万亩梯田真正发生了一场碰撞。这一刻,花瓣自开,形色尽显,音声万相诗意情怀铺陈绵延。我深深知道,如此宏大浩瀚的碰撞,需要不菲的精神供养,方能随物赋形地深度融入。需要极度关注他者无视自己,方能对梯田文化拥有真正的解读。

直达天际的万亩梯田仿佛飞起来的歌声,风中有呼啸而至的翅膀,它们选择青云直上,因此无往不至。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梯田,历史上的梯田、地理上的梯田、照片上的梯田,它隐身于世界文化遗产的眩目光环中,跨界于电影动漫音乐文创的三维呈现中,链接于全球共享的农业资源宝库里。

多依树梯田的日出、坝达梯田的壮美、老虎嘴梯田的落日……全世界的摄影师蜂拥而至,喊叫着:没到过元阳的摄影师,上帝也会为你悲哀。梯田一直被作为美景过度消费着,众人关注的是万亩梯田呈现的旷世美景,却忽略了有一些无法看透的事物本质隐匿在这些美景之后。我就像站在魔镜的边缘,已然流逝的历史碎片留存于古代的时间里,今人无法去真实还原。梯田的形成初衷是什么,一粒红米的前世今生是什么,红米对哈尼性格有着怎样巨大的影响……我希望慢慢行走,慢慢寻找蛛丝马迹,用史料去填补那些破损的时间,以田野调查诠释心头诸多疑惑。

远古时代的逃难哈尼妇女,在饥寒中怎么也采撷不到野果,却发现野地里有一种草的籽粒很饱满,也很好吃。她顿时明白这种草可以活命,立刻把草籽播种到了土地里,这种草就是水稻,它结出的就是红米。一粒红米蕴含着斑斓丰富的隐喻,万里迁徙的哈尼先祖在面对饥饿与死亡时,上天赐予了他们这神圣的种粒。此时,这个游牧民族身后早已没有了羊群,羊群丢失在了风尘仆仆的路上,与羊群一道丢失的,还有他们古老的文字。红米,让一个民族的大迁徙有了文化意义上的结果,冥冥之中有神灵告知,哀牢山这片幽深之地,是他们南迁历史的终结点,也是民族生存方式的转折点。

哈尼人在此地永久停下流浪的脚步,将险恶雄峻的哀牢山一锄一斧雕琢成养育生命的千层梯田,筑建起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园。梯田,以粒粒饱满的红米回馈了哈尼人,巩固着他们对于彼岸的信仰。自然与人在这里相互依存,相互观照,万亩梯田的农耕奇迹终被演绎而成。

在哈尼人的认知世界中,自开天辟地便有了稻子,他们是最早驯化野生稻的民族之一。水稻种植是哈尼人最古老的生产内容,他们将哀牢山区的野生稻驯化为陆稻,又将陆稻改良为水稻。一个哈尼人从出生到死亡,生命中几乎所有的行为都与稻米紧密相连,古老的《天、地、人》传说中,大鱼创造了宇宙天地和第一对人,直塔与塔婆。塔婆生下二十二个娃,其中老三是龙,龙长大以后当了龙王,为感激塔婆的养育之恩,向塔婆敬献了三竹筒礼物,其中一筒里就盛着水稻谷种。

他们对稻米的情感深到难以言喻,堪称生死相许。任何时刻,他们都在满腔虔诚歌颂稻米,感恩稻米。为稻米叫魂的哈尼哈巴,就是哈尼族对稻神感恩的隆重圣歌。

千年的漫漫时光,哈尼人从北方到南方,从草原到高原,因着对生存的渴望,沿怒江、澜沧江、金沙江等高原江河的纵谷,渐次向温暖的、水草丰足的、森林密布的南方进行历史大迁徙,最终在云雾缭绕的哀牢山停下脚步。

他们忘掉北方的茫茫草原,默默掩埋掉自己的民族文字,将一切的记忆留在世代传唱的哈尼古歌之中。然后,走入深山,砍去林木,焚烧野草,开始创造万亩梯田的生存奇迹,尽管他们当时并不知晓自己正在缔造奇迹。

山高谷深层峦叠嶂,大地连绵沟壑纵横,众山在亿万年的时光中被红河水系、藤条江水系深度切割,河坝峡谷因水分蒸发量巨大而无比干热,高山地区却因云雾繁多而阴湿寒冷。河谷中巨量的蒸气随着热气团层层上升,到达高山后受冷气团的冷却压迫后,形成了浓雾及雨水,这样的雾水被森林吸纳后变成山泉水。

哈尼祖先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是在高海拔的半山靠近森林水源之处开始挖掘,构筑起无数条干渠水沟,把各山各岭拦腰捆拄,以此解决梯田用水问题。遇到绕不开的巨大岩石,他们堆上许多干柴,放火把石头烧红,然后用竹筒背来冷水浇上,石头自然裂解,这样就可以挖成沟了。哈尼古歌中称这样的挖沟是“挖出了岩神的三朵肝花,挖出了石神的七朵腰花”,这道令人惊奇的景象被当地人称为“火烧来的水沟”。

一条条大沟如千万条银链,把大山拦腰一捆,溪泉瀑布龙潭流出的山水被悉数截入其中。哈尼人在大沟下方,在砂石构成的山体上找山开地,要找不怕风吹、向阳、平缓、无病虫害、雀鸟不来吃又始终保水的肥沃坡地,开垦出数百级乃至上千级梯田。大沟之水通过所筑的大大小小千万条支渠水沟纷注各田,他们把板结的土块疏松成流质的泥水,于是田丘内拥有了生长需要的水。灌溉梯田的山林之水逐梯田而下,重新归于河流,河流再度蒸发,再成雨水,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往复,为森林和梯田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丰沛滋养,森林充当着最为关键的绿色水库角色。

哀牢山远远近近数千公里的险峻山岭,吸吮了哈尼人几十代人的心血汗水,吐纳出光耀山林泉石的日月精华。漫山遍野都映刻着哈尼人锄斧深入的痕迹,那些刻痕随着夜色的加深愈加明亮,直到黑夜把所有景物吞没,它依然深刻成永恒的剪影。

哈尼人开垦出平台后,按次序种上其他的作物,先种三年旱地,待土壤肥力达到一定程度后,才开始灌水,根据不同海拔高度和气候,种上不同品种的稻米。他们解决了稻作农耕的命脉问题,与森林河流共同演绎良性循环天人合一的农业生态系统。

陡峭险峻的哀牢山区,耕耘、播种和收获都没有坦途可走,梯田的高度常常有上百米,耕作要比平坝付出更大的劳力,那是一个人,一头牛千百年的耕耘,一代代人的延续。哈尼人将希望的种子背负在脊背上,顺着琴弓般的田埂走到田里种下,把同秧苗一起生长起来的杂草清除干净,让谷物们干净地生长。来年的秋天,沿着陡峭的坡度,把梯田赋予的谷粒收获背回家园。再一个春天来临,他们重新播种新一轮的希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奇迹出现了,干旱荒芜的山坡上渐生绿意,空气变得湿润起来,千百万块大大小小层层叠叠的梯田,构成一片立体水域湿地,而这湿地的面积不断随着梯田的增加而渐渐扩大。斜阳西下的梯田风情万千,满坡的梯田波光粼粼,山头上镀金的寨子被寨神树、棕树、竹子、果树密密麻麻包裹起来,被层层梯田映照下去。这样的场景,犹如一只神笔在谱写一部农业生态系统的典籍,活生生,水灵灵,富含着生命的博大文化。

稻穗高昂着骄傲的头,犹如时间的念珠被高高挂起,接受微风的膜拜,在哀牢山的千里绵延中熠熠生辉。没有这些稻穗,没有红米的加持,也就没有现在的世界文化遗产。若红米缺席,传媒渲染的蓝色梯田、金色梯田都是无稽之谈,所有摄影师的作品都毫无价值,诗人的无边咏叹也沦为空谈。红米是梯田不朽的灵魂,是世世代代养育哈尼人的根基。这片大地,因为有了红米的加持,才具备了神性。哈尼人的万里迁徙,最终归宿于给他们带来红米收获的万亩梯田。

培育红米的过程漫长而艰难。在传统稻种多样性的形成、发展、保存过程中,哈尼族独特的梯田文化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传统水稻是哈尼族人千百年从事农业生产和选育的结果,凝聚着哈尼族祖祖辈辈的生态农业知识与实践,充分体现了传统水稻品种的遗传多样性,这些品种资源与梯田文化密不可分、相辅相成。

哈尼人选育出上百种适于当地环境的优良稻种,尤其是能在海拔一千八百米以上耕种的稻种。传统稻种蕴含着丰富的遗传资源,哈尼梯田就是一个天然的稻种种质资源库。物种多样性是生物多样性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梯田生态系统的优势品种,水稻的多样性决定了昆虫、大型土壤生物、土壤微生物群系以及杂草种类的多样性。同时,哈尼传统稻种具有更为丰富的遗传多样性,其遗传基因资源具有十分广阔的开发价值。

