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石虎四解
神 性
石虎谈论其艺术的关键词,有“神示、神力、神性、神觉、神光”,进而推许神性时代,向往神性境界,倡导神性思维,主张近神而远人,追求洞见希冀、邂逅天神,崇尚原始的创造力,鼓吹七十二变,强调画面效果的遥远和陌生感。这一切,显示出石虎艺术的神话品格。
神话不是古人的专利,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时代的神话,无论古今。美国的当代神话是超人,中国的当代神话有穿越类小说、戏剧和影视。中国画坛最早、最自觉地表达神话情怀的是石虎。他的画,人神交会,人神不分;神即人,人即神。回顾《山海经》《神异经》《搜神记》《诺皋记》《稽神录》《聊斋志异》等文献,大都是附图的神话小说;《九歌》《天问》《大人赋》《甘泉赋》,都是充满神话的辞章。
神话是现实的反义词。没有现实,神话就无法定义。有意思的是:石虎认为现实的特征是玄虚。玄虚即不可解、不可知、不实在,表明在石虎的眼中,神话同现实具有同一的品格。这种消解现实与艺术之间鸿沟的意识,正是石虎艺术的重要特征。石虎的神话艺术,不是演绎或创造神话题材和故事并加以表达,而是直呈。
5年前,石虎画大幅作品《十八罗汉》图,成为他的典范之作。作品画的是佛教神话人物,不过绝不是神话的附图,而是另有所指,借题发挥。不加说明,你不一定能将画面同十八罗汉联系在一起。罗汉是护法神,直白地说就是打手。这应当同石虎先上大学后当兵的经历有关,对罗汉有着后天形成的好感。
心 性
“心”指心灵,心灵即思维器官蕴含的无穷想象力和信息整合力、转换力;“性”指心灵的演绎,体现为性情。儒家界定心性,比较刻板。禅宗认为心性同一,有心便有性,有性便有心。
石虎的思维特征,反常识、非逻辑、叛逆、排他。这同老子所说的“反者道之动”“明道若昧、进道若退”有着类似的性质。石虎作画与写字,爱用孔雀毛。孔雀毛很难控制,它会化解书写的程式。五代谭峭《化书·书道》:“忘手笔,然后知书之道。无笔墨之迹,无刚柔之容,无驰骋之象,若黄帝之道熙熙然,君子之风穆穆然。”谭峭同石虎一样,推崇心性。石虎神画的因素,还包括造型和构成。他的造型属于异象,试图前无古人。他的构成,大幅度放弃了学院时代熟悉的透视学、艺用解剖学和色彩学,那是有碍心性的技法。
石虎标榜心性,除了直观的绘画作品,更有“象”思维和“字”思维的论述。象是一维的、线性的,形同卦象。卦象的根本是阴爻和阳爻,阴爻象征女性,阳爻象征男性,两者相反相成,同古典二元论互为前提。
石虎声称有一颗自己都不能征服的心,同古人的立论遥相呼应。《礼记·礼运》说道:“人者,天地之心也。”这里的“人”不是普通人而是帝王,包括庄子所说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三种人。帝王和圣人是宇宙的代言人,是宇宙自我认识、自我完善、自我管控的载体。换言之,石虎其人,不是为肉身生存,而是为心性生存。心性是本体,肉身只是心性临时而短暂的躯壳。
象 数
象与数是中国古代文化的重要范畴。石虎写道:天地有数,数不可知;神觉有象,象合其数。在石虎的表达中,象数不是观念,也不是宗教般的信念,或许可以称为理念。
