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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捱”的颜色是火红的
来源:文艺报 | 欧阳逸冰  2023年06月30日08:31

阴森的海涛声,犹如穷困恶魔的威吓,把本该待字家中或育儿持家的年轻女子们逼向茫茫无边的大海……她们望着遥远的南洋,眼睛里充满了惶恐、不安、无奈,不知那陌生的远方等待她们的是什么……

主人公带好的阿妈(养母)唱出了对女儿(也是对同命运的姐妹们)掏心掏肺的嘱托:

“带好,记住几大都要捱落去

(意即无论遇到多大的困苦都要捱下去)

捱下捱(意即顶住呀顶住)

命里好丑唔怕捱(意即命苦不怕煎熬)

几大都要捱过来”

女子们回应着:“晚黑捱过天光晒/一朝捱过云开埋”(意即总能从黑夜熬到天亮)……

是的,广东粤剧院的新剧目《三水女儿·红头巾》全剧演的就是这一个字——“捱”。

“捱”在文学的表达里,包含着顶住、煎熬、坚守、自信的意志,隐含着黑色苦难里闪烁着的火红希望。“捱”作为生活的哲理,表达的是穷苦女人对命运的态度,“唔怕捱”,勿惧;对自己的鼓励,“几大都要捱”,勿退;对终结苦难的坚信,“一朝捱过云开埋”,勿忧。该剧体现的,正是百年前三水女儿们这种坚定的意志。历经船行的险风恶浪,捱过底舱的溽热、憋闷、拥塞,颠簸如滚丸、翻腾如甩豆……终于捱到港口城市新加坡,她们戴上了那风格独特的红头巾,以建筑为主业,无论是肩挑、手提、背扛,在喧闹的工地上,“捱”成了一条永不知疲倦的红色龙蛇,起伏、跃下、窜上……捱过了多年的艰辛劳作,捱到了“晚黑捱过天光晒”,终于她们被塑为广场的雕像,写进小学教科书,化作华人的精神力量,放射出耀眼的光彩。

您说,她们那红头巾的颜色不正是“捱”的光彩吗?

“捱”,在全剧表达的不仅仅是三水女儿们的意志与哲理,它更是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捱”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剧中的“捱”不仅有在底舱受煎熬时被动的忍受,有被喷洒消毒雾时静态的咬牙;还有挑砖提泥时不变的坚持,有坚决不卖笑的反抗的胆量;更有硬是盖起当时亚洲第一高楼的勇敢创造,有以“盲婚”承续家族、吞下天大灾难、以极大的毅力生活下去的胸怀。由此可见,贯穿、渗透全剧的这个“捱”字,其本质就是坚韧不拔,跨越种种艰难,创造生活。这不正是中华民族优良精神品格的象征吗?我们捱过了几千年来的专制、横暴、天灾、侵凌……硬是“晚黑捱过天光晒”。这里的“天光”就是灿烂的文明,“捱”的终极目的就是创造。这还仅仅是述说三水女儿下南洋的故事吗?这正是广东粤剧院一个重要的成就——在本土文化中开掘出具有中华民族优良传统与崇高精神的戏剧素材。

无疑,戏剧艺术能在舞台上创造出令人惊叹的直观画面,作用于观众的视觉听觉,瞬间引发观众心灵种种奇妙的感受和遐想,演员的表演正是这个整体过程的焦点。“中国的观众除去要看剧中的故事内容而外,更看重表演”(梅兰芳语)。主人公带好的扮演者、粤剧表演领军人物曾小敏在这出群像戏份相当重的剧中,能够为全剧成功做出很大贡献,的确值得我们认真研究。她在塑造带好形象的过程中显示出了怎样令人钦佩的艺术造诣?我们仅以本剧最精彩的“盲婚”部分进行粗浅的探索。

其一,欲抑先扬,以喜带悲。“盲婚”前段戏的焦点是道具“家书”。梅兰芳先生曾语,道具“在戏里的作用是很大的,《醉酒》里没有扇子,表演就没法进行”。似乎可以这样理解,道具点化了戏剧情境(譬如《苏三起解》中的披枷),或人物心灵世界通幽之曲径(譬如《红楼梦》中的禁书《西厢记》),点化了戏剧情节激变的导火索(譬如《威尼斯商人》中的契约书),又或精神象征诗意表达的具象(譬如《桃花扇》中的桃花扇)。在该剧中,这封确定婚期的家书点燃的是珍藏在带好心底希望的火种。她不顾水深海阔,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到新加坡做苦力,赚钱供给阿哥上学读书,为的就是这一天——与学成的阿哥结成百年好合。正如女子歌队所唱的“苦里榨甜”,曾小敏又是怎样表演这“苦”中之“甜”的呢?