稻种进化,是梯田农业发展的关键。在漫长的岁月里,哈尼人将野生稻培植成栽培稻,将旱稻进化为粳、籼、糯三大类型一千多个品种,实现了根据不同海拔、地域和气候条件选择不同稻米品种的自由。哈尼族对选种、育种、播植十分精细,他们选种有两种方法,一是块选,早在头年收获之前,观察农田中稻谷的长势、颗粒多少、饱满程度,哪一块好就留作种子。二是穗选,将田里看到哪一穗稻谷长势良好、无病虫害、穗长粒大而多的稻谷作为种质选留,并进行精心培养和仔细贮存。

在稻种选育方面,哈尼人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方法。根据梯田的海拔高度、土壤肥力、地理方位等的不同而种植不同的稻种。稻种轮换在哈尼族十分普遍,亲戚朋友之间经常会交换稻种。同一块稻田每年种植的稻种一样,但每隔三五年,哈尼人就会与其他家庭交换稻种,虽然还是同一个品种,但是有着重要意义。同一个稻种在同一块稻田中长时间种植时,一方面稻种会老化,抗虫抗病性会下降,另一方面会产生较强的它感作用,影响产量。

插秧时节,他们将谷种浸泡于水里,过一昼夜后捞出盛入箩筐中,用蒿草、秧叶覆盖置于阳光下加温,促其发芽,每天翻弄喷洒一次水,五六天后,便可撒进耕好的秧田中。秧田管理尤为精细,秧苗未长出双叶前,每天清晨都要排出秧田水进行晒苗,催施温性肥,夜晚进水保苗。待秧苗长到二十厘米左右,即可移栽到梯田里。为适应当地特殊自然环境,在插秧时采取高田密植,低田稀植的方法,以确保产量。

从稻谷抽穗浆和旱地作物即将成熟开始,护秋成为哈尼人的一项重要工作。护秋的内容主要是梯田保护和稻谷保护两大部分。在七月份雨季时节,用竹制的田坡防护网加固田埂,防止山洪冲毁梯田。稻谷保护是为了有效防止野生动物糟踏庄稼。他们在田边地角盖小窝棚,不分昼夜地守护着,或敲击竹板,或吹奏牛角号,或在田间插起稻草人。有的则在山泉溪上设置竹木制作的简易水车,利用水冲击发出的刺耳的响声,惊吓野生动物,确保粮食丰收。到了金秋时节,梯田一片金黄,每个家庭全力以赴投入秋收。妇女在前开镰割谷,男子随后用掼盆掼谷,用打谷船脱穗,吃中饭和晚收工时一起搬运谷子回家。

冬季,男子铲埂、打埂、翻犁水田、翻挖旱地。二月,运送肥料、播种山地作物。三月,布谷鸟开叫时栽插。黄饭节后,各户择定吉日良辰,趁雀鸟歇息、鸡狗入睡的五更时分,由家长悄悄地把三丛秧苗插在自家田里,意为“开秧门”。开秧门后正式开始栽秧,男子负责耙田、平田、拔秧送秧,姑娘们栽秧。夏末初秋,妇女投入中耕夏锄劳动,同时上山砍柴,屋前柴堆的高低被视为女子勤劳的象征。

哈尼族先民通过千年农垦实践,创造了很实用的农事历法,又称物候历法,它按自然气候物象变化轮回周期纪年,以树木发芽或枯萎,花儿盛开或凋谢,候鸟啼声怎样,来判断季节的变化,安排各种农事和祭祀活动。

对稻作之民来说,水之外最重要的元素就是肥。哈尼族利用村寨在上,梯田在下的地理优势,使用独创的流水肥田方式,不用自己挑肥,也不使用化肥,因为化肥容易导致本来就很薄弱的土壤板结。

他们发明了冲肥法。

在哈尼寨子,各家各户都开挖了一个较大的粪塘,平时就将人畜的排泄物和垃圾倒进水塘,沤烂成肥。每个村寨都挖掘公有积肥塘,将牛马牲畜的粪便贮于内,经年累月,沤得乌黑发臭,成为高效农家肥。春季栽秧时,挖开塘口开塘放肥,从大沟放水将其冲入田中,按分水木刻的分水机制,引渠水冲过水塘,将肥料引到田中,确保粪水能流进自家梯田。届时举寨欢腾,男女老少纷纷出动,有的还特意穿上盛装,宛若过节。大家争先恐后用锄头钉耙搅动糊状发黑的肥水,使其顺畅下淌,沿沟一路有人疏导,使肥水悉数入田,这方法省去了大量运肥劳力。平时牛马猪羊放牧山野,畜肥堆积如山,六七月大雨瓢泼而至,将满山畜粪和腐殖土冲刷而下,到山腰,被哈尼族的大沟拦腰截入,顺水纷注入田,此时稻谷恰值扬花孕穗,正需追肥,自然冲肥正好解决这及时之需。

高山森林地面总是会堆积无数落叶、枯树和动物的粪便,这些东西形成一层肥沃的腐殖质,每年雨季来临,亦正是稻谷扬花抽穗之时,森林中的这些富含有机物质的腐殖质便顺着雨水被冲入沟渠,流入梯田。有时农民也会在雨季来临时用手疏导这些腐殖物从沟渠进入田间,他们把这叫做“赶沟”。这样的施肥既不费吹灰之力,又符合生态循环的环保原则,想象不出还有比这更巧妙的施肥方法了。

地处哀牢高山密林之中的哈尼梯田,千百年来不被外界所知,不像长城和金字塔一样被人称道赞誉。但是,它所表现的高超生命智慧,堪称人间奇迹。今天,长城和金字塔已成文物古迹,而哈尼梯田却依然鲜活着,依然是哈尼人民生于斯长于斯的物质载体。它的伟大之处在于,既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和将来。既是哈尼人生存的物质基础,又见证了他们在生存过程中创造的壮美景观和丰厚文化。

因着对红米的敬畏,哈尼人在修建梯田的同时又创造并沿袭了千余年的梯田农耕文化,让哈尼族梯田从古至今始终是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大系统,始终是哈尼族人民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根本。它维系着哈尼人与哀牢山的相融相谐与互促互补,因为一粒红米的天启,他们实现了天人合一的大创造,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也实现了文化与自然的巧妙结合。

没有什么比自然坏境更能融去一个民族的原有气息了,走入南方密林的古老羌族不见了,一支新兴农耕民族在羌族消失的地方重新崛起。

看不透的云雾紧紧包裹着朦朦胧胧的树影,视线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梯田密密铺在山坡上,线与面组合成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的立体呈现。田间有扶犁耕作的哈尼人,田棚里飘出几缕青烟,早起的鸭子在水里畅游。哈尼人在秘境一般的梯田氛围中生存着,这块壮丽的桑梓故土如此令人魂牵梦萦。

不去网红点拍照,不去游客必到的打卡地凑热闹,我迫不及待想要寻觅的,是闻名遐迩的螺蛳田。

这情结源于一本顶尖学术期刊《Science》的封面,源于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故事,源于一幅极具感性与理性的天然螺线设计,一道形而上的诗意哲学。

视野所及的山坡上,一望无际的绿色梯田层层叠叠,茵茵的色彩海浪般奔涌而来,于某个瞬间被定格凝固成一道永恒。梯田以色彩,以韵律,以奇妙的弧线,层层围合层层递进,纤巧的迂回抬升在一座小巧精致的田棚处戛然停止,一个圆润饱满的螺蛳形态顿然宛若天成,仿佛天外来客所建。梯田的上面是漫漫云海的覆盖,旁边是茫茫森林的掩映,某种神奇瑰丽需要在静默的凝视中方能不断浮现,却早有莫可言状的奇迹在画面深处尽情袒露着自己。

这样一张写意灵境的封面图片,二十多年来让许许多多的人在世界许许多多有梯田的地方,苦苦寻找拍摄所在地,他们寻遍巴拿马梯田、菲律宾梯田、浙江丽水梯田、广西龙胜梯田,红河、绿春、金平的梯田,都没能找到与这张图片一模一样的场景。不曾料到的是,历史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忽然给人们带来了惊喜。在云南元阳攀枝花乡保山寨,忽然发现了与这幅封面图片一模一样地方。一样的梯田,一样的景致,一样的画面。高度重合 ,无缝吻合!

