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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4年第1期 | 陈武:公交站台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1期 | 陈武  2024年01月30日08:27

1

何姨又看到他了。

何姨在公交站台前等女儿。天色渐晚,黄昏已经来临。如果不是阴天,晚霞从森林上空缓缓延绵过来,融融暗紫色会给冷寂的马路平添一层神秘而浪漫的色彩。现在的黄昏还是黄昏,没有神秘也没有浪漫,有的是恐怖。恐怖在何姨心中,先是一点点,然后逐渐放大,直至无边无际。没错,何姨的恐怖,就是因为他。这已经是第三次看到他了,都是在下班之后。这一次,似乎比往天要迟一点。照例地,何姨是突然看到他的。他就像从地里冒出来,或者从茂密的林子里钻出来,要不,就像是一枚果子,从路边的大树上悄然掉落。总之。毫无预兆地,他就出现了,在两边都是森林的一条几无车辆和人迹的马路上,突然出现一个行迹鬼祟的人,本来就胆小的何姨,几乎要崩溃了。她朝路的尽头望去,女儿的车还没有来。

吓唬何姨的是个老人,看不出年龄,六十岁还是七十岁,甚至八十岁也有可能,因为相隔不远——他在斜对面的公交车站站台,何姨能把他的轮廓看个大概,他中等个子,说是小个子也可以,瘦而弱,衣服普通,显著的特征是戴一顶帽子,棒球帽,蓝灰色棒球帽。另一个显著特征是背一只大大的双肩旅行包,前两次也是这个包。棒球帽好像换了。上一次,也就是前天,他仿佛戴一顶黑色棒球帽。十月了,秋意渐浓,老人戴帽子也属正常。可不知为什么,在何姨看来,他的棒球帽怪怪的,像不是他的帽子,像是借来或偷来的。他坐在站台前的马路牙子上,一动不动,不欣赏周围的风景,也不朝她看一眼。他显然不是在这里等公交车。这是一个废弃不用的公交车站台,上面有明显提示废弃的标志。倒是有另一路公交车会从站台前路过,从来就没有停过。那么他在这里干什么?前两次,何姨揣度他不过是一个过路者,在此小憩一下,这次她认真想了想。想也是白想,一个陌生人,老人,谁能想到他是干什么的?她只想接她的女儿快点到。对,这几天,她把清洁工具交回站里,沿着河边走三百多米,到达路上,再走几分钟,来到这个废弃的公交站台,等女儿来接。女儿叫吴小卷,挺上口也挺文艺的名字,她确实也是从事文艺工作的,在798一家艺术工场店做舞台剧,曾出演过《恋恋的草原》中的女二号,在全国巡回演出一百多场,女二号的角色特别出彩。这会儿,她又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搞一台带有魔幻色彩的先锋歌舞剧,一边在打磨剧本,一边在讨论角色,忙得不可开交。这几天因为何姨膝盖酸痛,骑电动车往返怕风吹,又不能缺班,才让女儿接送的。

那辆红色的漂亮小宝马出现了,速度很慢——何姨是心急了,其实车速不慢。

上了车,何姨对女儿说:“看。”

“看啥?”小卷以为母亲不过随便一说,也便兼问兼答,“啥?”

“那边,站台,一个人。”何姨指向马路另一侧的站台,“看到了吧?啊?人呢?妈呀刚才还在的。”

“看到鬼了吧?哪有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哈哈,妈,你还是不上这个班吧,神神道道的,吓我呀!”

何姨的心一下子提起来,紧接着是一阵狂跳——人呢?上车前她还朝斜对面的站台瞥了一眼。上了车,安全带还没系好,人没了。莫非真有什么不祥之物?何姨嘴唇都青了。如果说那个老人的突然出现让她感到恐怖,他的突然消失更让她惊悚,感到气都喘不顺了。她再一次朝站台那儿望,依然空荡荡。站台那儿并无遮挡之物,一面玻璃墙,玻璃前一端是一个小小的垃圾桶,一条可供三四人入座的长凳,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那儿都一览无余,除非他缩小变身成垃圾,藏进垃圾桶里,否则,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绝不会突然无影无踪。

可能受何姨的影响吧,女儿也朝马路另一边的公交站台望一眼,再一次确认那儿什么都没有,才半是嘲笑半是诚恳地说:“想多了就会出现幻觉。妈,这回必须听我的,在家给我好好待着,不用你挣钱,缺啥我给你买。”

何姨虽然还在紧张和害怕的情绪里没有出来,女儿的话还是听懂了。在车子从站台边驶过后,她又转头朝那里看,确定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时,才拿话回怼女儿:“缺什么?啥都不缺,缺个女婿!”

