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3年第6期|朱阅平:护林侯(中篇 节选)
朱阅平,张家口市作协副主席,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在《长城》《山花》《四川文学》《天津文学》《黄河》《光明日报》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60余篇,出版《一枪火药》等长篇小说3部,出版《冬奥序曲》等长篇报告文学4部,出版小说集《紫桦林》。多次入选河北省文学榜,获河北省第十四届“五个一工程奖 ”。
护 林 侯
□ 朱阅平
夜,黑得像鬼。
东梁的鬼火跑出来,开始一跳一跳地舞。一条黑影杵在村口向山外瞭。起风了,鬼火满沟满坡地瞎逛。
鬼火点点,温暖了夜。
1
刘品做了二十里沟村“百户侯”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西岔黄鼠狼窝门前种树。想了几天,觉得种沙棘好,能保护黄鼠狼洞穴。沙棘满身是刺,人畜不挨。秋天红红的沙棘果能映红满座山,熟透了的会在无风时悄然落下,黄鼠狼幼崽喜欢吃。
刘品冲着黄鼠狼门前的青石板说,阿黄你可别放臭屁,我是给儿子还债的,他用二踢脚炸了你的家有几年了?
一只黄鼠狼跳上青石板,不看他也不做声。
刘品喜欢发出的声音是“哼”,说,我自封百户侯是靠实力,万亩山林呢,一起风树梢能翻滚到天上,这些树木不是我亲手栽下的就是我亲自管护的,一种一管就是三十年。山林里花草鸟虫何止万户?再说村里的人都走完了,这一百多座院子都求着我管呢。
黄鼠狼不想听他叨叨,一晃闪进洞穴。这时朝阳豁然扒开山脊的紫桦林,黄鼠狼的洞穴瞬间亮了一圈,很暖。
老婆朵兰第一次路过这个黄鼠狼洞穴,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那日晌午,阳光瓢泼,朵兰丢开拉着的风箱跑出去,由于脚步过于急切,摔在当院。下地回来的刘品扶起朵兰问看见啥了?朵兰说要回家,挣脱着刘品就往山里走。刘品推开朵兰说,哼,回吧回吧,就知道你山里的家。
儿子跑过来扶着他娘冲着刘品嚷,你咋又吃一个死人的醋?
老婆朵兰继续往山里去,步子是一种介于跑和走之间的步伐,在崎岖的山路上凌乱地漂移。多病的朵兰平日从坡底走回半坡的家,稍微着急就会喘不上气。
儿子瞪了刘品一眼,跟在娘的身后往山里去。他要看看娘嘴里的家,到底是不是当年区小队联络站。娘停下,坐在那块青石板上。一只黄鼠狼凭空出现在娘的身旁。儿子捡起一块石头,怒喝一声冲上去,黄鼠狼一闪消失。儿子疯了一样在四周找寻黄鼠狼的洞穴,他坚信娘的反常是黄大仙作怪。终于在一棵杨树下的两块石头中间找到了洞口,便捡起石子一颗一颗塞满洞穴,然后用石头继续往里砸,一连砸进去十几颗石子,再也砸不动了才罢手。然后背着娘回村,娘这时有些清醒。儿子更坚信自己的判断,找出春节剩下的几个二踢脚,提着镐头重新回到黄鼠狼洞穴。挖出费劲砸进的石子,一直挖下去一米,遇到石头只能作罢,就把几个二踢脚绑在一起点着。
儿子身上的火药味还未散尽,朵兰又嚷嚷着要回山里的家。她从正午就一趟一趟地走到门口瞭太阳。夕阳刚挨着西洼的长城沿,她马上收拾包袱往山里去。刘品和儿子跑去黄鼠狼的洞穴看,还是炸后的模样。刘品哼了一声,我说的没错吧,哪里是黄大仙的错,还是想她的区长哥哥了。
白牛叫牛二。白母牛生过两头牛,牛二是第二胎。刘品把绳线往它背上一担,扛起木犁前边走了。牛二步子大,老想超过他,刘品就用肩上的木犁来回打牛二的头。哼,咋地?嫌我老了?本侯身子壮得很,药膳局正给本侯炼制长生不老药呢,再不行本侯派秦始皇出东海去找。
从前刘品家的庄稼地散落在远处,耕种都得赶车去,今天要去的“井眼地”有二亩,在山里算是块大地,就在村边,从半坡他家门口,一出溜就到了。过去这块地是村西张家的,每次路过,地里的幼苗黑绿黑绿的,秋天蚕豆的荚,鼓得像朵兰的胸。
哼!现在全村的好地都是本侯的,本侯想种哪块种哪块。村里全是黑土地,但有几十亩沙性地,不至于板结,是黑土地里的上品。这些上品地,横种竖种都由他。哼!谁让你们都走了呢?
