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3年第12期|简媛:小镇诊所
刘大夫在小镇开了四十年的诊所。曾经,他是镇上第一个在自家院里种花草的人,后来镇里有人学他的样,可怎么也种不出他院子里草木繁盛的样子来。
夏天,诊所前面的小坪里、院墙上,牵牛花、风车茉莉开得灿烂,风一吹,院前院后都是清香。来看病的人,推开院门,经过小坪,直通诊所。即便后来诊所从这里搬走,刘大夫也退休了,他仍然坚持侍弄这些花草。他始终认为清晨是他最爱的时光: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沿着小镇唯一的水泥公路,一直往山顶跑去,途经村落,偶有鸡鸣犬吠,阳光从山坡上洒下。他先是从一条横贯稻田的小径通过,然后踏上那座年迈的风雨桥。每次跑步经过这里,他都会在风雨桥上停留。站在桥上,听流水的声音,看一望无边的田野延伸出来的辽阔。他喜欢这一切所呈现出来的生机。
诊所是一间红砖墙体平顶房,挨着他现在居住的老屋,九十年代初建成。那时,刘大夫家里房子也不宽裕,诊所还兼他临时的起居室。后来挨着老屋又建了一栋青砖白墙的三层楼房,诊所才有了独立的空间。每天早上,刘大夫从外面跑步回来,就开始给院里的花草浇水,然后走进诊所,开灯,给八角炉添换新鲜的煤球(夏天就是打开风扇),掀起药柜的活动门走进去,打开药柜第三层的一个抽屉,数出今天要用的备用现金,清扫了地面,洗手,穿上白大褂。如同一场仪式,仿佛这间老旧的诊所,连同这店里的一切,都是他最可靠的陪伴者。他早就感觉到了,只要走进这间老诊所,心情就会得到舒缓,所有发生在家里的不快,以及妻子隔三差五神经质地向他咆哮带给他的不安,都像那阵从田野刮过的风,瞬间没了踪影。站在药柜后面,刘大夫看着一排排抽屉和那些流动频繁的药品,在心里推测今天第一个来找他买药的人是谁。刘大夫听到了有人推开了院子门,接着他就听到了来者的声音。他会心一笑,这笑表达出他之前的推测得到了验证。来的是刘大爷,镇里最年长的鳏夫。刘大夫很乐意看到他来测血糖,还有年过七旬的伍婶来取降压药,独居的钱大妈来买板蓝根。也希望年轻的杨小芬来配安眠药,这女人刚刚死了孩子,明明已经生了四个女孩,还要生第五个,这次是男孩,家里刚建了新房,正准备大办喜宴。真是世事难料,男孩意外坠楼,当场身亡。刘大夫天生性格好,不管来这里的人说什么,他都耐心听着,偶尔会说“你真是不容易啊”又或者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刘大夫是寡母带大的。母亲管教他时,不是大骂就是棒打。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有过三次因为崩溃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由此带给他的恐惧一直潜伏在他身上让他不安。平时,不管谁走进诊所,刘大夫总是殷勤相迎,凡事小心应对。虽然很少发生,但只要有人说药价太贵,或是对感冒冲剂的效果不明显而抱怨时,他总是会想些法子来解决。刘小丽是他请来的帮手,她丈夫在镇里的税务部门工作,好喝酒,脾气暴躁,来这里的人时常抱怨她少有好脸色。刘大夫只好不停地讲些逗人发笑的段子,还不时注意往来顾客的表情,确保他们不会因为刘小丽阴郁的表情而改去别的诊所。刘大夫意识到自己总是小心翼翼,在妻子青秀面前也总是时刻保持警惕,不让她因为家务过于繁重或对他收入不满而把怨气转移到儿子刘一鸣身上。一直以来,他总是心神不定,生怕因为自己的不周全而让与他相关的人不满意。听到刘小丽和顾客争议时,他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觍着脸走到顾客面前亲自去化解矛盾。其实,刘小丽的表现已经无可挑剔。不背后说三道四,把诊所里的物品整理得有条不紊,从不迟到,也没有请过事假。刘大夫心里对刘小丽一直心存感激。可是刘小丽突然病了。乳腺癌,晚期。刘大夫觉得自己对不起刘小丽,她在他这里干了三年,他身为医生竟然没有任何察觉。如果他再细心些,提醒她凡事想开点,不要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兴许可以活得久一些。
刘大夫店里来了个女孩。“皮包骨,”他妻子说,“瘦得像只猴子。”
女孩叫叶子,个子小巧,皮肤白皙,头发又长又厚,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微笑。“那也是只讨人喜欢的猴子。”刘大夫说,“一个机灵鬼。”
“没见过哪个机灵鬼连话都说不直。”青秀说。的确,叶子说话时总是吞吞吐吐,仿佛她总是在思考,又或是无法找到准确的话语来表达她的心思。十八岁的她刚从卫校毕业,男朋友谢飞在镇上的超市上班。第一次见到谢飞时,刘大夫立马被这个男孩子身上自然散发出的阳光般的气质所吸引。这个男孩热情、真诚,又高又壮,眼里含笑,还闪烁着充满生机的光芒。他从职校毕业四年了,他姨妈在镇上开了一家大型的超市,叫他来帮忙。听说两人正准备结婚。
刘大夫和青秀说,想邀请这对小情侣到家里来吃饭。青秀一口拒绝了。这时的儿子,正读初二,身体发育明显滞后于同龄人,脾气却已经表现出青春期的叛逆。他只要一回到家里,就像把一种有毒气体投入到这个空间。青秀像是被这有毒气体传染了,情绪也是时好时坏。她和儿子一会儿争得你死我活,一会儿又亲密得令人发腻。都是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刘大夫除了感到不知所措,还时常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
可是,就在那个初秋的黄昏,太阳从小镇西边的山坡落下,刘大夫和叶子站在诊所外面的坪里聊天,谢飞骑着摩托车来了,他没有熄火,等着叶子坐上去抱紧他的腰。叶子小跑着准备推开小院的门离去时,突然转身,她看向刘大夫时害羞与惊喜的表情,让他想起多年前的自己,他突然发觉自己非常渴望和这对年轻的情侣相处。于是,他不由自主地说:“哦,瞧我这记性,我家青秀早上对我说改天请你们去我家里吃晚饭。”
锁好诊所的门,刘大夫慢慢走出院子,绕了个大弯才回到自己家里。他慢慢沿着户外楼梯爬上三层楼,一直走到楼顶的露台上,他看向小镇的田野,风雨桥,以及山那边的树林。想到叶子和她男朋友正沿着水泥路驶离这里,通往镇上他们租住的房子里,他猜测他们的家很干净,这点从叶子身上可以感觉出来。他们也许会说到他。叶子会说:“这次运气不错,碰上了一个脾气随和的老板。”而谢飞呢,他可能会说:“是的,我也喜欢这个家伙。”
刘大夫特意在诊所和三层楼房之间留了一条小巷,他希望诊所不被家人打扰,在心里,他觉得这里才是属于他的独立的空间。安装户外楼梯,也是他为自己留出来的空间。诊所清闲时,他偶尔也会从这里爬上楼顶,站在那里眺望远方。
他下了楼梯,从正门走进去。看见青秀正在收取晒在一楼院子里的衣服。“青秀。”他一边喊一边从另一头帮着她收衣服。他想走近她和她好好说会儿话,可看着她一脸阴郁,他刚起的心意又缩了回去。他告诉她邀请了叶子和谢飞来家里吃晚饭的事。“现在找一个尽心尽力干活的年轻人可不容易了。”他说。
青秀拽下最后一件衣服,转身呵斥围着她绕来绕去的黄狗。“还能说什么呢。刘大夫都发出邀请了。”她说,“这家里不一直都是你说了算吗。”
星期日的晚上,谢飞和叶子跟着刘大夫进了他家院子,谢飞一进屋就把带来的牛奶和水果交到青秀手里。刘大夫带着这对小情侣爬上楼顶的露台。“这地方真好。”谢飞说,“视野真开阔。刘大夫,这房子是你亲自设计的?”