这句话杀伤力很大,直接让小卷无话可说。小卷三十岁出头,事业才算起步,婚恋之事虽是大事,还不至于像母亲那样以为就嫁不出去了。她知道,喜欢她、追慕她的大有人在,她不过是不想在圈内找而已。她了解这一行,同行是不是冤家不敢说,做夫妻大多不能善终是肯定的了。小卷想回怼母亲,你不是也单着嘛,爸都去世十多年了,五年前有人给你介绍不是也动心啦?现在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但小卷忍了忍,把话又咽回去了。她倒是不反对母亲再婚,但也不好直接怂恿。

何姨依然不依不饶:“你忙你的,明天不要你接送——我腿不疼了,好了。”

小卷假装有情绪,一脚加速,天黑了。

2

穿过郊野公园的这条路叫东高路,曾经是东部城区连接市里和郊区的一条重要通道。后来郊野公园不断扩大,村庄不断消失,人口不断迁出,森林覆盖率不断提高,这条路上的公交线只剩一条了,而且站点相距很长,车次时间相隔也长,乘客少之又少,偶尔穿过的公交车竟成一道有趣的风景。东高路上有多条岔路,都成了郊野公园的一部分。何姨就在郊野公园的保洁站做保洁员,负责一条叫高安屯北街的路段。

何姨不是高安屯的人。她是离高安屯不远的何家坟的人。“屯”“坟”和“堡”,都是村的意思。现在的何家坟,比高安屯早好几年成了一片林子。何姨在读小学的时候,她有个同学就住在高安屯,她还经常来找她玩耍。谁曾想到,五十五岁以后,她来到高安屯(村子不在了,地名还在)边上做保洁员来了。郊野公园的保洁员比别处的保洁员要轻闲,不需要用大扫帚扫街,因为人流太少,产生的垃圾也相对少,她只需骑保洁员的专用三轮车捡拾一些不自觉的游客随意丢掉的废瓶子废纸片什么的就可以了。所以,何姨还是满意这个工作的。用一句过时的口号说,她整天是“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下班”。但是,可能是天要转凉了吧,她的两个膝盖突然酸疼起来,骑上班的电动车都有感觉,就别说工作时骑三轮车了。这个病也不算什么大病,她和女儿不过是随意一说,女儿就上心了,劝她请假休息。她知道站里无人顶班,就没有听女儿的话。女儿就说开车接送,至少可以缓解膝盖的负荷。没想到一周来,三次发现那个老人。前几次,因为女儿下班没个准点,等女儿的车子到了时,有时太阳还没有落,有时天已经黑了。她就是在等女儿等到天黑的那两次发现那个老人的。老人都是在天黑前突然出现。没出现之前,不知道躲在哪里,连影子都没有。等她发现他时,公交站台上就像多了一尊雕塑。何姨心里的怕,多半是没有心理预期造成的。等天黑下来了,她并没有在意那个老人在还是不在。所以前两次并没有过分上心。但是今天,那个老人再次以同样的方式出现时,何姨心里的怕是真怕了。她想让女儿看看这个奇怪的老人,没想到,人突然没了。

有女儿在身边,何姨渐渐冷静下来,又仔细想了想,一个大活人,不会有上天入地的功力,肯定是躲到哪里了。能躲到哪里呢?虽然他步履蹒跚,就算朝林子里一钻,也会踪迹全无的。想到这里,何姨稍稍有点释然了。便打破车子里凝固的气氛,说:“那个老头可能钻进林子里了。”