刘品年轻时喜欢马,出门喜欢骑马,种地喜欢套马,一上午种三亩地,能早早坐回炕上吃莜面窝窝。从前些年起就不行了,他扶犁跟不上马的步子,忍着心疼用马换回牛二。牛二有脾气,急了走得也不慢,刘品就拽着缰绳骂,想谋害本侯呀,想谋害本侯呀,哼!
犁铧翻开油喷喷的黑土地,身后便落下一片叽叽喳喳声,大大小小的翅膀一张一合间俯冲到地里,在翻开的犁沟里寻找食物。下午两点,是喜鹊和山雀在村里的时间。春天种地,秋天翻地,刘品都会选择这个时间犁开土地,这样能让身后的鸟们唱起山歌。
天又黑了,月亮今天不仁义,扯着夕阳也跌落西洼。西洼的长城挡住了白天。
村口,黑影在瞭望。
百户侯刘品的点将台坐落在后坡,其实是一块黢青的巨石,巨石迎村子的一面有两丈高,另一面伸手就能摸到顶。刘品手够得着脚够不着,于是做了一副木梯方便上下。他在巨石顶上放了一捆干艾蒿,学着高僧打坐一样坐在艾草上,清香让夜安静下来。刘品摸摸自己的“千里耳”,入睡之前细听一遍山里的动静,是他每天的功课,确信一切正常,才回屋睡觉。保护“山民们”的安全,是他这个百户侯的责任。
先从小东梁听起,东梁住着一窝狐狸,都说狐狸是千年黑万年白,东梁狐狸一身沙青色,估计也就几十年吧,没什么道行,不像西岔的黄鼠狼,曾经一瘸一拐地走进村子,慌得刘品找创伤药出来,可它拐着拐着转眼就上了山神庙前的老榆树。哼!臭小子。
老狐狸开始换毛了,它的洞穴藏在一个树洞里,洞口离地一丈,在主杆分叉处,狐狸顺着树洞钻到地下。老狐狸傍晚就出来溜达,半夜还没有捉到食物,倒把大东梁的兔子追个半死。大东梁住着兔子,也住着七窝野鸡。狐狸不喜欢吃鸡,人们不知道,狐狸懒得说,刘品也不说。
村子南面叫小背坡。刘品都开始种地了,小背坡的犄角旮旯还有积雪,是个寒冷的去处,可狗獾子白三儿不怕,带着一大家子就生活在这里。白三儿扁头尖鼻,脑袋长着三条白毛,这会儿在窝里的树叶床上打了几个滚儿,从北门溜出来了。它的窝有东西南北四个门,立在高处,它听到伙伴们都出来了,蛇鼠却一个不见,难道还得吃草根儿?刘品听到狗獾子叹气。
大山尖顶上有马马架,孙子说是给飞机指道的。一只刺猬从马马架下钻出来,颤颤巍巍地跑不多远,长长的鼻子在前面绕,很快嗅到地下的“饭香”,它用爪挖出洞口,然后将它长而粘的舌头伸进洞内一转,便是满嘴的白蚁。
西洼横担着一条长城,长城外的梁上有野猪。刘品的两只柴狗不喜欢野猪,它们虽然有一支庞大的队伍,但还是不敢越过长城。这不,又趴在砖墙上哼哼着往这边望呢。
鸟类们晚上眼神儿不好,都悄悄儿了,那些虫子依旧叫得欢快。刘品放心回家睡觉了。
2
上朝了。
百户侯刘品也得打理朝政,文武官员分列两旁。
刘品没有金銮宝殿,他把朝堂设在热泉旁边。热泉四季流淌在大东梁半沟,不过冬季的泉水流出泉眼一百米也结冰,但百米内热气蒸腾,泉水里绿草茵茵。刘品王国的子民们,不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吃这里的水,水里游的就更别说了。动物们还用这里的水清洗伤口。
