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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大地》:献给青藏高原父辈们的纪念碑
来源:文艺报 | 张薇  2023年05月05日09:21
关键词:《雪山大地》

杨志军最新长篇小说《雪山大地》同时入选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和“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近期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恢宏的草原史诗、一条流淌信仰的时代之河、一座献给青藏高原父辈们的纪念碑。杨志军重返藏地写作,以他标志性的诗性语言,展现了1949年以后地处黄河源头的青海藏区发生的波澜壮阔的历史变迁。小说描写汉族干部“父亲”来到沁多草原的野马滩蹲点,调查走访牧民的生存状况,遇见沁多公社主任角巴德吉,角巴让牧人桑杰带着父亲去野马滩,就此开启了父亲与桑杰汉藏两个家族、两个民族的生命传奇。围绕着他们的命运,一幅时代的历史画卷在苍茫的雪山大地展开。

杨志军倾情描写了一群真实生动、勇力过人的汉藏人物,他们在1949年以后的时代风云里,与青藏高原的雪山大地共同经历了沧桑巨变。

小说中的汉族人物形象是青海高原三代建设者的精神图谱。父亲作为派驻草原的蹲点干部,甫一遇见沁多草原极有威望的原部落头人、现公社主任角巴德吉,就被角巴起了一个藏族名字“强巴”,赢得了藏民的信任和尊重。他跟随牧民桑杰一家从野牛沟搬迁到野马滩,住进桑杰家的帐房,目睹桑杰遭到当地牧人的暴力驱赶,父亲认为接触牧人是他的工作职责,便骑马寻找那些牧人以求沟通对话,但突遇野马河水汹涌狂泻,桑杰的妻子赛毛为救父亲被激流冲走。父亲把桑杰赛毛的聋哑儿子才让带到省城西宁治病,让他们的女儿梅朵到西宁上学,就此,年幼的才让和妹妹梅朵生活在母亲苗苗阿妈、姥姥、姥爷和“我”的家里直到成人。代理沁多县副县长的父亲为角巴德吉仗义执言、为王石书记分担重任、与才让县长斗智斗勇;作为校长创办了沁多县第一所学校、接纳了饥荒年头迁至沁多草原的西宁保育院;因收留省上来沁多避难的老师,父亲遭人举报被免校长职务,从经营小卖部开始,改善牧民生活、启蒙金钱意识、联接现代文明、发展草原经济,成立了沁多县第一家贸易公司;为拯救草场恶化的草原穷尽各种力量,在担任阿尼玛卿州委领导后,建造一座城市,对牧人实施十年搬迁计划,把草原还给草原,牧人开始新的文明生活,丹玛久尼自然保护区应运而生,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使草原正在走向自然生态完美的人类生活示范区。在为草原竭尽所能后,父亲敬畏雪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母亲苗医生善待帮助上门求医的藏地牧人,选择从西宁下放到沁多县卫生所,为草原培训医护人员,竭尽心力医治病人,在她的努力奔走下建起了沁多县第一所医院。当看到当地的麻风病人被驱逐到与世隔绝的生别离山自生自灭时,怀着仁心大爱,母亲主动到生别离山救治病人,在生别离山建成麻风病医疗所,最终因被传染麻风病而殉职。姥姥、姥爷为儿女殚精竭虑,又用他们的仁慈和爱心抚养长大了藏族孩子才让和梅朵;“我”的成长伴随着草原的风,终而成就了一个“藏族人”的梦想。

与汉族人物形象共同构成雪山大地生命风景的是草原藏族群像。原部落头人角巴德吉为新生的政府赠送牛羊、奉献草场,主动把自己的部落改成公社。成为公社主任的角巴以自己的威望成为沟通连接牧人与父亲的桥梁,倾尽所能辅助父亲实现建设草原的设想。在说服野马雪山的牧人搬迁到沁多城的路上,已是角巴爷爷的老人陷落深不见底的雪渊,消失在雪山大地。妻子赛毛为救父亲被激流卷走后,桑杰与角巴的女儿卓玛结婚。继任公社主任的桑杰秉承岳父角巴的职责,成为父亲在草原工作中依靠的中坚力量。新一代藏族儿女才让、梅朵接受了更高的教育,唤醒生命的潜能。才让出国深造,在成为博士后选择回归草原造福一方,年轻的生命与雪山大地融为一体,也倒在了阿尼玛卿草原的黎明里。有歌舞天赋的梅朵最终放弃如日中天的演艺事业,回到草原,在汉族母亲苗苗阿妈献身的生别离山医疗所从事整容护理麻风病人的工作。他们周围涌动着一群热血藏民,在时代的变迁中完成了自身的艰难前行。