“从网上买来的设计图纸,我适当修改了一下。”
吃晚饭的时候,刘一鸣迟迟没有出现。刘大夫去他的房间催了三四次,总是说再等一会儿。从声音里就能听出他一副年少无礼的样子。出来时,随便往餐桌旁边一坐,谁也不理睬。刘大夫主动问他是不是这一向学业太重。他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响声很大地吞吐泡泡糖。刘大夫心里一时冒起万丈火,他想把他拎起来,大声呵斥他几句。他觉得儿子如此无礼的行为,已经告诉了客人他在这个家庭里无足轻重的事实。
“诊所这地方看上去不大,”青秀一边主动给小情侣夹菜,一边说,“可每天出出进进的人不少,总有人喜欢嚼舌根。”她停顿了一下,有意看了叶子一眼,“要学会左耳进右耳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小姑娘机灵着呢。”刘大夫说。
谢飞正夹起一块牛肉送进嘴里,他没有细嚼,赶紧接过话说:“你们尽管放心。我敢保证,你们再也找不到比叶子更可靠的人了。”
“你们都别客气,青秀的厨艺可是这方圆几里都出名的。”刘大夫说着给谢飞和叶子都夹了菜。叶子连连说真好吃。她看着刘大夫,在心里感激他,她觉得他是个好人。
刘一鸣早就离开了餐桌,起身时他谁也没搭理,仿佛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用餐。
谢飞的父母在离小镇三十里的小河村流转了三十亩田地,坚持用自然农法种植当季菜。于是两位男士开始讨论今年大旱,玉米因为缺水不甜,稻谷也都是瘦瘦扁扁的,桂花迟迟没有开放。
刘大夫夹红烧牛肉时,筷子松动了一下,大片牛肉掉了下来。“菜都夹不稳。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慌里慌张的。”青秀叫嚷了起来。刘大夫用手去接时,用力过大,反而让它弹到了自己的胸口。沾满汤汁的牛肉在刘大夫的上衣划出一片油渍。
“快去洗手,”青秀说,“把上衣换了吧。”也许是青秀的声音听上去像在呵斥小孩,谢飞和叶子一时怔住了,坐在那里不知所措。
刘大夫起身时,一脸讪笑,看向叶子和谢飞的眼神满怀歉意。
吃过晚饭后,青秀又迅速端出一盘水果。
“我最爱吃枣子。”叶子说。
“真的呀?”青秀说。
“也是我的最爱。”刘大夫说。
进入冬季,傍晚不到五点天就黑了。上午的阳光透过小院那面的窗户投射进来,不过两小时,太阳就从平顶上绕到后面的巷子及三层楼房上去了。店里白天也得开灯照明。在小镇,诊所的功能其实相当于城市社区医院。刘大夫坐在八角炉边,桌上摆着一本《本草纲木》及其他中草药书。平时,开处方、按药方配药由刘大夫负责。叶子担当护士的职责,还兼收银。看上去叶子不言不语,有时她也会突然变成话痨。“其实不是因为我妈,我可能留在大城市不回来了。我父亲三十岁就因为家族遗传病早逝了。我母亲独自抚养我和弟弟,所以我从小就帮着妈妈干活。我的弟弟和我一点也不像。”叶子一边按刘大夫的交代从中药柜里把一些容易受潮的中药搬到太阳底下去晾晒,一边说她的弟弟。说他深受母亲的宠爱,直到他和本村一个不三不四的女孩好上了。又说自己运气不错,谢飞的父母对她很好。“没有父母的支持,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她说着,在院子里哼起歌来。
“谢飞这小伙真的不错。”刘大夫接话了。
她转背笑着看向刘大夫,阳光照射在她身上,那脸上的笑容仿佛一个突然获得嘉奖的少女。刘大夫脑海里又浮现叶子和谢飞在他们租住的房子里的情景,想象他们拥抱着在床上打滚、亲吻对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想,似乎这样的情景能给他一种特别的幸福感——这点可以肯定,如果在晚上幻想,他还能因此获得生理上的满足。
其实,叶子干活并不比刘小丽强,可她性格随和。“您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我赶紧给您配药。”她会对前来看病或买药的老人这样说。刘大夫细心观察过她,她并不刻意对谁好些或者对那些只是过来闲坐的老人就态度差些,她对待每位走进诊所的人都一样。有一次,她对刘大夫说,这些老人,他们的儿女大都离家去外地务工了,他们来诊所,有时也并一定是真的有病。我对他们态度好一点,他们心里就舒服一些,也就会更加信任这里。这样店里的生意就会愈发好了。
刘大夫打心眼里喜欢叶子。“叶子,自打你来上班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这里会和从前不一样了。”叶子只是呵呵傻笑两声,继续忙她手里的活去了。
给诊所送药品过来的人叫李乐。他按诊所的订单一个月送一次,旺季会来得勤快些。有时,他会留在这里吃中饭。初中没毕业他就出来干活了,这是他的第十份工作,又矮又瘦,皮肤又黄又黑。他有多汗症,手心总是湿漉漉的。一到秋天,他的手掌皮几乎全要脱光,看着他双手因为脱皮而流血,刘大夫总想提醒他以后戴上手套干活。他吃饭时手流汗愈发频繁。刘大夫看见叶子不止一次递纸巾给他。
“我也喜欢流汗。”那天上午,刘大夫听见叶子说,“一到夏天,我的头发都是湿的,汗流到脸上,但凡化一点妆都会花得一塌糊涂。”这绝对不是真的。叶子就像清晨的荷花一样清爽怡人,无论你什么时候看见她都是干干净净的。
十二月某个周一的早上,八角炉里的火熄了,诊所的空气里透着刺骨的寒意。刘大夫从自家厨房夹来烧得正旺的藕煤,往八角炉里送时,随口问了一句:“叶子,周末过得怎么样?”星期六的早上,由于刘大夫拒绝陪青秀去逛街,青秀动了怒火。当时,刘大夫正在刷牙,他听见青秀说:“为人丈夫,陪妻子去逛个街,这要求过分吗?”在青秀看来,刘大夫不陪她去逛街,就等于把他们夫妻不和的事实公之于众。
“没错。这要求就是他妈的过分。”刘大夫突然大发脾气,仿佛一股压抑多年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平时有多累。看一整天的病人,把脉,开处方,配药,晚上还要独自加班,连个帮手也没有。而你竟然以为我每天过得很悠闲。”
“我呢?在镇政府上一整天班,还要下到村里去现场参加各种扶贫会议。下班后,我还要买菜、做饭、洗衣服、陪孩子复习功课。”青秀站在客厅中央,早上起来还来不及洗漱,蓬头垢面的样子。“你在诊所充当好好先生,对病人殷勤,讨好助手,对家里的事不管不探,连周末都不愿意好好陪陪妻子和孩子。”她猛然跌坐地上。“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我受够了。”她越说越慢,语气也越来越低,“我再也不想这样过了。”
刘大夫一时怔住了。他感觉胸口发紧,呼吸困难。接下来,刘大夫以为日子会有所变化。结果到了第二天,青秀竟然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对他说:“星期五那天,刘小山的车扎破轮胎了,希望他修好车子了。”刘小山是青秀的同事,自打刘一鸣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刘一鸣就搭他的车去学校。
“他没有联系你,就说明一切照旧。”刘大夫说。真是让人意外,两人的争吵就这样化解了。