百户侯的龙椅,是用一围嫩红的柳条就地编成,中间是座椅,两边和靠背由两条龙盘绕而成。由于柳树墩有一米高,刘品上不去,就在下面放了一只虎形根雕垫脚。
刘品用柳条编出各种活灵活现的动物,杵在两旁的树木中。这样,他的文武百官就一直排到沟外了。如果这些动物是真的,最后几位估计也听不到刘品在朝堂上说些什么。
百户侯刘品坐在龙椅上,左挎青铜剑,龙椅右侧是一把自己用桦木刻的老套皮步枪。满朝文武,左边文官,依次是狐狸太尉、桦树中书令、野鸽子左丞相、杨树礼部侍郎、喜鹊巡抚、槐树太守、刺猬县令、芍药里正、野鸡保长。右边是武官,依次是秃鹫大将军、柏树兵部尚书、黄鼠狼太子少保、狗獾大司马、榆树大都督、山狸子节度使、百合提辖。
上朝的内容大多是吓唬一下这些家伙们,不要偷吃他的庄稼,尤其还要防着野猪,它们一旦越过长城,一夜能祸害十亩庄稼。他百户侯只种了二十亩好地,哪里经得起这些家伙糟蹋啊。当然还有猫头鹰整夜不睡,呔呔地吓唬喜鹊和山鸡们,狐狸总是欺负兔子等等一些邻里和睦问题。
每次上朝,刘品都会把需要的农具带在身边,上朝时把农具藏在龙椅后面,一退朝,顺手提起农具到田里干活。锄地的季节扛着锄头,割麦的季节提着镰刀,他最怕春天拾粪的时候,他得带着粪叉去上朝,自己都觉得羞。
村里除了他百户侯的皇宫,刘品给这些官员也封赏了官邸,用木牌写上太尉府、太保府、丞相府……反正满村都是空闲的屋子。
村子周围布置军事基地,飞机场在大山尖,炮兵阵地在后坡,导弹阵地在大东梁,河里漂着七艘航母。炮兵阵地上,刘品用桶粗的干杨树做成雄壮大炮,旁边还竖着两发一人高的炮弹,飞机场上排列着二十一架战斗机。河里的七艘航母个头不大,都是凭想象雕刻的,也就是个大致的模样。导弹藏在一个山洞里,山洞是七十年代村里修筑的战备洞,年代久但保存完好。住在战备洞里的狗獾子白三儿很不高兴,经常去啃这些导弹,气得刘品造了更多的导弹放进去。白三儿就每夜在刘品的窗户上瞧他睡觉,门口站岗的和街上巡夜的柴狗都不管白三儿。刘品连续几夜睡不好,只得把导弹都挪到洞口外,白三儿才不再去窗户上。
儿子一家是最后离开他的,那也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儿子不走他也得撵,不然孙子没处上学。
前年春节,孙子回村看望爷爷,被爷爷的王国差点笑岔气,说爷爷你自封百户侯倒也贴切,可你这分明是一个皇帝的架势啊?还有那些官职,中国古代各个朝代的都有,实打实古代官职一锅乱炖。
刘品撅着胡子不理孙子。
孙子看爷爷生气,就逗他,爷爷你咋不封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呢?
