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没了的邯郸路桥
几十年前,我在复旦大学读书、工作的时候,进出复旦只有一条公交线——9路电车(前身为3路有轨电车,后改为93路、139路),9路电车在复旦门口设有复旦大学站。那时到市中心去,复旦人叫“进城去”。最便捷的路线是乘9路电车到虹口公园,再转乘18路车到人民广场。
依稀记得,开往市中心方向的9路电车驶出复旦大学站后,会上一个斜坡。这个坡稍有点陡,实际上是一座桥,叫邯郸路桥。有一次,电车上坡后,车顶上俗称“辫子”的集电杆突然崩开,“翘辫子喽!”有乘客喊道。司机马上跳下车,将“辫子”搭好,再小心翼翼地驶下桥面。
邯郸路桥位于复旦西首,横跨走马塘。它最早的名字叫平阴桥。老上海人都知道,上海曾有两座平阴桥。另一座在斜土路上,桥名与皖系军阀何丰林有关。何丰林,山东平阴人,曾任淞沪护军使。下属投其所好,以他的名字命名了其衙署附近的丰林路(今枫林路)、丰林桥(即枫林桥),又以他的籍贯命名了跨越日晖港的平阴桥。这个平阴桥地名,一直保留到21世纪初。
和斜土路上的平阴桥相比,复旦边上的平阴桥资历也不浅,它建于1922年。这一年,正是复旦从徐家汇迁到江湾的年份。江湾校园落成后,南侧建了座古色古香的校门。校门原是要面向辟筑中的翔殷路的,但翔殷路迟迟不见筑好,复旦师生出入只得绕道走后门。李登辉校长几经周折打通关节,一条长长的翔殷路(即今翔殷路和邯郸路)才得以建成,平阴桥也应运而生。
这座平阴桥的名字有何出典呢?我没有查到史料,只读到一位复旦1924届学生对辟通翔殷路的感想。他说:“赖校友陆达权先生之努力,暨沪军使何茂如、闸北工巡捐局局长许剑青先生等赞助,始克造桥筑路,而吾同学得免绕道之苦。”(庸夫《庸庵随笔》)这里的“何茂如”,指的就是何丰林。难道这座平阴桥的名字也与他有关吗?这个“双黄蛋”下得有点蹊跷。
平阴桥造好后成为复旦一景。当年,对于新落成的江湾校园,师生们曾评选过“复旦八景”:桃园春色、柳径莺声、板桥春水、平芜朝烟、隔岸秧歌、远市灯光、秋篱月影、梅林皑雪,涵盖了校园内外的美丽风光。今天,“八景”已难寻觅,后人只能从当年的“八景诗”中发现某些踪迹。其中关于“板桥春水”的诗这样写道:“春江水涨绿平堤,图画天然入望迷。遥认垂柳烟径外,钓船多系小桥西。”我一直以为,“板桥春水”之美景应该就是指平阴桥旁的走马塘两岸。
平阴桥是复旦校园外的人文地标。20世纪20年代末,校园内外商铺林立,其中饭馆最多。各商铺允许赊账消费,“学期中,惟恐同学不记账消费;放假时,又恐同学们不还账”。每到放假时,平阴桥就成为收账的“关卡”:各店铺老板、伙计拿着账本,守在桥头,“汽车开来即询明何人所雇,当即分别翻阅账簿一查”。一位1929年毕业的复旦校友曾这样回忆:“放假前一件大事,即须还清账目,始能出校,较之学校大考,尤觉重要。”(自安《足球·京戏·其他——廿五年前母校旧事》)
1935年3月10日,上海举行市民长跑赛,复旦师生踊跃参加。长跑赛起点就在平阴桥。3月11日《申报》上《平阴桥下令出发》一文,报道了这次比赛:“昨日风和日丽,于九时二十分,在翔殷路复旦大学门前、平阴桥东排列起步,报名参加者一百〇二人……”终点为上海市政府大厦(位于今上海体育学院内)。
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平阴桥被日军炮火摧毁,次年重新修好。抗战胜利后,它一度改名为翔殷路三号桥。1952年,它又改名为邯郸路桥。邯郸路桥是从市中心抵达复旦的重要地标。1964年考进复旦中文系的许道明曾回忆,他到校报到的那天,最先见到的就是邯郸路桥,“当年的复旦大学还没有钢筋水泥砌成的围墙,竹子编成的高高篱笆,随便涂上了些漆黑的柏油,从邯郸路桥一溜排向国定路……篱笆上破了十来米的大窟窿”(许道明《挽歌的节拍》),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除了是地理概念,邯郸路桥还融入了复旦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层面。陈望道校长是语言学家,他在研究“提带复合谓语”时,曾多次以“走过邯郸路桥”一词举例释义;徐震教授是杂文家,曾就邯郸路桥大修工程中的拖拉作风,写过一篇《邯郸学步》,批评有关部门缺少大局眼光。一位20世纪50年代复旦学生的日记中写着,他在读书期间,曾热恋过一位女生,当时恋爱不便公开,他们的约会地点就选在黄昏后的邯郸路桥。
20世纪90年代初,因走马塘河流污染严重,有关部门用涵管将河流引入地下,邯郸路桥遂名存实亡。我曾读到过一部文学作品,记叙一位留美的复旦女生回国时,与初恋男友相约在邯郸路桥上见面。然而,当她下车后,发现根本没有桥,“我不由得一惊,以为走错了地方”,问了路人才得知原委,“我禁不住一阵怅惘……上帝为什么对我这样残酷,不仅一而再地惩罚我,而且还要将我初恋的痕迹一一抹去?”(胡真铭《爱情变奏曲》)2000年初,中环线开始建造。为保留复旦文脉,中环高架进入邯郸路时,忽然转至地下,隧道出入口就位于邯郸路桥位置——从此,邯郸路桥真的没了!
前几天,我从大柏树乘公交车到复旦,汽车开过运光路后,经过一家单位,见单位铭牌上写着:上海市电力公司电力科学研究院。我猛然想起,几十年前,这里就是靠近邯郸路桥的9路电车电力所站。每当9路电车开到这里时,售票员就会用沪语报站:“电力所到了!”乍一听,很像沪语中的“甜芦粟到了”。那时,“甜芦粟”和“邯郸路桥”,是串联在一起的甜美符号。“甜芦粟到了”,就意味着要上“坡”了——复旦要到了!
如今,“甜芦粟”的报站声早已不闻,邯郸路桥畔的“春水”也已湮没。唯有邯郸路桥的传说,会在复旦人的记忆中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