小卷不关心这些,路边出现一个老人,又突然没了。这算什么事?艺术工场店里的事有一大把,剧本有两处硬伤,要改。一时又找不到修改的好办法,着急。因为是歌舞剧,演员要有舞蹈基础,现在只定下男女主角,许多配角还没有头绪——能演的不会跳,会跳的不能演,她作为这家艺术工场店三个投资人兼主创者之一,又分管剧本和演员选调,这搞得她焦头烂额,母亲又身体不好,保洁工作不做也罢。可她说服不了母亲。如果母亲的病症减轻,不要她接送,她就不接送。如果真的好了,当然很好。就算是说气话,她不接送,母亲无法坚持上班,说不定会主动辞职,这也是她求之不得的。于是便说:“妈,明天你真的能骑电动车?别说我不孝顺啊。”

“能骑。”何姨虽然还在坏情绪里,但膝盖的酸痛感已经好多了,基本上没有感觉,“你好好工作——演员都是你挑的,演员当中,就不能挑一个你自己中意的?”

“又来——妈,你说你看到的那个老头,会不会是个鬼?”小卷心想,与其听母亲唠叨个人的事,还不如谈鬼了。

“就是啊,我也说……世上哪有鬼?别吓唬我啊,你妈本来胆子就小——不是鬼,也不像是个好人,那个时间了,天都黑定了,他躲在林子里干什么?对呀,他会不会是个贼?他想偷什么?树?他偷不动树。会不会偷鸟?有可能,林子里有很多鸟,斑鸠、猫头鹰、灰背鸫、松雀鹰、虎纹伯劳、白腹姬鹟……都是好鸟,有的还是近几年才迁徙来的,站里还请专家来给我们上课,教我们认鸟、识鸟,防止有人偷猎。对,他一定是个偷鸟贼,他还背那么大的一个包,包里肯定是逮鸟的工具。”

“妈,你要能抓住一个偷鸟贼,就立功了。”成功引开话题,小卷心里偷着乐。

这时候,小卷手机响了,是她助手打来的,赶快接通。

助手说:“小卷老师,约好明天上午来五个演员面试,只能来两人了……没说为什么不来,可能对咱们提供的角色不满意。”

小卷一听就上头了,现在找演员那么难吗?还真的是因为提供的工资不满意?工资是基本工资加角色工资加演出提成。舞台剧演员的工资一般都这么算的,除非是特邀大名角,基本工资才会高一点,否则,拿到手的钱确实不好看。而角色工资也是看戏份多少而定,演出提成又暂时没有,空头承诺也很难服人。但这也不能怪助理。小卷勉强跟对方交代几句,无非是广开渠道啊,网上广告多挂几天啊,微信群也可以吆喝啊之类的。挂了电话,小卷又打给编剧,问剧本修改方案考虑得怎么样。对方的口气敷衍而不好听,说手里正在写另一部稿子,等告一段落了才有时间考虑修改剧本。对方的话显然激怒了小卷。小卷狠狠地说了他几句,还威胁说,如果不按规定时间交上来修改的本子,要从后期稿费里扣除云云。然后便气恼地挂断了手机。

何姨看女儿为工作操碎了心,后悔说那个老人了,后悔说自己那点小惊慌了,便在心里决定不再给女儿添乱,明天骑电动车上班。

3

何姨奇怪的心理就是,对那个三次出现在站台上的老人,怀疑他有可能潜进林子里,有可能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偷鸟贼之后,她便不再怕,反而有一种要会会他的冲动,有一种抓住偷鸟贼并被单位表彰的得意和快乐。所以,今天一早,何姨上班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