象数的“数”指术数,中国方术的一支,包括天文、历法、择吉、预测之类。方术的另一支是包括绘画在内的方技。方技的本义同矩尺画方有关,如武梁祠伏羲女娲交尾图,伏羲持矩,女娲持规:规画圆,象天;矩画方,象地。天地之数,始于河图洛书。河图洛书是谁的发明,不详。按《周易·系辞》的说法,河图洛书是两种文物,被圣人伏羲发现,成为中国文明的源头。天数一三五七九,都是阳数;地数二四六八十,都是阴数。天数与地数之和等于五十五,约为五十,即大衍之数,也是周易占卦的基数。五行家又指出:天以一生水,地以二生火;天以三生木,地以四生金,天以五生土。此一二三四五再加上天地共有的五,成为六七八九十,于是形成固定的组合关系:水六、火七、木八、金九、土十。天为什么以一生水,诸经无解,故数不可知。天以一生水,地六成之,即一加上天地共有的五,合并成六,因而六是水的成数,也就是标志数。比如秦朝的天命,五行属水,吉数是六。据此,秦始皇的用品,冠高六寸,玺用六枚,车宽六尺,马用六匹,等等。很浅显,便于类推和操作,所以数又可知。
数分阴阳,分而为二仪,所谓一生二;二仪生三才,即天、地、人。董仲舒不研究训诂学,他解释帝王的“王”字,声称“王”字的三横,上面一横代表天,下面一横代表地,中间一横代表人;而贯通天、地、人的那一竖,正是帝王。这如同古人所说的象数之象,本指一维的卦象;象数之数,本指五行数理。石虎论象数论书画也是如此,如果将它们坐实为物象和数学,就舍本逐末、背道而驰了。
并 置
并置是石虎画面的构成方式,也是其诗歌和书法的特征。他的“象”思维、“字”思维、“形”思维,包含了中国图象学的三大领域。南朝颜延之写道:“图载之义有三:一曰图理,卦象是也;二曰图识,字学是也;三曰图形,绘画是也。”其中,象思维对应图象原理;字思维对应训诂学和书道;形思维对应绘画形态学。中国古代色彩和形象的并置,简称“杂”。比如,议题频换的杂文,色彩构成讲的“杂五色”,《九歌》以男神和女神相杂,人祖图以伏羲女娲相杂,西王母同东王公相杂。
40多年来,石虎作品始终都采用并置的手法,形成平面化的不变风格。并置是古人喜爱的画法。西汉铜洗中的双鱼纹,鲤鱼头尾相对而并置,通常有“宜子孙”的铭文。直接含义是鲤鱼交尾产籽,引申为鲤鱼多子,寓意器主多子多福;间接含义是阴阳鱼对应太极图,表示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抽象含义是两者相反相生,对立而和谐。当然还可以生发出别的意义,取决于解读者的知性和人生境遇。石虎正是希望自己的艺术不要被简单解读,如同古人认为“诗无达诂”一样。
石虎认为一条线就是一个宇宙,类同“芥末纳须弥”的说法。石虎作画,重彩以线造型,以色统摄,要同油画抗衡;水墨以线勾形,以墨赋形。两种画风都重视线的表达。石虎给自己的作品取名,通常是两字,如同乾隆题匾都是三字、康熙题匾都是四字。石虎所题的两字,没有逻辑关系,不是主从关系也不是偏正关系,而是并置,受众觉得费解。石虎的画如同他解释其作画的意图,随意随性,如灵光一闪。由此我想到了北宋名流的一段故事。
王安石《字说》:波者,水之皮也。苏东坡戏谑道:滑者,水之骨也。王安石释字是艺术,远接董仲舒,近接石虎;苏东坡戏谑的依据是小学。小学,文字训诂学,学者的常识。石虎旨在打破常识,并不介意古代字学的因袭。
并置,无非是石虎的表达方式而已。石虎的艺术表达从形而下的技艺起步,却希望能指向形而上的理念,不过众多看画者都看不出其所指对象。石虎关注的不在表达本身而在表达的心怀和境界。《楞严经》有个比喻,讲的是据佛说经,如同人手指月。月亮如同佛心,手指如同佛经的语言文字。千千万万的常人感受的是手指,只有两三明白人才能感受到手所指示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