奇迹诞生了,世界震惊了,人群沸腾了。螺蛳田微笑着,哈尼人微笑着,以傲然的姿态迎接全世界的朝拜。人们来朝拜的不仅仅是梯田美景,更是中国第一个以农耕文化为主题的世界文化遗产所在地。《Science》彰显的是高密度科学内涵,其中蕴含着的是水稻基因千年密码。

水稻在中国有漫长的种植历史,但水稻的学名却是日本人命名的。一九二八年,日本农学家加藤茂苞把籼稻命名为印度型稻,把粳稻命名为日本型稻,并于一九三〇年在国际上正式发表了这两个学名。水稻的原产国中国,反而跟这两种水稻的名字无关了。华大基因集团站了出来。日本人抢先了一步,且拥有雄厚的资金和先进的技术保障,而华大集团处于举步维艰阶段,外有日本竞争,内有资金困境。但华大水稻基因项目组成员立下誓言,一定要报水稻命名权被日本抢走的一箭之仇。他们以背水一战的胆略,不惜一切代价的悲壮,下决心在水稻研究上胜日本一局。

为追赶进度,一台机器每天检测一千一百个样品,最高峰时甚至检测七千六百个。项目组成员们晚上都睡在机房里,每隔三小时起来上一次样。为节省成本,他们的耗材反复使用,并用国产耗材取代昂贵的进口耗材,用人工操作替代部分自动化设备。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赶在日本之前出了成果。二〇〇一年底,华大基因完成了水稻(籼稻)基因组框架图的绘制,免费向世界公布了数据库。二〇〇二年四月,《Science》杂志以封面文章的形式,报道了这项伟大的成就。

就是这期杂志,选择了元阳螺蛳田作为封面图片,让这片梯田从此被全世界所瞩目。

《Science》是自然科学领域的顶尖学术期刊,也是美国科学促进会的官方刊物,是一家面向所有学科的权威杂志。杂志的封面图上,层层叠叠的梯田围合成螺蛳的形态,绿油油的稻田宛若一层又一层柔软无比的地毯,漫漫铺在大地上。在梯田的顶端有间小巧精致的田棚,一棵小树伫立棚边,绿树、灌木、石块环绕四周,静谧,深邃,诗意。

今年是水稻基因组框架图在《Science》发表的二十周年,也是当期杂志封面的选景地哈尼梯田,被联合国粮农组织认定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十二周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九周年。为纪念这一高光时刻,四月二十八日,元阳县政府与华大集团联合,在哈尼梯田景区举办了一场隆重的“水稻基因组20周年暨哈尼梯田‘双遗’万物密码”纪念活动。

元阳政府与华大集团达成战略协议,以攀枝花螺蛳田恢复为契机,将核心基因科技与元阳的民族文化相结合,将现有的千余种水稻品种与元阳当地的梯田相结合,打造以科技为内核,用文化做亮点的世界水稻公园和水稻农耕文化博物馆。以科普及农业观光作为核心发展内容,传播水稻及农耕文化,在发展第一产业的基础上,重视第三产业的发展和输出,为当地人民带来更多的经济收益和文化效益,打造属于元阳自己的民族品牌。

因着这样一个波诡云谲的故事,螺丝田立刻具有了浓郁的传奇色彩。陪伴我的哈尼朋友是元阳的一部活字典与活地图,他载我来到攀枝花乡,带着我跨过陡峭的山坡,趟过崎岖不平的田埂,一步一步走在通往螺蛳田的途中。空气中分明弥漫着水稻基因背后惊心动魄的战火硝烟,微风中飘荡着的,是中国科学家们的执着坚韧、浪漫情怀。

听见他欢呼一声,我抬眼立刻见了这座闻名遐迩的螺蛳田,它真真切切就在我的眼前。层层叠叠的梯田,绿绿绒绒的禾苗,不容混淆的水稻绿意,俨然还是二十年前那张照片上的模样,在眯起眼睛眺望时呈现为一枚形态优美的螺蛳。周围的树木植被组成色彩纯粹的一道虹,一望无际的绿波,所有别的颜色都是绿色的阴影,阳光与阴影也是绿色的不同色度。

螺蛳田的柔软让我想躺进去美美睡一觉,四周安静极了,除了我们一行,一个人都没有。因为疫情,因为山路崎岖,因为尚未被更人知晓?

我喜欢这样的静谧,这样的空旷,让我得以不受打扰地独享这座传奇梯田。我久久地徘徊在螺蛳田的亩垄上,行走在琴弓一般的田埂上,一次次走进诗意弥弥的田棚里。

目前,稻米已经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粮食作物,逐渐凸显的全球粮食危机之一就是大米短缺,而且许多大米出口国已经限制或减少大米的出口,许多国家在积极寻求扩大水稻种植面积,但前提是要有优良的稻种。水稻新品种的来源有两种,一是杂交,二是转基因,无论哪一种方式,优良的遗传资源即基因都是必需的。哈尼传统稻种具有巨大的潜在价值,尤其是耕种于高海拔地区的哈尼传统稻种,对于新品种的选育意义深远。若能利用其培育出适应高海拔的普适种,则可在世界范围内大大拓展水稻的种植面积,解决困扰全球经济发展的粮食危机。

我缓缓行走,缓缓凝望,内心深处一遍一遍思考它所承载的基因之谜,传承之谜。在这样的冥想中,可以感悟哈尼族坚韧力量的来源。

一层层稻田将原野雕刻成一级一级的台阶,种粒的全部能量转为为垄亩间破土而出的禾苗,它们将在秋天成熟,将在那个丰收的季节形成连绵不绝的麦浪,为勤劳的哈尼人设下无比华美的宴席。手握镰柄的哈尼人融入麦芒闪耀的一片金光里,亮出他们掌心磨砺而出的层层老茧,让镰刀银亮的弧线划过空中,完成金秋时节最丰硕的收获。

此刻,我想到世界的立体,时空的立体,生命的立体。

哈尼人的内心因梯田的存在而由衷欢喜,就个体生命而言,即便他们陶醉于梯田文明透现的灵魂满足中时,即便陶醉于民族文化的深邃内涵和古歌的优美韵律之中时,脑海里依然会清晰浮现祖先万里迁徙的漫漫画卷,依然会出神地仰望天际翱翔的白鹇鸟,骨子里牢牢铭记着一粒红米带来的生命神谕。

农耕民族的领地需要是由水所限定的。作为万物之源的水,与人的生命有着纠葛不清的刻骨关联,人类因此对水充满敬畏。对于农耕民族而言,对水的依赖成为了一种信仰。水是哈尼族的命脉,也是梯田的命脉,哈尼人深知,若失去水,梯田就变成了梯地,他们播种的稻谷就不会有收获。

于是他们所有的理念和行为都指向维护水源,在创造梯田湿地的同时,创造了一套维护生态的梯田湿地文化。哈尼族信奉万物有灵的原始自然神宗教,其中以祭寨神最盛大。祭寨神实际是祭祀寨头神林中象征寨神的一棵神树,神林和神树是至高无上的。他们以树为最重要的村寨守护神,是因为树是哀牢山的万水之源。哈尼古歌唱道:有好山就有好树,有好树就有好水,有好水就开得出好田,有好田就养得出好儿孙。

哈尼人的水神是石蚌和螃蟹,这两种动物在泉眼里夜以继日地辛苦挖掘,才使哈尼山乡一年四季清泉长流,所以他们每年要祭螃蟹和石蚌。哈尼人的所有行为和思想都发源于对自然的崇拜、亲近和维护,也正因此,他们才与大自然水乳交融,这融合的标志,就是他们创造了哀牢山区亘古未有的人工湿地,创造梯田湿地的同时创造了一套维护生态的梯田湿地文化。

哈尼人把每块梯田都变成一个个小型生态园,不但保持而且丰富了哀牢山区的生物多样性。其中最让我惊奇的是哈尼梯田的鱼跳田奇观。哈尼人养殖的谷花鱼不仅吞食田水中的微生物,还在稻谷扬花抽穗时啜食稻谷花粉。为争食花粉,鱼群常常腾跃升空,成百上千的鱼儿在层层梯田间凌空翻腾,在阳光下如万道银光闪烁,上一层田中的鱼儿不时落入下一层田中,这是江南和其他地区稻田中绝难看到的景象。

哈尼人没有迁徙到哀牢山之前,这里的千山万岭具有极强的排水性,每年六七月间大雨瓢泼山洪暴发,红河两岸山坡上的土层被大量冲刷成泥石流流入红河,河水被染成浑浊的红色。自从哈尼人创造了梯田之后情形大不一样,一块梯田就是一个池塘,梯田使原来光秃秃的山坡变成由千千万万个小池塘组合而成的巨大立体水库。每块梯田又是一个小型生态园,除水稻等农作物外,梯田里还生长着浮萍、细叶菜、水芹菜、水芋头、水木耳、青苔、蕨蕨菜、牙齿草等十多种自然水生植物,黄鳝、泥鳅、田螺、青蛙、石蚌、水蛇、水母虫、水板凳、蜻蜓等数十种自然水生动物。梯田这一创造型人工湿地,优化了哀牢山区的生态环境,使哈尼人与大自然达成了完美的和谐。

由于梯田用水量巨大,会导致水资源的紧张,会导致民众纠纷。这个民族从开沟挖渠、用工投工,到水沟权属、水量分配、沟渠管理和维修等,都在进行着精心的经营。最智慧之处,是发明了一套严密有效的用水制度——发端于远古初民的“分水木刻”。既充分合理利用了水资源,又避免村民之间因梯田用水发生纠纷。这套水源管理制度运行了千余年,其科学内涵至今令人深思。

“分水木刻”实际上就是刻木分水,具体做法是根据每条水沟所需灌溉梯田面积的大小,经众田户协商,规定出每条水沟应该得到的水量,请寨子里熟练的木匠将此放水量刻在一条横木上,再将这条横木放置在总水沟分流处,让流水按照分水量分别流入分水沟。依照这一原理,到了分水沟分水的地方,又根据每条小水沟所需灌溉梯田面积再次分水。这样,总水沟流出的水,经过若干道木刻后流入每块梯田。