作为历史的亲历者,杨志军的书写惊人的真实。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青海有一大批父亲母亲这样来自全国各地的建设者,他们满怀激情充满信念,毫不作伪地坚守自己的工作原则。对于他们而言,生命和使命是一体的,责任与担当是交融的,勇气与奉献是不需要理由的,他们纯真、热情、诚朴、厚道,良心是指导他们生活与工作的天然指针,无需认证,他们便领有雪山大地的情怀与胸襟。也许在今天看来,父亲母亲忘我的工作投入有些不可思议,那一群人的生活是“理想化”的回望,但在那片大地上有过相同经历的几代人,会有深刻的心灵认同和刻骨的灵魂记忆。父辈们就是以那种理想主义的姿态种植着希望的种子,实践着他们自觉承担的使命与创造。他们蓬勃的生命激情在一个新的时代如新鲜的日出,照亮每一个在他们的生命中路过的生命。当然他们的忘我也意味着对家庭子女的疏于照顾,这也同时带给子一代多重情境的生命感受。一部分子女成为杨志军这样的新的年轻的理想主义者,锻造了与父辈气息相同、灵魂契合的精神品格;另一些子女则在与父母的疏离中有着难以抹去的伤痕,只有当子一代也历经世事之后,才真正理解了父辈博大、宽阔、深沉的爱,理解了他们沉重的牺牲和飞蛾扑火般的奉献,也理解了他们纯洁的理想信念和由此迸发出的强大生命力。读《雪山大地》,是一个重新审视父辈与自我生命的过程,也是一个重新认识时代与命运的机缘,更是信念坚定与人格完整的心灵鉴证。子一代就此与童年和解,找到故乡,完成与父辈们的情感相融,并在他们的生命光亮里看到自己生命的出处与出路。

与父辈的际遇相对应的,是杨志军塑造的藏民形象,他所描写的藏民生活与生命情境同样真实,他们的话语、表情、待人接物和理解事物的方式、对自然的丰富情感、信仰雪山大地的诚敬在作品中呼之欲出,一如生活本身的流淌。他们身上所沐浴的草原的阳光,使得角巴和米玛、桑杰和赛毛、才让和梅朵几代人光彩夺目,也使得一些情节,比如盗马贼阿旺秋吉在罪错之后的忏悔与死亡,充满了令人震撼的道德加持。只有怀着对一个民族无比热爱的情感,才能如此饱满丰盈地描绘出他们的生活,在他们的信仰里看到爱的光芒。

《雪山大地》是一部属于高原父辈的史诗。父亲与角巴的相遇是命运的相遇,也是历史的相遇,他们的相遇使两个人、两家人、两个民族的命运轨迹重合,有了新的现实走向。杨志军写汉藏两个家庭的联姻、两个民族的融合,写他们共度的艰辛岁月,互为彼此的成全、照拂、温暖与爱,在雪山大地上建起的现代文明生活,就是在写父辈们的精神光亮如何成为一代代汉藏儿女的精神遗产。尤为令人感喟的是,如果说以往杨志军多写“父亲”,《雪山大地》中的“母亲”则与“父亲”并驾齐驱,在某种程度上更具强烈的情感。父亲和母亲一生视草原为生命依归,父亲强巴具有远见卓识,胆略过人、情深似海,有道义担当;母亲则是一个极其坚忍、沉毅、诚挚、利他、勇敢的形象,她总是行动走在言语之前,对待家人、对待病患尽显大地母性。因治疗麻风病人被感染后,母亲为了保护家人,几年时间里独自隔绝在生别离山直至离世。生别离,真是令人肝肠寸断!而生别离山又是麻风病人的避难所,母亲在这儿建起了医疗所,专门救治被世人所抛弃的麻风病患,对待病人慈悲、耐心、尊重,赋予他们人的尊严。女性的柔软绽放出强韧的力量,她的沉默的牺牲、她的众生平等、她的爱的行动,使她成为与父亲比肩的理想的“人”。可以说,“母亲”的在场与“父亲”共同构成了黄河的母性与父性复杂气质的完整样貌:源头出发时的平静、清澈、涓涓细流,继而生命勃发、惊涛拍岸,气象浩荡,奔流到海。