“这个周末过得不错。”叶子说,她放下手中的东西看向刘大夫,清澈透亮的眼神几乎能融化掉刘大夫的心。“谢飞带我回了他父母家,星期天的下午我们去山上挖冬笋,我们顺着竹鞭寻找隆起的土堆,就像在一堆盲盒里等待幸运的降临。”
刘大夫已经生好了火,清扫完八角炉盖板上面的灰尘后,他走到柜台前去和叶子聊天。还没有人来,房间里慢慢感觉出温暖的气息。刘大夫说:“什么是盲盒?”
叶子像往常一样清理药柜上的积尘,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惧色。“我遇上谢飞,就像在一堆盲盒中恰巧抽到那个心仪的礼物。”
刘大夫很想知道,在叶子年轻的生命里,是什么让她不安。也许是多年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人生经历。“好好享受吧,年轻人。你的人生才刚刚起步,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在等着你。”没有父亲陪伴成长的女孩子,会导致她成年后很难获得内心真正的安全感。他这样想着,走进了药柜间。
叶子来诊所工作已经一年多了。她还会继续在这里工作吗?刘大夫时常会有这样的担心。尽管明明知道她最终总会离去,但一直心怀这样的担忧让他觉得自己很愚蠢。在他的记忆里,自打叶子走进这家诊所开始,他就进入了一段美好的光阴,他无法准确说出开始的日期,也预测不出哪天截止。从山花烂漫的春日,到山泉清澈的夏日,再到秋果累累的秋日,这一切如一幕紧接一幕的舞台剧,在他眼前铺展。每天推开小院的栅栏走进去时,充盈他内心的都是和叶子在诊所相处的那些朴素快乐的日子。叶子从不迟到,当刘大夫推开栅栏门时,经常看到谢飞的摩托车也停在了门口,刘大夫为叶子打开栅栏门,并招手向谢飞打招呼。他们称兄道弟,两人都感觉自己获得了难得的友谊。而叶子,时常窃笑着走进店里,她感觉自己心里很踏实。
叶子解开围巾,脱下手套。她的两只手像五岁左右的孩子一样瘦小,可就是这样的一双小手,当她收银或把顾客购买的药品放进塑封袋时,又或是给老人输液时,它立马就变得敏捷、利落。从不输给任何一双成年女子的手。刘大夫有时甚至会幻想这双手如何爱抚心爱的男人。自然,那一天也会到来,它将以母亲的身份,为刚出生的孩子喂奶,包裹尿布,爱抚孩子的脸,为孩子收藏好剪下的胎发。
看着叶子为输液的老人端来温开水,不时还讲些有趣的事逗老人开心,刘大夫觉得她身上有着中国女性传统美德中的宽厚温良。如今的年轻人大都把注意力放在手机上,要他们陪老人聊天在他们看来是件尴尬的事情。手机新闻上每天推送的消息里有些批判年轻人的文章,大多说他们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刘大夫也时常对未来惶恐不安。但只要他看一眼叶子他就会觉得一切都还有希望。
“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不想生孩子,”青秀说话的神态像一个掌握某种话语权的人,“因为他们压根就不想承担任何责任。”刘大夫并不接话。在他看来,大部分年轻人还是积极上进有担当的。那个每天在他身旁工作的女孩,一心想和谢飞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我向往婚姻,”她对刘大夫说,“我只想和谢飞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有一栋自己的房子,每天我会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刘大夫想提醒叶子,不管婚前还是婚后,你都要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但除了这件事,你还得有属于自己的独立思考。可她不是他的女儿,于是他对她说,一个决定当家庭主妇的女人,一定是一个有奉献精神的女人。
刘大夫喜欢叶子,觉得她不仅朴实,也没有现在许多女孩身上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喜欢。事实上,叶子内敛沉静的个性反而唤醒了他对青秀的渴望。青秀直率的谈吐、多变的情绪、肥硕的臀部和无所顾忌的大笑,这些都燃烧起刘大夫新一轮的情欲。他以为他在青秀身上匍匐、呻吟时会想到叶子,奇怪的是他想到了谢飞,想到他健硕的身体在叶子身上喘息呻吟。这时,刘大夫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仿佛所有贪恋女人身体的男人,都融入了他的身体,合而成为一股新的力量,这样一个强大的人,进入了女人的最深处,试图探索所有来自女人的神秘。
“你变了。”刘大夫从青秀身上下来时,青秀说。
因为诊所工作的特殊性,叶子下班的时间很难固定,但刘大夫尽量让她晚上七点前离开。谢飞有时候来得比较早,他就走进诊所。谢飞和刘大夫都喜欢下象棋。“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下象棋的?”有一天,刘大夫问谢飞。不等谢飞回答,刘大夫又说:“从前,镇中学校门口有一个大超市,老板很有头脑,为了吸引顾客,他有意在超市门口摆了刻有棋谱的桌子,还有椅子,那里很快成为中老年男人扎堆的阵地。”刘大夫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那里的老人都是我的老师。”
“我可没有你幸运。”谢飞说,“我喜欢下象棋,但不喜欢比赛。上小学时,我曾经代表学校去市里参加过比赛,但我抗压能力不强,难以成为真正优秀的棋手。想起那时只要面临比赛我都会心慌,如今想来还是会觉得羞愧。后来,上初中了,课业繁重,不得不放弃下棋。其实,我暗自高兴了好一阵子。”
“我水平也很一般。”刘大夫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只是单纯地喜欢下棋而已。”
“谢飞的确很厉害。”已经换下白大褂的叶子说,“我看见过他的奖杯。”她咧着嘴笑开了,娇小的脸庞上让人看出自豪的神色。
“我们走吧。叶子。该回家了。”谢飞牵着叶子的手朝小院门口走时,突然转背看向刘大夫。“刘大夫,我妈妈说,改天请您一家人去我家吃饭。”
“太客气了。”
叶子买过水果送给青秀,都是当季最新鲜的。青秀当时扫了一眼,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和人一样小气,”青秀说,“她是我见过的最不会打扮的姑娘。明明肤色那么黑,还经常穿黑色和绿色的衣服。”
“也是噢。”刘大夫口里应付着,心里却在想,人家小姑娘明明每天穿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样子啊。
“谢飞能喜欢她,她真是撞狗屎运了。”青秀说。
她是讨人喜欢的。刘大夫脑子里很快冒出了这句话。她记性很好,诊所里的所有药品信息她都记得住。她在卫校主修的是护理专业,熟悉一切护理流程,按她的条件,在大城市的社区医院谋份工作不难。诊所清闲时,她会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一本《一般护理学》。她看书时从来不会受手机干扰,她全神贯注学习的样子让刘大夫感觉出她内心的沉静与专注。
喜欢。不管什么时候看见叶子坐在某处看书的样子,刘大夫心里都会涌出这样的感觉。有时,他会问她:“叶子,你累不累?”
