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打破“常事不书”的公例,与历史相向而行 ——王跃文长篇小说《家山》研讨会在京举行
“我深刻感到文学对生活的重新发现,体现在作品中的史观力求自觉回避僵化的和概念化的东西。沙湾的岁月波澜不惊却静水流深,一切的庸常都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作家王跃文在《家山》研讨会尾声如是说。多年来,他也这样在写作中身体力行。2月28日,王跃文长篇小说《家山》作品研讨会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与会专家学者围绕作品的选题、立意、艺术表达、语言风格等展开热烈讨论并给予作品高度评价。
作家王跃文
东边齐天界不远不近,隔着万溪江,
山重着山,起起落落,没入云天。
南边的山越远越高,
万溪江是从南边山里流下来的。
北边的山在更远的地方,
人在沙湾只望得见远村的树。
捧起长篇小说《家山》,感到厚重之余,封面上这段关于自然地理的文字轻巧地跃入眼帘,仿佛一幅富有“‘仁和之美’的湘绣”(施战军语),勾勒几处精美致密的针脚。说起创作《家山》的初衷,王跃文坦言,并非想要通过这样一部小说改变读者对他的印象,而是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回望故土,有了不能不写的冲动。王跃文属于“文运畅达”的作家,1999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国画》便产生强烈反响,开“反腐小说”之先河。此后二十余年间,王跃文笔耕不辍,长篇历史小说《大清相国》更是名副其实的畅销书。对作家来说,畅销之名既是市场认可,也可能是负累,一定程度上会遮蔽作家多元而不懈的努力。时隔八年余,王跃文捧出新长篇《家山》。
小说《家山》的故事发生在南方乡村“沙湾”,以陈姓为主的数百户村民世世代代在此生活劳作,老一辈中有年过七旬的乡贤佑德公、是村长也是道士的修根,年轻一辈里有从黄埔军校毕业的齐美、留日归乡的扬卿、省城求学回来的齐峰等。他们经历了军阀混战、国共合作、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下,在世俗又充满诗性的乡村图景中,抽壮丁、大洪水、征赋纳税、婚丧嫁娶等冲突与争斗的命运变奏不时鸣响,一部波澜起伏的地方史诗徐徐展开。又一次,作家的努力耕耘跨越时间长河、跨越山海而来……
《家山》,王跃文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2月出版
2月28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共湖南省委宣传部、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文艺出版社、《当代》杂志主办的王跃文长篇小说《家山》研讨会在京举行。中国作协副主席阎晶明,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臧永清,中共湖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一级巡视员肖凌之,湖南省作协党组书记胡革平,湖南文艺出版社社长陈新文,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当代》杂志主编徐晨亮等主办方代表出席会议,潘凯雄、梁鸿鹰、彭学明、白烨、贺绍俊、何平、李朝全、刘大先、张莉、杨庆祥、岳雯、丛治辰、李壮、傅逸尘等十余位专家学者及书作者王跃文与会研讨。会议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李红强主持。图为与会专家和工作人员合影。
坚守根性,
奉献一种让历史照进现实的叙事
面对《家山》这样一部写家乡也是写中国,写历史也是写理想,写儿女情长也是写家国情怀,既有书卷气又突出民间性,既讲究书面语言又大量使用方言俚语的作品,“厚重”一词远远不能涵盖它的复杂与丰满。阎晶明认为,《家山》的核心体现在以佑德公为代表的族群坚守文化的更新,坚守道德,坚守根性,正是无数坚守,才使得生生不息成为可能,才使得艰辛之中仍然不缺少美好,纷乱之中依旧保持着公序良俗。作品充满了历史感,充分体现了作家作为一个讲故事的能手,从小处入手、讲述宏大主题的精巧技术,堪称一种让理想照进历史的叙事。阎晶明还分享了他的阅读感受,认为对读者来说,这是一部“很好读”的作品,对批评家的阐释来说却是有难度的。