何姨骑着电动车,通过老人出现的那个站台时,观察前后没人后,特意停下车,检查一下站台,看看那个小小的垃圾箱。在站台上,她倒是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她推想的垃圾箱里会有一堆鸟类羽毛也没有出现。但是,在站台后面的林子边上,她发现两个反常现象,一个是,一棵生长在林下的蒿草折断了,是从根部折断的,且断裂处陈旧,说明有人在几天前从这里经过;二是,向林子里深入不远,居然望透了林子,或者说,和林子相连的,是一片沼泽,沼泽里的水清澈见底,有几簇稀疏的芦苇和水柳。沼泽中间是一条荒废的路。路上被低矮的灌木和杂草所覆盖,而沼泽的另一边还是林子。这个地形也许不能叫反常,应该是让她没想到。何姨回头望望,虽然她进入林子不深,已经看不到东高路和路上的站台了。何姨向前再走走,穿出林子,来到沼泽边上,站在路头察看这条穿过沼泽的路,没有发现有人走过的痕迹。但是,在路边,她发现一只死去多时的鸟,鸟的肉身只剩一点骨架,一堆羽毛铺散在四周。这鸟是怎么死的?如果那个老头是偷鸟贼,这只大鸟有可能就惨死于他的魔掌之下。何姨再次心生恐惧,怀疑那个老家伙就隐藏在附近,或在对面的林子里。当她再次眺望林子时,隐约能看到林子里忽隐忽现的建筑。林子里怎么会有建筑?土红色的墙,灰黑色的瓦。那应该是一座废弃的村庄。何姨注目细看,发现村庄上布满危险的阴影,在几株叶子已经褐红的树后,仿佛有一双眼睛,穿透林子和沼泽的上空,正朝她看来。无疑,阴影般的眼光,是那个老家伙投过来的。何姨一个激灵,感觉恐怖之光正向她急速狂奔而来。她反身就跑,双脚不听使唤一样,一个绊蒜,跌倒在那堆羽毛旁。

重新回到东高路上,何姨惊魂未定,启动电动车就跑。离开站台好远了,才渐渐平息紧张的心跳,并开始回忆——那个被树木淹没的村子叫什么名字?她是这一带的人,知道成为郊野公园一部分的村子有高安屯、马各庄、亭家坟、何家坟、五里桥、楼梓庄、邓家窑、草房等,这些村子她能大致知道其方位。但是这片沼泽,沼泽那边的村子,她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算起来,郊野公园的形成,也不过是近二十年的事,最后消失的马各庄也不过发生在十年前,她怎么就印象全无呢?她负责的高安屯北街和这片沼泽(无名小村),呈“片”字形,如果东高路是“片”字中间的“一横”,她清扫的高安屯北街就是下边的“横折”,而这片沼泽和小村,是上面那“一竖”。所以平时她注意不到那地方,也不往那一带深入。如果不是受那个老家伙的诱导,她也不会穿过路边的林子,来到“一竖”的地方去看那片沼泽和沼泽那边的小村。让她能够确定的是,那个至少三次从天而降又像入地老鼠般消失的可疑老人,肯定不是妖魔鬼怪,郊野公园不是那部《聊斋志异》,他一定是个从事不正当勾当的家伙,否则,没必要鬼鬼祟祟,黄昏而来趁黑而去。

到了工位上,何姨整个人都不正常了,她不仅是一个林中道路的清洁工,还扎上一双翅膀,成为林中啄木鸟——查找害虫,那个老家伙就是害虫,她要把他找出来。如前所述,她负责的路段,在没有成为郊野公园前,是高安屯通向外界的一条普通通道,路不宽,一头连接东高路,一头拐个弯,消失在林子里和别的林中小路相接,偶尔会被郊野公园的暴走者或漫步者所发现,成为他们经过的一条路段。大部分时候,这里是冷寂的、孤独的、罕有人至的。同样,何姨也成为孤独的一部分。她明知现状就是这样,便一边骑行,捡拾偶尔出现的垃圾,一边谨慎地东张西望,寻找那个老头的身影。她觉得那个老家伙随时可能出现。他就在林子里,就躲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她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现,直到晚上下班时间快到了。何姨又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今天要早退半小时,去等那个老家伙。

回到站里,何姨换骑她的电动车,早早就来到东高路上的公交站台。她现在已经转换角色,化身侦探,要发现老头从哪里来,再到哪里去。但是,直到黄昏来临,斜对面公交站台上还是空空如也。她抬头,目光向远处延伸,也只看到一两朵彩色的云从天上飘过。直到天黑了,路灯亮了。在苍黄的路灯下,东高路像一支闪闪的宝剑,没有一个人影出现。