刘品扭头走了。
那天晚上,村口瞭望的黑影待的时间比往天长。
萤火虫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你个该死的皇后,可不能死了啊!我还等你给我选七十二嫔妃呢。
老婆朵兰是在一个午夜出走的。那夜刘品半夜醒来,发现朵兰不在身边,追出村口二十里,不见人影。她还是走了,去找她的区长哥哥了。
刘品返回村里,趴在河边灌了一肚子凉水,直接奔向西洼,那里有老婆念念不忘的“家”。
西洼是被县志记录过的地方,它的出名是在1943年冬,命运强塞给二十里沟村百姓太多的“大”。刚入冬,就遭遇百年不遇的一场大雪灾,接着是鬼子第二次残酷的大扫荡,甚至是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大雪远远比不上日军大扫荡的残酷。为此,人们重新修缮了村西两公里外西洼坡上的“避难所”。用乡亲们的话说就是“跑反”的藏身之窝。“跑反”就是听到鬼子进村了,马上跑出村子,躲到安全的地方。在那些战祸频发的年代,村村都有座“跑反”的山,山上家家搭个“跑反”的窝。
二十里沟村群众的“跑反”窝,搭在西洼明长城的烽火台旁边,他们叫作破楼子,就是借助倒塌的烽火台墙洞,建造简单的窝棚。每家按人口多少决定窝棚建造的大小,不求宽敞,只要能挤下一家人就行,冬天挤在一起不冷。做饭就在窝棚外用大青砖或石头架口小锅。因为是临时场所,也不储藏粮食。夏季就采些野菜,秋季在附近庄稼地里刨些土豆,摘点蚕豆什么的,也不管谁家的地了,大难年月,哪里还分你的我的。
本来这里是群众最后一块保命地,可1943年的大雪让大家“跑反”的足迹无处藏匿。后来大家就赶出村里所有的大小牲畜,将村外的大路两旁到周围的山坡之间踏出混乱的印记,用来迷惑敌人,才又能在破楼子冻了几夜,逃过了几次日军的扫荡。
一个寒风呼啸的雪夜,十几个带枪的人围住了“跑反”的破楼子,大家吓得不敢出气。来人说他们是八路军区小队。区长没有办公室,用一个破军用帆布包背着公章跟着区小队打游击,区政府就在他的挎包里。后来发现了百姓“跑反”的破砖楼,这里便成了临时的区公所。为了便于隐蔽,在村里发展了两名交通员,交通员是村里最出色的少男少女,男的是刘品,女的就是后来成了刘品老婆的朵兰。他们经常到破砖楼给区长送情报。刘品稀罕朵兰,不过那时朵兰心里眼里只有她的区长哥哥。
朵兰出走第三年的一个午夜,刘品突然想起老婆说过的一句话,那话朵兰只说过一次。当时是半夜,两只狗獾子趴在窗上往里瞧,他呵斥狗獾子,所以没大在意,现在想了起来。朵兰流着泪说,如果满山都是树林,鬼子就看不见他,他就死不了。朵兰嘴里的“他”,就是区长。区长被敌人发现,其实再翻一道山梁就有树林,可就差一道山梁,被敌人射中了。子弹从肋下射入心脏,正好是区长抬起胳膊的瞬间,不然他粗壮的胳臂会挡一下子弹,区长的胳膊有朵兰的小腿粗。区长抬胳膊是挥手示意朵兰往东跑,东边距离树林近。
满山的树林......
满山的树林......
这可能是医治好朵兰病情唯一的方法。刘品教徒一样将“满山的树林”念叨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扛着镐头上山挖坑植树了。那是村人全部走完的第四年。
十年后,满山的树林长起来了。
3
刘品爬上大东梁阳坡,二十里沟村的阳坡虽然被刘品种了不少杏树,山石中但凡有点土,他都会点下一颗杏核,他坚信杏核会发芽、扎根,长成大树,但阳坡就是阳坡,依旧比不上背坡的树木浓密,只是比其它村子的阳坡绿了很多。
刘品从坡底往上爬,一只喜鹊在他脚下跳来跳去。爬到一树高,两只野鸡从一墩荆棘下蹿出。刘品探身瞅瞅,荆棘的根部有几丛米蒿。我说呢,你们咋会在荆棘里待着,有软蒿。刘品用手拨开米蒿,看到几枚野鸡蛋躺在一圈茸草里。
刘品走得平稳,身边的杏树枝在他眼前晃悠,刘品说,不用你献殷勤,我不抓你也能爬到坡顶。
刘品的登山鞋是自己特制,他到县城先买上一双翻毛皮靴,然后满大街找修鞋匠,让人家用最硬的胶板钉鞋底,要剪下十四小块胶板,每只鞋底均匀用七块钉好。修鞋匠瞪着他问该咋个均匀。刘品就一块一块地在鞋底指给人家。他常年爬山,结合自己的走路姿势,知道哪个位置吃力,哪个位置空虚。修鞋匠直愣愣地看着他,完了都按他说的办,可是每放一块,刘品还是会稍微地挪一下位置。修鞋匠说,您老的孙子都能爬山了吧?是愁自己死得慢?有爱好是好事,让儿子买一双登山鞋多好。玩儿刺激也得看看年岁吧!