分水木刻是创造型人工湿地最科学的组成部分,得到的结果就是村寨水源被实行了最为合理公平的分配。木料长久受水侵蚀很容易变形、腐烂,村里每隔几年都会更换一次木刻,某些村寨会采用石料来刻定分水量。石料一般采用大理条石,各条水沟的分水量刻定后较难改变,石料也不容易因水流侵蚀腐烂。

哈尼朋友带着我来到新街镇全福庄,就为寻找一块至今有千年历史的分水石。这块巨大的分水石是哈尼族第四十七代祖先安放在此的。

全福庄与箐口村相邻,两村有几千亩梯田,为了合理地分配来自山林的泉水,村中还专门设立了独一无二的水官——专职管理水沟的沟长。水沟的管理关系到全村的利益,这些沟长由全村投票选举出来。沟长的责任是巡察和维修水沟,保证水沟畅通,他们有一个标志:肩膀上永远扛着一把锄头。

木刻分水的运行,实际上隐含了一个原理:木刻分水机制及维护它的习惯法不是个别人制定的,是由祖宗传承并得到全族人公认的,其代表的也是公众的意愿。如果违反了这种传统,那也就违背了公众意志,损害了村寨的整体利益。当出现个别村民不遵守此传统的现象,出面对此进行惩罚的就是集体,由集体出面所产生的执行力是不容置疑的。

按照惯例,村民可以将木刻处挡住水流的杂物拣掉,但不可擅自将木刻挪动或者修改。遇到有人违反木刻分水制度后,村里要进行惩罚。通常的惩罚是罚款加罚物,情节较轻的罚“三块三、六块六、鸡一只、酒一壶”,情节特别严重的要拖猪杀牛。

很多民族都创造了各自的文字,并以此书写自己的历史。哈尼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但分水木刻、哈尼哈巴、祭寨神、四季生产调等等,都是哈尼族的一部宏大渊深的宏大史书。

吃红米饭时,肠胃会得到一种哲学性的满足。

那一大口红米饭扎扎实实吞咽下去的瞬间,忽然感受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在归位,有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与安全感。一碗光鲜且有活力的红米饭下肚,我感觉自己正在美好的活着。一碗红米饭带来的愉悦,可以碾压大江南北名厨国菜的诱惑。比起“鲜”“清甜”这样需要细品才能感知的味觉体验,红米饭的独特口感,能够让人霎时间得到一种立体的快意和多维的满足感。在味蕾作出美好评价之际,心灵的某种诉求得到了延伸,立刻有兴趣追根溯源,去解读一粒红米的深刻内涵。

食物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从欧美到中国,从新德里到约翰内斯堡,人们食物拍照的次数大大多于给自己和家人拍照的次数,每个人在社交媒体上都会发布至少一张到无限多张美食照片。年轻的人们对“吃”这个轻易就能获取快乐的行径趋之若鹜,无非想在烦扰的生活中谋求一点慰藉。就像为爱执着一样,他们为吃执着,这是最低和最高标准。他们走街串巷,搭乘飞机、火车、马车等各种交通工具,就为了嗦一口粉的事情并不罕见。

“吃货”这个原本用来讽刺的词语,突然被赋予了群体身份认同的自豪感。“吃货”并不是一种人,他们可能是主食控、摆盘控、社交控、历史控、化学控,也可能是美食作家、纪录片导演和世界探险者。他们从美食中得到肠胃乃至五脏六腑的慰藉,以及某种深刻的、哲学性的满足。

离开元阳时,我特意购买了梯田红米。来自山泉水的灌溉滋养,无农药化肥,富含多种营养物质,俨然是此行一份最好的礼品,带回去送给我喜欢的人。最最关键,它好吃,健康,原生态。

这十几年间,主食正在被主流社会所抛弃,人们怕碳水化合物,怕糖分高,嫌弃它的朴实笨拙。害怕发胖的人,或正在减肥的人,提倡只吃蔬菜与肉类,对碳水谈虎色变。人们的味蕾因为长期远离碳水化合物而变得索然无味,体质也日渐脆弱。有人为了对抗主食的寡淡,往馒头上抹腐乳,米饭上浇肉臊,饼里卷上大葱,无所不用其极。但仍然有一类人只钟情于主食,他们对花里胡哨的食物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并非他吃不起,只是吃完不踏实,比如我。

红米在主食品类当中永远占据一席不可动摇的地位。它口感好,饭味足,既保留糙米的营养,又拥有红软米的口感,每次吃到充满质感与原野香气的红米饭时,我都会以热烈的心情向食物的本味致敬。梯田红米有精制红米、精制软米、留胚红米、水碾红米四个种类。作为商业礼品,梯田红米那独一无二的优质原生态农作物姿态,绝对是一份极佳的选择。它是都市食谱中的稀缺品,但是因为产量低,运输成本高昂,很多人对它尚缺乏认知。

物质层面上,现代人可以说什么都不缺,他们生活安稳,衣食无忧。但仍然有那么多人时刻处于焦虑中,那么多人觉得自己不快乐。人只有对自己无法掌控的事物才会担忧,比如健康,比如人际关系,时隐时现的雾霾始终笼罩心头,挥之不去如影随形。人们需要彼此帮助相互滋养,人情温暖是不可或缺的营养剂。一件惠而不贵的小小礼物,比如一袋红米,可以在瞬间温暖心灵,表达情谊。它记载了我行走元阳梯田这些日子的道道经历,作为礼品带给朋友,极短时间,朋友即可与这段经历共景共情。

一粒红米,光芒万丈,元阳哈尼梯田中生长的稻米,是哈尼祖宗一千三百年前留下的独有老品种,堪称可食用的文化遗产。它于海拔一千四百—一千八百米之间种植,采用的是原生态耕种方式,引山泉水灌溉,属独一无二的优质原生态农作物。哈尼古歌中,梯田红米被称为红玛瑙,是从天上来到人间的珍宝。千年的岁月中,哈尼梯田因红米种植生生不息,精耕细作的技艺也因梯田传承而持续发展,历经岁月更替山河变迁,依然保持着千年品质。

哈尼族产生了大量与稻谷相关的生产礼仪,祭祀活动,盛大节日,比如开秧门、尝新节、黄米饭节、新米节,以及最大的欢庆节日“十月年”。所有的活动中都少不了米制品,如糯米饭、粑粑、饭团、米酒或被染上颜色的米饭。祭奠亡灵少不了稻米,糯米和紫米之所以能在这一地区很好地保存下来,就是因为祭祀的需要。婴儿降生更是少不了稻米。哈尼人的婴儿抱出来的时候,要在家门口立一柄三尖叉,上面挂一顶平时下田用的篾帽和一挂包,如果是男孩,挂包里要放一把砍田埂用的弯刀,如果是女孩,挂包里就放一把割谷子用的锯镰,然后都用三碗糯米饭献天神地神。

有时候,我们睹物思人;还有一些时候,我们睹食思人。不论世界怎么变,梯田红米依然故我,与盛行的低碳、减肥饮食潮流无声对抗。

“今天早餐给你尝尝红米粥,哈尼梯田出产。”哈尼朋友笑吟吟指指桌子,红米粥犹还滚烫着,空气里弥漫着稻米特有的香甜气息。

一口红米粥喝下去,满腔肺腑顿时被滋润得贴心贴意,我仿佛凭借味蕾的指引游向了故乡。那粥浓稠正好,粒粒开花,水米交融,梯田红米特有的清香甜意,经快火猛煮之后的小火慢熬,演变成一道温柔绵烂的最佳安抚。这样的温柔荡漾,让我有心思把味觉集中在粥的口感与滋味上,那是流线型的,炽热的,天然本味的。心头浮现出万亩梯田的壮阔,沉沉稻穗的饱满,满心和当如是的安然。

随后几天的早晨,我都品到一碗不同口味的红米粥。若每个来到元阳的旅者,都在美好的早晨喝到如此美好的一碗红米粥,他的旅程一定充满温情。

能将一碗粥熬得鲜而甜,滑而润,悠而长,真不愧是元阳老字号。郑板桥说:“寒天捧一碗糊涂粥,缩颈而啜之,有无穷之乐趣。”一款美食,能让心灵对一个地方多出几分喜欢与留恋,会让你在某个时刻因为惦记这款美食,而再度重返。

琳琅满目的各式佳肴或甜点随时都可能消失,但稻米将永恒地与人类共存。简素并不会对豪华自卑,简素中奥妙的知性与感性,毋宁说是最值得骄傲的世界。通过一粒红米,能够更多地了解农耕民族的本性,了解中国社会。

美食并不都会活下去,但故事可以,记忆可以。

在元阳驻留期间,实实在在做了一回留味行者。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一个民族只有在衣食无忧的温饱之中,才有能力有心思去创造美食。哈尼人性格里的敦厚善良,包容豁达,他们待人的诚恳真挚,周到用心,像一位顶级大厨煲出来的老火靓汤,每日浓郁且温情地滋养着我。吃什么,在哪吃,远不如和谁吃来得重要,人间至味往往酝酿于人和人之间。

