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2023年第3期|杨遥:未来之路
《少林寺》的电影海报贴到校门口时,人们沸腾了。
边关小镇地处交通要道,地势险要,历史上发生过数不清的战争,人们嗜武,崇尚英雄。
莫小戚挤在人群中,望着英姿飒爽的李连杰,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心中升起,新的时代要开始了。他心里模仿着李连杰的动作,胸中被说不出的东西塞得满满的,脑袋有些发胀。
第一节上数学课,一向严肃的民办教师唐建国走进教室,同学们起立,坐下。唐老师没有像以前那样开始检查作业,而是摸了摸他的光脑袋笑眯眯地说:“现在有部特别好的武侠电影叫《少林寺》,正在巡回演出,在咱们镇上只演一场,学校准备组织包场,希望大家不要错过。”说完这句话,他就让同学们打开课本,开始上课。同学们等他再说些什么,莫小戚也在等待,可是唐老师没有再提一句《少林寺》的事情。整堂课莫小戚晕晕乎乎的,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一直等到第四节课,是自习课。班主任张刚强老师走进来,好多同学从座位上呼一下站起来,纷纷询问:“是不是要包场《少林寺》了?”张老师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说:“大家都坐下,今天晚上八点钟在戏场院上演《少林寺》,咱们学校准备包场。票价一毛钱,学校和人家商量学生票五分钱,谁想看,在我这儿登记一下,下午上学时把钱带来。”“我,我……”学生们纷纷举起手报名。莫小戚把身子伏到课桌上,眼睛紧紧盯着书本,可那些字喝醉了般地飘来飘去,他一个也读不进去,脑子里嗡嗡响的都是《少林寺》。
一节课,只做了报名这一件事情,其余时间大家都在议论即将上映的电影。张老师宣布报了名的人选时,莫小戚感觉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在盯着他,他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觉得像根木橛子似的被孤零零地钉在墙上。
放学后,到处响起“嗨嗨嗨”练功的声音。莫小戚掏出作业本,一道题也做不出来,这样一直拖延到教室里没有人了,才慢腾腾出了学校。
一条黄狗一瘸一拐走过校门口,孤独地拐进一条小巷。
海报在阳光下像块金属箔片闪着光,莫小戚被吸引过去。李连杰还是单腿站立保持着那个漂亮的动作,仿佛能这样站一万年。莫小戚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李连杰,有些发烫。
莫小戚一回家,妈妈就赶忙往出端吃的,边端边说:“今天怎么回来得晚?”
莫小戚问:“爸爸还没回来?”他喝了几口凉水,装作不在意地说,“今天学校包场《少林寺》,晚上在戏场院放,本来票价一毛钱,学生们才要五分钱。”说到“才要”的时候,他有意停顿了一下。
妈妈怔了一下说:“看电影还要花钱,不在街上露天放映了?”
莫小戚不再说话,默默吃饭,妈妈也不说话,两个人的眼光偶尔接触到对方马上闪开。吃完饭,莫小戚没有像往常那样一放下碗就往学校跑,而是默默躺到炕上,打开枕头边的一只木头盒子,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小人书。莫小戚摩挲着这些小人书,一本本数了一遍,19本。他从中抽出《林海雪原》读了起来。往日他很喜欢杨子荣,但今天脑海中不断出现李连杰;换成《杨家将演义》,还是出现李连杰。莫小戚放下书,身子紧紧缩成一团,感觉身上有些冷。
莫小戚被唤醒,妈妈站在他身边担心地问:“你是不是病了,发烧?”
莫小戚感觉身子有些沉,他摇了摇头问:“爸爸还没有回来?”然后坐起来说,“我上学去。”
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一毛钱递给莫小戚说:“晚上你看电影去吧!”
