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悬念开始讲述,以险径探入胜景 ——析赞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对传统文化的影像载入方式
难得吐露心迹的李白没有得到高适的转身,但是观众却能从高适面部特写的细微变化上看出人物内心发生的巨大震动。《长安三万里》用如此传神的诗句还原手法重建了流光溢彩的大唐故事,也触动了观众内在的文化基因。
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
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以唐朝史实作为时代背景,选取盛唐时期诸多杰出诗人加以群像式塑造。整部影片时长虽然达到168分钟,但因为人物精彩、故事凝练,整个观影过程始终跌宕起伏、紧扣人心,不仅不会产生丝毫的沉闷冗长感,反而是在影片结尾的各地方言吟诵中,油然生出更加荡气回肠的诗意与不尽的缱绻流连,完美升华了整个观影行为。对于这样一部成功再现盛唐华章的《长安三万里》,有必要深入分析其中的文本结构经验,尤其是影片在对传统文化进行可视化转换时使用到的影像载入方式。
1
与其他影片不同,进入影院观看《长安三万里》的观众或多或少兼具读者的身份。影片中出现的各色人物、地点、名胜和事件原型,在登上大银幕之前,早已作为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被熟读成诵。一方面,《长安三万里》幸运地拥有蔚为可观的观众基础,几乎不会再有哪部电影堪与之比肩;同时,它也面对着迄今以来最难的动画片编写挑战——故事应当如何讲述,才能在视觉影像中符合读者视野的预期?而在影像载入的听觉层面上,又将如何营造恰当的场景情境,才能让那些脍炙人口的名章佳句在重新活化的语境中自然流露,甚至脱口而出,与大家共有的文化记忆形成共振与和鸣?《长安三万里》的影像实践路径可以概括为:以难迎难,用深入体认历史原貌的正史手法来呈现核心事件的真实走向,并从中自然地浮现出片中人物的性格本色、人格魅力;透析史料原文,重新构建叙述角度与顺序,在主与次、文与武、张与弛、显与隐、虚与实等结构变化中巧妙穿连,始终保持情节运行中的高度悬念,也始终牵动观众们的好奇,跟随人物视角往返在出入长安的连绵古道上,遥遥三万里而不觉其远。
影片在故事的起点接连埋下三处伏笔:暮年高适在兵逢险境时的诱敌深入,甚至是苍凉入骨的悲怆无言感;比敌军总攻更快来到军营的是唐朝派出的监军督战;超脱在地面凡间之上的一只高飞的大鹏鸟,迎风展翅,久久盘桓。三处伏笔迅速搭建起立体而多层的视像结构,《长安三万里》的故事由此得以恢弘而充分展开。在纵深的讲述结构中,聚拢了中心人物/副线人物、支线人物/反面人物等,抽丝剥茧般地展现出高适与李白的豪放友情,以及深寓在两人命运变幻中的无尽意蕴。
当远道赶来前线督战的监军坐在营帐里的那一刻,《长安三万里》正式启动了重返历史情境的影像载入。画面一角是跳跃着火焰的蜡烛,随着它的光线明暗变化,画面上的人物造型与命运走向也相继潜行,变化丛生。而且,蜡烛燃烧越来越短,一次次的剪烛动作特写又在提示故事运行的内在时间,越来越接近结局,越来越迫近真相。
与风中烛火一样运用巧妙的影像方式,还有人员调度和角色调配。讲故事的人与听故事的人同时在场,为接下来的大段讲述顺利营造出身临其境般的现场感。白首苍苍的戍边将军似乎已经涣散了斗志,持节而来的监军却是年轻气盛,在咄咄逼人的架势中出语简断凌厉,让人物间的情势出现耐人玩味的强弱势差,似乎久经沙场的老将险些禁不起来势汹汹的兴师问罪,只能隔空怅望,用怀想大鹏翱翔的青年时光来挽回兵败自伤的耻辱感。此时,动画制作的精工技术将烛光跳跃的明暗变换投射在画面上,与未来莫测的人物命运和巨大的故事悬念形成恰当的气氛烘托。
