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儿童文学需要什么?《万松浦》以“贝壳谈话录”作答
刚刚面世的大型文学刊物《万松浦》2023年第一期,开设围绕儿童文学话题的“贝壳谈话录”专栏。
1980年1月,在当时的烟台师专,今天的鲁东大学校园里,出现了一份名为《贝壳》的校园文学刊物,手工蜡纸刻版油印,最初不定期印行。刊名《贝壳》是儿童文学作家萧平拟定的。人们可以从创刊号上看到张炜、矫健等熟悉的名字。今天,作为一份大学生校园文学刊物,《贝壳》的光彩依然在校园闪烁着。
2019年、2021年的初夏时节,鲁东大学张炜文学研究院在校园里承办了两届“贝壳儿童文学周”,一时名家云集。如今,由作家张炜提议在《万松浦》上开辟儿童文学对话专栏“贝壳谈话录”。
“贝壳谈话录”特邀鲁东大学兼职教授方卫平主持。首期话题“中国儿童文学需要什么”,邀请张之路、梅子涵、刘海栖、刘琼、瓦当、许廷顺等校内外作家、评论家、编辑等参与。诚如方卫平在“引言”说的,今天,儿童文学受到的总体关注可能是空前的,它的发展机遇也前所未有,同时儿童文学面临的问题也可能是空前复杂的。变化的创作与出版环境、文学和文化观念、媒介方法与手段等等,带来了儿童文学发展的新考验、新挑战。在当前儿童文学创作和出版的热闹非凡中,我们尤其需要沉静下来,认真、严肃地思考它的现状与未来、既有与可能。在每一个时代,这样的思考都不可或缺,也弥足珍贵。另外,这种思考本身也是反思的对象,也要不断自觉地经受现实的反诘与质询,由此获得更高的有效性。本期中国童年专刊,特节选首期“贝壳谈话录”的精彩片段,全文见《万松浦》杂志2023年1期。
方卫平:近十余年来,童书,尤其是其中的儿童文学创作与出版的火爆,构成了我国出版业现象级、神话般的一个领域。童书出版的成就是显而易见的,同时,我认为,在“童书热”高烧不止的背景下,实事求是地问诊把脉,解决问题,对于我们社会的文明、对于孩子们的健康成长,也许是更加重要的一件事情。
一年多前,我在一个儿童文学论坛发言时认为,环顾当今世界,对儿童文学这样一个门类,以强大的国家力量和磅礴的民间激情进行巨大的覆盖、推动和引领,几乎只有咱们中国。我们今天看到中国儿童文学发展的蓬勃景象:国家的重视,市场的兴盛,许多作品一发表就好评如潮,各种榜单、奖项铺天盖地……儿童文学真是太“幸运”了。但是,如之路刚才说到的,“希望缩小书单的数量,加强书单的权威性”。这么多的评奖、榜单、表扬性的书评,真的意味着儿童文学的一片繁荣、歌舞升平吗?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我们这些人,真的应该为这个时代的儿童文学、为孩子们的成长做一些认真负责的事情,而不能被各种名利的诱惑、被那些表面的“荣光”牵着鼻子走。今天儿童文学如此地火爆,但是我认为,它在一定程度上是“失魂落魄”的;在这个时代,儿童文学实际上可能存在一些走神和迷失的状态。
我们希望儿童文学更好,孩子们的阅读和整个童书业更好,我想请各位结合儿童文学现象和创作理论问题,围绕中国儿童文学缺少什么、需要什么这个话题来谈一谈。
梅子涵:初入儿童文学写作的人,故事、语言几乎都是美好的,都知道对孩子说什么,如何说比较恰当。这就决定了儿童文学,它的基因中,有浪漫主义的神情、语气、故事面貌。而基因的原因是:儿童生命本身,有着天真轻松,幻象意愿,美好希冀,盼望甜味。
所以它是一种符合,而符合又恰好是现实主义,是科学对应。
日出、晴朗、灯光、月光、相助、友情、公平、善意、温暖、诚恳……这是一个生命最初,人生早期最先应该看见和得到的。它会成为人生的后花园。长大以后的悄悄的躲藏,往往都是在这里。它是秘密花园。
我有一篇散文《灯光》就写到年幼时的黑暗和明亮,它尤其深刻地成为我的美好记忆,是因为那个轰炸的夜晚,明亮把黑暗压住了。曼斯菲尔德的小说《玩具屋》,也是一个在黑暗人世中记住灯光的故事。这样的目光和心情都是超越苦难的,很小的一点儿满足,很大的诗意浪漫,浪漫主义是不空洞的,浪漫主义不是只在咖啡桌上,在诗歌朗诵里的,它根本也在穷苦人、平常人、没有几分“文化”的人的脚印间,褶皱间,笑意间。没有浪漫主义的现实主义,是根本提供不了现实力量的,写给儿童的文学里,必须要有一盏小琥珀灯,要有人物心里最后的笑意。