莫小戚接过钱,这张薄薄的钞票被压得平平整整,感觉沉甸甸的,但奇妙的是身子顿时感觉身子不沉了。莫小戚跳到地上说:“我把剩下的钱晚上给找回来。”
莫小戚去学校之前,用肥皂洗了头发,没有等干透,便跑去学校。
下午的时间过得异常漫长,大家都在盼望夜晚早早来临,幸亏都是副课,老师们也在等待夜晚的来临,让大家自己学习。教室里充满着心照不宣、压制不住的兴奋,不时有人鼓捣出一种异响,凳子倒了,书本掉在地上……上课、下课,响了好几次铃声,太阳渐渐落下山去,一只鸽子落在窗台上啄食东西,几乎吸引了所有同学的注意,有人站起来模仿鸽子咕咕地叫。终于放学了,同学们争先恐后奔跑出去,好吃完饭到戏场院看电影。
莫小戚还是落在最后面,等同学们都走光之后,他背起书包往家里跑。路过校门口又看了一眼海报,在微微暗下来的天色中,李连杰举着拳头冲他微笑。整个街道上都洋溢着一种喜洋洋的气氛,像过年似的。
莫小戚一口气跑到家门口,一摊呕吐物挡在前面,有只狸花猫围着它打转。呕吐物白乎乎的,里面有几根没有消化干净的咸菜,让人触目惊心的是还有几块暗红色的血迹。身边那种欢乐的东西瞬间不见了,莫小戚闻到的只剩扑鼻的酒气。
他胆战心惊地推开门,屋里没有开灯,酒气更加浓烈,爸爸捂着被子躺在炕上呻吟着,地上是一堆呕吐的东西,上面盖着草灰。妈妈捂着额头失神地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像一只年代已久落满灰尘的静物。
莫小戚打开灯,妈妈依旧呆呆地坐在那儿,脸色灰暗,仿佛是她喝多了酒。莫小戚放下书包,把地上的垃圾扫进簸箕里,他又看到草灰中的血迹,心惊肉跳。
刚扫完,爸爸又呕吐起来,这次没有那些白乎乎的未消化完的东西了,只有血,在昏暗的灯光下,这些血蒙着一层灰色,像被搁置了很久的猪血。莫小戚从灶膛里铲出草灰,盖住这摊血迹,担心地说:“要不去医院吧?”
“去啥医院?我没喝多,他们都喝多了。”爸爸伸出一只手来。莫小戚抓住,爸爸的手一片冰凉,上次喝多碰折的那根手指还肿着。
爸爸呜呜哭了起来:“我冷,我肚子疼,我……真疼啊,家里有没有止疼片?”
妈妈终于忍不住,腾地站起来:“叫你喝,喝死算了。”
妈妈眼睛里有层雾蒙蒙的东西,随着流出来的眼泪,这层雾蒙蒙的东西被打湿,更加朦胧了。
莫小戚伤心透了,他不知道这是爸爸第多少次喝多酒。每次喝多他们就吵架。他又拉过一床被子,盖在爸爸身上,问妈妈:“家里有止疼片吗?”
妈妈摇了摇头,眼睛里那层雾蒙蒙的东西更重了。莫小戚害怕起来,他说:“我去买点药。”
突然,一只板凳腿断了,上面放着的一盆花掉在地上,花盆摔成好几片,一个小碎片飞过莫小戚的眼皮,他感觉湿漉漉的,用手抹了一下,拾起碎瓦片。
街上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往戏场院走。莫小戚把碎瓦片扔到垃圾堆上,气喘吁吁跑到药店,说买止疼片。
医生说:“你的眼睛怎么了,流血呢!”
莫小戚又抹了一下眼睛,感觉自己要哭了,他强忍着说:“没事,我买几粒止疼片。”
剩下的五分钱花完了,莫小戚出药店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人说:“小戚的眼睛在流血呢!”