与父亲母亲相辉映而绝不可忽视的形象是老一代姥姥、姥爷的角色,他们在艰难年代负重坚韧,从不抱怨,对孩子们加倍护佑,对众生无差别尊重,仁爱善行,深明大义,更重要的是他们承担着修复、弥合家庭关系的粘合剂的角色,使得汉藏两家的氛围无论清贫还是富裕都充盈着爱与和谐,家人们得以心灵健康、情感丰盛。这是非常幸运也是极其重要的品质,因为有了姥姥姥爷,孩子们没有遭遇远离父母的创伤,他们的成长有赖于老一代最朴素也最饱满的心灵呵护与情感支持。当姥爷去世、姥姥失踪后,杨志军以磅礴的情感写道:“姥姥,姥姥,她是才让和琼吉的姥姥,是我和梅朵的姥姥,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过嘎嘎的姥姥,是索南和普赤的姥姥,也是父亲、母亲、桑杰、卓玛、尼玛、旺姆、洛洛、央金、格列的姥姥,连角巴爷爷和米玛奶奶也叫她姥姥……”小说中的藏族音乐人洛洛由此写下新歌《姥姥》:“你是藏族的姥姥是汉族的姥姥……你靠近雪山是否已成高洁姥姥?”这是令人动容的呼唤,也是漫长的民族融合史极为瑰丽浓墨重彩的吟诵。

由“父亲”“母亲”“姥姥”以及他们身后的几代高原建设者构成的“父辈们”,拥有如此强健的精神骨骼,如此丰沛的情感原野,如此隐忍而生生不息的沉静的力量,他们配得上一部史诗的传唱。

《雪山大地》堪称一部理想主义的杰作。杨志军写作伊始就一直致力于理想主义的求索,他迄今的全部重要作品都贯穿着一个创作理想,即高扬理想主义信念,他从不讳言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雪山大地》描写的是小说中“父亲”“母亲”的生命历程,也是现实中杨志军父亲母亲的人生往事,他们的经历像一颗信念的种子播撒在杨志军的内心,成为他生命的信仰,也成为他的理想主义启蒙。杨志军的父亲少小离家外出求学,1949年后随部队西进,沿途参与创办《宝鸡日报》《甘肃日报》《青海日报》,定居青海后常年在藏地牧区工作,与藏地民众结下深厚情谊,后担任青海省文联领导,60多岁因高原病过早离世,用生命践行了一个知识分子在高原的使命。杨志军的母亲是青海本地第一批专业妇产科医生,曾在北京协和医院进修,从师于中国著名妇产科医生林巧稚,医术精湛,一身风骨,近80岁仍在坐专家门诊。西宁是多民族聚居地,父亲和母亲的知识分子情怀是一股暖风,吹向他们能够触及的广大的生命原野,艰厄与困顿中的人都是他们照拂的对象,在他们悲悯的心胸里,汉族、藏族或其他少数民族之间没有阶层、没有分界,没有荆棘竖起的篱笆,他们的信念就是治病救人、惠及众生。这是时代罕见的自觉与清醒,老一代知识分子的理想坚守放射出卓绝的光芒。幼年杨志军的很多快乐都来自于父母因工作而接触的草原藏民,他喜欢这些醇厚的人,也喜欢跟随他们去草原。大自然凛冽的忧伤与生命的旷远,从儿时起就为杨志军种下一生写作的哲思与诗性,父母的人生经历与人格风范则点燃了杨志军的理想激情,“就像从草原上长出了一座山,不经意中就有了拔地而起的勇气和自信”。