刘品没说话,拿鞋走远了才说,你懂啥,我改造的鞋可比登山鞋实用多了。
刘品爬到坡顶,才发现,爬到坡顶做什么,他不知道。看到远处泉水旁边的龙椅,才想起今天没有上朝。一只小狍子跳上龙椅,四处嗅着。刘品从身后取下斜挎的“步枪”,瞄准小狍子,远处有大狍子一声叫骂。刘品又朝着大狍子的方向瞄准,大狍子骂得更厉害了。刘品觉得像朵兰在骂大街,便烦躁起来。把枪靠在一个杏树杈,一屁股坐上青石板。周边梅花一样散放着十几块青石板,是以前羊倌淡羊时用来放盐的。
刘品突然立身,搬起一块青石,又放下,太重了,他就滚石头,滚到坡边用力一推,车轮大的青石轰隆隆滚下高坡。一溜烟尘发出串雷的声音,又一股烟尘响起,淹没了鸡飞狐跳的喧嚣。十几块青石眨眼间搬家到坡底了。
刘品一屁股坐在一墩忘忧草上,再也想不起还该干些什么,继续想,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一群蚂蚁从他身上路过,一条小蛇从他身上路过,一只小鹌鹑从他身上蹦跶着走过,直到大狍子带着小狍子来找他麻烦,才把他用蹄子刨醒。刘品抓住大狍子往屁股下摁,想当皮褥子用,大狍子急了,跳着脚骂。
这次刘品没有烦躁。
半坡和沟底的烟尘早已散尽,刘品看着满坡被石头砸倒的青草,以及白花花露出“骨头”或干脆折断的杏树,闭上眼睛。大狍子看他像个说不清楚的酒鬼,就带着小狍子嫌弃地走了。
刘品顺着石头滚过的地方下了阳坡,阳坡上原本不浓的蒿草东倒西歪,到处流淌着绿色的血液。刘品跪在坡上扶起一蓬山韭菜,紧挨着的三株酸柳子断得利索,只能捡起来扔到旁边的杏树上,不然哪个不长眼的动物一脚踩上去,会滑个四仰八叉。
一路整理到坡底,刘品双手沾满了花草的汤汁,像个开染铺的。滚下来的十几块石头被涂满了颜色,躺在坡底的草丛里。此时,它们透过蒿草的缝隙,看着泡在月光里的刘品。刘品在草里走了几个来回,总算数清是十四块大青石。他去搬,搬不动,使劲搬,动了。他把十四块大青石摆在一起,平面朝上,铺成一盘石炕,然后把自己平展展摆在炕上。
起风了,村子西边的萤火虫飘得凌乱,村子东面的鬼火有经验,伏在一堆乱石龙里躲着风,乱石龙是一截长城,不明朝代。一次,区长就站在长城上说,刘品你看这就是长城,现在我们都是长城,堵住日本鬼子,还要把他们赶出中国去。刘品说,为什么要赶出去?区长眼睛瞪得牛蛋大,咋的?你还要留着当舅老爷供着?刘品指了指区长腰里的短枪,枪把上系着枪穗子,是一条红布条。那根布条原本系在朵兰细腰上,朵兰那年十五岁。刘品骂,你的枪穗子就是绾人家大姑娘裤带用的?你该把鬼子都打死在咱这里,想跑都不让他跑,打死埋在我家莜麦地里沤肥,埋你家地里也行,我不占你的便宜。哼!
