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写作给儿童文学带来了什么
主持人:方卫平
在近年来的中国儿童文学发展中,成人文学作家参与儿童文学创作已成为蔚为大观的一种现象,新作、佳作不断问世。这样的“跨界写作”打破了对作品的惯性思考,也为儿童文学创作注入一股新风。这股“新风”对儿童文学究竟意味着什么,又带来了什么?在新一期贝壳谈话录中,主持人方卫平与张之路、刘海栖、周晓枫、陆梅、李浩、王秀梅、陈香、王万顺等儿童文学作家、学者展开探讨。
主动、真诚地为孩子写作
方卫平:关于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之间的异同,向来存在着不尽一致的观点:一种强调两者之间的差异性,另一种则强调两者之间的共同性,此外还有差异性与共同性的辩证统一论者。我个人基本上也算是差异性与共同性的辩证统一论者。同时我也认为,谈论儿童文学写作与成人文学写作之间的不同仍然是重要的,例如两者创作的“隐含读者”显然不同。而“为孩子写作”,是儿童文学写作最重要的美学姿态。“隐含读者”的不同,以及儿童读者接受心理的各异,决定了儿童文学一系列如伊瑟尔所说的“艺术部署”的不同,例如在主题、题材、语言、风格等方面,儿童文学创作都有自己特殊的文学规律和美学要求。
张之路:当我们谈到儿童文学定义的时候,或者说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区别的时候,我认为在文学追求的这一点上是一样的,不同的是,成人文学要深刻,儿童文学除了深刻,更要深入浅出,要让儿童读者看懂和明白。因此,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之间有一个宽泛的过渡带。有些作品到底如何归属还经常存在着争论。鉴于以上原因,我的观点是:儿童文学的性质决定了跨界写作的可行性和必然性。
陈香:因为二十一世纪儿童文学写作内涵的拓展和儿童文学社会关注度的日益提升,一批成人文学作家试水儿童文学创作,有成功者,也有非成功者。评论界和读者诟病最多的,莫过于其中诸多创作“不是儿童文学”。
儿童文学拥有独有的生命哲学与审美特质。我认为,成功的儿童视角的运用有两层含义:其一,是否是以儿童主体性的视角去观察世界并完成文学书写;其二,是否真正尊重和赞赏儿童生命形态的存在,葆有对童真世界由衷的欣赏、赞叹和慰藉。将童年的生命体验、儿童的生命表征投射于文学场域当中,就会产生千姿百态的生命意趣和鲜活清亮的语言意味。那么,如何解决儿童文学创作中的“成人腔”问题呢?我以为,实现从成人文学文本到儿童文学文本的跨越的关键,就在于作家能否准确捕捉到儿童文学艺术的单纯意志和自由精神,在勾勒一幅更为宏大开阔的社会生活画面时,也能不脱离儿童的接受能力和审美趣味,也能实现作品的从容、轻灵、优美。
王秀梅:我想谈的第一个话题,是成人文学作家跨界写作给儿童文学领域带来的新鲜的“陌生感”,以被称为“法国短篇怪圣”的小说家马塞尔·埃梅为例。埃梅对动物的所有书写都让我念念不忘。埃梅从小生活在湖泊、森林、草原交织地带的农村,对农民的生活环境以及跟农民朝夕相处的牲畜和动物都很熟悉和喜欢。作为写过儿童文学作品的成人文学作家,我深深地明白,成人文学作家写儿童故事,其中存在着一个核心的核心,那就是顽固而珍贵的童年记忆。这种以童年记忆为核心的跨界写作,在经过了极为复杂的成人文学创作训练之后,必然带有新鲜的“陌生感”。
