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4年第3期|相裕亭:盐河旧事(三题)
玩火
快过年了。
路上,拎鱼、买肉的人多了,穿新衣服的人也多了。家家户户忙着赶年集、购年货、送年礼呢。我们小孩子借着年味儿,玩得也欢。偷来家中准备过年时燃放的鞭炮,斜插在雪堆里、泥窝里,或是在生产队场院那热腾腾的牛粪里点燃,“嗵——咔”一声,便将那棉团一样的雪块儿或是乌坨坨的牛粪、雪泥巴,炸上了天。可乐和呢!
街巷里,年轻的媳妇们开了脸,挽起水滑的发髻,坐在自家小叔子的独轮上,怀里揽着个牙牙学语的娃,车筐中放着亮眼的鸡鸭鱼肉,或是蓬蓬松松的粉条子,满脸都是喜悦与羞涩的样子回娘家。街巷深处人家,不时地传出年猪被杀的嚎叫声,再加上我们小孩子那“嗵——咔、嗵——咔”的鞭炮声,年味就浓了。
我爷爷可能就是在那样的时候,告诉西巷里社他爹,让他吃了饺子,到我们家来。
我爷爷要找他干活。
平常的日子里,无论找谁上门干活,都要请人来家里吃饭。唯有过年,而且是大年初一的那天早晨,谁都不会到外人家去吃早饭的。所以,我爷爷让社他爹吃过饺子,到我们家来。
社的家里兄弟姊妹多,有大社、二社、三社,还有姐妹好几个。我爷爷称呼“社他爹”,是一个很模糊也很笼统的称呼。再者,我爷爷跟社他爹说,吃了饺子到我们家来,那是个特定的日子——大年初一。
早年,盐区这边的小户人家,只有熬到过年,才能有保障吃上一顿白面饺子。有道是“有钱没钱,吃顿饺子过年”,说的就是那段生活条件极为艰苦的岁月。
而今,盐区这边五六十岁的人,都有那样的经历。童年里,谁家过年能多吃几顿饺子,那便是很得意、很值得自豪的一件事情了。像我爷爷说的西巷大社、二社他们家,八九口人吃饭,平常舍不得用白面包顿饺子吃。可是,到了大年初一,全家人无论如何是要吃上一顿白面饺子的。所以,我爷爷很有把握地跟社他爹说:“路,吃过饺子,还到我们家来。”
路,是社他爹的乳名。他比我父亲大一岁。我父亲的乳名叫车,我还有个叔叔,乳名叫桩。另外几位堂叔,分别叫筐、轴、绊,都是围绕一架农用车起的名字。赶到后来,叫到“镇”与“城”时,那已经把“车”推向了远方、推到了大都市,成为一种美好的向往了。
我爷爷喊社他爹“路”,是背地里那样叫的。好多时候,尤其是当着我们侄孙辈的面儿,我爷爷都喊“社他爹”。我爷爷叫他吃过饺子到我们家来,是让他来搓铁。
我爷爷会锔缸、锔盆的手艺。他需要一些铁砂子,作为锔缸、锔盆的原料。
搓铁,便是锔缸、锔盆的头一道工序。同时,搓铁还是一件玩火的活计,需要两个人配合着来完成。
社他爹与我父亲是亲叔伯兄弟。我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农业合作社那会儿,他就被抽到乡里工作了,十天半月骑辆自行车回家一趟,衣裤穿得很干净。我爷爷当然不会让他搓铁。我那个叫“桩”的叔叔,也就是我爷爷的小儿子,新中国成立以后参军了,成为共和国第一批铁道兵,后期转业到外地工作,全家也都“随军”了。我爷爷想找个搓铁的帮手,只有近门的社他爹。他是我爷爷的亲侄子。况且,他们叔侄俩的关系一直都不错。
在我的记忆中,每年大年初一,我们家饺子刚刚端上桌,或是一家人正围在热腾腾的桌边吃饺子时,社他爹就到我们家来了。本该在新年里穿件新衣裤的社他爹,只因为要帮助我爷爷搓铁,当然也是因为他家里穷,大新年里,他穿件破旧的棉袄就来了。他那件破棉袄,表面上看油光光,有多处露出了灰乎乎的棉花,衣扣也都掉光了,他用一根布带子扎在腰间,如同街口叫花子似的。他进了我们家的院子以后,也不到堂屋里看我们家人吃饭,而是一个人在院子里磨磨叽叽地支炉灶。
我们家东墙根那儿,有一块牛背一样宽大的长条石,厚如砖块。其中光滑的一面儿,已经磨搓出很深的凹痕。平常不搓铁时,那块石板子是立在墙根的,常有老猫从那缝隙里捉到“吱吱”怪叫的耗子出来。一年当中,只有到了过年的那几天,那块石板才派上用场。社他爹来了以后,先把它放平了,握一把稻草,擦去上面凝结的蜘蛛网与尘土,然后,搬来我们家刚刚还在吹炭火、煮饺子的风箱,找出往年用过的石块、砖头,就在那块石板子跟前支起炉灶。
回头,我爷爷放下碗筷,出来跟社他爹搭话时,往往会说:“屋里还有饺子,你再过来吃两个?”