村里之前的鬼火,是被野狗乱叼的鬼子的烂骨头。那次他送信及时,区小队打死两个鬼子。区长立了大功,听说要去延安学习,朵兰就在家偷偷地哭。就在区长要走的前一天,山上突然黄哇哇全是鬼子和伪军,区长带着区小队拼命往外冲,结果区长被打死了。
那天外围站岗是朵兰。
外围让群众站岗,不容易暴露区小队,这是区长的发明。朵兰站岗一直哭,哭着哭着就去有货郎的村子买头绳儿去了。她记得上次看到货郎的挑子里,有几绺各种颜色的头绳儿顺风飘摇,好看极了。她想给去延安的区长留个念想。她听到枪声就往回跑,汗水模糊的眼睛只看到区长栽倒的样子。
两个鬼子的尸骨后来燃烧完了,刘品担心夜晚没光亮,朵兰回来找不到路。就狠心挖出几具伪军的尸体,想了想又用黑土盖上。扛着铁锨在山上转,最后流着泪挖出几堆早年累死的大牲畜骨头,撒在回村的各个路口。
鬼火就又照亮回村的路。
刘品睡在石炕上,迷糊中感觉有点冷,慢慢地又暖和了。一觉醒来,一翻身感觉压着什么,是老狐狸,还有自己的两只土狗围着自己。旁边还蹲着一只刺猬,冲着他笑。刘品说,你也想靠着我帮我取暖呀?刺猬点头,看看土狗,意思它没让。
二十里沟村爆发“战争”了。
一群野猪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突然越过长城。最先发现危险的是打瞌睡的猫头鹰。狗獾子只顾觅食,发现时野猪已经冲到身边,它一个狗闪,隐入山林,直奔皇宫。
村口,刘品提着一把铁锹走下高坡,虽然有众多的护国“利器”,但能对付野猪的只有这把铁锨。身边两只土狗破毛成雄狮的架势,猫头鹰在头顶飞旋。
夜间活动的将士都聚齐了,在村口列开阵势。
野猪不下十只,最大的一只得有三百多斤,两个大獠牙在鬼火的照耀下闪着瘆人的寒光。它们看到村口的“队伍”,便斜插进小背坡的一片白桦林,向东穿出密林,便是一片榆树林,林里有一些嫩绿的小榆树。榆树全身是宝,榆树叶、榆树花、榆树皮味道不错,当年曾经帮村民们度过饥荒。尤其是榆树花,是本地人的零食。
野猪们举着獠牙冲入榆树林。顷刻,大片的小树被毁。这时两条土狗最先追出去,狂吠着冲进野猪群......
二十里沟村能夜战的将士们跟着冲了上去,狐狸、狗獾子、黄鼠狼、刺猬、山狸子、猫头鹰,在野猪群里快速穿梭惊扰着。野猪们吃得不安宁,尤其是两只土狗,咬断了几根野猪尾巴。几头野猪不间断地嚎叫,哪还有啃榆树皮的心思,气得冲出包围往西洼撤退。大野猪更是憋气窝火,连根儿庄稼毛还没吃上呢,啃几口榆树皮就丢了尾巴。
随着野猪的入侵,二十里沟的陌生面孔明显增多,往日也有过路的或是腿脚长的动物到二十里沟转悠,但这次不一样,这些陌生面孔一连几天都没离开过。
刘品的王国遭遇第一次危难。
其实野猪群是来二十里沟逃难的,它们的领地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一部分被圈起来让人观赏,大野猪带着另一部分逃了出来。
后来三个驴友翻越长城进入二十里沟,晚上就在刘品的朝堂露营,结果被土狗追得满山跑。刘品救了他们,他们告诉刘品山那边的情况。
刘品连夜上朝。
文武百官对其它逃难动物都怀有怜悯之心,可以让它们暂时生活在二十里沟,但是绝不允许野猪部落在家园出现。
这时,刘品才发现自己犯了战略性错误,像土狗这种特别能战斗的近卫军,没有及时发展壮大。往日的和谐蒙蔽了他的眼光。目前全村只有两只土狗,不能维护目前的局面。他喊一声“退朝”,从龙椅后边提起铁锨,边走边说,不管是谁,只要毁坏树林都是我的敌人。他掏出手机拨通儿子的电话,说明天给我弄十条狼狗回来。
夜,不再安静。
村口瞭望的身影有些不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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