杨志军有篇纪实散文《十万嘛呢》,纪念一位草原藏族母亲的坚忍、慈悲和情义,她照亮了来自城市的汉族青年杨志军23岁的生命。杨志军认为这篇散文对他而言具有个人精神里程碑的意义,我相信,当年轻的杨志军站在草原深处,胸中涌动的一定是同父辈一样的情愫,他的视野投向茫茫雪山大地,他的生命与广袤的苍穹有了深邃联结。这样的联结使杨志军保有难得的纯真,这是一种稀有的品质,正是这种纯真决定了其人格特征,也决定了《雪山大地》的文学品格,成就了他的理想主义叙事。

《雪山大地》共有十七章,每一章都有一首诗歌作为题记,每首诗歌都通向理想,是关于爱的呼唤,是为天地间的生灵祈愿。随着故事发展,诗歌内容层层递进,从向上的路衔接着天空的爱与太阳,经过山、水、星、花、动物等自然万物,到夏天的繁绿、牧草的浩荡、冬天的雪白、源头的安详,直至最后一章即第十七章“雪白”爆发出草原高亢广阔的长调:“是天空的表情,是城市的符号,/是草原的标志,是乡村的神态,/是一切璀璨之上的璀璨,/那永不放弃的爱念——扎西德勒”,理想的人类关系、生命形态、自然存在、世界样貌都指向一个大写的“爱”——扎西德勒。藏民角巴、桑杰们怀着信仰朝拜雪山大地,信仰教给他们的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众生幸福。所以赛毛可以为了初次相识的汉人“父亲”而舍命;桑杰可以因为“父亲”敬拜雪山的细节接纳他成为家人;角巴把草原风雪中最后的生存机会留给了他的同胞;原沁多县委书记王石在高原病的折磨下,需要往返西宁城与沁多草原缓解病症,面对种种压力,依然在艰难中支持父亲的工作与梦想;原沁多县县长老才让最初对父亲排外专断,后渐渐放权父亲,让他有机会为草原谋长远大计;子一辈才让在美国取得博士学位后重返草原;梅朵来到生别离山继承汉族“母亲”的志愿……被雪山大地的金光指引的父亲,用生命守护草原的壮怀激烈就有了理想的出处:“是灵魂本该如此的表现,是骨子里必然拥有的激情的喷溅,是随着血液汩汩流淌的冲动,就像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除了理念的支撑,更多的则是本能和天性的释放,是一个叫赛毛的女人用以命救命的办法烙印在他身上的宿命:阿尼玛卿草原从此就交给你啦。”

杨志军对大自然的热爱使得《雪山大地》成为一条从雪山奔腾而下的河流,有平缓,有激越,有翻滚的浪,有一泻千里的狂卷……他的理想主义激情在这条大河里裹挟着读者不能停止地奔向远方。在杨志军笔下,草原的每一次出场都是新鲜的露水,绝无重复,数不清的植物信手拈来,它们在大地上生长得如此恣意放纵、自由烂漫,雪山的形貌在他笔下变幻多姿、熠熠生辉。也因此,当草原荒芜、草场退化时,大自然的美与颓败形成鲜明对比,令人惊心动魄,父亲一次次倔强挽救与重建草原的努力便格外令人动容。

角巴送给父亲一匹卓越且富有灵性的马——日尕,有完美的身躯、劲健的蹄子、行动的耐力、奔涌的气势、狂热的激情、牺牲的精神,与主人有心灵感应,是大自然的造化、天地间的精灵。父亲和日尕,一人一马行走草原,犹如仗剑走天涯的侠客,随处建功立业。杨志军对日尕有大段大段声情并茂极富动感的细致描写,人与动物的和谐默契达到极致,父亲幻化为日尕,日尕成为父亲,他们伫立在圣洁的雪山脚下,满含热泪深情瞩望大地上的人,倾听着雪山大地上响彻学生们齐声朗读父亲编创的文句的声音,那闪耀在孩子们心头的理想光辉经久不熄:“我生地球,仰观宇宙,大地为母,苍天为父,悠悠远古,漫漫前路,人人相亲,物物和睦,山河俊秀,处处温柔,四海五洲,爱爱相守,家国必忧,做人为首……”

这是杨志军成为理想主义者的基石。拥有这样的胸襟,杨志军的作品才充盈着宇宙星空、自然生命、雪山大地。父亲创建的沁多城野马雪山广场上,有一座用哈达雕塑而成的冰晶雪山,是人们献给父辈们的有形纪念碑,而一座无形的纪念碑则永远耸立在《雪山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