4

第二天,老家伙像是知道她的目的似的,还是没有出现,或者成了隐身人——远远望着站台的何姨,再次营造出人为的恐怖感来。但是,当她骑着电动车,特意拐到老头三次出没的废弃的公交站台时,突然听到林子里有哭泣声。哭泣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像是在呼叫“救命啊救命啊”,声音渐行渐远,像是被劫持远去,最后消失在沼泽里。这突如其来的救命声,她听得真切,吓得她启动不了电动车了,心慌气短,冷气从头皮直冒,差一点扔了电动车落荒而逃。

5

“真是受不了。”小卷边出门边说,“妈,你干保洁屈才了,亏大了。应该交换一下,我去干保洁,你来编剧本——都不知道怎么敢想出来的。”

何姨就不说话了。何姨后悔把听到的林中呼救声告诉女儿了。女儿工作忙,昨天半夜才回家,连澡都没洗就睡觉了。这一清早,又要赶去上班,开车可别分神啊。

转眼又是一天。这天还是没有再见到怪老头。

早上被女儿责怪以后,她不服气。

晚上何姨还没到家,刚骑出郊野公园,来到朝阳东路上,就给女儿打电话,问女儿几点回来。女儿说今天不加班,又问什么事。何姨没有立即说,含糊其词地说没有事,家里没菜了。女儿也懂事,知道老妈忙一天,不想做饭了,就说不用买菜,带点现成的。但是晚饭后,何姨还是没忍住,冒着被女儿怼的风险,细心地把这两天遇到的怪事又讲了一遍,比一早说的详细多了,讲了昨天一早她发现的沼泽,讲了沼泽那一边神秘的村庄,重新讲了突然消失不见的怪老头和昨天黄昏时分听到的呼救声。果然如她所料,女儿烦她讲这些。但任凭女儿怎么烦,讲过了,她心里就好受了,也能静心再想想了。那呼救声是没有听岔的。纯粹是幻觉不太可能,女儿说有可能是一种鸟鸣,可她又从未听过。从前她倒是听到一种鸟叫,发出的是“揍我揍我”的声音。那还是在百树萌芽的春天。她当时还想,这鸟真怪,这么轻贱,呼唤人家去揍它。如果“救命救命”声也是她第一次听到的一种鸟叫呢?女儿的话提醒了她。女儿的话可能是对的。想到这里,她突然想笑了。想笑就笑了。正在刷手机的女儿白她一眼,嘀咕道:“神经。”

“可能是……幻觉了。闺女,你说老妈是不是幻觉?”

“幻觉别的不好吗?恐怖片啊?还救命!”

“我当时太惊慌了,小电车都不想要了。”缓和一下气氛,又讨好道,“闺女,单位的事解决啦?”

“解决个鬼……别提工作上的事,好不容易到家了,让我清静会儿。”

6

新的一天又结束了。

何姨走到东高路上,前后望望,空空荡荡。何姨今天才听说,那趟相隔五十分钟一班的公交车上周就改道了,改从金榆路走了。东高路上,再也没有公交车了,所有的公交站台都荒废不用了。

何姨今天没骑小电车下班,她下午就接到女儿的电话,女儿要送客人到首都机场,然后从机场二高速直接回家,途中拐进郊野公园接她。何姨一般不麻烦女儿。这顺道的事儿,她也乐意接受。不过让女儿到站里接她,还是绕道几公里,便问了大致时间,自己走到东高路上等女儿。何姨把时间卡得很准,女儿的车一瞬间就出现在她身后了。

小卷今天漂亮而干练,没像以往那样,一件随心所欲的亚麻连衣裙,有好几种款式和好看的颜色,轮着换,配上一双和连衣裙万搭的黑色坡跟小皮鞋,还有永远青筋毕现的苍白的裸脚面,一副旁若无人的雅致和崇高。今天完全是另一个人了,蓝色宽松牛仔裤,黑色帽衫,白色浅帮旅游鞋,还戴上一副黑框大墨镜,潇洒、活泼,活力四射。如果说以前的小卷是美丽的,现在就是漂亮、轻盈了。何姨打量着下车的女儿,想夸她几句今天的装扮,却被女儿抢先了。小卷说:“走,带我去看看,沼泽,还有村庄。”

“你看,我都忘了这茬。”

“我没忘。走!”