反过来说,儿童文学创作也会给成人文学作家的成人文学创作带来有益的补充和变化,包括形式上的和思想上的,这是我想谈的第二个话题。除了马塞尔·埃梅,“大作家写给孩子们”系列丛书还收录了包括福克纳、卡尔维诺、毛姆、勒克莱齐奥、莫迪亚诺、普希金、高尔斯华绥、法朗士、契诃夫、艾略特、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等在内的作家创作的儿童故事和诗歌。当然,还有霍桑等其他许多文学大师也都写过儿童文学作品。这些大作家创作的儿童故事或诗歌,都不仅仅是儿童故事或诗歌,确切地说,它们是严肃的成人文学的儿童文学版。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我认为,儿童文学创作给成人文学作家带来的是形式的扩展。一个作家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形式”,也即表达的途径和方式,他们写儿童故事或诗歌,与其说是在调整自己的天赋去适应文体的要求,不如说是在“利用”文体。
陆梅:成人文学作家投身儿童文学创作这一现象,我更愿意看作是一种写作上的姿态——主动、真诚地为孩子写作。因其主动,必然有了对儿童文学创作的认识和准备。比如对语言的推敲,怎样做到既清浅又深刻;比如对人物和故事的创造,怎样既贴合儿童心理又以开阔的视野和深厚的思想,给儿童以想象、给少年以理想——为“儿童”的“文学”,不是用文学的“边角料”编织几个小孩子的故事就叫儿童文学。陈伯吹老人有句话:“为小孩子写大文学。”这里的“大”不是说儿童文学就该是“小文学”,倘若成人文学作家带有偏见地这么觉得,那么不写儿童文学也罢,真要写起来,未必写得了“大文学”。我理解陈老这里说的“大”,是大的情怀、大的理想,一棵大树的种子。诗人于坚曾就散文这一文体说过一段话,我觉得用在这里也是恰当的提醒:“我以为作品就是作品,不存在主副之分。如果有意识地这么做,那么对一个作家来说,是非常糟糕的事。读者为什么要读一位作家的副产品呢?”如果一个成人文学作家带着偏见,也是为了应对出版社编辑的催稿,而去写一个儿童文学“副产品”,实在怎么好意思拿给孩子看呢?——我这么说,并不是要武断品评成人文学作家和儿童文学作家作品的高下,而是想表达这样一层意思:也许我们都该思考一下,要不要放慢一些节奏,少写一点滑顺的、难度系数低的故事?少写和慢写不会影响孩子的阅读,但是编造和重复有可能让一个孩子远离阅读。
从跨界中得到成长
张之路:美国有一家1977年创办的儿童文学期刊叫《狮子与独角兽》,其曾经刊登文章专门谈跨界儿童文学的创作。该文章对跨界现象表现出热烈的欢迎,专门以“为成人和儿童写作的作家特刊”为题,登载了对两位活跃在儿童文学界且多身份集于一身的成人文学作家的采访。其中一位作家将成人文学作家的跨界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类以罗尔德·达尔为代表,他们在某个时间点为孩子创作;第二类以罗素·霍班为代表,他们从儿童文学出发,转型为成人文学作家;第三类以刘易斯为代表,他们从创作之初便有意识地兼顾两者。这种情况在中国也所在多有,具有普遍的意义,不过是缺乏梳理而已。
这些现象,尤其是许多儿童文学作品的出现,告诉我们儿童文学的领域可以更加丰富与辽阔。成人文学名家集体跨界写作,为我们带来了更为丰富和开放的文学样本,为儿童文学写作展示了新的叙事边界和艺术魅力。
周晓枫:以往积累的经验,当然可以带入跨界之后的写作;但同时,经验也容易带来自以为是的错觉。一种文体所获得的成功,未必在另一种文体里奏效,甚至会形成干扰。跨界是前往陌生之地,何况写作本身就是对自身极限的探索,所以我觉得心态很重要。
不要相信什么从成人文学转向儿童文学相当于“降维打击”之类的豪言壮语,恰恰相反,可能因为“成人化”,作品丧失了天真任性的想象和天然妙趣的语感。我认为,如果不解决好认知,作家只会在所谓新的作品和新的文体里呈现旧痕,呈现自我的僵化和表达的暮气。那样的跨界,对于儿童文学领域来说,不是建设而是污染。
再老资格的成人文学作家,跨界进入儿童文学也是新人,能够给读者带来新鲜的阅读体验。优秀的成人文学作家跨界,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儿童文学作家的原有圈子和阵营,提升了儿童文学的表达水准、出版要求和奖项分量。从目前的整体状况来说,这种跨界对儿童文学创作带来的影响是好的。