儿童文学要好好提一提浪漫主义,要学习,并且搞懂。
瓦当:众所周知,中国的儿童文学是伴随着新文化启蒙运动产生的,儿童文学的兴起一开始便是人的解放与“新人”的一部分。同时,中国传统文化里根深蒂固的文以载道的观念,也深深地印刻在儿童文学中。这一方面赋予了儿童文学以崇高的价值使命,但也对儿童文学发展造成了一定的干扰。
我们看到,许多儿童文学实际是成人世界对儿童世界的侵入,把成人观念强加给儿童。那种程式化的课本化的儿童文学,实质上是一种伪儿童的成人文学。当年周作人先生那一代儿童文学开创者倡导的儿童本位,实际上迄今也并没有充分地建立起来。
我同意梅老师的判断。中国儿童文学总体上过于偏现实主义,这一点与成人文学是一致的,这也是我们的民族文化特色,强调文学反映现实的功能,但也因此缺乏想象力和超越性。个人认为,成人文学可以多反映现实,而儿童文学应该以幻想为主,以保持孩子的想象力,不伤害他的天真为重。儿童文学首要的是要保卫儿童的精神世界,儿童文学作家要为人类童年立传,要为保卫人类的童心而战。让儿童文学在心灵上更加儿童,在品质上更加文学。
刘琼:在我们民族复兴的历史征途中,人是关键要素。更好地建设书香社会,提高人的素质和素养,得从娃娃抓起。儿童文学承担的就是这样一个历史性的重大任务,努力在今日,功在千秋。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对于儿童文学创作和出版无论多么重视,投入多少精力,都是值得的。从这个角度,过去十年,原创儿童文学获得了快速高质量发展,取得了不少成绩,值得充分肯定,但也远远不够。从“白银时代”到“黄金时代”,还有努力和发展的很大空间。
中国儿童文学缺少什么,需要什么,我认为,一是缺少经典。
儿童文学在有好作品的基础上,要有可以长久传播留存的经典作品。什么是经典?从中国到外国,从古及今,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文学作品,儿童文学经典也有不少。如我们今天一直在读的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虽然历史年代不同了,文化背景不同,但是童真、童趣等美好的东西依然打动人。近现代以来的一些作品如《小灵通漫游未来》《三毛流浪记》《小英雄雨来》等等,是中国原创的儿童文学经典,以丰沛的想象力、生动的人物形象,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大大小小的读者。人们从儿童文学经典作品中获得了文学的感染力,从经典人物形象中获得了形象力和共情力,从经典书写中获得了审美,获得了对于已知世界的理解、未知世界的认识。缺少经典作品,是当下儿童文学的一个重要问题。一方面,经典可遇不可求,另一方面,经典的产生是需要付出极大努力的。从精品到经典,也就是从高原到高峰的距离。目前,儿童文学创作的经典化意识还远远不够。
二是缺少层次感。
当下中国儿童文学数量不少,层次不多。这个层次,一是指对应各个年龄层次的儿童文学,二是指包括小说、诗歌、绘本、纪实文学等多种类型层次。
年龄层次对应不够丰富,明显呈“两极多、中间少”趋势。低幼儿童和初中学生这两个年龄段,总的来说近年来创作火力集中,题材和形式都有发展。特别是针对小学高年级和初中学生的儿童小说,在题材上有较大丰富,比如杨志军等关于边疆、工业、生态等题材的写作。低幼层次的图画书总量增多,但是译介多,原创优秀图画书欠缺。小学低年级,也即5到12岁这个年龄段,合适的儿童文学创作明显跟不上,而这个时期正是培养阅读好习惯、培养孩子“三观”的重要时期。
文学类型发展不平衡,小说和图画书偏多,其他包括歌谣在内的诗歌创作、纪实文学,一直是儿童文学短板,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严重不足。