莫小戚连续用手抹了几下眼睛,夜完全黑下来。
莫小戚回到家,给爸爸倒上水,让他服了药。爸爸终于睡着。莫小戚照照镜子,他的眼睛肿了,但眼皮不再流血。那盆花碰坏几个叶片,根也从土里裸露出来。莫小戚想起刚才在垃圾堆上看到了破瓷盆,他跑出去。街上影影绰绰都是人,朝戏场院的方向走去。
莫小戚把花种在破瓷盆里,把地上的草灰和土扫干净,从院子里搬了几块半砖头,把凳子垫起来。听见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他知道他们都是去戏场院。
一直木坐着的妈妈猛地站起来,咬着牙说:“咱们都去看电影!”
莫小戚惊恐地望了望躺在炕上的爸爸说:“咱还没吃饭呢。”
“我不饿,啥也不想吃。你想吃,给你热点吧。”妈妈心不在焉地说道。
妈妈这样一说,莫小戚一点儿胃口没有了。他说:“我也不饿。”
妈妈说:“咱们走吧!”
莫小戚望了爸爸一眼,摇了摇头。
妈妈没有再说话,推开门走了出去。妈妈从来没有这样决绝过,望着走入夜色中的妈妈,莫小戚感到另一种害怕,可是他不知道该怎样阻拦。
妈妈走了之后,屋子里好像更加昏暗了。莫小戚的肚子咕咕响起来,可是他一点儿也不想吃饭,他爬上炕,又拿出小人书。莫小戚脑海中清晰地出现每一本小人书购买时的情况,《红楼梦》是他挖甜根苗卖的钱买的;《林海雪原》是挖白蒿卖的钱买的;《杨家将演义》是一次生病之后,妈妈给了他零花钱买的;《三里湾》《林家铺子》是用压岁钱买的……莫小戚笑了一下,他想此刻要是照镜子的话,他的笑容一定十分凄凉。
戏场院的大喇叭响起了音乐,电影快要开演了。莫小戚听到几声猫叫。
莫小戚望着熟睡的爸爸,想自己只去戏场院门口看一看,看完就马上回来。
莫小戚又倒了一杯水,放在爸爸枕头边,朝戏场院跑去。街上都是人流,没有赶集时那样多,但和下雨前蚂蚁搬家差不多。男人们吸着烟,烟头一闪一闪的,像信号灯。好多小孩尖叫着往前跑,有的还随手甩一只鞭炮,人群中响起一阵快乐的咒骂声。戏场院门口,吊着两只足有五百瓦的大灯,照得这块地方出奇地亮。隔着大门,里面乌泱泱的全是人,外面也围满了人,好多人朝门口涌去,还有好多人在买票。莫小戚庆幸学校提前帮他们买了学生票,他把票掏出来,人流裹挟着他往检票口走去,他赶忙往出挣扎,感觉像大海中的一只小舟。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挣扎出来,莫小戚朝售票口走去,他要退票。还没等走到售票口,有人就望着他手中的票问:“有票?”没等他回答,那人夺过莫小戚手中的票,塞给他一毛钱。莫小戚想说这是张学生票,可是已经找不到买他票的人了。
人潮继续往前涌动,莫小戚摸着口袋里的一毛钱,想找到妈妈,把钱给她,可是哪里能找到呢?到处都是人,都是晃动的面孔。莫小戚紧紧握着一毛钱,从人群中退出来,看到天上布满了星星,一颗挨一颗,结成一张明亮的网。
莫小戚回到家里,地上又出现伴随着血迹的呕吐物,爸爸还在昏睡,枕头边的水少了一半。莫小戚打扫了呕吐物,把手放到爸爸的鼻孔前试了试,爸爸鼻孔里的气息弄得他的手指发痒。爸爸应该睡一晚上就没事了,以前他也经常喝醉,经常吐,还吐过胆汁呢!