《家山》书写历史的方式令臧永清感到“不动声色而意味深长”,他谈到,这是一次立体的呈现和逼真的还原,表现了作家对历史和生活的深刻体验和感悟。其中构筑的山水自然之美、人情之美,传承了史传传统,触及乡土生活的本质。
傅逸尘认为,应把《家山》看作具有隐喻性的、新时代的革命历史叙事的创新性文本。《家山》清晰地讲述了传统乡土社会的运行模式、乡村社会治理、民众与政府之间的关系等,揭示了乡土社会运行的本质规律。作品没有正面描写革命、战争,而是抽丝剥茧般,在外部世界波诡云谲、大革命风起云涌的社会变革大背景、大趋势、大历史运行过程中,观照作为典型环境的沙湾是如何在外部力量和内部共生力量共同交织作用下发生变革。其内在隐含的是对革命历史的重新理解和表达,这体现了作家对这段革命历史精到、独特而深刻的观察。
在当代文学的高原上是深山,
也是大山
施战军首先从《家山》中发现其与一个文学史现象的呼应:湖南作家有“爱家”的传统,而王跃文的《家山》在这条线索上堪称一个“硕大”的成果。这部书里浓烈的乡土情感,是一种传统,甚至是一种文脉,“从沈从文到周立波、康濯、古华、韩少功、何立伟、刘舰平等等,一直到王跃文、何顿,再到沈念、马笑泉。再往上追溯,令人想到王夫之。从王夫之的‘船山’到王跃文的‘家山’,之间有一种精神血脉的流通”,形成有热力的现实主义美学,使之成为有根魂的文学。《家山》集中了乡土社会形形色色的人物,对正面人物的书写能做到“去符号化”实属不易,归根结底,是心中的“大义”使作者还原了人物的气血音容。施战军还谈到,《家山》是一部“带有口音”的小说,其语言既蕴含湘绣一样的“仁和之美“,又探索了沈从文没有充分表达的刚猛毅然的部分,是爱之、哀之、赞之而不是批之、怒之、斥之的情感。中国人的社会阅历、精神秩序在《家山》中肌理清晰,筋骨毕现,作品中有反顾和反思的深情感,有自省和自信的大情感,它驱动着结构也建构着框架,生成着人物形象,也显形着文化精神,是部有深情感、大情感的作品,在当代文学的高原上是深山,也是大山。
刘大先认为《家山》作为一部温情回望中国传统的作品,写出了文化的根脉。在乡村文化当中,盘根错节的血缘、亲情、友情等关系是生活史和革命史之间张力结构的黏合剂,即便大变革之际,一个人从事血与火的斗争,但生活一直在。文化也是黏合剂,维护了不同人之间生活层面的稳定性,维护了幅员辽阔、地域构成极为复杂、语言习俗差异巨大的国家的完整性。他认为,从中华文化复兴的角度来看,《家山》树立了很好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
艺术的辩证法
与中国乡土“纸上的重建”
潘凯雄认为,《家山》内容丰满,涉及到中国整个乡村社会的风云变化,包括社会伦理、经济关系、宗族文化、风土人情、生活方式,作品浓墨重彩又舒缓、自如。潘凯雄进而评价,《家山》是王跃文写作的一次巨变,在纯朴的乡音、优雅的文字、精密的话锋中,在浓郁的眷恋和淡淡的忧思当中,通过对家乡这样一个具体的地点的书写,深藏了作家的情感与理性的思考。《家山》呈现出来的是一幅乡土中国、田园风情的长卷,背后看到的是上个世纪的时代风云和整个社会的变革。整个作品舒缓的叙事节奏和社会变革之间形成的巨大张力,体现出文学艺术的魅力。
梁鸿鹰回顾了王跃文的创作史,认为乡土叙事、农村叙事始终是王跃文创作当中的核心,他对中国的传统文化、美学精神有非常自觉的追求。他在这部作品中完成了一次对中国乡土新的审视和“纸上的重建”,探讨的是中国近现代以来乡土经历的巨变以及社会巨变背后的文化原因和它的精神本源。沙湾村就是中国乡土社会的一个缩影。同时在叙事上,《家山》避免了单一叙事性的模式,而是在一种静水深流的状态下,以生活的法则、历史的法则、深入的规律来写乡村。
在历史书写的维度上,丛治辰认为《家山》着力于乡村中宗法制度彼此之间的互动、运作和大历史之间的联系,作家从家看山,从山看国,是在村落当中、在中国乡土社会的基层组织结构内部去看待历史。这就是《家山》有效避免了概念化书写的原因,这里没有概念式的新和旧的对抗,反而不厌其烦地写了新和旧之间的复杂关系。这种视角以及这种视角下中国现代百年进程中乡村社会的生态,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创造。
打破“常事不书”的公例,
以别样视角洞见历史
白烨认为,王跃文早已超越了“畅销书作家”这样一个类型的定义。作家把沙湾村三十年间发生的人生故事、家族命运转承书写得丰富、充分、细致;把自然运转的秩序、乡村的生活秩序写得非常真实。作家对战争等现实作了背景化的处理,把历史变迁的必然隐藏到社会生活之中,凸显了历史的姿态和“含而不露”的品质。
