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3年第5期|王文楚:谋杀鹦鹉(节选)
王文楚,湖北省荆州市人,一九九一年出生。有作品见于《楚都文学》等刊物。
一
凌晨五点半,等我听见雨声,图稿修改完了,酒也醒了。
我把剩瓜啃完,叉腰到阳台。碎光上的桥面,几辆慢行的车像皮影戏偶,相互拖拽着倒影。慢雨砸在窗沿,带进一股潮湿铁臭,我打完长串喷嚏,朝窗外再望去,发现桥面已空空荡荡。
我抛远烟蒂,退回房间,陷入转椅,盯着风扇黏稠的旋涡想,要是倒退几年,绝不会因为省钱,把家安在高架桥旁。可又想,不是被噪声闹醒,白天肯定没法向客户交差。这样想后,我宽慰了些,放松身板,重新放宽视距,却突然发现顶柜角落的那扇柜门被打开了,锁口悬挂着,像笑脱臼下巴的猴子,这瞬间让我恼火,为什么妻子这么脆弱呢?
我站起身,自语着,时到今天,难道还割舍不掉过去?我准备拉开柜门,要把孩子的那些遗物彻底扔掉,或烧掉。可手机铃声不分时宜地暂停了我的行动。
我盯着陌生号码,搞不懂谁会这个点来电?寥寥的亲朋,寡淡的日常,没任何线索。那只会是今晚的同学聚会了,可醉酒前后,我怎么也记不清发生了什么。等铃声停后,短信还锲而不舍地跟来:老皮,时间改到下午五点,还是说好的六号酒吧!
我揉搓下巴颏,看一层角质荡到无影,累积的疲倦相乘地涌来。我还是想不到是谁来电。睡醒再说吧。我自语着,扶墙回到卧室。房内微暗里的几株光,扫过妻子的脸。我拉上了窗帘的漏光缝隙,倒入了床角。
睡了两个钟头,等天彻底亮后,我便急匆出门。走前,我留意到顶柜的锁被扣上了,便也就习惯性地暂时放过了那些遗物。
我照旧上班,下班,到黄昏,等终于解决难缠的拆迁户后,我也决定穿过恍惚树影,去到古城边的六号酒吧,探个究竟。
老皮!老皮!刚进门,一个带圆眼镜,留西瓜头的圆脸胖子,就冲我大喊着挥手。
你好。我克制着诧异(不为别的,是即使看到他,我也对他毫无印象——远到二十年前,近到昨晚)。
他简直就像路人无意踢到脚边的石子。我对他坐下。
他用舌尖舔平上唇的枯皮,说了很多我即将消失,或残缺的记忆,比如,我跳远曾在一堂课上拿了第一;比如,我坐在靠讲台的位置;比如,我曾一个月没来学校,大家还以为我转校了。——我才总算承认了他曾经的存在。
他叫邹周。高二来的插班生,我和他同班过一年。
邹周穿着粉衬衫,皮肤干燥,他用胳膊支撑着肥腰赘肉,显得疲倦。邹周说话很快,不停抖腿,不断喝水,喝水时,像故意要把下巴再拉长一寸,神情像刚从沙漠里走出来似的干枯。
你以前是不是不长这样?我问。
邹周用手掌撑着杯口,喊服务员,继续倒水。
是的,邹周说,自己读书时很瘦,很不起眼,自己是近两年才胖了七十多斤。说完,邹周又喝了大口水。他长哎一声,用手背抹去脖子褶的汗渍说,你知道吗?
见我没回答,他继续跟来又说了一遍,你知道吗?
我只好疑惑地附和回道,什么?
随后,邹周斜着眼,朝我身后指去,那后面——他怪怪地哼了一声,那条走廊后面,有个大人物......
他花了很多言辞去描述那个大人物,其实无非是概括他的多金和权势。
我听邹周说了一大通,等他再次把水灌入口腔时,我仔细往幽暗走廊的深处望去,在幽幽闪动的绿光里,看到可能是玄关案桌的地方,窝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石虎。
我有些不舒服地说,邹周,直说吧,天没亮还打电话,又喊我来这,是有什么特别的事?