“好吧,看看也好,省得你天天说我神道道的。不过,我两天没提那个怪老头了啊。”

“车就放这儿,等会儿我们回来,等那个怪老头儿——也许今天他就来了呢。”

何姨知道女儿的用意是让她消除恐慌。

不消说,林中的沼泽和沼泽另一边树丛里的小村也让小卷吃惊了,还勾起小卷去村子里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如果真有这么一个老头,住在村子里也是有可能的。小卷想,可村子里的原住户早就迁出了,早就是空村、荒村了,不适合居住了。他是谁?一个拾荒者?公园的管理人员不会发现他?发现了还不赶走他?眼前的沼泽,严格地说,应该是一片不规则的浅水塘,连绵着,呈亚葫芦形,水里有芦苇和蒲草,还有一丛丛水柳和好几排枯死的树。水塘不像是原有的,仿佛是郊野公园形成后,原有的地形发生改变而造成的局部积水。如果要拍一部电影,这里作为取景地还不错。小卷毕竟是专业人士,她的想象比何姨要丰富。小卷看了一会儿,没有多说什么,她对不知什么原因而死去多时的鸟以及那堆羽毛也没有兴趣,倒是有几只鸟,从她们头顶越过,向村子飞去,又越过村庄继续飞行。那些大鸟的飞行姿态很优雅,小卷认不出什么鸟来。但是鸟的飞行轨迹让她默想了一会儿。

回到车子里,母女俩按照事先说好的,都静静地坐着,目光注视着马路另一侧的公交站台。如果是看风景,公交站台太陈旧了,没什么好看的。她们就是在等那个老头的出现。果然,在黄昏将尽、路灯亮时,在她们正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何姨松一口气,到底又出现了。那人距离她们小车有二三百米远。由于太阳已经落山,路灯灯光昏黄,看不清老人的面目。正在这时,小卷的车后开来一辆路虎,鸣一声喇叭,飞速而过。此时已经路过三分之一马路的老人,加速跑了过去。何姨和小卷都看清楚了,老人在跑过马路时,身形矫健,动作灵敏,特别是加速那一步,迅捷而有力。到了马路另一边,在向公交站台方向缓慢移动时,又恢复成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当他走到公交站台时,天像突然合上了门帘,完全黑了,路灯反而让他的面相显现出来,他确实很老了,胡子白了大半,有七八天没有剃过,略显邋遢,腮帮上的皱褶都缩了回去。

“老头怕死,车子一来,不要命地跑,都不像是老头了。”何姨说。

小卷没有接话。

孤独的公交站台因为出现一个蜷缩的老人,反而显得更加孤独。

“已经没有公交车了。就算有,这个站台几年前就弃用了。”何姨再次说出心中的疑虑。

“你管人家干吗呢。”小卷说。

小卷看明白了,老人是在做一个假装候车的假象。小卷启动了轿车。小卷知道,如果她的车子不离开,老头也不会采取下一步行动。因为她在观察老头时,老头也在悄悄偷看她的车子。老头坐着,拉低棒球帽的帽檐。小卷认出来,棒球帽上大大的金色图标,是一个国际大品牌的标识。小卷有一个舞蹈家朋友,就长年戴这个品牌的棒球帽。

“要不要告诉他?”何姨好心地说。

“告诉什么?”

“没有公交车了。”

“多管闲事。”小卷油门一带,小轿车加速而去。

7

周末,何姨在家里等女儿吃晚饭。小卷说好要回来吃饭的,所以她在等,同时她也想告诉女儿,那个怪老头,又几天没有出现了。没有出现也就罢了,她一早上班路过时,看到站台上有人丢了一顶帽子,虽然那一带不是她的清洁范围,她还是把帽子扔进了垃圾箱。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垃圾箱里还有四五顶各种款式的帽子,她连估带猜,这些棒球帽,也是老头随手丢弃的。忙了一天,这事也差不多要忘了。回家以后,觉得好奇,她便准备跟女儿分享,怎么说,也算是个小小的怪事、趣事。但小卷又在微信里说不回来吃饭了。小卷告诉母亲,这台戏的演员全部就位,赞助费也到账了大半,下一步就是如何把赞助方的经营主项插入剧情中,算是软广告,下周就要进入排练阶段,主创人员要临时开个会。