喇叭里传来激烈的马蹄声和厮杀声,《少林寺》开始播放了。爸爸盖着两床杯子,占了大半个炕,像只酒坛子一般不断散发出酒气。莫小戚躲在墙角,看见头顶上出现一只蜘蛛,拖着条亮晶晶的线,荡来荡去,他担心蜘蛛掉下来,伸出笤帚拖住了它,蜘蛛顺着笤帚爬到了屋顶墙角,一动不动,好像消失在了那块黑暗的地方。
莫小戚又拿出小人书,可是没有一本能吸引住他,《少林寺》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回响,他痛恨喇叭的声音这样大,为什么要让他听见?他不由得跟着声音想象电影里的画面,想象戏场院里的人山人海,感觉自己好像变成盲人,什么也看不见。
因为《少林寺》,今天老师没有布置作业,备受煎熬的莫小戚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无论他做什么,《少林寺》的声音总是钻进他的耳朵里,让他什么也做不成。
在万般煎熬中,门忽然开了,妈妈走进来。莫小戚一激灵,张口就问:“《少林寺》演完了?”
妈妈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去看。”
这时莫小戚才发现妈妈浑身发抖,像在发烧。他脑海中马上出现妈妈也躺在炕上,盖着两床厚厚的被子的样子。
妈妈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莫小戚心惊肉跳,妈妈说过好多次要和爸爸离婚,终于动真格的了。莫小戚拿不定主意去不去阻拦,因为喝酒,妈妈和爸爸经常吵架,他想离了也好,但离了……他瞬间感觉空荡荡的。
爸爸还在昏睡,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莫小戚想,等爸爸明天醒来,或许妈妈已经离开了这个家,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想把爸爸叫醒来,推了他几下,爸爸哼哼了几声,继续昏睡。
妈妈把她不多的东西收拾进一个包袱皮卷起来,说:“小戚,以后你和你爸爸好好过!”莫小戚终于反应过来,他感觉浑身上下都在疼,抱住妈妈的腿说:“你不能走。”
妈妈的眼泪掉在莫小戚脸上,她说:“你还没吃晚饭吧?”便动手去做。
莫小戚默默地坐着,妈妈在他眼前忙碌,他感觉妈妈已经离开他们了。他想妈妈刚才到哪里去了?
妈妈做的是莫小戚最爱吃的鸡蛋饼,因为这顿饭的特殊意义,妈妈多放了葱花、鸡蛋,油也比以前放得多。鸡蛋饼还没有做好,莫小戚就闻到了它的香味,但做好之后,他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莫小戚感觉胸口像塞了几块石头。莫小戚拼命吃了几块,想到以后再也吃不上妈妈做的饭了,默默流出了眼泪。
妈妈一把搂住他说:“小戚你别哭,这事不怪你。”
妈妈说这些话时,已经开始哽咽,她嗓子嘶哑得像感冒上火了。
莫小戚盼爸爸醒过来,做些什么,但爸爸呼呼睡着。
