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慰藉 ——听勃拉姆斯的《挽歌》
熟悉勃拉姆斯(1833-1897)的音乐家和乐迷,会不约而同用“温暖”来形容他的音乐特质。久而久之,这已成为某种共识,似无须验证,也毋庸争论。诚然,用体感的“温暖”来界定音乐,这是借助人类审美经验中神奇而又常见的“通感”——尽管不可能用科学的定量来确准勃拉姆斯音乐的“温度”究竟几何,但在懂行的爱乐人耳中,勃氏音乐因“晚霞”和“晚秋”般“暖心”而打动人的时刻非常多。我本人曾在早先一篇文章中(《勃拉姆斯随想》,刊2019年3月23日《文汇报·笔会》)称勃氏为体贴、谦和与温润的“暖男”,这倒不是对勃氏日常性格的描述(据说,勃氏在日常生活中性格直率,常常出言不逊,有时甚至对老朋友也会伤和气),而是对他的“音乐人格”的某种想象和感应。
乐史中一般公认,勃拉姆斯在音乐中达至完全成熟,是以著名的《德语安魂曲》(也译《德意志安魂曲》,1868)为标志。这部19世纪德国音乐中最伟大的交响合唱巨作正是以“温暖”为其核心色调——缅怀亡亲,抚慰生者。勃氏生母于1865年2月去世,作曲家随后怀着悲悼之痛写完《德语安魂曲》。而让人感念的是,作曲家在这里并未过多沉湎于至亲亡故的悲恸,也很少刻意渲染死神冥府的阴冷森严,而是以宽厚与稳健的笔触,用人声特有的温暖、挚诚和悲悯来慰藉人心。和一般旨在安抚亡灵的“安魂曲”不同,这部作品的意蕴要义是指向仍活在凡世中的生者与后人——接受生之短暂,并从中理解生命的珍贵,进而领悟人生的希望和世界的意义。
一位优秀的艺术家,总会对某些特殊的人生命题和情感范畴念念不忘,并以“回旋”的方式不断折返到这些命题和范畴中来。勃拉姆斯好像对“生命苦短”这个命题以及与这个命题紧密相关的“伤逝”“怀旧”和“认命”等范畴情有独钟,每每在音乐中反复触及,这不仅明确体现在他众多的艺术歌曲和合唱曲创作中,也在暗中渗入他无数脍炙人口的“无标题”器乐曲中……
前些日子,勃拉姆斯的一曲《挽歌》(Nänie,Op.82,1881)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这是一首笔法精湛、意境悠长的交响合唱曲,时长大约一刻钟,有评论认为它堪称是“精缩版”的《德语安魂曲》——《挽歌》和《德语安魂曲》之间的主旨和音乐口吻确乎存在明确的关联性和贯通感。而且,就“温暖”的感觉而言,我甚至认为《挽歌》比《德语安魂曲》更加凸显、更为舒展,也更具直达人心的慰藉效能——此时的作曲家距写作《德语安魂曲》时又年长十多岁,音乐行进更显老到,下笔也更为沉着。
《挽歌》与《德语安魂曲》类似,创作起因也是勃氏自己的痛悼经验——画家好友安瑟姆·费尔巴哈(Anselm Feuerbach,1829-1880)不幸早逝,直接引发此曲创作。说起来,这位画家费尔巴哈的伯父即是著名哲学家路德维希·费尔巴哈(Ludwig Feuerbach),我们国人通过恩格斯的名著《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对这位哲学家已相当熟悉。勃拉姆斯生前与当时维也纳的知识文化界有深入交往,挚友中有不少著名学者、教授、医生和艺术家。这种交往和交流拓宽了这位作曲家的文化视野,深化了他的艺术景观,并由此提升了勃氏音乐创作的精神含量和内涵质量——《挽歌》的创作正是典型例证。
这首交响合唱的歌词取自德国文豪席勒的同名诗篇:Nänie原指悼亡唱词,《挽歌》应是很贴切的中文标题。选择席勒,体现了作曲家的文学眼力和审美品位——顺便说一句,勃拉姆斯几部交响合唱的代表性杰作(包括这首《挽歌》)均以德国文学史上大作家的诗作为底本,如《里纳尔多》(歌德原诗,Op.50,1868),《命运之歌》(荷尔德林原诗,Op.54,1871),《命运女神之歌》(歌德原诗,Op.89,1882)等。有点可惜的是,这几部交响合唱杰作在中国舞台上尚未有机会正式上演,在音乐院校的教学中也很少得到关注。这导致音乐界对勃拉姆斯的理解或多或少出现偏差——勃氏理所当然被看作是“纯音乐”如交响曲、协奏曲和室内乐等领域的大师巨匠,而这位作曲家思考人生命题和体察历史情怀的人文关切却遭到忽略。从某种角度看,不了解勃氏的合唱和艺术歌曲等这些带有显在“非音乐”维度的作品,就不可能真正全面和深入地理解这位作曲家的音乐造诣,也无从捕捉诸多隐藏在乐声中的“弦外之音”。近来,国际学界越来越注意到,勃氏的很多纯器乐作品与他的合唱曲和艺术歌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的纯音乐构思中也隐藏着诸多秘而不宣的“标题内容”意味——这恰从另一侧面印证了勃氏音乐的人文旨趣和内涵深广性。