社他爹说:“在家吃饱了。”
其实,他们家孩子多,他在家没准只吃个半饱。他知道中午我们家会留他吃一顿油水丰厚的肉菜,他很有可能是留着肚子,专门等到中午吃我们家的肉菜呢。可我爷爷想到搓铁的那活儿,需要一些力气,看到社他爹在那吭哧吭哧地忙活半天了,总是会问他在家吃饱了没有。
“吃饱了!”
这一回,社他爹是一字一顿地说给我爷爷的。那时,炉膛里的炭火已经被他燃烧起来了。那火苗子下面,是湿炭压着的一块块破碎的铲头犁子。
那些破碎的铲头犁子,都是生铁铸造的(熟铁不行)。生产队的牛、驴耕地时,一不上心,触到石头上将犁头子折断了,或是犁头子用的年头久了,不锋利了,我爷爷就把它们捡回来。有时,我爷爷也到外村去买一些破碎的铲头犁子来,零零碎碎地堆在墙角那儿。社他爹来了以后,把它们翻腾出来,用锤子再敲打得更碎一点,放在炭火中烧。
赶到“出铁”时,我爷爷便会接过风箱,看着炭火中铁块的颜色变化,感觉已经烧出樱桃红的颜色时,他会将一把长长的铁钳子伸进那炭火中,很是轻巧地拧下指甲盖大的一小块像糖稀一样软绵的红铁块儿,快速地往石板上一磕。早已经挽起衣袖、做好准备的社他爹,双手抱住一块黑瓷碗样大的平面石头,瞅准了那块殷红的铁块儿,先是轻轻地往前推一下,感觉不再黏石头了,便用力往后一拉,那块原本殷红的铁块儿,瞬间散了架了,并且很快变了颜色,不再是刚出炉膛时那样红艳了。那个时候,社他爹便会放平了手中的石头,对准那散了架的铁块儿,前后用力一搓再搓,直至将那铁块搓成碎末。
紧接着,我爷爷又从炭火中钳出第二块、第三块……几乎是眨眼的工夫,一块红通通的铁块儿,在社他爹的手中,来回搓那么三五下儿,便被搓成一团青灰色的“散沙”了。
那些细小的“散沙”,在石板上凉透了以后,我爷爷会当作宝贝一样,把它们扫起来,装进一个一个碗口粗的灰布袋里。赶到过了正月十五,有时还等不到正月十五,可能就是初五初六的样子,我爷爷就挑起他那锔缸、锔盆的货郎担儿,奔山东岚山、胶州湾一带去了。
我爷爷用那些细小如沙粒一样的铁砂子,就可以把人家残破的坛坛罐罐给“焊”接起来。
所以,我爷爷锔缸、锔盆的手艺又叫“焊缸”。我爷爷自己也说,他是个焊缸的。我曾亲眼见过我爷爷焊过我们家的一口小缸。
我们家那口小缸是用来腌咸菜的,不知什么时候被打破了,而且是一破三五瓣。我爷爷戴上老花镜,拿出他那香烟、牙签一样大小不一的小錾子,糖块一样大的小锤子,沿着那破碎的缸茬子边口,“嗒嗒嗒嗒嗒”地两面敲去缸皮(瓷片)。然后,用绳索把那缸“复原”,倒出他布袋里一些铁砂子,转身和成糊状,抹进被他敲掉碎片的凹槽内,两面同时抹,抹平,然后,放在原处不动。隔个两三天,也就是等那糊状的铁泥,在缸口的缝隙间凝固以后,再松开绳索,那缸便跟好缸一样可以使用了。
我爷爷说,他焊过的缸,再破,一定不是他焊过的地方了。
