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丨黎紫书:文学江湖里的“令狐冲”
黎紫书
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黎紫书最喜欢的主人公是“令狐冲”,因为他是书中难得惟求“自在”,不整天把民族大义、保卫国家挂在嘴边的男主角。作为当下最知名的马华作家之一,黎紫书希望自己自自在在地写自己喜欢、自我认可的小说,而不是非要追求民族、文化或身份认同等宏大主题。
如果将时钟往回拨几年,黎紫书很难想象自己会凭借一部“非典型性”马华小说《流俗地》在华语世界收获众多拥趸。在马来西亚,华文文学处于边缘的狭小圈子,想要文坛获得更多关注实属困难,惟一的有效途径是不断参加文学奖。早年为了“被看见”,她对获奖作品做过很多研究,包括琢磨写作技巧、揣摩评委的阅读喜好等等。功夫不负有心人,天赋过人的她在24岁以一篇《把她写进小说里》获得马来西亚花踪文学奖小说首奖,崭露头角。多年笔耕不辍,她逐渐成为马华文坛各大文学奖项的常客。
当报社记者第十年,黎紫书不再甘心只在马华文学圈里自娱自乐,想要全身心投入华文创作,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一点。“离开马来西亚”的想法首先浮现在脑海中。“要想成为更伟大、更了不起的作家,必须要有不一样的眼界。我想成为不一样的马华作家,就要离开马来西亚,先感受看世界的不同角度、拥有不同的经历体验,然后再回来。” 她是一个目标清晰的人,对于人生应当怎样度过有着清醒的认知。35岁那年,她决定放弃稳定工作,离开马来西亚,成为职业作家,至今已将近20年。
阴阳差错之下,她选择北京作为首站,在北京度过两年时光后,她又相继去了英国、德国、以色列,后来又嫁到了美国。在世界各地迁徙的过程中,黎紫书时常往返于目的地与马来西亚之间,每一次重返都能激发她对家乡怡保的新认知。
2023年,因长篇小说《流俗地》满载荣誉的黎紫书决定再次来到中国大陆,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走访。这部书是她继《告别的年代》之后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出版后即引发华文世界的关注和热议。3月份,她在微博透露了自己的中国行计划,获得粉丝的热烈回应。在与出版社等相关单位讨论之后,她确定了行程:自8月5日到9月4日,以各地书店为据点,辗转北京、西安、成都、广州、上海、杭州、南京等地,与许知远、徐则臣、弋舟、罗伟章、毛尖、项静、鲁敏、何平等多位知名作家、学者展开对谈。时隔多年后,她再一次把首站选择在北京。当“到世界去”与“重返故乡”交织成一部《流俗地》,她用这部小说开启了一场“文学马拉松”。
回溯故乡 重构流俗地
长久以来,马来西亚华人一代代严格恪守、传承逐渐支离破碎的华文文化,以防止被大时代和环境同化。这种焦虑也传递给了黎紫书。她对华文写作的热爱仿佛刻在骨子里,承载着祖辈血脉的召唤。怡保是一个复杂的华人社区,曾经因为盛产锡矿而繁荣一时,如今却是道路建筑破旧,早已没落,当地人的生活就好像《流俗地》里写得那样,苦多乐少,如泡沫一般随着世事浮沉,认命到了自苦的地步。稍微有点野心和才华的人都纷纷离开,剩下的人则习惯慢悠悠地跑到旧街厂,坐在破落的茶室里吃便宜又美味的鸡丝粉,过着彻底“摆烂”的生活。
鱼只有离开水之后才懂得水是什么。对于家乡,黎紫书的认识也只有在漂泊过程中的不断思念和回望中才能逐渐清晰。她曾暗暗发誓,终究有一天要通过书写家乡怡保,展现整个马来西亚华人社会的精神风貌。在创作《流俗地》的八个月时间里,每一天她都沉浸在自己虚构的世界里,想象“楼上楼”的氛围、整体气味,楼下有哪几家店铺,甚至女厉鬼的样子……黎紫书在写作过程中需要处理语言、精神、情绪、肉体等各个层面的难处,长期的精神压力使得身体出现很多状况。她不习惯说华文,写作的时候要想象华文的语境,就像原本是陆地动物,却偏偏选择在水里生活,以至于对水更加敏感,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费尽心思。于她而言,创作长篇华文小说绝对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情。“那些返璞归真的语言,对我而言不是自然而然写出来的朴实,而是先想象朴实语言的样子,再调动自己的语言库,把它们编织出来。”
彼时马华作家主要追求的是宏大的历史书写,比如探讨马来西亚社会种族之间的紧张关系等,话题充满悲情阴郁的基调,庞大纠缠又无解。黎紫书清楚马华文学的主流是什么,也明白读者的偏好,但这一次与创作《告别的年代》不同,她故意要写不那么“高大上”的主题,放弃高密度的华丽炫技的语言和表达技巧,重新书写一部展现马来西亚华人社会和宝贵人生经验的作品。她有意将小说的名字起作“流俗地”,像是大声宣告“从现在开始走自己的路,将粗糙的经验化作一种纯真”。