不妨猜想,席勒的《挽歌》以独特的诗意启动了作曲家的灵感:一句“即便美也会逝去!”(姜林静中译,下同)的感叹,开门见山道出全诗主旨:世上一切均转瞬即逝,无法驻留,即便“美”——这个看似代表永恒的世间显像——也难逃“逝去”的命运!诗人随后用古希腊的三则著名神话(奥菲欧斯失去爱妻,爱神阿芙洛狄忒失去恋人,海神忒提斯失去儿子)咏叹生之脆弱,美之短暂——毕竟,所有的“美好之物”和“完满之物”都会随风飘逝。最后,诗人以赞颂音乐和艺术(“成为爱人唇齿间的一首挽歌,亦是荣耀”)来暗示对死亡的超越,从而给整首诗歌带来些许亮色……
勃拉姆斯对席勒《挽歌》的配曲不仅全面保留了原诗的韵味和结构,而且通过音乐的特殊解读和润色,进一步升华了诗文的意蕴和境界,从而使这首《挽歌》成为整个交响合唱文献曲库中最出色的杰作之一。乐曲开端的长篇双簧管领奏,暗含一个影射贝多芬著名的《“告别”钢琴奏鸣曲》Op.81a中“离别”音调的动机要素,表情哀婉,但又极尽甘美,而乐队和声中不断侵入的小调色彩,以及乐句行走的沉吟性停顿,更增添了音乐气氛的凝重和感伤——这是勃氏最优美的旋律创造灵感之一,不禁让我想起他笔下另一段同样优美的双簧管独奏旋律:《小提琴协奏曲》慢乐章的著名开篇。
“即便美也会逝去”交由女声徐徐唱出——女声,尤其处于轻柔的合唱状态时,最具有“母性”的温暖感觉。而经由四声部混声合唱“赋格式”的顺次进入,“美”(schöne)、“逝去”(sterben)等关键性语词被刻意放大、拉长,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渲染出一派苍茫而悠远的哀婉气象。合唱作为音乐的一种媒介方式,它的一个特殊魅力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因是集体咏唱,众人协作,便平添了超越个人的包容性和救助感。勃拉姆斯闻名遐迩的德国式特殊功力——以简约材料搭建大型结构——在这里也再次彰显无遗,以器乐的繁复笔法雕琢人声,营造出勃氏合唱具有内在韧性的特殊美感。
笔锋一转,音乐进入对比中段——肃杀的小调,规整的节奏,柱式齐唱的织体运作,一反前此音乐的多层次交织和多维度叠合:这是母亲失去儿子后的哀恸悼歌。音乐在“哭泣”(weinen)一词上刻意驻留,半音和声的苦痛色泽达至饱和,戏剧性节奏的助推也在此到达顶点,入木三分地刻画出悲悼的切肤之痛,令人心碎……随后的过渡段是勃氏细腻、精妙用笔的上佳例证:“哭美好之物的逝去,哭完满之物的逝去”——合唱队和交响乐队彼此对答,一咏三叹,犹豫、无奈,终以平静而低徊的声调接受命运的安排。乐队中一段强调性的下行三度环链,与作曲家日后悲剧性的《第四交响曲》(1885)第一乐章在语气口吻上如出一辙(尤其是发展部至再现部的接榫处),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挽歌》对席勒原诗的转型和升华,尤其体现于最后两行诗句——音乐进入再现。明亮的大调再次回归,我们再次听到独奏双簧管那略带悲戚的优美乐句:勃拉姆斯在这里展现了一位风格高度纯熟而又极富艺术修养的创作巨匠的大师手笔——召回全曲的起始乐句,但绝不原样照搬,音乐内声部中充满了美不胜收的微妙细节改写。作曲家以特别的音乐诠释,强调了席勒诗句中朝向光亮和希望的内涵:“荣耀”(herrlich)一词在这里成为核心,它不断重复,延绵不绝,而连续的“下属和声”营造出静谧安宁而又意味深长的“暮色晚霞”景象……可以说,勃拉姆斯通过音乐的力量,最终将席勒原来情调哀伤的挽歌转变成了一曲承接光亮并抚慰人心的特别颂词。
勃拉姆斯的《挽歌》印证了音乐在面对人类至深情感体验时所可能具备的无与伦比的效力:我们心灵中最柔软的某处会被这种深沉、内在而又具有超越气质的温暖之光照亮。这曲《挽歌》前不久帮助我度过了一段困难的时光:家父于今年2月1日因病辞世,而我在陪护和送别家父的日日夜夜里曾多次聆听这首合唱曲,常常禁不住潸然泪下……勃拉姆斯的这首《挽歌》与我之间似产生了某种特殊的个人关联,而我聆听这首《挽歌》不免会连带起强烈的个人感应。回过头想想,这倒说明,真正的艺术恰是通过个体感动才能获得普遍意义。换言之,艺术正是通过精粹的形式笔法揭示人类的普遍命题,从而让我们领会存在和生命的真谛,并最终收获发自内心的深刻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