吃完饭,戏场院的大喇叭忽然没有声音了。莫小戚想《少林寺》应该结束了,心里再次感觉空荡荡的,然后他听到人群穿过街道,议论着电影,还夹杂着许多孩子们的嬉闹,这个声音持续了很久,才恢复了宁静。
妈妈把一切收拾好之后,又呆呆地坐了会儿,在炕的东边躺下。莫小戚想妈妈暂时还不走,一阵欣喜,等明天爸爸就醒过来了,赶紧躺在炕的西边。爸爸像一座大山横亘在他们之间,莫小戚好久睡不着,也不敢动,他听见妈妈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莫小戚上早自习开门的时候像要踏进万丈深渊,害怕上完早自习回到家妈妈就不见了。一开门吓了一跳,姨姐徐朝霞疲惫地站在门口,像匆匆赶了一晚上夜路。莫小戚望着她疲惫的样子,想,姨姐怎么知道爸爸妈妈要离婚,姨姨怎么只派她来?但他觉得独自压在他身上的担子变得轻松了些,他像看到奄奄一息的一堆篝火上加了把柴火。他把姨姐领进家里,赶忙去上早自习。
路上几乎都是学生,他们议论着觉远、牧羊女、王仁则、秃鹰,莫小戚一个也听不懂,他低头沿着马路牙子走,像条流浪的狗。
到了校门口,《少林寺》的海报不见了,贴海报的地方留下些糨糊的痕迹,像平坦的地面上出现一块沼泽。莫小戚想起姨姐,想起姨姨、姨父、姥姥、姥爷……他想到下了自习回到家,家里站着满满一地亲戚,他们带来猪肉、鸡蛋、糕点、罐头等好吃的东西。
下了早自习,莫小戚第一个冲出来,到了校门口,贴海报的地方贴上了一张寻物启事,有人把猪丢了,莫小戚莫名地长出了一口气。
回到家里,并没有看到姥姥姥爷等一大家人。妈妈已经做好饭,擦镜子。爸爸默默地在刮胡子。莫小戚想,他们大概因为姨姐来了,不好意思再吵。姨姐坐在炕上,眼睛红肿,应该刚刚哭过,手里正拿着一本小人书,在认真地看。莫小戚奇怪地没有因为别人动他的小人书而生气。
妈妈说:“小戚回来了,吃饭。”
爸爸刮完胡子,脸色蜡黄,像病过一场。他把碗取出来,悄悄放到炕上。
照例是稀饭、馒头、炒白菜、咸菜,只是因为姨姐来,多加了两个煮鸡蛋和一碟白糖。
姨姐的加入,奇怪地使这餐早饭更加冷清。
莫小戚忍不住问:“姨姐今天不上学?”
徐朝霞比莫小戚大三岁,但因为在山区上学晚,又留了一级,现在和莫小戚同样读三年级。
姨姐张了张嘴,还是带出哭腔说:“不想上了。”
妈妈叹了口气说:“这么小,不上学干什么?唉,你妈……”欲言又止。
妈妈的话仿佛发出个信号,莫小戚重新打量姨姐,发现徐朝霞的胸脯鼓鼓的,脸分外白皙,就像他手里拿的鸡蛋白,而且她身上散发着幽幽的香味儿,他只在班里那些年纪大的漂亮女生身上闻到过。莫小戚突然觉得姨姐挺漂亮的,不由得心慌意乱。
妈妈说话的时候,爸爸一直在吃饭,他光吃馒头,一口白菜也没吃,吃完馒头,就咕咚咕咚喝起稀饭来,刚才莫小戚喝稀饭,感觉很烫,爸爸却几口把它喝完,然后抹了抹嘴说:“我去干活儿了,上午给朝霞买点儿好吃的。”
妈妈没有说话,爸爸仿佛也没有等妈妈说话。等他背起那只黄挎包的时候,姨姐说:“谢谢姨父!你不吃了?”爸爸说:“吃饱了。”
爸爸走了之后,房间里的气温好像上升了,妈妈打开窗户问:“你妈和你爸?”