小卷没有告诉何姨的是,她和公司另两个投资人,三天前一起去了那座荒村。那确实是一座荒废的小村,有七八间东倒西歪、墙倒屋塌的老旧房屋,在一间稍微完整的房子里,他们发现了秘密——老头的居住地。然后,他们潜伏下来。他们以为等来的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但是正如小卷所料,他们等到天黑,发现趁黑进村的,确实是“老人”,是一个经过化装的“老人”。就是那天在东高路上出现的“老人”。和小卷的预料完全吻合——这是一个出色的“演员”,善于化装,善于表演。但由于不了解小卷的专业身份,他那天在过马时露出了破绽,被小卷一眼识破。

和他交谈出奇地顺利。“老人”毕业于某戏剧学校,叫朱利亚,曾在横店做过几年群众演员,三年半前开始不再找工作,就化装成老人以拾荒为乐,既能保持基本的生活,也可以满街闲逛和望呆。他开始并没有化装,住在帐篷里,经常主动或被动地迁徙。一年前发现这座林中荒村,便悄悄潜进来,成了荒村的主人。收藏帽子是他的爱好。为了掩人耳目,持久地待在荒村,他采取多种措施,比如他从来不在白天时进出村庄,也不从同一个地方进入村庄,除了公交站台那个点,他还有五处不同的途径往返城市和村庄之间,虽然都要穿越密林,甚至多走些路,比起被人发现并被驱赶,这点麻烦并不算什么。而化装成老人,也是他自保的一种措施——不容易被人怀疑。此外,即便偷宿在村子里,他也从来不在村子里点灯生火,制造动静,只把村子当成睡觉的一张床。手机是有一部的,便于用来打发漫长的夜晚。电池有几块,他轮流背在包里带到城里的公共厕所去充电。至于背一个大包,那是工作需要,有水有食品,捡拾垃圾也装在包里,卖给就近的收购点。喜欢的东西就带回来。展现在小卷等人手电光影中的,仅棒球帽就有几十顶,一溜挂在墙上,极具艺术感染力。小卷开门见山,告诉他,非常喜欢他的化装术,他们即将排演的这台歌舞剧里,有一个角色就是喜欢化装术的老人,而且他的一场独舞也是重头戏。经过长达半年的筹备,最后就卡在这个老者的演员挑选上,剧组想请他担任这一角色。朱利亚爽快地答应了。巧的是,他当年读书时,还是狂热的街舞迷。

这一天,何姨头一次没有等回女儿。她在十点半时,打过一次电话,女儿告诉她,会还没有结束。十一点半时,何姨又打女儿电话。女儿说要吃个消夜,不用等她了。何姨就睡着了。等到天亮,当她发现女儿一夜未归时,紧张了,一看手机,有一条女儿的微信留言,说累死了,不能疲劳驾车,就在排练厅将就一宿。何姨不放心,再打电话,听到女儿疲惫的梦呓般的话语时,又心疼女儿了。

8

何姨收到一张北京某小剧场的门票,这当然是小卷给她的,时间已经是半年后了。

半年后,历时两个月的全国巡演顺利结束,小卷和她的剧组回到了北京。这是一次成功的巡演,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双丰收。回京稍事休整后,对剧情和一些编舞略作调整,要连演三场。何姨对戏剧一点兴趣都没有,但因为是女儿参与主创,在剧中还有角色,她当然要观看了。让何姨感到惊讶的是,剧中一个老人,和她半年前在东高路上看到的老人很像,不,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三次出场换了三次棒球帽也仿佛是从那个老人身上借来的,而老人那段疯狂的独舞更是让她大开眼界——虽然她也知道那是年轻演员扮演的,还是惊到了她,她和观众一起送上了热烈的掌声。