食物是这个民族关心的最大公约数,哈尼族更为显著。他们把食物的表象处理得更为显著,其他东西掩盖得更深层一点。解读红米的文化,除了看到海面上的冰山,还必须知道深海中更丰富的内容,正是它让冰山浮起来。但展示出去的,永远就是海面上的百分之三点几。

迁徙到哀牢山上的哈尼先民们,一千三百多年前开始在山腰开辟梯田种植水稻,至今仍然耕种着原来的梯田红米。千年以来,梯田红米始终没有退化,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真是一种巨大的奇迹。一粒红米,在最微小的细处,做出最盛大的演出。

农业专家经过多年苦苦研究,终于解开红米千年不退化的谜。

哈尼梯田红米的基因,比现代水稻基因多了近三倍。梯田红米属于糙米,营养极为丰富,是老品种稻米,米粒细小仅为杂交水稻的三分之二大,口感好饭味足,米色红润松软可口,基因多样性指数是现代改良品种的三倍,堪称大米中的精品。红米钙含量是白米的一点七倍,铁含量是白米的二点七五倍,在检测十五种不同产区的红米中,元阳梯田红米所含的γ-氨基丁酸和和矿物质元素钙的含量极高,分别是其他地区红米的三点二倍和五点六倍。人体所不能合成的八种氨基酸中,哈尼红米就含有七种。特别是微量元素丰富,吃了特别耐饿,历来受到农耕人民的喜爱。

栽种在海拔一千四百米以上的哈尼梯田红米,极能适应气候变化和自然灾害,具有持久的抗病性,虽然产量不高,但极为稳定,将它移到低海拔地区栽种时反而适应不了,而现代品种移到这个地区栽种也不适应。现代稻种一般经过三五年后,品种就会严重退化,因此现代稻种在收获后都不能留作种子,需要重新制种。而梯田红米却可以在收获时选取长势良好、无病虫害、穗长粒大而多的稻谷作为种质选留,经过精心培养和仔细贮存之后,成为第二年的种子。

梯田红米品种是不耐化肥的,施肥后会立即害上稻瘟病等病害,即使施农家肥也不能多。这样的特性让它成了实实在在的绿色产品,这在全世界都找不到,有着不可替代性。可惜这个绿色概念目前尚未被更多人熟知并认可,梯田红米的绿色价值,只有少数人知晓。

离开时,我买了四个品种的梯田红米,带回去送给好友品尝。它们包装精美,分量掂实,还配有详细的产品说明书:

精致红米系列,元阳梯田红米传统农耕耕种,选用优质古稻种红糙米,山泉灌溉,无农药化肥,富含多种营养,采用现代谷物加工技术,独具元阳当地红米特点。

精致软米系列,保留了传统红米优势之外,还具备植株高大,长势旺、穗长粒大,千粒重较高。

留胚红米系列,在红米加工脱壳过程中采用最新生物科技,保留了红米胚芽。与中国农业科学院作物科学研究所合作,引进胚芽米加工专利技术和设备,加工成保留百分之八十一胚芽营养以上的留胚红米,既保留了糙米的营养又有红软米的口感,特别适合妇女和儿童食用。

精制水碾米系列,在制作工艺上采用元阳哈尼族传统水车磨碾,挑选植株平均高度最高、穗长粒大、谷穗饱满的红米,自然脱落谷壳,古法制作,每一粒水碾红米都要经历六道以上工序。

这些产品来自素有“天然粮仓”之美誉的牛角寨,我专门请热情的哈尼朋友带我跋山涉水步入牛角寨域内,亲眼看看这座著名的典型农业大乡。哈尼人最最强大的心理支撑,就是几十万亩连天接日的梯田,以其宏大的筑建气派和深邃的稻作文化内涵屹立千年,成为世界农耕史册中最重要的篇章。

这里是元阳哈尼梯田的核心区,由三大梯田区组成,波光粼粼霞光异彩的脚弄梯田,云雾弥漫神奇美丽的良心寨梯田,规模宏大、气势磅礴的西观音山梯田。这片大地因为有了红米的加持,具备了神性与灵性。人有魂,一个地域或一个民族也有魂,红米就是哈尼族的魂,他们的千年迁徙,正是红米在招魂。

牛角寨境内山泉遍布,溪流纵横,水资源总量丰富,山岳地貌与喀斯特地貌特征并存,森林覆盖率极高,属于最适宜水稻生长的黄金地带。世居着哈尼、彝、傣、壮、汉五种民族,是一个产粮大乡,因地理位置和气候环境优越,适合水稻种植和多种生物生长,境内近两万亩梯田水稻种植为全县提供了充足的粮食。

西观音山梯田分布最广,规模最大,景色最美,整个梯田景区由果统、果期、新安所一万四千多亩哈尼梯田连片组成,气势磅礴,生态系统完整,山麓满山遍野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站在山顶举目远眺,万亩梯田和原始森林交相辉映,山脚下那条大顺寨河,起源于新安所倮里村,穿过果期大顺寨村,流入肥香村水库,经南沙县城畔最终汇入红河。千百年来,这条河流川流不息,不知疲倦地滋润着沿途的梯田与村庄。万亩梯田从山脚一直爬到山腰,与山顶的莽莽原始森林、山中的朵朵蘑菇房、山脚的滔滔河流,构成一幅四度同构的自然图景。

美食是一种醉,是那种能让味蕾重新醒来的醉。一个地区的富庶程度,很大程度取决于粮食生产,只有粮仓鼎实,人们才有心思创造各种美食。一粒红米给这个民族带来的极大满足与自信,让他们在良辰美景的流连中,将来自山野的田间地头的各种食材,演变成经得起岁月检视的各式美味佳肴。这味道在漫长的时光中,与故土、乡情、念旧、勤俭、感恩等情感糅合在一起,才下舌尖又上心间,已分不清那一个是滋味,哪一个是情怀。

一场深度行走,一场对红米前世今生的造访,我重新变成了一名理想主义者,真切感受到这片疆域,是我梦中的家园。

 

奔逸的自由

哈尼哈巴悠悠响起,仅凭那动听的发音,低沉的音调,悠长的尾韵,肺腑的倾诉,就足以让几代人甘愿为它唱出喉咙里的鲜血。

苍凉凄美的歌声,袅袅荧荧的与雕刻大地的梯田对答,与华叶葱翠的森林对答,与巍峨雄骏的哀牢山对答。春秋不尽古歌不息,它正在告诉众生,告诉舒卷变幻的流云,哈尼人迎来了又一季的开启,这片历时一千三百年的土地上,万物依序生发,一切归于自然。

我静静听着古歌,远远看着梯田,与这个世界缓缓聊天。

行走,抵达,为了进入一个更激动人心、更有价值的世界。对于脚伤未愈的我而言,一场深度田野调查可谓风尘万里,历尽艰辛。每登上一层梯田,便意味着我的每一步消失,意味着我的非存在又加深了一个层级。一千三百年的历史,一个人走进去,就像一粒沙被吹进沙漠,立刻不见了踪影。

广袤而险峻的土地上,哈尼祖先在一千三百年的漫漫时光中,以整个民族的心力构筑出十九万亩浩瀚梯田。他们只有一把短柄锄头,却投入了生命的全部能量,一代代地把千山万壑开垦成片片梯田,把自己的一生与梯田紧密相连,去世后仍在另一个世界里守望着梯田。

身处这个最好的历史现场,我深深疑惑着哈尼人为何在一千多年的时光里没有筑成自己的城市,没有形成自己的城邦。以他们的勤劳与聪慧,应当建造出美丽的城市,繁荣的街道,应当拥有一个盛大的王国。

但是他们没有。

我努力寻觅,查找,求证,最终破解了心中谜团。

是地理环境的制约,让这个倔强的民族只能顺应自然。

红河南岸的哀牢山没有一块足以展开来成为城市的开阔地,逼仄陡峭的地势,让人的生存只能以村寨为单位。此村抵达彼村,需要翻山越岭,风餐露宿。村与村之间的连接,依靠的是他们高亢绵长的歌声。然而,这个苦难深重的迁徙民族,是多么迫切地需要耕作文化承载自己的血脉延续,让民族气息得到稻作收获的加持。天堂在上,梯田在下,他们不得不收拾起建造城市的那个梦想,将全部心神都用来建筑梯田,最终以梯田哲学重新塑造自己的生存逻辑。

在争取天时、地利与生态环境协调相处方面,没有任何民族诞生过超出哈尼梯田的作品。哈尼人无意识地,将某种文化精髓贯穿于自然环境和梯田耕作之中,形成一派立体、有序、人与自然相融相谐的生态结构,也就是后世专家学者命名的森林、村寨、梯田、河流四度同构系统。顺其自然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能够在顺其自然中达成目标者谓之高人。哈尼族一代传承一代在大山之上进行雕刻大业时,并不知晓何谓“四度同构”,亦不懂农田湿地构成原理。他们凭借的是遵从自然的祖传法则,满怀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以血脉中携带的勤劳聪慧,雕琢出震撼人心的大地艺术珍品。