姨姐痛哭起来!她哭得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嘴一张一张,拉出细亮的银丝。莫小戚想起“梨花带雨”这个成语。
姨姨和姨父离婚了,姨姨去了城市里当保姆,姨姐不愿意和姨父待在大山里,跑了出来。莫小戚没有为姨姨姨父离婚的事情难过,也没有感觉姨姐不上课不好,他反而有种隐隐的兴奋,希望姨姐一直住在他家里。莫小戚责怪自己不该这样想,但他心里就是这样想。
同学们下了课,又议论起觉远和牧羊女,留了好几级和他们读一个班的大海说:“我要是觉远,一定不当和尚,娶了牧羊女。”莫小戚猜测他们是一对相恋的男女,但他已经不再因为没有看上《少林寺》特别难受了。
莫小戚慷慨地把自己的小人书都拿出来,请姨姐看。遇到姨姐看不懂的地方,莫小戚就给她讲解。他早已把这些小人书全部记得滚瓜烂熟,每次给姨姐讲解的时候,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而姨姐看他的眼神,也不像姐姐看弟弟的眼神,像一个小女孩看自己崇拜的人,莫小戚闻着姨姐身上的幽香,经常想到同学们说的牧羊女。
妈妈没有再提和爸爸离婚的事情,爸爸每天干完活儿回来,抢着干家务讨好妈妈。莫小戚从来不知道爸爸会擀面,他能把面条擀得又薄又细又长。他还会腌茶叶蛋。他把漏了好几年的房顶补了一遍,雨季他们再也不用发愁了。他还把炕洞清理干净,做饭烟不会乱窜了。
妈妈却不再主动和爸爸说话,凡是必须要和爸爸说话时,总是不带称谓,好像在自言自语,而爸爸总是能心领神会,知道妈妈是在和他说话,努力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但他们中间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东西,让莫小戚感觉很伤心。
因为姨姐是受了委屈躲来的,妈妈允许她什么事情也不干,所以姨姐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有空就看莫小戚的小人书。每次姨姐洗完脸往脸上抹雪花膏的时候,莫小戚就想留在她身边。看到姨姐捧着小人书认真阅读的样子,他觉得家里有了些温馨。他盼望有一天回家,妈妈突然和爸爸说话。
有一天,爸爸妈妈都不在家。莫小戚突然问姨姐:“你觉得大人们离了婚好,还是天天吵架或者谁也不理谁好?”
姨姐正在看《西厢记》,听到莫小戚的话抬起头,眼神挣扎着,闪现出难受的表情。她摇了摇头说:“我喜欢大人们像张生和崔莺莺。”
莫小戚身子颤抖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想到现实中的人可以像书上的人那样活,他以为书上的生活就是书上的生活,现实中的生活就是现实中的生活。那一刹那,他觉得姨姐还是比他高明。望着姨姐白净的脸庞,翘翘的小鼻子,莫小戚特别想伸出手在她鼻子上刮一下,便把手伸了出去,但心里一阵慌乱,落在小人书上,和姨姐的手指碰在一起,他赶忙把手拿了回来,但从来没有过的甜蜜从心底升起。莫小戚想觉远和牧羊女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后有了《少林寺》的小人书他一定买下。
姨姐在莫小戚家待了一星期。星期天的时候姨父来了,他本来就生得黑,这回见更黑了。莫小戚不知道什么样的太阳才能把人晒得这样黑,尤其他两只眼睛黑乎乎的,像望不到底的枯井,莫小戚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而且,从来不喝酒的姨父嘴里散发着酒气,一看就没少喝。
爸爸妈妈和姨父关在里间屋子里,莫小戚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和姨姐坐在炕上,姨姐见了爸爸没有表现出兴奋,反而发起了呆。莫小戚看到墙角那只蜘蛛又荡了出来,仅仅过了几天时间,它好像比前几天大了一圈。莫小戚不能肯定这只蜘蛛就是那天那只,但这么大的蜘蛛,那根闪闪发亮的蛛丝显得更加纤细了,莫小戚还像上次那样,用笤帚把它送到了屋顶墙角。
姨姐看到蜘蛛说:“你养虫子啊?”
莫小戚回答说:“我看它可怜。”
姨姐哭了起来。莫小戚不知道该怎样哄她,他从来没有哄过女孩子。他轻轻拍拍姨姐的背,上面都是骨头,原来姨姐这么瘦。
直到中午的时候,爸爸妈妈和姨父才从里间出来,他们每个人眼圈都红红的,好像都哭过。莫小戚忽然觉得大人也都挺可怜。
妈妈张罗着做饭,爸爸拿上盘子出去。一会儿,爸爸盛回一盘碗坨,还有一块豆腐和一点儿猪头肉。
菜做好之后,妈妈拿出了一瓶酒。
爸爸低下头说:“不喝了。”
妈妈把它打开。
姨父拿起酒瓶给爸爸倒。
爸爸拦住说:“我不喝了。”
姨父问:“以前你不是最爱喝酒,怎么不喝了?”