“不。一点也不累。”
有病人时,刘大夫开处方,叶子配药。两人都感觉出配合默契的甜蜜。刘大夫感觉白天总是过得很快。有人来时,推开栅栏门的吱呀声,人行走的拖地声,收银机的打印声……刘大夫觉得,他和叶子在一起相处的白天无忧无虑,诊所就像一个无病无灾的人,宁静而悠闲地过着每一天。
可是一到晚上,他就感觉血管痉挛、血液变稠。
“我也要上班。可晚饭还不是天天要我准备。”青秀啪地把一碗汤放在餐桌上。“大的小的都等着我伺候,诊所有那么忙吗?”刘大夫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做声。
“刘一鸣你也不小了,回家也可以帮你妈干点家务活。”刘大夫说。
“你还敢指使他做事。你是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上学有多苦吧。”青秀吃了火药的样子。刘一鸣正在玩手机游戏,没有抬头。“算起来,刘小山比你更了解你儿子。”青秀的声音里起了狠劲。
“你这样说我可就不服。刘小山天天送刘一鸣上学,他们天天可以见面,一路上还可以聊天。再说上学怎么就受苦了?”
“你也每天看见刘一鸣,”青秀说,“你有像刘小山那样关心过刘一鸣在想什么吗?我看你只晓得和那个小姑娘待在诊所这方安逸的天地里,什么也不闻不探。”
“叶子是个难得的帮手。”刘大夫说。
奇怪的是,只要过了夜晚,一到早上,不管是青秀,还是刘大夫,都会忘记昨天的不愉快,仿佛黎明到来时就能重新燃起他们各自对生活的希望。诊所里,依旧是美好祥和的日子。
叶子问李乐有没有驾驶证。“没有。暂时也买不起车。”李乐的脸红了起来。他可能有点喜欢叶子,又或是觉得在比他大了两岁的叶子面前像个孩子——他是个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的男孩。
“去考个驾驶证吧。”叶子说,“镇上就有驾校。”叶子看了看刘大夫。
“叶子这建议不错。”刘大夫说,过去他从来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个男孩身上。“你喜欢开车吗?”
李乐只是笑了笑,显然有点不自在了。
不出一个月,他告诉叶子,他已经过了科目一,满分通过。听到这个消息时,叶子说:“这是个好消息。”然后她打电话给镇上的小吃店,点了他们的招牌小吃,要他们尽快送来。
“刘大夫,若是没有人来看病,我们来为李乐庆祝一下。”
李乐一边把小吃往嘴里送,一边告诉叶子,那天回去后他就打了驾校的电话,在网上报了名。从网上下载了20套测试题,每天晚上做一套。开始只能打60分,最后5套时,他已经都能打满分了。
正是阳春三月。已经过去多年的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刘大夫正站在镜子面前,已经秃顶。可他还是像从前那样梳了梳剩下的几缕灰发。“今天一起去逛街吗?”青秀往刘大夫这边探了探头对他说,她正在厨房煮面。清早她就去街上买来了上好的里脊肉和猪血,盖面的码子正是用这些上好的食材准备的。猪肉的清香飘进刘大夫的鼻孔,像他熟悉的某种纯朴的味道,如同触动了一个开关,一些久远的事从心底出来了。没有多想,他走进卧室换上轻便的衣裳,没有和青秀打招呼,独自朝着山坡跑去。
事实上,现在镇上的服装店越来越少了。过去的这些年,大家已经习惯了网购,曾经的服装店都被快递店占了码头。青秀想去逛的那家服装店是新开的,刘大夫怀疑这家店也维持不了多久。老板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天天上网看手机,一心幻想去各处旅游,肯定不会长久留于此地。不只是服装店,其他的实体店也越来越少,让刘大夫担心的是那些越来越多的外卖快餐店的兴起,这些快餐无论食材还是烹饪都只是为了抢时间,它们已经不能给人们的身体提供好的营养了,尽管他很想告诉身边的人不要吃快餐,可他改变不了现实中人们对快餐的需求。青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挑剔食材的美食家。他们刚结婚那会儿,她可是连饭都煮不熟。可结婚前,他明明承诺了她,婚后由他来煮饭给她吃。一切都在变。
他还在坚持跑步,像往常一样,他先是从一片稻田的小径里通过,然后踏上风雨桥。几乎是每一次,他都会在风雨桥上停留一会儿。稻田呈现青绿,河水见涨。山上树林还在,竹林茂密。天空偶尔有白鹭飞过。
诊所不在了。三层楼房也发生了变化。如今,镇上开了三家诊所。以前清闲时,他和叶子就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等来了人再继续工作。现在这块地已经变成了三家诊所中的一家,有行医资格的医生驻店,从前诊所的功能也都有。里面不仅卖药,也卖从前只有在超市才能见得到的生活各类用品。刘大夫爱惜了多年的花草树木全不见了。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刘大夫时常告诫自己,你不习惯也得习惯。
叶子一脸茫然地推开小院的栅栏门走进诊所的样子,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她才二十二岁,想到她年轻的身体突然被掏空了,刘大夫感觉心都要碎了。可是他仍旧记得他是如何绞尽脑汁逗她开心的。一切都过去了,如今,在那座遥远的海滨城市,她已经到了当年刘大夫的年纪。那是叶子在诊所工作后的第二年的春季,她突然感冒了,他为她熬了姜汤,亲手端到她面前,看她一口一口喝下。
就在跑上风雨桥时,刘大夫意识到自己为什么突然如此强烈地思念叶子。上周末是他的生日,他没有收到她的礼物。在她离开他的这二十年里,她每年都会准时给他寄来生日礼物。还会给他发封电子邮件。内容并不长,可读起来总是意味深长。上次她在信里对他说:“我的大女儿读高二了,早恋,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叶子没有提及她或她丈夫对此的态度。“不过她弟弟的成绩一直很好,也算是心理补偿吧。”叶子总是画一片树叶代替签名。树叶的形状看上去像一轮弯月。