梦中的理想城邦未曾实现,哈尼人却在险峻苍茫的哀牢山中,建成一座与长城同岁的浩大工程。大山是一个庞大的生命体,这个生命体与他们血脉相关。山重水复的险境天生如此,心安之处即我家。在哈尼人心里,红河河谷地段,哀牢山陡峭的山峰上,山凹处的腹部,都与本民族的生存息息相关。他们没有认为大山是封闭的,与世隔绝的,数百级至几千级的精致天梯从山顶层层悬垂直抵山脚,在一寸一寸地构筑过程中,每个人都具备了山一样豁达的人生态度。不是每个民族都有能力去雕刻一座大山,也不是每个民族都以这样的方式与自然对话。灾害降临田园被毁,重新修筑就是;风雨雷电病虫天灾,坦然面对即可。

翻遍史记典籍,很少有汉文文献记录过千年以来发生在哀牢山中的这一切,无人见证哈尼人如何将生命与血泪挥洒大地的细节。无人知晓他们如何用最最简陋的工具完成了最卓越的垦凿,也无从知晓他们凭借什么意志力,甘愿付出几十代人的时光代价,与梯田世代缠绕。时光横流,当奇迹最后呈现在天地之间时,已经若干个世纪过去,连天接地的几十万亩梯田神造一般惊现于世人眼前,拔地而起又坠入云端,面积辽阔且气势磅礴。朴素的农业梯田被精练成充满艺术感的线条与平面,无尽的云雾天光将之升华为美学意义的震撼画面。

哈尼古歌绵延不断,它仿佛一把充满绿色生机的大伞,涵盖着已经过去的和正在发生的许多故事。直达云端的天梯云遮雾绕,白雾深处的农家牛呼羊叫鸡鸣狗吠,浸透岁月洗礼的石板路沧桑厚重,古老的水碾房终日响彻不老歌声,自然的人生观,包容的民族性格,舒缓演绎于时光的长廊中。

诗人布罗茨基说:我是我所读过和所记得的东西的总和。

所有的行走、书写、思考,最终被收进有梯田背景的镜框里。自我关照是一种漫长时间的返照,惟穿越时间才能抵达自身。深度游历过后,身体带上了梯田的DNA,这片疆域变成各种各样的美好化身,变成内心铭刻的东西。因为带上了这种化身和精神,这场行走变得既美好又意义深远。

哈尼民俗活动的每扇门,都指向历史,指向漫漫一千三百多年的民族记忆。三千里驿站与亭台,八千里疏云和淡月,格局一大,内心就宏阔,精神就逍遥,灵魂就奔逸自由。当他们以深沉的歌喉吟唱四季生产调时,我觉得听到的那些旋律与歌声,仿佛在出生前三千年就有人为我写好了。

如果我认真听下去,会不会慢慢变老?

哈尼族在迁徙、定居、社会生产以及宗教活动的整个过程中,发展出丰富的民俗文化,独特的生活方式,迥异的乡规民约,沉淀出绚烂的以自然崇拜为主导的人文文化。

他们没有自己的文字,但有独属于本民族的语言,尤其拥有由语言衍生的古歌。也许是他们故意在史书典籍上不留一笔。世界上很多语言的共存揭示了世界神秘的真相,世上所有的东西在不同的语言里都有不同的叫法,经常会怀疑,我们在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东西。语言学共同的目标就是追溯所有语言共同的源头。人类建造巴别塔,是渴望用自己的方式接近天堂,焦虑的上帝为此亲手创造出了语言的混乱。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在大洪水时将一些人救出来?为的就是让人类在各自的语言中相互解读?

比风还要快的是思想,歌吟在第一时间将思想表达了出来。哈尼祖先在漫长的农耕生产生活中,积累下大量丰富的关于对自然山水、动植物、生产生活技能和经验,将之铭刻在四季生产调之中。它是梯田农耕生产生活经验的总结,这些经验总结被提炼为通俗易懂的歌谣,用独特的口传心授方式在火塘边,酒桌上,田边地脚一代又一代进行着传承。以农耕文化为底蕴凝结出的四季生产调,让后人从中获得种种启迪和暗示,在漫长的摸索探寻中得到方向与鼓舞,最终得以坚韧向前。

暖红的阳光照在梯田里,千万层梯田化作一块块弯月般的镜子,反射着漫天的霞光流彩。远处迷离的金色线条,近处被风吹得破碎的光彩镜面,充满整个天上地下。四季生产调使哈尼族农耕生产生活一直延续千百年,并成为这个民族独特的文化现象。天上是亮的,地下是亮的,蘑菇房的火塘也是亮的。日将月就,天地同辉。

四季生产调一直以古歌古谣的形式流传于红河南岸,具有非常高的艺术欣赏价值。主要内容分为五个部分:引子、冬季三月、春季三月、夏季三月、秋季三月。它完整再现出哈尼族的劳动生产程序和生活风俗画面,向人们传授系统的哈尼族农耕生产技术和独特的生活习俗。既严谨完整,又通俗生动可念可唱,总结了大量梯田农耕生产过程中的科学合理的知识经验,以梯田为核心,具体描绘出哈尼族生产生活的生动画面。其间运用了大量精彩的哈尼族谚语,生动活泼且亲切朴素,是一部完整的哈尼族生产生活教科书。

引子里用四十一行精彩生动的语言,强调传承古歌、传承传统知识的重要性,歌中唱道:规矩是先祖们订下,年轮由先祖们算出,祖先的古话像石头油般珍贵,祖先的古话如筋脉一样要紧……

哈尼族自称“自然之子”,在长期的生产过程中,对大自然的四季轮回规律有了科学认识,并根据花开花落、气候变暖与农业生产的关系,发明了物候历法。“燕子为我们报节令,布谷鸟是指挥劳动的时令鸟,宾谷鸟叫不耙田,布谷鸟唱不犁田,到了秋季知了鸣,去哪里割新谷。”在冬、春、夏、秋四季轮回的季节更替中,四季生产调详细地展示梯田农耕的程序,如何泡田、打埂,如何培育稻种、撒秧、插秧、拔秧、栽秧、蒿秧,如何把谷子、打谷子、背谷子、入仓。它还将节日庆典的活动知识,用通俗、具体、生动的语言作了描述,比如哈尼族的祭寨神,六月年,矻扎扎、十月年,以及众多民俗活动。

且唱且吟,飘扬万里,一部宏大的四季生产调,既是哈尼族梯田农耕生产生活经验的总结,也是指导农耕为核心的生产生活的百科全书,具有历史学、科学、艺术的多学科价值,其间涉及天文历法、自然宗教、科学知识,是研究哈尼族的重要民俗学资料。其中所总结的哈尼族梯田生产过程中独特的、合理科学的农业生产知识,是了解西南少数民族农科科学,特别是哈尼族梯田稻作农业科学知识的重要窗口。

没有主打歌的城市没有灵魂,没有基调的民族没有灵魂,它的历史也因此显得单薄而不确凿。

我能够在很远的地方辨识出哈尼哈巴来,是因为这种歌调元素可以霎时点亮一座原本毫不起眼的小村寨。歌声四起,所有的情愫顿时得以烘托和演绎,我甚至觉得自己是旋律当中的一件重要乐器,以古老的节律与他们遥相应和。

一旦决定了自己是某个乐器,便会对此深信不疑。一起合奏的时候,我不可能变成另一个乐器。音乐的美妙源于音律之间精准和清晰的划分,每段旋律对应着一段故事,一个独立的、特征明显的故事。

我希望继续用特别的方式来演奏这特别的旋律。

作为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哈尼哈巴成为在重大节庆活动和朋友聚会场合中传承文化知识的主要方式。低声的吟唱中,歌声旋律起伏很小,只在几个音节之间缓缓滑行,句末都是长长的拖腔,宛如圣歌,似乎在与一种隐身的存在交流着。它的语言古拙而蕴藉,想象超迈而自然,意境奇伟而深邃,折射出雄浑的襟怀,高远的追求,改天换日的伟力,是人类口传文学的一部经典大作。

哈尼哈巴有十二调,上篇内容着重叙述哈尼社会各种风俗礼仪、典章制度的源起,讲述神的古今,包括神的诞生、造天造地、杀牛补天地,人、庄稼、牲畜的来源,雷神降火、采集狩猎、开田种谷、安寨定居、洪水泛滥、塔婆编牛、遮天树王、年轮树等。

下篇讲的是人的古今,由头人、贝玛、工匠、祭寨神、十二月风俗歌、嫁姑娘讨媳妇、丧葬的起源、说唱歌舞的起源、翻年歌、祝福歌组成十二篇。十二篇内容可分可合,可通篇演唱,也可独立演唱,根据当时的仪典场合选择相宜的内容章节而定。

低沉的音调,悠扬的余韵,发自肺腑的长声倾诉,每一位吟唱哈尼哈巴的人,都充盈着本民族的一份骄傲,充满着对梯田的满腔敬畏。歌调旋律时而低沉浑厚,时而高亢激越,有着不可混淆的雄浑古朴,呈现出庄重典雅的艺术魅力。