妈妈瞪了爸爸一眼。
爸爸赶忙说:“给我少倒点儿。”
爸爸和姨父都端起酒杯,爸爸喝了一口酒之后,眉头舒展开了。
莫小戚和姨姐吃完饭跑到院子里,晴朗的天空,远处刮着龙卷风。那道龙卷风像莫小戚校园里的老槐树那么粗,龙一样缓缓地盘旋着,忽然就到了莫小戚家院子里。扑通、扑通,龙卷风里面掉下一堆东西,然后又盘旋走了。莫小戚和姨姐跑过去看,掉下来的东西中有一只高粱秸编的瓮盖子,几截树枝,还有一团卷起来的纸。莫小戚好奇地把这团纸打开,居然是《少林寺》的海报,李连杰全身皱巴巴的,膝盖处被撕掉一条,露出里面白纸的底子,像被砍了一刀。
姨父带着姨姐走了,姨姐边走边落泪,从姨姐的身上莫小戚仿佛看见姨姨离开姨父时的悲伤,他感觉五脏六腑好像都被掏空了,唯一让他感觉欣慰的是,姨姐带上了他的全部小人书,19本。莫小戚想,等《少林寺》出来,他一定买一本给姨姐送去。
爸爸又去干活儿了,妈妈收拾屋子,姨姐不在家里,屋子里好像一下子少了许多东西。莫小戚把《少林寺》的海报钉在了墙上,李连杰膝盖处撕掉的那块地方,他用蜡笔填上了颜色,可惜没有完全一样的颜色,但从远处去看,看不到那道伤口了。
妈妈发现装小人书的盒子空了,问莫小戚:“你的小人书呢?”
莫小戚骄傲地回答:“我送给姨姐了!”
他想妈妈一定会夸奖他大方和善解人意。
没想到妈妈勃然大怒:“你,你知道买这些书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大劲,你居然都送了人?”妈妈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拳头重重落在莫小戚背上,莫小戚感觉好像做地基的人在打夯,他的心要蹦出来了。
姨姐那么可怜,他们还是亲戚!莫小戚摔开门跑了出去,他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意义了。他边哭边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竟走到去青龙泉水库的路上。
村庄到青龙泉水库有两条路,一条是崖上平坦坚实的土路,能走车和人,沿路有一家木材加工厂、一家水泥厂,还有一个灌区。另一条在崖下紧挨着水渠,很早以前那里是一道城墙,城墙垮塌之后被人们慢慢踩出一条路,崎岖不平,荒草蔓延。
以前莫小戚他们到水库玩,总是走崖上的平路,从来不走崖下那条路,人们说崖下那条路有毒蛇,还有死人的骨头,是修城墙的人留下的。现在莫小戚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崖下那条路。
路上到处是城墙坍塌下来的土块,大的足有半人高。城墙旁边几米远就是水渠,旁边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槐树和绿油油的青草,青草有人的半腿那么高。太阳被土崖挡住,这条路显得阴森森的。莫小戚尽量沿着城墙的废墟走,尽量与草丛保持一段距离,他害怕草丛里突然窜出一条蛇。
以往去水库走崖上那条路,用不了十分钟就到了,现在莫小戚感觉走了好久,还没有看见水库。前面出现一截没有坍塌的城墙,莫小戚想爬上去,望望水库到底还有多远,刚一爬上去,莫小戚的头皮炸了起来,就在他前面顶多二尺远的地方,盘着一条足有胳膊粗的土灰色的蛇,昂起头吐着信子在晒太阳。莫小戚赶忙往后退,脚没踩牢,从城墙上摔了下来,一头扎进草丛里。他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手扶在槐树上,被扎得尖叫起来。莫小戚听到草丛里到处窸窸窣窣在响,好像到处都是蛇;渠里水花翻滚着,水面发黑,看不清水到底有多深,好像下面也藏着许多怪物。他顾不得手疼,狠命折断一截槐树枝,用劲抽打着草丛往前跑,一直跑到水库的石头大坝上,看到一群人在打鱼,莫小戚才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的手被槐树枝扎了几个洞,腿也碰破了,莫小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他想哭,可是被打鱼的人吸引住了。
他们正在起渔网,好大一网鱼,鱼们在网里徒劳地窜来窜去,一条摞到另一条上面,一条又把另一条挤开;水滴从渔网的缝隙中掉下来,像无数鱼在哭。莫小戚从来没有见过一下子打起这么多鱼,他跑过去,心扑通扑通地跳。打鱼的人笑嘻嘻地招呼莫小戚帮他们拾鱼,莫小戚才发现他们已经打了两尼龙袋子鱼。莫小戚捧起一条条鱼,帮他们装进另一条空着的尼龙袋子里,他想他们打了这么多鱼,会不会送他一条?