她捧着家书,满面春风,见到送信的水客匆匆而过,她急忙将家书藏在背后,先是慢步轻踩,唯恐泄露给旁人,继续碎步向前,抓住难得的独处时机“偷”看这封神秘的家书,凝视之中,现出无声的笑容……这一系列的表演陡然强化了戏剧悬念,尽管观众猜出小姑娘得到了喜讯,但还要由主角接下去的表演来证实。果然,主角的表演让观众好似徜徉在荡漾着姑娘神秘喜悦的海洋里:一句散板“似是好梦醒来,如真一样”,主演将“梦”与“醒”二字作了独特处理,鼻音引发的颅腔共鸣使这两个字如姑娘心田里的春雷,顿时打开了她贮藏美梦的宝匣。唱到“大海边借一缕月光”,她抱着家书向着海洋的方向转一圈,接唱“母亲订好佳期……拜花堂”。唱到“与哥郎,一朝相依愿好结成双”时,她将“哥郎”二字做了颤音处理,犹如漱玉嚼香,注入满满的爱意深情。后半句“一朝”,应了梅耶荷德的那句话,“善于在空间掌握自己的形体,乃是演员表演艺术的基本原则”。在唱到这句最后三个字“结成双”时,她用右手提起垂在胸前长长的辫子高高地甩出,犹如胸中欢乐的浪花激扬拍天,同时,她以举起的家书为圆心,像跳圆舞曲的独舞一样,再次旋转。当带好站上高处,俯瞰梦想中的“拜花堂”时,乡俗中的“哭嫁”响起,哭声连连。而此刻,带好却越发笑得面若桃花。彼一哭与此一笑的对比,既显示出此刻主人公内心的喜悦漫溢无边,又暗示了小姑娘的天真:她哪里知道,那五彩斑斓的花轿里抬着的一半是欢笑,一半是泪水。在想象中的拜堂仪式里,她缓缓地高抬单腿,跨过象征着现实与梦幻的海水“界限”,呈现飞燕的造型,然后双手贴腿跑进来,展现出美妙神态;扮上新娘装扮时,转身低头插花流露出喜悦表情……这一系列的艺术造型令观众怜爱不已。特别是牵上红绸向着洞房的三步行进,那是饱含着怎样幸福心情的台步啊——轻踏而长迈,前行却后倾,望去又转身……如此放开,又如此控制,主演把进入梦想天堂的欣喜、珍惜、渴求、忐忑等种种复杂心态融合在一起了。

就在此时,喜庆的鞭炮声陡然变成了轰炸和平家园的炮弹声,祸从天降,家乡三水被日寇侵占。继而,阿哥为国捐躯的噩耗传来,犹如晴天霹雳,带好立即陷入灾难的深渊……

其二,捱过黑夜天,水上点红灯。与此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主人公在绝境中的表现与逢生时的转折。主演再次充分利用道具。如果说前一段的道具家书是欢乐的象征,那么,这一段里的道具阿哥的遗物则是绝望的标志。前面牵着红绸进洞房的三步是走向幸福,此时托着阿哥遗物沉重地拖过八步,则是面向死亡。继而,主演又将阿哥遗物置于桌上,以此为圆心,放上幻想做新娘时戴上的红色小花,围着方桌,仿佛是在向心爱的阿哥做人生最后的倾诉。口中字字是心中的泪水,脚下步步是人生的诀别……无论是她把竹椅扶得倾斜,仿佛天地倒悬,“我失所爱,痛心弦”;或是她倾身向前,探出双臂,“恨不得随哥而去,免这命生苦缠”;又或是她伏案抽噎,犹如弱柳被强雷击打……直至“海风吹送叹歌传,似妈叮嘱在耳边”“几大都要捱过来!”她毅然决定“盲婚养亲心甘愿”!伴随着哭嫁的叹歌,众人给主人公穿上嫁衣。她的双眼既没有一丝的喜气,也绝无半分的悲伤,有的只是毫不犹豫与坚定不移。即便是自己从容地蒙上盖头,将双手凝重地搭在身前,这仪容大方的造型,依然可以让观众看见她在盖头里的目光。

这就是曾小敏在全剧中的表演贡献。借用梅兰芳先生的精辟论述,那就是:“在表演时,配合音乐节奏,使全身的动作与发音,成为一个整体的东西,以准确地表达剧中人不同的思想感情。”或许,还可以这样描述其表演风格:凝练而不花哨,生动出于细腻,真切皆因用心,美妙在于功深。

无论是主演的鲜明个性,还是群像的别致造型(譬如,在底舱,对着小窟窿,几十双手像小燕一样扇动;领到工薪的女工们欣喜地数钞票,竟能把观众数出了热泪),都让这个渗透全剧的“捱”字“活”起来了,亮起来了,燃烧起来了,就像那火红的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