2
从常规的史书记载和后世的古典诗学研究来看,边塞诗人高适与“诗仙”李白之间的交集并没有留下值得大书特书的丰富记载,但是这恰好为出入盛唐故事提供了影像载入的有效路径,通过揭秘一段不为大众熟知的深层心理关系,为那些耳熟能详的人物赋以全新的影像形式。
在《长安三万里》的动画造型建模中,出身军功世家的高适常常身着青衫,中规中矩戴着深色的幞头。而来自商人家庭的李白身穿白衣,衣领上翻出醒目的亮紫色,衣服上下布满精致细密的暗纹。随着高适回忆他们在人生三大阶段中的各种遭逢变化,青年、壮年与老年,两人的衣衫服饰也相应地做出合乎环境的变化。高适的外形因为军职升迁而逐渐复杂起来,增加了风霜后逐渐成熟的威武,却避免了凡夫俗子在功绩权位面前的放纵骄矜。更重要的是,作为故事讲述人的高适在《长安三万里》中稳稳承担起主角功能,这在唐代故事的影像再现中是从来没有过的。用一个比喻来形容,似乎是在熟悉的园林胜景中另外修筑了一条出人意料的险径。由于视角方位的全新变动,原来熟悉的影像故事频频闪出新的精彩之处,让观众沿着陌生的新路重新探入历史的深处,在别样的风景况味中感受特有的诗情意境。
《长安三万里》一改唐代诗坛“大李杜”双峰并峙的既有程式,淡化了“诗圣”与“诗仙”在艺术成就上的差异,不再延续常见的“酒神精神论李白”的观点,而是将李白的独异特质重新进行纵向与横向的综合影像架构。纵向方面完整涵括李白的人生历程,从青年积极入世到成年游历山川,壮年入翰林院后仍然壮志难酬,慕修仙而学道。直到晚年卷入乱世,在流放途中依然不减诗才、诗兴。饶有趣味的是,上述各个阶段的繁彩画面在《长安三万里》中都经由高适的视角让观众看见,并在横向上逐渐递增出崔颢、贺知章、王维、哥舒翰、郭子仪等文人武将的闪现,构成了整部影片中璀璨星河般的影像重叠。
面对丰饶到炫目的诗人诗句,《长安三万里》采用的影像载入方式值得一赞。在实物层面上,以一册《河岳英灵集》作为可资信赖的物料依据,贯穿全片首尾叙事,在呼应中加入诙谐打趣的今人观点。而在流动的影像中,影片别出心裁地做到了诗作的及物与还原。所谓及物,指的是观众在影片中亲历了诗作酝酿的过程,亲身代入诗人们诗思澎湃激昂的促发时刻。比如高适名作《燕歌行》中的沉郁诗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先在影片中简洁点到主人公在边塞戍军时的亲眼所见之事,又在画面上安排了诗人手持炭块在木板上写下虬劲书体的具象呈现。至于诗句的还原,在《长安三万里》的影像载入中更像一次神来之笔的化用。当高适经历了与李白的一年之约、十年之约以后决意离开,不再认同于后者的捷径求官、赘婿求亲和修炼求仙的人生道路选择。李白乘着醉意挽留无果,于是在画面的深景远处对着故人背影念出了《侠客行》的诗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此时的景深安排意味深长。高适背对李白,却面向观众,明明是要离开的动作,相对于银幕却是越来越大的面容特写。处在远景的李白难得地不再佯狂装醉,不再放浪形骸地拉长语调,而是语句清晰、语气凝重深情,他对高适说:“高三十五,这首诗是按照你的样子写的。”
难得吐露心迹的李白没有得到高适的转身,但是观众却能从高适面部特写的细微变化上看出人物内心发生的巨大震动。《长安三万里》用如此传神的诗句还原手法重建了流光溢彩的大唐故事,也触动了观众内在的文化基因。影片中那一句回荡在长安内外的励志话语,源自李白对于高适的了解和信任,也包含了一部旨在续接经典的电影作品对于时代的期望和信念:你心中的一团锦绣,终有脱口而出的一日!
(作者系中国文联特约研究员、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