现在他不能像从前一样跑上山顶了。通常是在风雨桥上坐一阵就往回跑了。回来的路上他遇上了从前在诊所隔壁开美发店的杏子。她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她丈夫是镇上一家饭店的厨子,五年前得肺癌死了。有人说,她丈夫是吸多了油烟死的。杏子很会保养,五十岁的人依旧风韵不减。尤其她的头发,像年轻人一样光泽滑顺。刘大夫不知道她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可他坚信女人比男人要坚强得多。他希望自己可以死在青秀的前面,这样他就不必承受一个人孤零零的日子。想到青秀也有可能先他而去时,一阵无法承受的恐惧涌出,裹紧了他。
看着杏子离出的背影,刘大夫的心思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诊所。
“谢飞这周末过生日,”七月的一个黄昏,叶子说,“刘大夫,你是几月过生日呀?”她正在电脑前统计当天的交易金额,没有抬头看他。
“我都好多年不过生日了。”和青秀结婚的头几年,刘大夫也正经过了几回生日。有蛋糕、有蜡烛,也有青秀为他准备的礼物。除了围巾、手套。青秀还送过他盆栽。说来好笑,自打生下儿子刘一鸣后,青秀就和他分床睡觉了。刘大夫为此和青秀闹过情绪。“儿子还小。”青秀说。
“谢飞会叫上他的发小谢良。”叶子关了电脑。又把所有抽出的抽屉推进去,整理了西药柜。“他们从穿开裆裤开始就在一起玩了。”
“谢良结婚了吗?”
“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妻子是镇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他在县电信局上班。他们夫妻关系不好,见面就吵架。你可不要在谢飞的面前提起啊。”
“放心吧。”
“那个女人,我总觉得她神经有问题,总是当着我和谢飞的面对谢良大呼大叫。我可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我绝对不能变成她那样的女人。”
“谁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叶子的手机响了。叶子一看显示屏幕,脸上就露出娇羞的神色。“谢飞,你到了吗?”中间她停下来听对方讲话。“那我自己回去……你要早些回来。”
李乐在诊所停留的时间比过去要久一些了,他把药物搬进诊所后,总是会找机会和叶子说会话。有一次,叶子告诉李乐:“谢飞过生日那天,他总是不停在讲谢良的事,说他们小时候因为贪玩闯的祸。还说夏天他们逃课一起去池塘游泳,玩水忘记了时间,天黑才回到家。谢良的妈妈用一根带刺的荆条抽得谢良双脚出血。还说,下次再逃课,就按着他的头喝光那池水。”叶子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说,“口是心非。明明害怕孩子出事。却又说出这样的狠话。”
“口是心非?”刘大夫哈哈大笑。“你只要有了孩子,也会有这一天到来的。”
“希望这一天快点来。”叶子说时脸上红了。刘大夫突然呆住了。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叶子不久就会生孩子。接着,她将不再为他工作了。
李乐突然说:“你喜欢那个谢良吗?会不会因为他占用你男朋友陪你的时间而讨厌他。”
“从来没有。谢良和我也一见如故。记得谢飞第一次介绍我们认识时,他竟然对谢飞说,你小子真有福气。”
“你儿时有好朋友吗?”叶子又问李乐。
“有啊。可是慢慢地,我们就没有共同语言了,后来也就没怎么联系了。”
“我最好的朋友,”叶子说,“从读初二开始,我们一见面就互怼。可我们关系好着呢。你以后还是要主动联系一下你儿时的朋友。”
叶子来诊所工作的第二年的夏天,是个周六的晚上,青秀炖了一只土鸡。刘一鸣吃得正香。家里的座机响了,青秀去接的电话。谁的电话?刘大夫和刘一鸣都停下来看着青秀。“啊?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得了……”刘大夫永远都记得这个声音,似乎青秀回到了他最初认识时的温柔。可声音里多了惊恐。“你怎么办?你还这么年轻。”
刘大夫走上前去接过青秀手里的电话。大约过了十秒,他就听不清叶子说了什么。脑子里嗡嗡作响。可他一直在听,直到对方挂了电话。
小河村坐落在小镇的西北面,从镇上开车去那里要40分钟。从前这里多为崎岖的山路,现在修了水泥马路,从山底盘山环绕而上,开车技术不好的人还是不敢轻易上这里来。刘大夫不会开车,青秀给刘小山打了电话。他们三个赶到时,叶子穿一身黑衫,趴在灵柩上泣不成声。明天就要下葬了,守灵的人挤满了厅堂。刘大夫和青秀,还有刘小山并排坐在凳子上,没有人认识他们。刘大夫坐在那里额头靠在交叉叠放的手臂上,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手臂。李乐也来了。刘小山起身说,今晚还很长,我出去抽根烟。李乐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我在叶子的朋友圈看到的。”李乐说。刘大夫把一只手放在李乐的头上,久久没有挪动。
谢飞的灵柩由他平时要好的几个朋友抬着送往山上。青秀推了推刘大夫的手臂,示意他看左边最后面的那个男人。这个人脸上有泪,眼眶里全是血丝。看上去他整个人都颓了。刘大夫担心他会抬不起。他就是谢良,刘大夫看过叶子和他的合影,一眼就认出了他。三天前,也就是星期五的晚上,是谢飞的生日。谢飞的父母在厨房准备晚餐。谢良、谢飞、叶子,还有一位是谢飞的堂弟,四个人正准备玩麻将,谢良接到某银行电话故障报修电话,情况紧急,他不得不立即行动。谢飞主动提出陪他一起去。叶子说快去快回。回来的路上,谢飞的摩托车被一辆长途运输车撞翻,当场身亡。
她以后怎么办?叶子和谢飞的结婚喜宴安排在一个月后,喜帖都发出去了。被悲伤压倒的公公婆婆先后卧床不起,叶子照顾了他们一个月。回来上班时,叶子告诉刘大夫,她不可能再和他们住在一起了,婆婆整日整夜哭泣,公公却是突然傻了一样再也没有开口说话。她也想哭,可在他们面前,她无法哭出来。她需要离开那里,才有哭的机会。
刘大夫想走过去抱紧叶子。可他把手按在胸口,感觉那里突然被重石压住了般难受。
那天晚上,刘大夫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青秀问他怎么了。他对青秀说:“叶子这姑娘真可怜。她没有地方去了。”