在这个大多数人为了生存四处奔波的社会中,哈尼人还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从事着精神领域的创造和指引,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付出。尊重艺术、欣赏艺术的人坚信,艺术能为社会带来理想,带来对理想自由的表达。

悠悠古歌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似乎在探索一种感知的乐趣,这让我完全颠覆了对民间歌调的原本认知,引起我对这份传承艺术还可以创作出什么未知惊喜的好奇。曲调上自由表达的追求,对民族性格的肯定,正是典型的哈尼气质。他们对梯田的热爱已渗透在血液当中,无处不在的田野氛围,特别是人们对稻米的感恩态度,体现出这个骨子里其实很骄傲的民族对于农耕文明的尊重。

哈尼哈巴演绎出的,是哈尼族古代社会的生产劳动图景,它融汇古今,彰显哈尼族社会的生产劳动、宗教祭奠、人文规范、伦理道德、婚嫁丧葬、吃穿用住、文学艺术等等一切,堪称是世世代代以梯田农耕为核心的哈尼人教化风俗、规范人生的一部百科全书。作为哈尼族社会生活中流传广泛、影响深远的民间歌谣,它有别于哈尼族山歌、情歌、儿歌等种类,是庄重的,典雅的一种古老歌唱调式,《窝果策尼果》《哈尼阿培聪坡坡》《十二奴局》《木地米地》是哈尼哈巴的经典代表。

行走在村村寨寨之间,行走在梯田之上,会觉得是生活在幻景之中。云雾缭绕的幻境,悠长深邃的哈尼哈巴,渗透进每一天的生活细节,于是文字里也就携带了神秘、缥缈的元素,这恐怕会成为这场书写非常明显的标识吧。

白云深处的这个民族,始终保持着自己舒缓的节奏和不变的农耕文化。他们没有具体的宗教信仰,没有独一无二的神,过着一种师法自然的生活,始终与自然和谐共生。他们崇尚的是自然神,是万物有灵,它们的神不但有寨神,还有山神、树神、田坝神、祖先之灵。

哈尼人是不惧怕死亡的民族,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十分坦然。人死之后有三个灵魂:一个魂灵将随棺木入土;一个魂灵在三天后回到他的生活之处,被供上牌位神龛;第三个魂灵要回到祖先来的地方,去同祖先们生活在一起。这个灵魂上路的时候,要带上亲人们为他准备的鸡鸭牛羊诸物,这样去了才能光宗耀祖。

回去的路该怎么走,魂灵自己找不到路,必须依靠贝玛来指路。贝玛是历史的记忆者,是哈尼文化的集中承载者。哈尼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的历史就留存于贝玛的记忆之中。贝玛是代代相传的,他不仅记得本民族的原居地,也记得本民族的迁徙史,走过哪条路,翻过什么山,越过什么河,碰到过什么鬼。本支系祖上几十代人的姓名,他都一一记得。当他为这些灵魂指路时,从来不会弄错地址而使魂灵无所归依。

这样的文化传承,保持了哈尼族自己的文化个性和各支系间的和谐统一。几千年来,哈尼人生活得平静而自足,守着高山和梯田,维护着良好的生态环境,过着一种在今人看来完全就是天人合一的绝对生态的生活。

在祭祀、节日、婚丧、起房盖屋等隆重场合的酒席间,由民间高手演唱哈尼哈巴,因事而歌摆酒吟唱,向亲朋好友、村寨百姓传递古老的规矩和道理,表达节日祝贺和吉祥如意的心愿。演唱方式由一人主唱,众人伴唱,或一问一答,二人对唱而众人和声。这样的歌咏规模宏大,结构严谨,歌手可连续演唱几天几夜。若遇重大年节,要完整演唱十二调的主要内容,此时一位歌手难担大任,须数位歌手联袂演唱,在一位歌手吟唱的主体性中,有两位、三位甚至多位歌手轮唱、对唱的自由性。

每天,哈尼人赶着牛走入清晨的田野,赶着一群鸭子披着夕阳归来。他们也会面临生活艰辛,耕作的不易,面临气候突变的灾害,生老病痛的降临。但他们从不直抒苦情,千年以来只用哈尼哈巴诠释生命应如何勇敢豁达,如何达观有趣。长篇古歌与自由即兴短歌兼而有之,在长篇节律的相对稳定之中,有歌节划分的相对随意性;在长歌叙事的连续性中,有歌节唱段的独立性;在特殊衬词的专一中,有衬词使用的灵活性;在口语化和唱词长短不一的句式中,有音节的自由对偶和大致押韵。

哈尼人说话不多,但在面对重重叠叠的大山时,立刻有了说不完的话,大山是他们的知音,山神是他们的朋友,有什么话都愿意向它倾诉。每天傍晚时分,结束一天劳作的哈尼老人总喜欢来到村前的山坡上,用最动情的歌声向大山诉说内心的情愫。这一刻,或老泪纵横,或欢歌不止。

你和时代合唱,我和自己独吟,离时代的中心越远,离自己的内心就越近。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透明得近乎纯粹的表情,内心是坚定和敞亮的,这正是每一个抵达哈尼族内心世界的人在归去之后,仍不断念起他们的原因。在哈尼人的视野里,世界是一个开放的空间,无比向往的未来一直伸往神性的领域,引领他们不断求索。

非人的意志是经,人的意志是纬,时间是梭。文化传承犹如一套精妙的编织技法,将历史轨迹演绎得繁复而厚重,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与烙印。哈尼哈巴就像一簇簇星芒,熠熠在红河水波的荡漾中,描摹出那些绽放的清晨和凋谢的黄昏。

一片满眼梯田的世界,是任何一片空气下自由自在呼吸的世界,疫情时代,呼吸的自由是世上最为纯粹的自由。春耕前夕,腊月的第一个牛、虎、兔日,哈尼族迎来一年一度的昂玛突节,人们把心中所有美好的祈愿,都集中在这个节日的隆重仪式之中,这样的传统保持了千年。

专情于农耕,顺应于自然的哈尼人,是这个无趣时代里真正活得有趣的一群人。他们从不为自己的灵魂担忧,他们将忙碌的农耕稻作与丰饶的生活情致处置得水乳交融,始终以淡泊的心态,调试着自己与天地、万物、人、内心的关系,堪称是这个时代的自然生活家。

所谓幸福,就是有点钱,有点闲,有所期待。梁实秋说:“人在有闲的时候,才最像是一个人。”人类最高理想应该是人人都能有闲暇,于必需的工作之余还能有闲暇去做人,有闲暇去做人的工作,去享受人的生活。人生闲暇的部分才真正体现人生情趣和生活品质。汪曾祺把看似平凡的事物勾出让人垂涎的味道,若不是对地方文化的脉络、食物形状及搭配充满好奇,对生活有一种无关财富又宽厚无边的热忱,是写不出这样丰润地带着甜蜜滋味的文字的。世间最为普通的事物,平中显奇淡中有味,趣味全在生活看似不起眼的琐屑之中。有心之人物尽其用,一件东西能把玩出多种味道,自然活得快乐活泛许多。

梯田是哈尼族赖以生存发展的物质基础,一年的农耕活动是否顺利,粮食是否丰收,关系到一个村寨乃至一个民族的生存与发展。丰收与否不仅由人为耕作技术决定,与天神自然神是否关照也有很大的关系,甚至是决定性因素。因此,一年中的农耕活动不仅仅是一项单纯的农业技术活动,更是重要的精神活动,通过隆重的精神活动来求丰收、庆丰收是他们最本真的诉求。

昂玛突节就是祭寨神林,是哈尼人以宗教般的情感亲近自然、顺应自然、与自然相融的隆重节日,是他们祈祷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重要平台。

哈尼人的生存发展深切依赖于梯田的开垦发展,梯田也深刻影响着哈尼民族的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独特的,以梯田农耕活动为核心的关于生态、水资源利用、民居建筑、宗教信仰等完整的文化现象,受梯田影响之深堪称世界之最。这样的千年传承,一直守卫和保护着森林、村寨、梯田、江河四度同构的农业生态系统。

寨神的象征往往是一棵古老葱茏的大青树。这个节日是哈尼族与自然亲和、与人亲和的重要平台,伴随梯田的产生而产生,伴随梯田的发展而不断丰富完善,延续了上千年。

昂玛突节的第一天,哈尼人进入自然神崇拜的肃穆气场中。家家户户打扫卫生,打扫村寨,杀鸡,踩糯米粑粑,染三色鸡蛋。村寨规定节日期间不许出工,不许吵架打架。德高望重的咪谷到村边寨神林祭祀天地,清山净寨,驱邪避鬼,弃旧图新,祈求丰收。这样的仪式感不是迷信,是一种凝重的人生态度,是蕴含于每个微小个体中最脆弱亦最坚韧的力量。正如占星学给人们的启示,它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却能帮我们改变看待世界的方式:明知道谁都逃不过一死,还要努力活得丰盛。

