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与笼子 ——赵丽宏《树上的卡拉斯》的空间想象
初读赵丽宏的儿童文学作品《树上的卡拉斯》,便自然想起意大利文学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的长篇小说《树上的男爵》。主人公同为在树上生活的生物,《树上的卡拉斯》显然延续了《树上的男爵》中对于树上空间的建构,并基于生态乌托邦的概念,以更符合儿童阅读习惯的视角和叙述方式,对树上的自我空间、环境空间与情感空间展开文学想象,从而丰富了儿童文学所能抵达的深远意涵。
自我空间:镜像中的他人与自我
把一只从笼子里放飞的鹩哥与主动上树的卡西莫进行对比是不够严谨的,但两者在叙事构架上的确存在着相同模式——两个完整独立的自我,在离家之后,最终都没有选择归家。卡西莫的墓碑上写着男爵的一生: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而卡拉斯被放出笼子后有着同样的境遇:生活在树上——常到咚咚家觅食——最后从树梢上飞起来,飞成一个小小的黑点,融化在无遮无拦的天空里……因此,树不仅仅只是一棵大树,更是一种自我认知的象征。
拉康的镜像理论以婴儿照镜子的认知过程阐释在“他人”目光中逐渐内化的“自我”。卡拉斯作为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鹩哥,向知名歌唱家学唱咏叹调的过程,恰如婴儿通过镜像的自我学习。而当歌唱家打开笼子,给予卡拉斯一定的自由时,卡拉斯的鸟类自我终于在某刻觉醒,选择飞离最初的家,并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卡拉斯和咚咚同样结识于镜像式的歌唱。藏匿在树上的卡拉斯忍不住接唱了一首咚咚哼的旋律,咚咚才从树荫里的“回声”认知到卡拉斯的存在。从揣测树上卡拉斯的想法,到明白卡拉斯不愿回笼的纠结,咚咚在了解卡拉斯的过程中,读懂了卡拉斯对于自由的渴望。于是,野蛮生长的卡拉斯在此刻与未来的咚咚融为一体,他们在家庭的庇护下安然生长,却总有一天要飞向远方。作者将鹩哥命名为“卡拉斯”,很难说灵感不是源于《树上的男爵》主人公的名字“卡西莫”,两“卡”的人生在虚构的寓言故事中有所对照,以人与动物两种形态,共同阐释着生命的巧妙互文。
环境空间:生态乌托邦的家园构建
生态乌托邦是20世纪70年代美国环保作家欧内斯特·卡伦巴赫提出的概念,旨在描绘一种从现实社会到生态社会的可能性,在动态平衡中,建立起万物平等、多元共存、回归本性、去中心化的绿色社会。树上的环境空间作为与社会隔离的封闭世界,在某种意义上率先建立起了自然之“家”的概念。
当男爵卡西莫睡在吊在树枝上的皮囊里,他的眼睛变得和猫一样在黑夜里发光,他总是匍匐爬行,腿就变成了弯曲的罗圈腿。与树木鸟兽共存的生活习惯磨灭了卡西莫作为人的风貌;而卡拉斯作为动物,在与人类的亲密相处下,也不自觉沾上了人类的习性:常年生活在大自然环境中的灰喜鹊,随时会拍拍翅膀飞走,被人喂养大的卡拉斯,却会试探性地飞到咚咚家的阳台上,在鸟笼边吃着咚咚准备好的拌有牛肉和黄鳝骨头的鸟食。
在卡拉斯的认知里,“家”是当初歌唱家给它洗澡喂养它长大的红木鸟笼,也是如今咚咚家来去自如的阳台和阳台上那个开着门的铁丝鸟笼,可惜,当歌唱家重新找到卡拉斯,满心以为卡拉斯不回家只是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时,卡拉斯的自我早已让它对“家”有了新的判断——不是咚咚的阳台,也不是待了5年的笼子,卡拉斯在百转千回的流连与思索中,飞回枝叶晃动的大樟树里。
因此,在人与动物彼此平等、友善的共存氛围下,树上的环境空间恰恰消融了人与自然的边界,建构起生态乌托邦所描绘的具体景象。只要能飞翔的地方,就是家园。而歌唱家的那句“如果想回来,笼子还挂在老地方”,犹如每一个殷切盼望子女回到身边的家长,无奈、不舍、伤感,却有着浓浓的温情。
情感空间:质朴本真的生命原初力
自我空间和环境空间中含蕴着两个故事中一脉相承的生态精神,两者的情感空间所营造出的情感密度与情感浓度,则迥然不同。在卡西莫的家庭中,人与人之间充斥着对彼此的怨恨和对家庭的厌恶,而卡拉斯所遇到的两个家庭,却充满着真心的尊重与大爱的放手,这是作者一以贯之以其温柔的情怀熔铸在每部儿童文学作品中的情感张力。
不论是歌唱家,还是咚咚的父母,面对卡拉斯,他们始终以平和真挚的方式进行爱的呼唤。他们不会大声呵斥或道德绑架,逼迫卡拉斯回到自己的身边,反而以共同的记忆和熟悉的歌曲唤起彼此之间的情感连结。但他们也不会掩饰自己的失落与难过,因为他们虽然没有阻止卡拉斯选择的权力,却也有表达自我情绪的权力。卡拉斯在歌唱家的肩膀上来回停留,歌唱家却始终没有机会再次抚摸卡拉斯,两者的关系在恋恋不舍的拉扯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事实上,只有尊重质朴本真的生命原初动力,树上与笼子的选择才会皆有其义。
如果说卡西莫的故事是双脚不沾尘世,在孤独中保持自我的成人童话,那卡拉斯的故事则是满载尘世烟火,在温暖中传递谦敬的爱的教育。咚咚作为串起整个故事的小主人公,以自己天真善良的面孔,教会孩子们与万物相处的奥秘。
《树上的卡拉斯》不只是一本为了减少孩子阅读障碍、培养阅读习惯的童话读物,而是有一定难度与深度,潜移默化中塑造孩子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寓言故事。正如故事中易混的八哥与鹩哥,好的儿童文学就像是可以唱出动听旋律的卡拉斯,需要读者的慧眼,才能识别出鹩哥头顶那抹鲜亮的“黄头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