“怎么可能?”青秀说,“她还那么年轻。过不了两年,她就会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
“我担心她很难像从前一样快乐了。”
“这个姑娘不简单,”青秀说,“在人面前,她可是一滴眼泪也没有落。”
“可我看得出来,她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
“不管是谁经历这样的事情,都会无法接受的。”青秀说,“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小姑娘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
“当务之急,”刘大夫说,“她得换个住的地方。”
“你给她去找找房子吧。”
可是,刘大夫却叫人把叶子的东西运进了诊所。正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候。像往常一样,太阳一下山,刘大夫开始浇花。如今,他还冲洗诊所的外墙,院子里里外外……“平顶房热,尤其到了晚上,和蒸笼没什么区别。”刘大夫高高扬起水管,仿佛在驱赶一群野马。
“这得耗费多少水啊。”叶子说。
“如果这样能让你睡个安稳觉,又算得了什么。”
“我就是个麻烦。”
“那是你的认为。事实上,叶子,你能继续留在这里帮我已经很不容易了。”
叶子看着刘大夫,突然笑了。刘大夫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她笑得越来越夸张,最后变成了哭声。刘大夫放下水管,正想着如何安慰她几句时,她却捡起地上的水管,把刘大夫之前没有浇透的花草又浇了一遍。刘大夫慢慢走出院子,走过小巷,爬上自家露台,夏天的黄昏,暑气慢慢退却,风从有树的地方吹来,让人感觉出难得的凉爽。他站的位置,看不见叶子,但他时刻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好了。”叶子说。她也爬上了露台。刘大夫赶紧下去了,边走边说:“突然想起有个病人预约了,很快就会过来输液。”只是借口,因为他知道,如果这时候青秀回来看到这幅情景,她会一晚上对他大呼大叫的。
一个月后,刘大夫帮叶子找到了一处房子。叶子不缺租房的钱,因为谢飞家里没有要求退还结婚彩礼,她之前准备置办的嫁妆也都不需要了。刘大夫从邻居那里借来手推车,把叶子的东西放上去,然后陪她去了租屋。谢飞的父亲和刘大夫帮她把从前的几样家当搬了进去。这房子离诊所一公里路远,在三楼,采光不错。“这房子南北通风,好住。”刘大夫一边说,一边看着叶子把一个人的衣服放进衣柜里。叶子点了点头,说:“我过去从来没有一个人住过。”
这天过后的第三天,叶子对刘大夫说,她把手里的钱给谢飞的父母买了保险,可以保证他们的晚年过上安定的生活。保险费是一次性交的,数目令刘大夫惊愕。可他说:“你这样安排很好。”
叶子愈发清瘦了。黄昏时,刘大夫从诊所的某个角落看过去,借着窗外的余光,看见叶子眉头紧锁直直地看向诊所外面,甚至更远的前方。就在那一刻,她眼神里的迷茫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推开栅栏门离去时,他感觉身上的悲伤,如隆冬的白雾,紧紧缠绕,密不透风。整整一个星期,他都无法排遣。
“天天长吁短叹。你到底怎么了?”青秀说。
“叶子她怎么办?”刘大夫觉得不能不说出实话了。“她一个人孤苦无依。”
“她才不过二十二岁,那么年轻,以后会好的。”青秀停顿了一下,她把砧板上切好的白菜放进锅里,接着又说,“你以为你是她的什么?”
“她的什么?”
“你要担心的是,每个月能否让你的员工领到理想的工资。”青秀说,“吃饭了。”
不知从哪天开始的,刘大夫看到叶子神情恍惚时,发觉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也变得令人难以忍受起来。就在这时,他开始害怕起来:别说医疗事故,就连开个简易处方他都会反复检查三遍。他总是告诫自己,小心为上。如今,他已经出了三处错误了。他变得愈发谨慎,每次开完处方都要再默读一遍。称量中药时,也总是按照方子反复念三遍。配完药后也要反复再对几遍。在家时,青秀和他说话时,他总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可事实上,他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青秀的样子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陌生,刘一鸣似乎也在嘲笑他。那天晚上九点,他走进厕所,看见蹲便器四周全是黄色的尿液。“刘一鸣,小便后要记得冲厕所!”他几乎在咆哮,“这是我唯一要求过你的事,可你连这个也办不到。”
“大晚上的吼什么吼,”青秀说,“这时候你记得要管教儿子了。我看你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个家里。”
入秋后,夜晚逐渐变长,降雨减少,天气干燥,桂花密密匝匝地攒在枝头,香气四溢。接着是菊花,各种颜色的花团盛开在温和的阳光里。这些是诊所前面的院子里的风光,刘大夫从叶子的眼睛里看见它们,觉得这些生机反而让她感觉出人生的无常与生命的短暂。
叶子突然说想回去看看母亲。刘大夫让她不要着急,先休息三天,若是觉得时间不够再打电话来续假。三天后,叶子回来了。见到刘大夫的第一眼,她说:“我还是喜欢待在这里。”
来诊所的人中,独居老者居多,他们依赖叶子,希望她能像过去那样耐心细致地给他们讲解服药时的注意事项。如今,她变了,除了工作上不得不说的话,没有人能让她开口说话。可接下来的几天,她又像着了魔似的,狂躁多语。刘大夫注意到了,有时叶子刚上班,眼睛就肿得核桃样。“要不你离开小镇吧。”刘大夫实在不忍心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我能去哪里?”叶子看着刘大夫,眼里惶惶不安,“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适合在这里工作了?”
刘大夫没有接话。晚上,他对青秀说:“你们身边有没有合适的男人介绍给叶子认识?”
