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安宁:像孩子一样注视并书写内蒙古大地
近年来,内蒙古草原上涌现出一批以渡澜为代表的年轻作家,在区内外产生了重要影响,而这与作家安宁十年扎根草原、教书育人的贡献密不可分。在辽阔的内蒙古大地上,安宁不仅在创造自己的文学世界,还指引更多天赋异禀的青年人走进文学这方天地。为此,少年儿童出版社编辑霍聃特邀安宁分享她在内蒙古大草原上写作和教书的故事。
霍聃:安宁老师您好,看到您近来出版了《草原十年》《大雨在草原上画画》“许渊冲英译《诗经》、唐诗、宋词、元曲古典解读三部曲”等作品,收获颇丰,首先向您表示祝贺。作为嫁到内蒙古的山东人,您已在呼和浩特定居十二年,您在《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寂静人间》“乡村四部曲”的写作,全部关涉故乡山东,且全是儿童视角。从《草原十年》可看到您的写作已转向内蒙古大地,同时依然保持了儿童纯真的注视。《大雨在草原上画画》更是您献给孩子们的关于草原的绘本书。您为何喜欢以儿童视角书写?您在山东农村的童年,和您女儿在内蒙古草原上的童年,有何区别?
安宁:我的童年不太幸福,家境贫穷,父母重男轻女,我生性自卑,父母对子女缺乏关爱,他们又频繁争吵,动辄对我们兄妹打骂,这给我带来长达一生的影响。我更喜欢现在的自己,远离父母的控制,内心寂静,勇敢无惧。所以我也想用文字,去抚慰过去那个童年的自己,我想去拥抱她,想爱抚在黑夜里因为日夜劳作的父母而觉得独自睡去是一种羞耻的自己。只有我自己才真正懂得自己内心的伤痕,以及一路跌跌撞撞成长的艰辛不易。我几乎是以逃离故乡的义无反顾的姿态来到内蒙古的。内蒙古大地如此苍茫辽阔,给予我的生命无穷的滋养,就在每日呼啸来去的大风和自由舒卷的云朵中,我看清了生命的本质,正是过去经历的一切,让我成为现在的自己。我学会了接纳过去,与童年的自己和解,也与不可能沟通的过去和解。因此,过去的十年,我完成了“乡村四部曲”,既献给童年的自己,也献给我爱恨交加的故乡。
每代人有每代人的童年,相比起来,社会的进步,物质生活的丰裕,当然是我女儿阿尔姗娜这代人的童年更为幸福。但这也仅仅是表面上的。我认为家庭不同,个体差异也不尽相同,这跟时代有关,但也不完全相关。就个体而言,我女儿的童年比我的更为幸福。所以她是一个乐观豁达、幽默风趣的女孩,但也遗传了来自我的敏感、眼泪丰盈的基因。这就是奇特的生命。我将她当成我自己来爱,好像自己又重新成长了一次。
霍聃:您在对女儿成长的观察中,有无写作的灵感?它们又是如何化为您的写作素材的?您觉得拥有一颗童心对作家重要吗?
安宁:我成长的八十年代,因为生在农村,父母没有多少文化,也缺乏生命的关爱,教育方式简单粗暴,再加上控制欲望强烈,给予我漫长的影响。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生命状态的拘谨,不舒展,没有自由飞翔的快乐,以至于我是一个典型的悲观主义者。反观我的女儿,我在教育上采取充分尊重生命个体意愿的原则,让她可以自由地释放天性,同时经常带她去大自然中观察动物植物,每年暑假都让她在呼伦贝尔草原上度过,所以八岁的她天性活泼,敢于充分表达自己的观点,热爱自然,哪怕一株小小的蒜苗,她都给予热爱,甚至与它们对话交流。我还带她学习骑马,目的不是掌握马术,而是在赛马场与不同的马儿沟通。在这种陪伴中,我也重新经历不一样的童年,并写下很多与她有关的作品。在百度上搜索“阿尔姗娜”,会出来大量结果,基本都是我所写的关于她的故事。我想她是我所希望成为的那个自己。
作家拥有一颗童心是非常难得的,很多作家在成年以后,往往会失去这种纯净的童心,所以在写作儿童故事时,往往会有所失真,充满成人的说教气息,没有儿童的天真烂漫。我已写作二十年了,事实上,一开始我的写作就立足儿童,那时我经常在《儿童文学》之类的期刊上发表作品,后来偏离了几年,到“乡村四部曲”的时候,又不自觉地重新返回。而绘本《大雨在草原上画画》,是我在陪伴女儿阅读了大量中外优秀绘本之后,有明确意识的对儿童的书写。
霍聃:在《大雨在草原上画画》这本绘本书中,您想表达怎样的主题?您有无继续为孩子们写作此类绘本故事的想法?