邹周像是不屑所有,他用鼻子哼了声,并加大了抖动身体的幅度。
急事也不算,他罕见把腰挺直,像克制兴奋似的继续说,但对你是急事也是好事——可以满足你的“杀”的欲望。
他看着惊讶的我,笑着说,干嘛露出惊讶表情,那不是你的心愿吗?昨晚一直喊杀了“你”,杀了“你”。
邹周见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继续说,不过,别害怕,交给你的是安全的谋杀。
我被他紧紧盯住,有些发毛。我把头侧到窗外,心想,我真是受够了,我得找个借口离开,可自己又有些好奇,喝断片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摇摆离开的时候,邹周缓解了我的踟蹰。
邹周话锋一转,问,你在公司干了多久了?
我在古城里土生土长,做了十五年室内设计师。二十多岁时,我横跳过几家公司,也创业了几年,可都以疲惫和失败结束。
但我只回了他一句,不长也不久。
我问,是你送我回的家吗?
是的。邹周答后,继续回到关于谋杀的话题。
邹周先说自己想杀人。但既没勇气,也没能力。说他连杀鸡也不敢,说他小时候丢了只猫,他哭了大半个月……
我如果放任他继续讲个不停,不知会到什么时候,并且,我真怕他会哭出来。
我用指头敲了敲木桌,点了根烟,清了清嗓子,我有点没耐心地说,邹周,别卖关子了。你直说吧!
他扯了扯肚上的衣服,哼笑了声,嗯!好,我要说的是,你不用真的杀人,就能释放所有你积压的仇恶和不快。
我听后心脏更快地搏动了。
你往外看。
我们往窗外一同看去。
看到了吗?
我看到老街上横着个三轮车和一个男人,车是老款三轮车,我看到许多人流从三轮车经过,但好像没人愿意向他们投出目光。我突然感到有某种无力感袭来,让人疲倦。
杀了那只鹦鹉。
邹周说后,我才发现,男人肩上站了只鸟。
杀了那个鹦鹉,就等于杀了这个男人——一个哑巴的所有寄托,邹周顿了下,没预兆地憋笑出声——就是,杀掉哑巴的鹦鹉。
这嘲弄的恶意,让我很不自在,像什么毛绒的东西在挠我的肋骨。
我得走了,我感到荒唐地站起来。
邹周看到我起身,身体总算消停下来,不再抖动,他两手用力拍了个巴掌,带着些无所谓又埋怨的口气说,昨晚是你对我哭喊,叫要杀了“你”,杀了“你”,现在机会来了,你又不敢了?
邹周没看我,但我感觉得到他知道我正盯着他。
邹周继续说,如果不是曾经你帮过我,这好事我才不会给你,他哼了声,杀只鸟跟杀只猪羊有什么区别呢?邹周和我的眼神相撞,他说,不仅如此,这事儿可还有笔报酬呢——不是两全其美吗?
我突然想起,他见面说那些记忆,但未提及的事情:高中时代的他在厕所被几个小混混欺负时,我帮助了他。
接着我也想到昨晚断片,自己在他车内的失控,我想起自己用牙齿啃着车窗,任鼻涕、眼泪横流,像狗一样叫喊,没有任何体面地喊着杀了你个畜生,你个畜生......