三是缺少恒定的儿童观。
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的最重要的区别,是儿童文学创作要以儿童观为大,儿童观要大于文学观。我们当下诸多儿童文学作品,能够看到各种教育理念和养育观念,其中一些还是非常落后的。这些年,由于出版社把关严格,有所改进,比如对自然和动物的关系、读书和人的关系的理解,等等。但依然还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什么是禁忌,什么可以探索,许多创作者把握不到位。作品把握不到位,反映了教育观、儿童观还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
方卫平:我想从儿童文学整体业态的角度谈点问题。概括地说,目前儿童文学整个创作、出版、评论、推广业态,尤其是儿童文学的创作与出版所存在的问题,可能是系统性的。这里择要略谈几点。
一是儿童文学作家的人文与艺术素养问题。我们拥有一个逐渐庞大的儿童文学作家群。这些年来,这个群体的规模在不断扩大,我把它看作是儿童文学创作受到更广泛关注的标志之一。但相当儿童文学创作者人文与心灵的准备(包括人文观、童年观等等)、文学素养与创作能力的准备不足或缺失。另一方面又面临着到处都是的出版邀约和出版机会,部分作者创作态度上有些散漫随意,更遑论“十年磨一剑”的严谨与敬畏。
二是关于童书出版的质量标准和艺术门槛问题。近些年来,童书市场需求的旺盛,导致童书出版门槛的降低。一些精神和文学品质粗劣、漏洞百出的所谓作品,都能得到出版甚至是包装宣传的机会。究其原因,一是出版界自身面临着社会效益、经济效益的双重压力,二是优质作家资源的缺乏,争夺惨烈,三是一些编辑眼光、能力的不足,四是一些作家不愿意倾听意见和修改作品,因为出版机会到处都是。为童书事业发展的长远考虑,有关方面应该认真思考如何承担为当代童书出版设立标准和门槛的重要职责。
三是儿童文学评论界的问题。评论界自觉、努力抵制市场化时代的种种消极诱惑,有力地承担起批评应有的专业职责与守望精神,这在今天这个时代尤为重要。当下评论界的专业眼光和理论素养存在着不同程度上的缺失,同时在某种程度上容易被友情、利益等等绑架。今天童书界所存在的某种浮夸、虚饰,评论界是有一定责任的。
四是审慎思考体制的力量如何更好地推动童书的创作与出版。今天,体制的力量在具体运作过程中的施行仍有改善的余地。例如,主题出版的初衷是有意义的,但是在实践中,其中存在一些急功近利的问题,但同时这类作品在宣发等方面更容易占得先机,导致作者、出版者存在倾向性。
坦率地说,整个童书创作、评论、出版等领域存在的一些问题,多少令人痛惜。另一方面则是“社会效益”的要求。在这种情况下,易导致创作者和出版单位的一些急功近利的做法。我们千万不要让真正的专业操守与努力,真正的精神、责任与担当,成为只是挂在嘴上、写在纸上的东西。
张之路:近十几年来,出现了大量非虚构的儿童文学,其实就是报告文学甚至是记录性的儿童文学。这类作品主要是看资料,采访,也就是讲述别人的故事的作品。这就更需要写作者加工、提炼、思索与升华。可是我们看到,有些素材还属于毛坯阶段就出版上市。可能还自我安慰,这也是一种文学形式,或者说就是原生态吧……当然,我们就是讲自己的故事,也是要遵循同样的道理和流程。
我还记得,当年我初学写作的时候,前辈严文井先生看过我的作品后对我说:“不是生活中什么事情都可以写成文章的。”这样的话我牢记在心。我们应该到了把生活进化到文学艺术的阶段了。生活本身不是文学艺术,作者是“蚕”,到生活里吃“桑叶”,然后吐出蚕丝,织成绸缎……
- 文学批评的艺术感悟和理论观照[2022-11-26]
- 大型文学双月刊《万松浦》创刊号11月面世,名家力作云集[2022-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