又过一周,当小卷又投入到新戏的创作中时,何姨一家的生活节奏又回到了半年以前的样子。

有一天,何姨照例骑着小电车上班,刚过中午就接到了女儿电话,说晚上回家吃饭。还说要带一个朋友。何姨就一直在心里嘀咕。女儿所说的朋友,是什么性质的朋友?通常情况是,女儿把同事也当成朋友的,如果不是同事,会不会是男朋友?何姨也不敢再问,怕被女儿怼,就心急火燎地希望女儿下班早点到来。

下班还是按时地到来。何姨骑着小电车经过废弃的公交站台时,看到一个青年在站台上眺望,样子像极了等车者。何姨就减慢速度,好意地告诉他,公交车已经停运半年了。男青年朝她笑笑,正一正头上的棒球帽,表示感谢。何姨多看他一眼,还重点看了看他的棒球帽,才骑行而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何姨都会对那些粗心大意的候车者说,公交车已经停运了。这些人,全都是来郊野公园的游玩者,迷路了,找不到出口,偶然发现公交站台,就惊喜地候车了。当他们知道公交车停运后,只能泄气地沿路步行,或再次钻进密林。所以,对于这个青年,何姨提示过后,也就算完成了一次善举。她并不知道后边发生的事,即在她骑走不久,驶来一辆红色宝马,开车的正是小卷,她把“候车”的朱利亚接上了车。

“你等多久啦?我妈有没有提醒你什么?”小卷说。

“有啊……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你这个创意算不算失败?”

“不失败,让她看到就好——有个心理准备,不然她会大吃一惊的。”

9

又是一年金秋十月,傍晚的太阳还有些暖意,照在林间的东高路上,把何姨的影子拉得很长。何姨和她电动车的影子都变异成卡通状了,一直延伸到公交站台上。

他又来了。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骑行爱好者,身材保持不错,戴一副夸张的墨镜,穿一身运动装,骑一辆山地车,车上绑着不少装备,花花绿绿,拖泥带水,把何姨的眼睛都晃花了。昨天何姨就看到他了。他把山地车靠在公交站台一端的垃圾箱上,倒不像是山地车,像是一件垃圾。何姨注意他,不是被他的山地车吸引,不是被他老帅老帅的模样吸引,也不是被一身运动装和墨镜吸引,而是被他的帽子所吸引。他戴一顶白色的棒球帽。棒球帽对于何姨来说,成了敏感词——女儿的男朋友,不,应该是她的女婿了,就爱戴棒球帽。昨天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头时就是被他的棒球帽所吸引。他倒不像一个迷路者,应该就是那种喜欢郊野公园的骑行者,他把公交站台当成小憩的场所,喝喝水,补充点零食,然后继续骑行。何姨昨天通过公交站台就是这样想的,不仅帽子给了她某种启示,这个老帅哥墨镜后的眼神也令她产生了浮想。今天再次遇到这个老帅哥,她就觉得不仅仅是偶遇了,可能是上苍的某种安排。何姨的电动车就慢慢在他面前停下来。何姨专注地看对方的脸,是怕他化了装。何姨的样子可能太傻气了吧,把对方看乐了。

“看什么?”

“你化装了吗?”何姨自知失态,干脆装疯卖傻地说。

“你看我像化装的样子吗?”他拿下墨镜,“戴个墨镜算是化装?”

何姨继续傻乐着,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想把去年这个时候奇遇朱利亚化装成老人的事告诉对方,改口道:“那,那么……你是在等公交车?”

“你天天路过,难道不知道这个站台早就荒废?好吧,我来告诉你,公交车早就停运了。”

“……你怎么知道我天天从这里路过?”何姨奇怪了,像有一种奇异的引力,让她从电动车上下来,动作干脆利索。

他也做好长聊的架势,从车前取出一瓶水,喝一口,像个全知全能者,狡黠地说:“我什么都知道。”

何姨喜欢他的表情和说话方式,少女一样地脸红了。

陈武,江苏东海人。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十月》《花城》《作家》等多家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至今出版各类文学作品六十余种。代表作有《连滚带爬》《中介》《换一个地方》《三姐妹》《一封信和另一封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