第三天开始摆长街宴,美好的食物随着节日来到舌尖。每家每户抬出一桌丰盛的菜肴,一百多张长长的桌子沿寨子道路弯曲摆开,如一条长龙般从村头摆到村尾。菜品有黄糯米、染红蛋、哈尼蘸水鸡、鱼、泥鳅、鳝鱼、糯米粑粑、花生、牛肉干巴等二十多个品种。长街宴是昂玛突节的重要环节,村寨与村寨的亲戚朋友互结对子,轮流摆席,共同接待外来的各民族亲戚朋友。

昂玛突节的主持人被称作咪谷,是德高望重的长者,懂得祭祀的内容,会念祭词,只有夫妇双全,五官端正,身体健康,品德良好,受到大家尊崇的男性老人才能担此重任。咪谷端起斟满米酒的碗,将第一碗酒滴洒在链上,持链绕桌转三圈,同时向东南西北方行礼,再重敲铓三下,男人们立刻持铓背鼓欢呼着冲进坪中,跳起隆重的铓鼓舞。热烈奔放的歌舞是对春天和自然的赞美,激情洋溢的歌舞是对生命的赞美,铓鼓声将昂玛突推向高潮。

对众神的膜拜之心需要节日的各种表达加以烘托。全村百姓吃同心饭,喝同心酒,本村之间、本民族之间、与其他民族的朋友之间共同交流沟通,互相祝福,共同祈祷梯田粮食丰收、家庭安康,其乐融融。长街宴期间,如果村子里有新生儿,父母亲将带着烟酒到主席桌前的咪谷、莫批那里下跪求福,得到长老的祝福才满意离去。孩子身体不好也去求福,也会得到真诚的祝福。

宴毕,男女老少随铓鼓跳起节奏欢快的乐作舞。“不跳乐作舞,寨子不安宁。不跳乐作舞,棉花不丰产。不跳乐作舞,粮食不丰收。”火一样的热情,阳光一样的纯朗,哈尼人认为,跳得越欢,来年的收成就会越好。

昂玛突节是农耕活动的时序分界线,对农耕生产活动的有序展开具有重要的规范指导作用。节日完毕,村寨百姓开始散秧播种,开始新一年的春耕活动。年复一年,激情无限的哈尼人,将血脉中天人合一的自然精神时代传递。时间是掩埋历史的沙尘,而激情是风。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唯风永不湮灭。

我的足迹踏过一座又一座早就蜚声国际的著名梯田,游历一个个耳熟能详的村村寨寨,居然,看不见网红一条街,购物一条街,没有某某打卡点,没有打旗列队的旅行团,没有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店和民族服饰店,没有咿咿呀呀的歌舞和惊天动地的酒吧夜市。这片广袤疆域的存在,就是一片又一片连天接日的梯田,一座接一座安静古老的村寨,以及一群又一群敦厚朴实的哈尼人。他们与世无争,与世无染,一年四季过着波澜不惊的平凡生活,仿佛一千三百年从未变过。

世界文化遗产的炫目头衔,并未成为这片大地的负累,也没让它因此而有些许的改变。

维护精神之独立是艰难的,甚至会有牺牲。正因艰难,能维护精神之独立才如此难能可贵。

不论世事如何纷繁变迁,哈尼人的心始终停驻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个遥不可及的地方,独自远离着急功近利的人们。若非如此,他们就不会创造出那许多的、独属于自己心灵的节日文化。

“矻扎扎”是祭祀谷神的节日,也称“六月年”,是哈尼族梯田农耕礼仪中较大的一次祭祀活动,节日的这三天里,一年的节俭变成了挥洒的慷慨,一年的勤劳变成松弛的休闲。他们杀牛祭祀,牛肉按户平分,家家户户踩粑粑、蒸糯米饭,品粮食酒。三天之内不涉生产,男女青年唱山歌、找对象、打磨秋、摔跤,一年的辛勤耕耘就是为了积攒下来留待这个重要的日子加以挥霍。

这时稻谷即将成熟,空气中弥漫着新谷的香味,丰收的喜悦需要众人的参与和分享,谷神在云端微笑着等候人们的朝拜。男人们早早栽下磨秋桩,立起荡秋杆,姑娘小伙争先恐后抢占着磨秋和荡秋,急速旋转,高高飘飞。

传统祭祀表演中,伴随有神秘古老的舞蹈,几近赤裸的男人们随着激越的鼓声狂野而忘情地起舞,演绎对生命、对生殖的崇尚和膜拜。

男女青年乔装打扮开始串寨,戴面具,涂抹花脸,穿长袍,或身披兽皮,头顶牛羊角,或披花毡,腰束红绸缎,身背鸡笼,手持长刀棍棒。他们骑着马,敲铓打锣吹奏唢呐牛角,每到一个村寨就跳舞打磨秋,尽情嬉戏。

“矻扎扎”的歌声还在回响,第一拨稻谷就收割了,新米的芳香让丰收的喜气在山寨久久荡漾。收割了,粮食进仓了,隆重的“十月年”也来到了。这是哈尼族最盛大的节日,犹如汉族的春节。每年农历十月的第一个属龙日开始,历时三五天,多则半个月。

这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人们要纵情欢乐三天三夜。女人们穿上美丽新衣,挂满沉甸甸的银饰。寨中架起大锅,杀猪杀鸡杀牛,酿新米酒,舂糯米粑粑,酒香米香飘过几座大山。人们祭奠先祖,邀请所有神灵来赴丰收的喜宴,天女奥玛,天神烟沙,地神阿奥,山公山母,树神家神……这个节日是众神的庆典。

余光中将人分为四种:高级而有趣的,高级而无趣的,低级而有趣的,低级而无趣的。

有趣是一个开放的空间,一直伸往未知的领域。有趣是对精神世界深远的探求,我是主体,也是客体;我在观察,也被围观;我认识这个世界,世界也在认识我。我以有趣的灵魂展示给世界,世界也以有趣的面貌展示给我看。有趣有着许许多多具体的样式,是让人觉得我有趣,也是让我对人产生兴趣。

哈尼族丰富多彩的节日文化,是对有趣二字最为感性的诠释。独具特色的美食,绚丽多彩的服饰,热烈奔放的音乐舞蹈,源远流长的古歌古谣,无不具有丰富的、原生态的文化艺术价值。人与自然在这里充分融合,天人合一的理念密布苍茫大地,华美的伊甸园只有一个季节——永久的盛夏。

那些卫星地图无法告诉我,白鹇鸟是人类丢失的另一个自己,仙逸敏感的它们是深藏在森林之中的小小灵魂。到此一游的旅客,无缘看到驾着云海生息的元阳老城,无力解答千年基因不退化的红米之谜。不对这片疆域进行深度解码,无法解读森林、村寨、梯田、河流四度同构的生态系统,无法理喻梯田文化的百种可能与千种意韵。

只有忘却故我,抛弃尘念,静坐于梯田边静静聆听,方能读懂歌调中的音符韵律,意象万千。

每一只鸟儿从头顶飞过,都体会到遇见老友似的惊喜,每一曲歌调响起,都遥遥看到一簇温暖都市疲惫心灵的火塘之光。鱼其实对水的了解是很少的,因为它生来就在水里。水之外的生物进入水中感觉到的那种绚烂、新鲜、独特,才能真正体现水的特质。有无数文人学者记录过哈尼文化,倾听过哈尼古歌,但,每一双眼睛看见的是不一样的哈尼梯田,每一颗心灵倾听到的是不一样的哈尼哈巴。

哈尼古歌的自由是庄子的大自由。自由的边际是自然主义的信仰,它不是单一的抒情,而是多重的解构与表达。无边的吟唱不是自由,只是自由的表现欲,神游物外,神归其中,才是自由精神的核心。它们在各种自我状态间流畅地转移,百转千回地吟咏,有能力自如转换许多状态,并在状态的转换空间内反思诸多自我。森林与河流,梯田与村寨,为这种心理实践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崭新语境,让歌咏者不断拥有评判自我的新空间,拥有处理多重自我的新表达。

每个民族的特定阶段都会产生特定的需求,如果这些需求被满足了,他们就会顺利发展到下一阶段;如果未得到满足,发展就会停滞和倒退。哈尼族的人格力量镌刻在大山之上,生命和鲜血是他们在大地描摹的巨型油画。自我认同是对自我独特性的认识,一种把自我同环境区分开来的感觉,哲学上将其归结为对“我是谁”这一问题给出满意回答的能力。

在这种地域环境中,在梯田的层层包裹中,这个民族获得了表达的多种多样。这片大地,这个伟大的民族,其内核之中尚未开掘过的自我层面,在浅吟低唱的歌调表达之中,在不同的时空里,构成了某种重塑。

哈尼人的世界没有因为艰难困苦而分崩离析,他们最终以顽强的生命力寻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昂扬的生命斗志,全民族的组织能力,紧密的社会关系网,有效排列的亲疏关系,最终形成独具一格的民族格局。

他们成功找到了外熵的力量。

春风有时,逝水无期,我为自己轻轻留下一个意念:他年某日,再度重返这万亩梯田之上,再来倾心聆听一曲苍凉古朴的哈尼古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