我爷爷那话,没有谁来专门将他焊好的缸,再去故意砸碎了验证一番。但是,我爷爷焊过的缸,确实是跟好缸一样经用。我们家那口咸菜缸,自从被爷爷焊过以后,用了好多年呢。
可我爷爷是怎么把那些沙粒一样的铁砂子凝成铁泥,又把那破碎的缸口残片焊接在一起的呢?这是个谜。
正常的锔缸、锔盆,是沿着断裂处,或是缝隙两边打眼子、下钯钉。可我爷爷一个钯钉都不要,就凭他搅拌出来的铁泥,抹进他錾出的凹槽内,就能把断裂的盆盆罐罐给焊牢固。
有人说,我爷爷那铁砂子里掺进了水泥或是盐卤,因为水泥和盐卤与那些细小如沙粒的铁砂子搅和在一起时,是可以凝固的;也有人猜测我爷爷在搅拌“铁泥”时,掺进了鱼膘(类似于胶)。我爷爷听了,不点头,也不摇头,笑一笑就算是回应他们了。
有一年,我爷爷从山东那边焊缸回来,带来十几个生鸡蛋。其中,有几个蛋壳上还贴着纸片。我爷爷说他在那边焊缸时,哄骗人家一个小媳妇,说是和“铁泥”时,需要一些鸡蛋清来搅拌。那小媳妇信以为真,回家端来了大半瓢鸡蛋给他。
我爷爷说他当着那小媳妇的面儿,确实也假模假式地磕破了几个鸡蛋,并把蛋清打进那铁砂子里了,可等那小媳妇转身去奶孩子时,他又用纸片,把那鸡蛋的破口给粘封上了。过后,那些鸡蛋被我爷爷包上泥巴,烧着吃了几个,又带回来那些个。
我奶奶笑着说:“你怎么还骗人家呢?”
我爷爷说:“生意场上,不多长几个心眼子,牙还被饿掉了。”言下之意,做生意的人不糊弄人,怎么能在外面挣到钱呢。
可我爷爷挣到的钱呢?我们家里好像没有谁花过他的钱。
我爷爷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混穷的行业!”大概的意思是说,他在外面也没有挣到多少钱。
但我母亲总是猜测我爷爷在外面焊缸挣到的钱,被他私下里帮了我姑家了。
我那个姑,小的时候患过脑膜炎,留下了反应迟钝的后遗症,嫁到海边一户跑船的人家,日子一直过得很紧巴。
我爷爷每年外出焊缸回来,路过我姑家时,都要在她家吃顿饭,或是过一宿再回家。
我母亲猜想,我爷爷路过我姑家时,十之八九,是把他在外面挣到的钱,都掏下来帮了我那个穷姑了。我母亲跟我父亲嘀咕那些事儿时,我父亲不但不在意那些,反而跟我爷爷说:“年岁不小,别再往外面跑了。”
我父亲担心我爷爷年事已高,再那么风餐露宿地跑在外头,不值得了。
我爷爷外出焊缸,都是挑农闲的时节。一般是正月里出门,赶到小麦上黄时,他就回来了。中间,他看到家中农活不多时,也会到那边去收收账。但那样的时候,他去的时间相对较短,一般是十天半月的样子,他就回来了。就那,还是把家中的菜园地给耽误了不少,经常是别人家菜园里的小青菜都长得绿汪汪的,而我们的小青菜因为我爷爷顾不上打理,菜叶儿都黄了。
所以,我父亲说我爷爷,岁数大了,别再往山东那边跑了。
我爷爷可好,他反过来质问我父亲:“你嫌我给你丢脸了是吧?”