在作家徐则臣看来,黎紫书这次“去马华化,去传奇化、去符号化”的写作在一定程度上是冒险的行为。因为马华文学的“雨林特色”等符号化象征根深蒂固,马华作家的创作完全抛弃马华特色,就仿佛丢掉手上的“利器”,和其他地区的华文作家相比,很难获得优势,甚至会面临更大的写作困境。黎紫书放弃极具辨识度的写作方式,不仅需要巨大的勇气,更需要改变的底气和实力,走上更具有挑战性的、更艰苦卓绝的创作道路。高蹈、封闭、空转的艺术系统内的叙述好看但无效,过于先锋的叙事很难呈现生活的日常,因此很多先锋派作家人到中年都慢慢地将姿态放低,更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在社会中产生共鸣。徐则臣认为,“耐烦”是《流俗地》的显著特征之一,用化繁为简的手法将马来西亚的日常娓娓道来,与读者产生情感共振。
《流俗地》还提供了一种新的尝试和视野,即立足当下,用新眼光重构过去的历史,毕竟重要的不是故事讲述的时代,而是讲述故事的时代。徐则臣觉得这部小说中,黎紫书在寻找、强调、放大自己的差异性,也为处于全球化背景下的当代作家创作提供深刻的启示。“一本书有自己的命运,只有作家到了一定的年龄,拥有一定深度、广度、宽度的时候,这个作品才可能出现。”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小说以马来西亚锡都被居民喊作“楼上楼”的小社会拉开序幕,讲述其中市井小民的俗务俗事。主人公银霞生来是盲女,她聪慧、敏感,亦懂得洞察人心,愿意在家编织箩筐,也渴望融入外面的世界。小城人物在生命的狂流里载浮载沉,生活看似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却最终无可挽回地走向毁灭。他们冷眼、坎坷、孤寂、拥有短暂欢乐,却都像电光石火,刹那间便走到时间尽头,看世俗的风吹透凄惶人生。
黎紫书的作品善于呈现人生的残酷和无常,以及人们在遭受创伤时的无力感。譬如《流俗地》中,上一章节还在提及小说人物拉祖给银霞打电话,大家觉得拉祖很温暖;下一章开头便是拉祖死的那年36岁。她曾写过一篇微型小说《童年的最后一天》,讲述的是一个穷人家的小女孩,身边有一只大黑狗每天陪伴她上下学。此时她的母亲病重,有人提出偏方,就差一味黑狗血。这天放学,黑狗没有来,她任由爸爸带着她回家,想到早上黑狗的各种傻样子,小女孩突然把手从爸爸手里抽出来,开始狠狠地擦眼泪,小说至此结束。女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知道生活的残酷艰难和成人世界的无奈,她只能隐忍。
小女孩把手抽出来擦眼泪的那一刻,童年也就结束了。在黎紫书看来,这就是成长。她曾自白:“我本身是一个对人性、世界、社会不信任,对感情持怀疑态度的人。我做记者的时候,接触的都是社会底层的阴暗面,看到很多悲剧、无奈的现实以及人性的黑暗,这些很多成了小说的素材。我没有办法写出阳光的东西,我整个人生观已经定型。我不是为了黑暗而黑暗,为了暴力而暴力,而是因为人生观就是这样。”
黎紫书在女性环境中长大,家庭贫困,父亲经年缺席,还到处欠风流债,母亲是第二房太太,生了四个女儿。《流俗地》中很多的女性形象流光溢彩,倔强聪慧的盲女银霞、美丽机敏的莲珠、八面玲珑的马票嫂……在创作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身边的女性形象,以及她们自身与命运苦战时爆发的巨大能量。黎紫书一向自认活得清醒,对“痴男怨女式”的爱情无感,笔下涉及情感婚恋等很难有美好的结局。有不少读者对于银霞和比自己大很多的顾有光生活在一起的结局很不满意,同时质疑为何女性一定总要被男性救赎。对此黎紫书解释到,对银霞而言,顾有光温暖治愈,是人生中唯一一个可以向其倾诉不堪往事的人。银霞在四十多岁时遇上一个年纪更大的对象,这并不突兀,甚至有着很大的可能性。银霞不是女性主义者,黎紫书自己也不是,她只是比照人性的真实、生活的真实而写。
评论家毛尖认为,“骄傲”是黎紫书小说所展现的美学和写作伦理,也映射出作者自身人格的“傲骨”。虽然《流俗地》中每一个人都在泥土里跌打滚爬、被生活践踏,但是所有人的内心都是骄傲的。马票嫂骄傲,银霞骄傲,就连银霞父亲虽然被她妈妈骂成烂男人,内心也很骄傲。骄傲是他们在这片土地中继续生存下去的活力,是从流、俗、地三个关键词中获得的生命能量,这种能量像一只蝴蝶有扇动翅膀的能力,一只鸟有飞翔的能力,一头牛有吃草的能力一样自然,这也是黎紫书用自己的骄傲赋予每个人物的。