安宁:这本书中主人公的名字就叫阿尔姗娜,故事源自我和女儿及她在草原上的小姐姐查思娜、牧羊犬朗塔,一起经历的真实故事,只不过我将自己的陪伴给隐去了。故事发生在大雨即将来临的午后,孩子们跟天空上疾飞的小鸟对话,观察大雨在蓝色大门上画画,帮助牧民驱赶牛羊,她们还在躲雨时发现了新大陆——可以移动的房子一样的打草车。透过窗户,她们注视着大雨中所有静默的花草、牛羊、马匹和牧羊犬朗塔,并从中发现了生命静默但又坚韧的力量。而雨后的彩虹,清甜的空气,辽阔的大地,和大地上所有历经风雨但新鲜如初的生命,更是让她们赞叹自然和生命之美!
所以我想表达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自然主题,自然中的一切,在孩子的心里,都是有生命的,哪怕一滴雨,一朵花,一株小草,一只飞鸟,都有着同样的喜怒哀乐。同时,我想表达的另外一个主题是,孩子自有孩子的世界,他们需要成人的陪伴,但也需要独自经历生命中的一切,并发现自然与生命之美。
接下来,我要为女儿和她的草原小姐妹查思娜完成系列草原绘本故事,然后再为她和小伙伴小筐完成系列成长故事。在无意中发现“乡村四部曲”都是以儿童视角完成后,我便将为孩子们写作列入此后每年要完成的计划之一。我也希望优秀的作家都能为孩子们写作,让一代又一代人从小就被美的事物浸润。
霍聃:内蒙古广袤的草原、辽阔的地理风貌及山川风物,给予您怎样的写作影响和生命烙印?
安宁:在我的心里,内蒙古就是我的第二故乡。在某种意义上,这片大地承载了我的精神世界。过去,我每天写作时,面前铺开的都是齐鲁大地上翻滚的麦浪。而今对于麦田的想象,竟然神秘地消失,转而成为苍茫无边的草原,和广袤的大地。我的内心因此更为开阔,写作风格也从犀利化为诗意,对生命的体悟更为深刻。所以我对内蒙古大地的爱,是在我尚未发觉的时候,就融入了我的身体,浸入了我的血肉,并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乡村四部曲”虽然是献给泰山脚下故乡的系列作品,但它们全部完成于内蒙古,尤其到第四部《寂静人间》,书中对自然风物的描写,带上了鲜明的内蒙古烙印,其中的大风,我分不清究竟来自内蒙古,还是从齐鲁大地上吹来。也或许,它们是两个“故乡”的风融合的结果。明年即将出版的主题散文集《万物相爱》(人民文学出版社),是我献给内蒙古大地的诗意作品。这本书是内蒙古大地的气息糅合进我的生命后,写作风格的呈现:诗意,苍凉,又弥漫着淡淡的哀愁。
霍聃:在内蒙古大学这所边疆地区的大学里,出现了一位未满二十岁的在校大学生渡澜,她本科阶段就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国家级期刊发表十余万字,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丁玲文学奖、索龙嘎文学奖、草原文学奖,入选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计划·年度特选作家,入选名人堂年度人文榜·年度新锐青年作家榜,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9 年度中国短篇小说排行榜等国内重要文学奖项,同时出版短篇小说集《傻子乌尼戈消失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1),这在全国都是独一无二的。无疑,渡澜的成功与您的发现和帮助密不可分,你们还一起荣获第十一届丁玲文学奖,成为文坛佳话。“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像您这样愿意提携后辈,不仅倾囊相授,甚至帮助他们发表出版,推荐他们进入文坛的老师,非常难得。渡澜身边的人形容她是一位内向又非常敏感的女孩,可以想象与她沟通起来会有些困难。您最开始是怎样关注到她的?这样的缘分,您觉得与你们在写作和审美上的相似性有无关联?
安宁:的确,缘分妙不可言。我甚至觉得渡澜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是命运不可抗拒的安排,因为原本我不会与她相识。比如,她高考时原本报考的是行政管理专业,因分数不够才被调到我所在的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比如我原本不教她,因课时不够,临开学前才调到她所在的班级。比如我如果不将她的第一份作业连读两遍,我根本不会准确把握《谅宥》这篇魔幻色彩的小说主题,并内心震动。我在上了两三次课后才注意到她,因为她很像一个还没有开始发育的初中生,她也从不会主动举手发言,如果我不提问,她永远都在那里悄无声息地坐着。19 岁的渡澜也非常幸运,文运颇好,在我将她的作品推荐给各大文学期刊并顺利发表后,她很快获得文坛关注,荣誉和奖项纷至沓来。现在看渡澜被文坛和读者接受的整个过程,一路走来,非常不易,背后我们一起经历的曲折故事很多。渡澜本人像小猫一样,看上去非常柔弱,但其实她很倔强,每次跟她沟通,我都能感觉到她身上蕴蓄的那种火山爆发般的力量。或许正是渡澜的这种性格,成就了她小说中包容、高尚又悲悯的力量。
我和渡澜在审美上的确有相似性,她的小说是经典化的严肃文学写作,因为主题和语言的缘故,被大众接受是有一定难度的,喜欢她小说的读者会非常迷恋,不喜欢的会一点也不喜欢,她所在的班级就有好多同龄学生,坦言她的小说看上去非常深刻,又不是完全能读懂。我恰好属于对她的小说非常迷恋的类型,以至于我认为这辈子在写作上都赶不上她。我们的审美非常一致,她对暴力与诗意的完美融合,对万物和谐交融的生命理念,对儿童天性的执着探寻,通过魔幻和童话书写对现实的深刻折射,都是我在写作上想要追求的。或许恰恰因此,我才会在最初读到她的作业时,因叹服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而两次失眠。
霍聃:“教授”这个动词,指的是老师对学生的教育,但似乎还暗含着一层淡淡的“控制”。您曾说:“我跟渡澜说10 件事,她可能会拒绝我9 次。”刚看到时,我觉得特别好奇和惊讶,这似乎打破了中国师生相处的传统模式。这种相处对于老师来说,需要非常大的胸襟,想问问您是用什么心态面对这种相处的?