我爷爷那个行当,与小街上鸡毛换糖的货郎没有两样,同样是要住牛屋、睡场院,走街串巷地云游四方。我父亲担心他一把年纪了,再那么折腾下去,只怕是身子骨吃不消。当然,也不排除我父亲爱脸面,不想让我爷爷去做那混穷、讨饭的营生。当时,我父亲已经是乡党委的干部了,整天骑辆自行车,到各个村去开会、检查工作,与我爷爷那个讨饭的职业相比,确实是有些不相称呢。但我父亲嘴上不那样说,我父亲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爷爷好像很生气。
一时间,我父亲还真说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我爷爷心里想,若不是他焊缸的那点手艺,你能到贾先生门下去读书,你能当上干部,能有今天的洋车子骑吗?贾先生是我们那边有名的教书先生,我父亲跟着他读了四五年的私塾。
略顿,我爷爷缓和了一下口气,跟我父亲说:“我要是不到山东那边去,人家还认为我这个老头子已经死了呢。”我爷爷所说的“人家”,自然是指山东那边的一些老客户。
父亲听我爷爷那样一说,也就不再说什么。他反过头来,跟我母亲说:“焊缸对老人来说,可能就是个趣儿,由着他吧。人老了,想怎么高兴,就让他怎么高兴吧!”
可我父亲并没有想到,我爷爷晚年时,为谁来接替他那门手艺,时常感到很焦躁。按照子承父业的套路,已经不可能了。我父亲是国家干部,不会去学他那讨饭一样的活计。我叔叔他们一家子都在外地,更不会千里迢迢地跑回来跟他学那个。唯有西巷里社他爹,他家里穷,况且,他很想学。
我爷爷前后思量了一番,便跟社他爹说:“等哪一天,我挑不动这副担子了,就交给你。”
我爷爷说那话时,感觉他的身子骨还行,还可以往山东那边跑几年。不过,就在那期间,我爷爷已经把錾缸口的诀窍说给了社他爹。
我爷爷手把手地教给社他爹,錾缸口时,要錾成锯齿状,不能錾得过于光滑。我爷爷说,抹过铁泥的缸口,全靠那些锯齿子来拉扯着——等于上了钯钉。
当然,最为关键的一个环节,也就是和铁泥的秘诀,我爷爷一直到最后,才说给社他爹。
那一年,我爷爷的腿脚不行了,他走不动路了。便将他的货郎担子交给了社他爹。同时,还把他大半生走过的焊缸线路,也说给了他。
接下来,也就是社他爹挑起我爷爷的那副担子,去了山东胶州湾一带焊缸时,我爷爷在家焦躁、苦闷了一段时间,便撒手西去了。
当年麦收时,社他爹从山东那边回来后,专门到我们家来坐了坐。
印象中,那天晚上,我们一家正围坐在灯影里吃晚饭,社他爹目光呆滞的样子,在我们家门槛那儿蹲下来,连吸了两袋烟。末了,他好像没说几句话,便起身走了。
我父亲感觉他心里有事,搁下饭碗跟了出去。社他爹拐到旁边墙角那边停下来,压低了嗓音跟我父亲说:“四叔,在山东那边还有一家人哟!”