“这个巴掌大的小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传得家喻户晓。她待在这里,只能别人挑她了。”青秀说。
“我也寻思着,她是不是不适合留在这里了。”刘大夫说。
“换了别的女人,早就远走高飞了。有了那笔钱,去哪里过不好日子。可她偏做了那样的选择。”
“她就是个死心眼。”
上午九点,叶子刚换上白大褂,李乐来了,小车停在院门前,他变法术般从车上抱下一只猫,橘色的毛,黄褐色的眼睛,叫声又轻又软。“小橘猫?”叶子叫出了声。她从他手里接过它,搂进了怀里。“我已经拿到驾驶证了。这车是朋友从朋友那里借来的。”叶子和刘大夫的注意力全在小橘猫身上,偶尔应付一声,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叶子第一次当着刘大夫的面大声呼唤谢飞时,刘大夫吓了一跳,意识到她是在叫小橘猫时,心里又惧又喜。庆幸她愁苦之心总算有了慰藉,却又莫名其妙地失落。
次年清明到来,刘大夫站在父母坟前,默默地烧了一沓冥币。想到叶子时,他感到忧惧。叶子请了半天假去给谢飞扫墓。意料之中,她回到诊所时,眼睛又肿得核桃一样。清明过后,天气渐渐转暖,诊所小院里的花花草草斗艳般展示它们的风姿。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一直到了七月。谢飞忌日那天,叶子穿了一身黑衫,他记得清楚,内心忐忑不安,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李乐送药来了,他把东西搬进诊所准备离去时,叶子正在给一位女人输液,刘大夫听到一声惨叫,从栅栏门那方向传来的。他听出来了,是小橘猫的叫声。心里立马起了不祥的预感。刘大夫听到李乐带着哭腔大叫。从前,李乐一进诊所就会把小橘猫放在自己双腿上,逗它玩耍。今天,他要赶去另一家送货,他太着急了。他没有看到小橘猫趴在车子左后胎那里。正要开车离去时,车辗在了它的身上。
“我的谢飞。”叶子出来了,倚着栅栏门站着,一脸茫然,声音像是从地窖里传出来的。
“你以为你做了件能让她开心的事,”刘大夫说,“可你搞砸了。”
“我……我不是有意的。”李乐一时大汗淋漓,留在衬衣上的汗渍,湿漉漉的。这会儿,汗水已经流到了胸口,让这个正处于悲伤中的小伙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分泌乳汁的女人。
“今天是谢飞的忌日。”刘大夫说,“你又开车压死了如今唯一能安慰她的猫。你真是蠢到家了。”
“我不蠢。”李乐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刘大夫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喜欢叶子。”
“你信口雌黄。”刘大夫说,“她需要工作,需要赚钱养活自己。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刘大夫感觉自己浑身在发抖。
“我只是想帮帮她。让她开心一点。”李乐哭丧着脸。
“要不是你把猫带来,她又怎么会再次遭受这样的打击。”刘大夫感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叶子,把她再一次推向悲伤。
那晚九点,刘大夫坐在叶子租屋的沙发上,叶子一直在流泪。虽然他很想走过去抱紧叶子,想对她说,不要怕,你还有我。可他只是一直这样坐着,双手交织,有时也来回搓动。叶子擤过鼻子的纸巾散落一地。她有时也喊叫几声谢飞的名字。刘大夫无法确定,像她这样年轻的女人,是否也会在心里像老妪一样哭数爱人的过去。叶子有时也看他一眼,眼睛又红又肿。他把她的洗脸巾泡在热水里,拧干后敷在她的眼睛上。“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屋子里。我每天晚上都希望你能过来陪我说说话。”叶子又哭了起来。
“我不想害了你。”
“怎么害我了?”
“因为我每天晚上都在盼望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这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的想法。”
他已经四十出头,比叶子大了近二十岁。他抱起她,把她放到床上,像哄孩子一样安抚她入睡。刘大夫坐在床边,她把着他的一只手放在胸口。他任由她把着,直到她入睡。回去的路上,他走得很慢。路灯已经熄了,四处沉浸在一张令人恐怖的黑网里。他幻想他离开了小镇,和叶子去了云南某个边陲小镇。他可以去那里的药店找份工作,叶子可以实现她的心愿: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每天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刘大夫摸黑走进卧室时,突然啪的一声响,灯亮了。
“还知道要回来啊。”青秀阴阳怪气。
“我怕她想不开。”刘大夫说,“我看得出来,她是真需要人陪伴。”
“有时候有男人和没有男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接下来的日子,刘大夫感觉叶子看他的眼神变了,工作的时候,无论他能不能看得见她,他都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贴在他身上。他们在内心,已经彼此相拥,甚至交融。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刘大夫总会在下班前对叶子说:“不要害怕,晚上我来陪你说说话。”
叶子站在那,眼神里饱含深情。他看着她推开栅栏门。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向他挥了挥手,他感觉她走路的姿态变得轻盈了。
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刘大夫记不起那时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虽然他努力回忆,可许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谢良来看过叶子几回,他总是傍晚来,等待叶子下班的时候,他对她说:“要是可以,我情愿死的是我。”她对他说:“要好好对待你的家人,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刘大夫看出谢良喜欢叶子。想到晚上他会在她的房间待到深夜,也许他会向她下跪求饶。嫉妒让他变得焦虑、难熬。心里空荡荡的,仿佛突然被一双手掏空了。他希望自己可以一直照顾叶子。事实上,叶子并没有提出要离开这里。她看他的眼神没有变化——我每天晚上都在盼望你过来陪我说说话——那份爱还在,他能感觉得出来。可他心里像是有一把刀在扎刺,他知道,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了。
中秋节头天晚上,刘大夫给叶子送去一盒月饼。“叶子,你应该去城里看看。也许有更好的工作机会。”
“我只想留在这里。”叶子眼眶一红,泪水就流了出来。
“我是说你应该去多认识一些年轻的男人。”刘大夫递给叶子纸巾,“我有个亲戚在省城工作,要不要我联系他帮你在城里先找找工作?”
叶子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的样子看着他。“是不是我在这里影响诊所或是你的家庭了?”
“你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我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叶子说得很平静。
“也是啊。”刘大夫也是一脸平静,“可我帮不了你什么。”说完他起身推开门,没有回头就走了。回家的路上,刘大夫走得比平时更慢,带着叶子离开小镇的幻想还在。他想象着他抱着叶子躺在床上,他的手在她的臀部摩挲。这想法让他愈发受不了了。他想转身跑去叶子的租房,抱着她说出他一直想对她说的所有的心思。可就在刚才,叶子眼泪汪汪看他时的怒火,他一时又感到惶恐不安。还是回去吧。他继续往前走去,心里有个声音在讥讽:你这个懦夫,你永远也迈不出那一步——你不可能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不能和她同床共枕,不能再像那晚一样安抚她入睡。他无法想象青秀知道他对叶子的这份情意后会爆发几级怒火。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可怕是的他无法想象自己离开青秀后的生活,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是她在操持家庭生活,她就像他的拐杖。况且有一个现实他不能不考虑,他比叶子大二十岁。她不会要他这样的一个老男人的,他也不可能忍受她因为他的衰老而移情别恋。
