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心灵
到哥本哈根,我第一想看的是美人鱼铜像。
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的主人公为了王子,离开了慈爱的亲人,交出了美妙的声音,忍受了无尽的痛苦。但王子却娶了邻国的公主。满怀眷恋与失望的美人鱼,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成了泡沫。而今她的铜像坐在哥本哈根市中心长堤海边的基石上,恬静而忧郁,是丹麦的标志。
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美人鱼是一个悲剧形象。她是那么渴望被爱。在海底花园,其他公主种珠宝,她种的是王子雕像。尽管老祖母提醒她“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幸福得多”,巫婆也警告她追求人类爱情是一种危险行为,但美人鱼痴心不改。她是那么完美,却又那么不幸。她的悲剧是性格悲剧。
关于美人鱼,后世学者们有各种高深的解读:她的“失声”表明女性失去了表达的权利;她追求异类的情感,违背了生物圈物种繁衍的规律;她认同人类世界的价值标准,也就否定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她渴望进入人类世界的努力,反映了作者的人类中心主义意识。对安徒生完全肯定的意见认为:《海的女儿》从反面告诉读者,人类应该摒弃狭隘的利己主义计较,怀着利他的博爱精神积极追求,才能实现人生价值和生命境界的升华;作家通过美人鱼形象,提示正视“人”的地位,摆脱低级趣味,真正具有值得“人”的称号的高尚灵魂,等等。
所有这些,安徒生本人是否想到过,不得而知。
最喜剧的是一种译本对《海的女儿》的改造:为了教化的目的,原作被删繁就简,异域色彩的童话,改造成了本土传统的才子佳人故事:美人鱼之所以想要离开海王宫,仅仅是因为看厌了海底景致,要到海上去见世面。救了王子,再次相见,情窦初开。王子感谢她救命之恩,爱她美貌,想娶她为妃,却又嫌她哑巴。更过分的是完全改写了故事结局:王子抛弃“小公主”,另娶他人,是个无情无义的好色之徒。“小公主”于是绝望,沉入海底。原作中美人鱼由此超升至精灵世界,并有望在三百年后升入天国被删削殆尽。非但完全背离了安徒生的初衷,更使整个故事落入恶俗低劣的“痴心女子负心汉”的老套。
这样随心所欲加以阉割的改造喜剧,本身是一场愚昧的悲剧。如此教化,其实是对人类优秀文明成果的戕害。
读懂安徒生童话,首先需要读懂一颗优雅与高贵的心灵。
《海的女儿》不是凭空想象的结果,其中隐藏着一生未娶的安徒生深深的伤痛,那伤痛足够写一部长篇。或许可以说,美人鱼正是安徒生自身的写照。他出身贫寒,地位低微,与权贵格格不入。面对种种嘲笑与侮辱,忍受内在的痛楚与寂寞,像美人鱼一样不为世所容。作家把一部长篇凝结成了一个童话:典范性的爱情悲剧极尽凄婉,内敛地把一份精致的忧伤静悄悄地、丝丝缕缕地缠绕到读者心上。美人鱼的追求和牺牲,打动了无数读者的心。
安徒生童话特有的艺术魅力就在这优雅与高贵中显现。
安徒生是我最早知道的外国作家。人们常说:文学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的确,如果没有安徒生童话,我对丹麦便不会有任何印象。
离开哥本哈根那天,我在市政厅广场一家餐馆午餐。
天空湛蓝透明。现代大工业和中世纪建筑交相辉映。配色绝美的街区,设计做到了极致,整个城市就像一个童话。美人鱼铜像身后是王宫广场。丹麦女王常常会在楼上窗口向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招手致意。
市政厅一侧,巨大的树荫下,坐落着安徒生青铜雕塑。这位贫穷鞋匠的儿子,下层民众的代言人,社会黑暗的诅咒者,帝王贵族专横丑陋的辛辣嘲讽家,穿着十九世纪的衣服,静静地侧面大街,沉思着,眼神里满是挥之不去的忧郁。
一百多年前的社会良心倘使活到今天,是不是就再没有忧郁了?我想未必。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完美的社会。一个社会只要还不能确认已臻完美,一个正直的作家就不会放弃严肃的社会责任。
尤其是像安徒生这样的伟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