我全身燥热地重新坐下。
邹周看我回到座椅,继续抖动身体,他假正经地说,提前说好,咱亲兄弟明算账,酬金我要拿五成。
我看着他那粗短的手指,点了点头,随后把目光挪向手臂,看着三角光斑变成了一把斧头。
二
为了制定更周密的计划,我进一步做了调查。
我来到鹦鹉强对街的理发店。这类场所往往对某片区的人能有个笼统了解。
鹦鹉强天生就哑吗?我问。
不是。理发师用拇指扒出牙缝的槟榔渣,把围脖褶子摆平,系我胸前。
他有名字,毕强。理发师把鸭舌帽檐抬过眉毛,他走出镜子,取来推剪。
过去,毕强不哑的,我们都住在西边那条长巷,当然现在也是。巷尾的棉花公司的老宿舍院里有座铁廊架结构的葡萄藤,大概两层楼高,夏天,我们到藤下躲荫,玩耍,而摘葡萄是男孩们最兴奋的事,你明白吧?——那种竞争勇气的游戏。毕强那会儿胆最大,他说要去中央,带回最茂盛的果实……我们惊讶地仰看毕强像猴倒悬,去到无人抵达的禁区,在叫好声中,他扯下了一串,可在继续扯第二串时,毕强失败了,他后脑着地,摔了下来,好在没死,只是,昏迷完整个夏天,他就哑了。
我在染黑渍的镜面,看到自己半个头被剃矮,我对他说的回忆没什么兴趣,只想问鹦鹉的事。理发师扶正我的头,不容打断的继续说:后来,就算葡萄熟得烂掉,也没人摘了。我们也不再靠近毕强。哦!对了,毕强爸也是修车的。那会儿,修车还算个正经职业。毕强爸技术、性格、名声都好。在我印象中,毕强爸从未对任何人发过火……毕强妈死后,毕强跟着他爸当了几年“尾巴”。到千禧年后吧,毕强又去汽修厂干了段时间,听说,带毕强的师傅很喜欢他,想把他留在汽修厂。可是,毕强爸病倒后,毕强就傻不拉几地回来了,子承父业,一直干到现在......
我抓住理发师喘气的空隙,问,鹦鹉呢?
那只鹦鹉?如果没记错的话,可能是八年前吧,好像是他父亲死的那年,那鸟就多了出来。
好了。理发师解开围裙,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结束话题,三十五块,他说完,尽可能抖落了围裙的碎发,往嘴里又挤了颗槟榔。
我想再多问一些鹦鹉的事情,我说,那鹦鹉是哪儿来的呢?
不知道,理发师把围裙挂在椅后,轻轻笑着说,可又有谁在乎呢?
后续几日,天气时晴时雨。我去了现场观察了毕强和鹦鹉。
这几年,被明清石砖包围的老城外,大肆建设,从环护城河到长江大堤,新的学校、医院和公共设施越发清晰,新城不断外扩,老城区里的居民逐步外迁。而毕强还在老城里工作、生活,这些街区和缝隙里,随处可见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痕迹。
——每天七点,毕强都会准时骑着那辆装了电动马达的三轮车,压过窄巷的石板路,到达他工作的街面。
三轮车车板架着两层钢封的储间,一眼看去,像叠着两只黑墨色的乌龟壳,贴着底板的是稍高的一间,顶层的第二间,要矮一截。三轮车上有各类的工具,大的那间装着内六花等不同型号的扳手工具、螺丝、轴承、打气筒、润滑油、给电车换的电池;小的那件装挂着替换的车轱辘、几个黑色车胎和一个板凳以及一些螺丝杂物。车把前挂着一个像被挤压过的不规则的方形铁篓。篓里放着饭盒和水。毕强和鹦鹉都用它们吃喝。他们一路碰撞的滴里当啷的声响,显得和现实中格格不入。
一块“残疾人便民服务站”的白字蓝底招牌,嵌在车龙头下面,让毕强能持续待在街面。那只鹦鹉站在毕强肩头,像毕强的另一颗脑袋。毕强总抽出那张折叠铁板凳,朝西坐下。他背靠一排双层的商铺,一家牙医店,一家古玩店,把他夹在分界线处。毕强像把老梅花起子,旱在水泥里,奇怪、却又恰到好处地融入穿行的凌乱中。
无论环境和条件如何,反正要弄死鹦鹉,我得抛弃胆怯。但有项最重要的后缀条件,邹周隔了几天才打电话告诉我。
老皮,忘说了,我们还要拍照。
拍什么照?
拍下鹦鹉死后,毕强在现场第一反应的照片。
谁晓得邹周是真忘还是假忘。反正我们已是同绳的蚂蚱。还好邹周将功补过,想到了更妥的方法。
我们便加快进度,送鹦鹉早点去死。
……
(本文节选自2023年第5期《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