从这天起,叶子的话就少了,眼神也变了,刘大夫感觉她在用无声的冷漠谴责他。他开始暗自注意自己的行为,不想加重她对他的期待。不可否认,过去,只要谢良出现在诊所,他心里就猫抓样难受。哪怕看到李乐对叶子稍微殷勤一点,他都要控制好情绪,以免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还是年轻好啊。想到自己那般狂躁,像一个坠入情网的少年,他有些后悔。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有时,诊所就像一潭死水。李乐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在诊所旁边开了家干洗店。他来的次数比原来多了,有时只是单纯地过来陪叶子说话。叶子劝他没事不要往这里跑。李乐只是傻笑,并不介意。那天,叶子突然说了许多,看上去她是在对李乐说,可刘大夫不用看她的眼神就能分辨出来,她是说给他听的。她说,我母亲有一双巧手,一入冬,就做糖油粑粑给我和弟弟吃。在晴朗的秋日,她切开萝卜浸在自制的米醋里,从坛子里取出来时,萝卜呈粉红色,闻着就让人流口水。她的厨艺也拿得出手。我们的生活一直风平浪静,一直到那年的秋天,也就是我六岁那年的秋天,发生了一件事:我父亲死了。叶子说时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刘大夫听明白了,她是在和过去的生活告别。谢飞的死带走了她所有认为的美好。那些曾经因为怀念而心生甜蜜的过去,如今想起也只是加重了她的不幸。应该是下定决心了,她要抛弃过去那个自己,那个总是面带笑容,对生活充满憧憬的自己。如今,人们看到她时,总是一脸阴郁。刘大夫意识到自己也是加重她不幸的原因之一时,开始厌恶自己。
没有人知道,刘大夫给自己开了处方,他不想惊动青秀,第一次允许自己服用直接用开水冲服的中药。晚上,他不再像从前一样去叶子的租屋陪她。“昨夜里睡得好吗?叶子。”每次看叶子推开栅栏门准备离去时,他都会问。叶子不是默默地点点头,就是用很轻很软的声音说。“我很好。明天见。”终于有一天,他下定了决心。时间选择在快要下班的时候,他对叶子说:“离开这里吧。”
很快就要走到山顶了。刘大夫早就不再像从前那样直接跑上山顶了,可只要天气好,他还是坚持爬上山。每次站在山顶,看着眼前一切——田野逐渐萎缩,有些变成了高铁站和高速路收费站——他既感觉亲切,又感到无比的陌生。
山上有风,刘大夫很快又按原路返回。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叶子,是在他五十岁那年的秋天。叶子和李乐带着他们的宝宝回来看望叶子的母亲,顺道拜访了刘大夫和青秀。刘大夫记得,李乐用嘲笑的口吻说叶子现在和一个哑巴没有什么两样,不到万不得已,几乎不会开口说话。叶子看向小院,看向那里的花花草草。她看上去有些驼背,蓝色的短风衣下,她的胸部似乎比从前更平坦,腰身变粗。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眼睛浮肿,脸色苍白,小腹鼓起。刘大夫在心里感叹,小巧可人的叶子也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垮成现在这副模样了。就在他准备叹气时,李乐像个严苛的老师那般大声说:“叶子,把背挺直了,小肚子收进去。”叶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她突然聋了。李乐看着刘大夫,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她就是这样,无论我怎么提醒,她从来不当回事。”
“吃了饭再走吧。”刘大夫说,“青秀刚学了两道新菜。”叶子说她母亲做好了饭菜在家等他们回去。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刘大夫仿佛刚从梦中醒来。青秀说:“真是没有想到,李乐变化挺大的,人变得壮实精神了,穿得干干净净。听说在城里开了几家干洗店,赚了不少钱。”“还不都是因为叶子照顾得好。”刘大夫突然发现李乐对叶子说话的语气和青秀对他说话时是一样的。
虽然每年生日都能收到叶子寄来的礼物,可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了。听说叶子的母亲早两年过世了。她一定回来过。他不知道她心里还会不会想他。也不知道她和李乐还会去看望谢良的父母吗?
刘大夫在返回的路上看到青秀在逛街,儿子刘一鸣的结婚喜宴定在一个月后。一年前,刘大夫催促刘一鸣结婚时,刘一鸣对他大喊大叫:“为什么我就不能选择一个人过一辈子?”
刘大夫看着这个被妻子宠坏了的孩子,想到了叶子。他本想告诉他,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尝到真正的孤独是什么样子。可他只是说:“不能。因为你不能让我们老刘家断后。”
回到家里,刘大夫先去冲澡。出来时,青秀递给他一个包裹,说:“刚刚到的。”
刘大夫走进了书房,退休后,他把二楼一间客房整理出来布置成他的书房。包裹是叶子寄来的。刘大夫一边拆包裹一边猜测这次寄来的是什么:一双手套,一条围巾,又或是一双名牌跑步鞋。真是出乎意料,这次寄来的是叶子亲手做的一盒月饼。还有一封信。信很长,足足写了五页纸。过小年那天,她开车撞在路边的护栏上,右腿断了,在病床上躺了半年。“和从前经历的事不同的是,”叶子在信里写道,“这件事改变了我,它让我认识到在自己的生命中哪些事和人是最重要的。也是从这件事开始,我不再抱怨,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无论从前我经历了什么,也无论将来我要经历什么,过好每一天,珍惜家人和朋友才是最重要的。”
信的末尾,第一次用了“永远的朋友叶子”这样的落款。
刘大夫走出书房时,悄无声息,他独自走上了顶楼的露台。“你怎么了?”青秀上来了。刘大夫看向小镇的田野、连绵起伏的山脊、天空。大自然的力量,总是蕴含在一年四季的交替更迭中。
“叶子摔断了腿,现在全好了。”刘大夫说。他看向青秀,发现她个子不像从前那么高挑,背变厚变宽,头发已经灰白。虽然他从没有提及,但他早就知道了,青秀心里也有苦。那天早上,青秀突然坐在卫生间马桶上哭泣,声音很低,是刻意压抑的原因。很快他就知道她为什么哭了。刘小山因为车祸意外身亡。连续一个月,青秀眼睛总是红肿,有一天她实在没有忍住,躺在床上,把头埋进被窝里号啕大哭。刘大夫这才意识到,青秀爱上了刘小山。他不知道刘小山有没有爱上青秀。他从来没有问过青秀相关的事情,她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表露出来。这也不奇怪,他不也是从来没有在青秀面前承认过他对叶子的占有之心吗?不得不放手了——那天叶子告诉他,李乐向她表白了,他说:“太好了。”仿佛话就在嘴边。
他在脑海里反复回味落款“永远的朋友叶子”。庆幸她终于放下他的同时,也感觉出自身的如释重负。他在露台上走来走去,他不知道谢良现在怎么样了。谢飞的父母呢?叶子花高价买的保险,是否让他们的晚年过上了她期待的生活?他停下来,闭上眼想把一切都抹去。可很快,他就感觉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空虚,仿佛有人夺走了他身上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他转身问青秀:“你不会也离开我吧?”
“难道你还想着离开我?”青秀讥笑着反问他。
刘大夫摇了摇头。他知道他什么也不能对青秀说。就算叶子从诊所辞职走的那天,他也从来没有觉得真的失去了她。直到今天读完这封信,他才知道,她真正离开了他。可是他又有什么权利去阻挡叶子过上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呢?想到自己曾经对叶子病态的渴望,他一时羞愧不已。
“你买到了合适婚宴穿的衣裳吗?”刘大夫又说,“如果在镇上买不到中意的,我陪你去市里的大商场逛一逛吧。”
【作者简介:简媛,湖南新邵人,中国民主同盟盟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高研班学员,长沙市作协副主席。2005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空巢婚姻》《棘花》、中短篇小说集《去南方》等。曾获长沙市文艺新人奖、“五个一工程奖”,梁斌小说奖一等奖。现居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