儿童文学具有文体特殊性,对于成年已久或成名已久的作家来说,都是尤为艰巨的考验;哪怕写小说和散文游刃有余,到了儿童文学这一关,也许捉襟见肘,那些平常被埋藏的问题会破土而出,比如想象力的匮乏、语言的死板等。文学就是这样,会伴生许多问题,无论从整体现象到个人状态。文学上有问题不是问题,没有问题反而才是问题。至少于我而言,跨界既让我感到探索的乐趣,又让我发觉自身的不足。发现问题,才有进步的可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会成为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从跨界中得到成长,希望童话的写作也能对我的散文写作有所帮助。
李浩:跨界写作,如果是有效、优质的话,那它能带来的是:第一,技术上的新颖和独特,甚至某些“带来”是全新的,是我们之前意识不到的,有时这种跨界带来的特别会更变原有文体的基本面目。就成人文学的创作而言,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部分诗人开始小说尝试,他们对小说写作的“诗性增加”和故事变化做出了诸多新的尝试,而小说家们也自觉地开始向他们学习,从而使小说有了一个更强的诗性提升;而这些诗人和部分小说家开始的诗歌创作尝试又为诗歌带来了“叙事性”因子,即在诗歌中增添故事成分和具体的场景、境遇,这又为诗歌有更大的撑开提供了可能。时至今日,在诗歌的抒情中加入叙事和具体已经成为诗人诗歌创作的一个共识。我觉得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的互通有无,或许也能取得同样的效果。第二,思考和思考向度的不同。任何一种规范性的文本,在行进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都会有或深或浅的“固化”倾向,无论这一固化是否出自我们的意愿;而不同文本、门类之间的跨界写作,会在某些方面尤其是思考向度上提供特别和不同,会对我们的习惯性构成或深或浅的“冲击”——这是活力,何等珍贵。我曾谈到我们儿童文学写作中的“现代性匮乏”,即我们与世界前沿思考在衔接上的缺少和匮乏,这一点,成人文学作家的儿童文学写作或可部分地提供些许经验。
王万顺:诚然,成人文学作家写出了一些受到市场欢迎的儿童文学作品,这和这些作家本身的知名度不无关系。他们的作品有一定的质量保证,但是否优秀还有待时间检验。他们不一定意识到儿童文学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十分复杂的领域,完全依靠自己既有的写作经验远远不够。其实,与成人文学相比,儿童文学创作的要求更高,更富有挑战性。在文体上,儿童文学甚至更加高级。
兼擅儿童文学创作的成人文学作家,几乎无一例外地有着充分的创作准备,或者进行过儿童文学创作试验,或者其创作有着明显的“童心写作”的特点。我们渴望成人文学作家给儿童文学带来什么?至少有两大方面:一是新鲜的元素,具体体现在内容题材及形式技法上。既定的儿童文学的写法只会形成差不多的风格,人们期盼成人文学作家能够为其提供全新的创作经验,而不是用写成人文学的方式写儿童文学。二是更为广阔的视野、更为精微的洞察力,以及思想的深度。在知识方面,如科普、博物、历史及各个细分领域,所谓纯文学作家并不占多大优势。而在全球化背景下,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现代社会中,面对一些重大问题,比如自然灾害、战争、社会变革、突发事故、生命威胁等,以及对于精神道德、人心人性的深层探索,成人文学作家应该在儿童文学创作中提出独到的见解,给读者以指引或者引发其深思。
(全文载于《万松浦》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