在自己的人生中,黎紫书一直朝着如何成为“人”的方向走,而非只是成为女人。她知道女人很难,也知道男人很难。创作时她从未想过女性主义这个词,她不愿成为肤浅的、世俗的女性主义者眼中的女性主义者,自言站在文学的高度上,不可能成为一个厌男或者厌女的人。因为无论男女,能够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能有多少担当,才最重要。就像多年后,她坐在病重的父亲身旁,彼此关系淡漠,无话可讲。看着眼前这个充满人性弱点的男人,她没有怨恨,只有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和悲悯。
小说的最后,银霞和老师顾有光被困于电梯,浸没在一片黑暗时,银霞说了一句话,“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可能更加真切的声音应该是“我们一直处在共同的世界当中”。作家罗伟章认为,银霞虽然是盲人,但她知道世人因心灵蒙尘而“看不见”,被自身世俗的观念和认知束缚而不自知,这就是银霞和世人的根本区别。
“养活自己就是在养活文学”
童年时,黎紫书总爱假借肚子疼不上学,逃课在家乱翻书。小学图书馆里的书、妈妈床底下旧的电影杂志等都是她最初的文学启蒙。她特别能够感受中国古典文学,尤其唐诗宋词的美,那些带着韵律的文字一直留在她脑海里,让她从中获得“触觉”“感觉”“味觉”。她甚至曾将遥远的文化祖国想象成一个如水墨画一般、武侠和诗相融合的江湖世界。让她记忆尤深的是上初中的时候,读《孔乙己》后,她哭了,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中文的魅力和力量。
当记者的十多年经历是黎紫书重要的写作宝藏。现实生活中,她是一个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的“宅女”,可是工作中,她特别喜欢和自己生活圈子完全不同的人接触。记者的身份总能让她接触到很多社会不同层面的人,往往上午还在采访汗流浃背的打工者,下午就要前往豪华酒店的套房采访当地富豪。采访时,她会仔细观察、倾听被采访者的说话方式、神态细节,这些经验使得她擅长模拟不同阶层人士的语言,就像《流俗地》里的很多人物在现实中和黎紫书毫无接触,但却像彼此认识一样。她坦言,如果没有那十多年的记者生涯,也不可能写出像《流俗地》这样的小说。
黎紫书喜欢创作,创作就像在经历另一种不同的人生。她将小说完成度看得比作者的喜好更重要,并非要写“黎紫书”式作品,而是展现作品本该有的样子。她必须站在平视人物的角度来写:写低到尘埃里面的人,就要先把自己放进尘埃中,和他们一起住“楼上楼”,听家家户户传来的嬉笑怒骂,而她也是那家家户户里面的一个。“我情愿《流俗地》活得比我长久,一百年后还有人在读、在谈《流俗地》,这个事情对我来说更重要。”
人生中,黎紫书自认最可贵的一点是头脑清醒,清楚自己要什么,尤其在慢慢建立了自我之后,她发现自己还能走得更远。这条脱离马华文学主线的文学道路通往未知,遍布荆棘,但只要有一丝希望她也要尝试继续走下去。马华文学界曾流传这样一句话,“虽然文学不能养活我,可是我能养活文学”。黎紫书说,自己在创作的时候是小说家,用小说家的标准要求自己;当作品完成后,她就化身商人,用商人的方法计算作品能为自己挣多少——这不是为了养活自己,而是为了养活自己的下一部作品。“我只要养活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在养活文学,我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在写作。”她说:“《流俗地》是一个意外,我不觉得下一部作品还会卖这么好。我要利用这个‘意外’多挣点钱,来创作以后销量可能不是很好的作品。”
作为土生土长的马来西亚人,她对祖国的感受和认知与早早离开故土前往其他国家或地区生活的马华作家有着很大的不同。马来西亚是黎紫书永远的家乡,她从未想过放弃马来西亚的国籍,直到现在她依然想象着以后老死在怡保。当怀着如此情感的时候,她很难用像刀一样的笔,一刀刀划着家乡,尖刻地批评抑或鞭挞其中的绝望、黑暗,而更愿意通过创作来表达对祖国的感受。
如今,黎紫书每年有大半年时间在美国,小半年时间在马来西亚。她知道自己未来的写作离不开马来西亚的元素和背景,却也无法保证再创作出新的“流俗地”。她说,或许会基于常年在外漂泊的经验创作一部以异乡人为主题的小说集。
一切就像张爱玲《金锁记》结尾所说,“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作家简介
黎紫书,1971年生于马来西亚。自1995年以来,作品多次获得花踪文学奖、南洋华文文学奖等,个人曾获马来西亚华文文学奖、马来西亚优秀青年作家奖等。其长篇小说《流俗地》获《亚洲周刊》2020年十大好书、2021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