安宁:的确,传统的师生关系,总是学生顺从并听命于老师,在大学,老师跟学生的关系不像中小学那样亲密,老师上完课就匆忙回家,一门课结束,基本师生关系不会再向前发展。因为我是作家的缘故,对于学生的培养其实是长达本科四年的,我原本可以不如此热情,但每次看到那些有才华的学生,我就会兴奋,好像一个孩子发现了宝藏,而且愿意花费时间,将他们推到写作的前台。在这个过程中,跟学生的碰撞就比较多,我需要跟他们磨合,并接纳他们个性的不同,才能将写作的辅导延长四年甚至更长。我也生性倔强,而渡澜更是倔强到谁也无法将她改变。比如她的首部小说集《傻子乌尼戈消失了》,是我三顾茅庐一样几乎以恳求的语气,劝说她三次,她才勉强接受出版的。她是一个没有功利之心的单纯的孩子,也从不着急,一切都慢腾腾的,她个人想过几年再出版,但我却认为她的小说已经很好,完全可以现在出版,让更多的读者看到。事实上出版以后,她非常开心,觉得大学毕业之前出版一本书,是件非常美妙的事情。很多大刊编辑约稿,她也是慢腾腾的,有时人家约了好几次,她可能一年后才发过去。但是她有很多存稿,只是她觉得自己不满意,便会采取完全不发表的态度。她对发表出版获奖都没有太多欲望,她只是单纯地热爱写作。她对与编辑沟通交往之类的事情,不太擅长,她也不喜欢跟人交往,所以我个人认为,像她这样的优秀作家,需要一个经纪人,欧美国家的作家都有经纪人,我个人对这点非常欣赏。其实在整个过程中,我扮演的除了老师,似乎也是经纪人的角色,就是如何将渡澜推荐到文坛,让更多的人认识到她作品的价值。以渡澜这种凡事想也不想便张口拒绝的个性,别人可能在一开始,就直接将她放弃了,但我如此执拗倔强和坚持,又珍爱有才华的学生,才有了现在美好的结果。恰恰是这四年与她磕磕绊绊、又生气又无奈的交流,让我心胸变得越发开阔,因为除了包容,我别无他法。
霍聃:除了渡澜,我注意到您还有许多优秀的学生,比如苏热、田逸凡、艾嘉辰等等。他们也在各大报刊频繁发表作品,崭露头角,以至于形成了内蒙古大学师生作家群现象。同时,我还看到有学生因为您的存在而希望报考内蒙古大学。还有更多年轻的90 后、00 后写作者,因发表无门,在微博上联系到您,您总是热情地给予辅导帮助及推荐发表。我好奇是什么支撑您花费许多时间去做这些?您觉得文学上的教授与传承,在现代社会还有作用吗?写作与教书,在您的生命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安宁:我每年教授写作课,都会把学生的优秀作业收集起来,推荐给文学刊物,即便一个报纸的副刊,对学生的鼓励也是非常大的。从这些学生里面,我再继续挑选那些能够持之以恒地写作,并愿意成为作家的,继续进行培养。实际上,每年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学生,已经非常不错了。但我认为,培养一般学生对于文学和文字的热爱,也同样重要。
因为渡澜,有很多其他省份的年轻写作者,通过微博找到我,我都会尽可能地给予回复和帮助。我是那种来信必复的人,同时作为一名老师,我对投稿无门的学生总会生出怜爱之心,我在写作上走到今天,完全依靠自己,非常不易,想到这些,我便会心软,所以即便这些事情耗费我很多时间,但我还是竭尽所能提供帮助。
我觉得文学上的传承与教授,恰恰是当今非常急需的,尤其大学需要回归这种美好的传统。现在人人急功近利,辅导学生写作与老师评职称和收入不仅毫无关系,还会耗费时间。而且文学院只培养学者不培养作家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能像沈从文那样给学生改稿并花钱邮寄作品的好老师,非常少见。大学对写作课老师的评判标准,也应从传统的学术转为创作,但这是一个漫长的改革过程。
写作与教书,是我的双重人生。我爱那些才华横溢的学生,不管此后他们是否会将我想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发现了珍珠,将他们一一擦亮,而后放入璀璨的星空。(文章所用图片来自于网络)
个人简介
安宁,生于八十年代,山东人。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一级作家,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
- 文学的回响:关于青年作家安宁、渡澜[2023-0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