鱼都拾进袋子里,这伙人哈哈笑着得意地把袋子抬上三轮车,连招呼都没有和莫小戚打就走了。
莫小戚感觉受骗了,他的手疼起来,仔细看上面有几个洞,还在往外渗血迹;他的腿也在疼,上面也是血糊糊的。莫小戚不去管他们,他想让血一直流吧,反正没人稀罕他。
莫小戚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他感觉有些头晕,他想这是身体里的血少了的缘故。他想一直坐下去,自己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脑海中出现爸爸妈妈抱着他的尸体悔恨痛苦的样子。
忽然,莫小戚面前的一条水沟里翻起水花。莫小戚一看,好大一条鱼,比他刚才见到的所有的鱼都大,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鱼,大概刚才漏网之后被吓得跑进了这条水沟里,一下没弄清方向,拼命往前游,越往前游,前面的水越浅。
莫小戚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脱下上衣朝前跑去。他跳进水沟后,发现水只有他的半腿深,鱼因为他猛烈的动作,用劲朝前游去,莫小戚清晰地看到它黑色的脊背刀片一样。莫小戚张开衣服,连着整个身子朝鱼扑去。鱼被衣服裹住,在莫小戚身体下面挣扎,它的尾巴拍打着莫小戚的胸脯,像儿童节时乐队在演奏。
莫小戚抱着裹在衣服里的鱼爬上岸,他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牙齿在打战,但胸口和鱼紧贴着的地方热乎乎的。莫小戚所有的烦恼消失了,他想赶快回到家,让爸爸妈妈看看捉到的鱼,他甚至已经闻到鱼炖在锅里的香味。
阳光照在崖上暖洋洋的,莫小戚抱着鱼胸口越来越热,热得简直发烫。路上偶尔走过几个行人,莫小戚害怕他们发现怀中的鱼,做贼一般偷偷贴着崖边溜。刚才走过的崖下的路还在阴影中,但没有那么阴森可怕了,莫小戚看到那截没有坍塌的城墙,但离得太远,看不清楚上面那条蛇在不在了。
莫小戚回到家里,衣服还在滴水,他顾不上换衣服,先把鱼拿出来。一离开衣服的包裹,鱼马上伸出尾巴狠狠在莫小戚脸上扇了一记,莫小戚差点被扇得摔倒,但他满心欢喜,鱼还活着。莫小戚拿出家里的盆子,洗脸盆、洗菜盆、面盆都太小,没办法,他只好把鱼放在妈妈洗衣服用的大铁盆里,足足加了一桶半水,才淹没了鱼的身子。
莫小戚这时才感觉浑身发冷,他把衣服脱下来,躺进被子里,在他睡着的前一刻,他听到猫的叫声。
莫小戚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爸爸妈妈都围在他周围,妈妈甩着水银温度计说:“不烧了。”莫小戚看到爸爸妈妈在笑,他感觉有些头疼,但感觉事情终于过去了。他高兴地说:“我抓住了一条大鱼!”爸爸妈妈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莫小戚穿上衣服走到大铁盆前,鱼没有了脑袋,大半个鱼身子横亘在铁盆中,长脑袋的地方正渗出淡淡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