贺绍俊也认同《家山》是一部在思想和艺术方面都有突破的作品。史学家吕思勉说“常事不书”,《家山》则打破了这个公例。他写大变动时代下一个常态化、普遍化的沙湾村,写沙湾村与历史相向而行的变迁,它不在历史舞台中心,但是它的变迁始终与大时代的变革一脉相连,这是一种具有历史整体观的历史叙事。社会天翻地覆的变化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而是一个循序渐进的漫长过程,急风骤雨会在瞬间打破表层的秩序,但是深层的变化却有赖于雨水长年累月的浸润,《家山》写出了这样一种历史表情,这是一种非同一般的历史洞见。
探究变与不变之道,
在变化中寻求恒定不变之理
李朝全从叙事、语言、人物塑造等方面分析了《家山》的重要性。他着重指出,小说里一再强调维持乡村运行的乡村治理的义道,表明作家也在深入探究变与不变之道,在时代之变、中国之变之中寻求那些恒定不变的东西,这是尤为可贵的。
张莉觉得这部小说有一种安稳感。作家选择方言的时候也代表着他站在乡村内部、民间立场去书写、理解乡村本身,所以《家山》少了传奇性,多了些反传奇。《家山》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写作,作家创造性地把握了对革命史、乡村史的重新理解——正是因为前人的光照,才有了今天的家乡瑞雪、河山安宁。
岳雯同样感受到小说写出了“恒常与稳定感”。“时代的风这么剧烈,我们每个人都在风中摇晃,这时候可能需要寻找一个固着点。《家山》看见中国文化、中华民族在最危险的时候,依然有能力迎着强烈的时代飓风保存最根本性的东西。”写作也一样,越是在发生变化的时代,书写稳定性越被需要。
正本清源,
重塑湖湘文学风貌
何平从“家”字生发,他认为,“家”是特别有构词能力的一个词,关于家的每一个词汇都能够对应到《家山》这部小说中的具体部分。很多评论家都提到湖南乡土小说传统与王跃文小说创作的关系,大家看到更多的是从沈从文到韩少功的传统,其实还有黎锦明跟叶紫构成的另外一个很重要的乡土文学传统——在中国革命路线图上,在中国现代左翼乡土文学路线图上,我们如何重新思考二三十年代的湖南乡村,这是《家山》里很重要的一条线索。从优美崇高风度的老一代人到年轻一代、到现代人的转换过程中,新湖南人、新湘西人、新中国人,他提供了这样一个人物图谱或者说新人的精神世界,从这个角度来讲《家山》是正本清源之作。
与会专家还不约而同地谈到了《家山》中饱含的“湖湘风情”和别开生面的语言。肖凌之表示,《家山》兼具传统审美和现代关切,融合乡土气息和浪漫气质,得湖湘方言古语之神韵,承中华文化之浪漫,可谓看得到山水,听得到乡音,闻得到烟火气,记得住乡愁。
《家山》让作为湘西人的彭学明感到,“这部作品里真正看得见山、望得见水、唤得起乡愁。”他认为,作品写出了家的意义,“家”是这部作品的核心要义,而“情义”则是这部作品的灵魂。书中每个人物都如此有情有义,正是因为作家对家乡有情有义,这种情义奠定了作品的情感基调,从而奠定了人物的情感基调。《家山》写出了人的骨肉相连、生死相依,也写出了人的情谊。其中的上百个人物,都有血有肉,有人情、有仁义,都是可亲、可信、可爱和可敬的。
杨庆祥折服于王跃文对语言叙述掌控能力之余,认为《家山》提供了“另外一种叙述视角”,就是以日常生活为本位的家族式叙事。在这里,革命、文化、日常生活、生命性的本身、伦理、秩序,都是可以兼容的。《家山》以湖南为范本,但同时也是对中国的家文化、家传统、家文明的典型书写,具有独特的文化人类学意义和独特的小说美学价值。
李壮注意到了《家山》存在三套并行不悖的话语,与之相对应的语言讲究之余“纠缠”在一起,呈现了富有趣味的风景。第一种是乡土宗法式的话语,它建基于古典中国乡村的秩序;另外一种是三民主义的话语,见于新派青年口中;第三种则是共产主义的革命话语,在小说后半部分逐渐多起来。不同话语和考究的语言对《家山》而言意义重大。
研讨会最后,王跃文对专家的评议表达了真诚感谢,他坦言,文学是他打量世界的另外一双“天眼”,当自己重新审视乡村的春种秋收、四季物候、儿女情长、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烟火日常的时候,一切琐碎都呈现出新的意义,一切凡俗无奇都变得诗意盎然,传统、文明、革命、进步等等也不再是概念或口号。在创作过程中他时刻感受到并且深深赞叹文学本身天然具备的功能和能力。他清楚地知道《家山》还有不足,其中所有遗憾都将成为今后创作的借鉴,唯一不变的是“在文学面前永远保持谦卑的心”。
(图片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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