社他爹所说的四叔,就是我爷爷。
抬鱼
暑假里,我去姨家,路过舅家。裹挟着舅家的小表哥跟我一起去。
姨家在海边一个叫“海头”的小镇上。姨父是个木匠,他耳廓子那儿夹支扁圆的红蓝铅笔,整天在家“乒乒乓乓”地打板凳、箍木桶、剜木勺子、木碗等船上用具。姨父有个弟弟上船(船员),姨叫他大嘴,我和小表哥当面叫他表叔,背后也叫他大嘴。有时,还把大嘴表叔连起来一块叫上。
我和小表哥去姨家的当天,大嘴从船上偷来钩鱼和对虾。对虾,就是两只称一斤的大虾,海边人习惯于把那样大的虾,称为对虾。钩鱼是因为它的嘴巴长长尖尖的,还勾勾着,海边人便根据它的长相,叫它钩鱼。其实,它的学名叫鳗鱼,又因为是海上捕捞上来的,通常称为海鳗鱼,或简称海鳗,它和黄鳝一样,长长的,肉滚滚的。大嘴表叔把它缠在胳膊上,绑在裤腰上,从船上偷回家。
船上偷鱼、抓虾,如同小孩子偷瓜抓枣一样,自古以来,都不以贼来论处;反而觉得船东家发了鱼虾财(船员们给他捕获来的),大家伙儿藏藏掖掖地带一点回家,老婆孩子喜气洋洋地吃下肚,还挺喜庆的!
大嘴表叔上船那会儿,是大集体。他在渔业队的船上偷来鱼虾,如同农户在生产队的场院里,抓把花生果儿香香嘴是一样的,大家都觉得那没有什么的。
我和小表哥去的当天,大嘴表叔从船上不仅偷来了钩鱼、对虾,还偷来腿脚都被他掰下去的大螃蟹。那螃蟹若是带上爪子便不好往裤兜里装。所以,大嘴表叔偷那螃蟹时,先把它们的腿脚给卸掉。
当晚,我和小表哥吃过鱼虾,啃过螃蟹,姨父蛊惑我和小表哥去他家水沟对面的农田里拎土。
姨家的房子,建在村头的海滩地上,院子里种了几畦菠菜、韭菜,只因为土质里碱性大,菜畦子里起了盐硝,几畦韭菜、菠菜都蔫不几几地没有长好。姨父让我和小表哥去小河对面的农田里弄些大田土来,改良一下他家院子里的小菜地。
姨父说,他是大人,不好意思去那农田里挑土。其实就是偷土。他让我和小表哥在晚饭以后,如同挖土玩一样,去弄一些可以种菜的农田土来。姨父还让我们到远一点地方去拎土,别离他们家太近了,让人看出来是他们家挖走的土。
小表哥比我个头高,劲也大。姨父给我们俩一人弄了一个篮球样大的小竹篮子,原本是让我们俩一人一个篮子往回拎土的,可到了小河对面的农田以后,小表哥却让我一个人装土,他双手卡在腰间,跟个小大人似的给我放哨。
回头,我把两只篮子里的土装满以后,小表哥没让我拎土,他一手一只小竹篮子,拎起来就走了。印象中,当晚小表哥一个人来回拎了十几趟土。后来,小表哥累了,想让我帮他拎几趟,姨父却说:“可以啦,先拎那些吧。”姨父还说,等以后我和小表哥再来时,把他们家门前的小水汪子也拎些土来填一填。
第二天午后,我和小表哥要走时,姨给我们俩拾掇了一些干海带、虾皮子装在一个布袋子里,让我和小表哥,抬到舅家去。其中,有一个圆圆的鱼干,像口小锅盖那样大,姨想把那鱼干装进布袋里,让我和小表哥一起抬上,可那鱼干太大了,姨试了几次没有装进布袋里,姨怕把那布袋给撑破了,便没有硬往布袋里装,找了根绳索,拴住那鱼干的尾巴,让我和小表哥与那个装有虾皮、海带的布袋并在一块,一起抬上。
姨说,那鱼干是大嘴在船上晒至半干以后,扣在肚皮上,装作大肚汉的样子,从船上偷回来的。
我和小表哥都乐。
小表哥还说:“那不成了猪八戒了吗?”
小表哥比我大三岁多一点。我们一起去姨家那年,我九岁,小表哥虚岁十三。所以,他的劲头比我大,懂的知识也比我多,我在他面前,简直就像个小傻子。但小表哥对我挺好的,姨父让我们俩去拎土,他却一手一只篮子,等于把我的土也给拎上了。此番,姨让我们俩抬鱼干、抬虾皮,他个头高,小竹扁担一搭上我们俩的肩膀,他就把货物往他那一头揽。
姨说,那鱼干是给我舅姥爷下酒的,虾皮和海带她都给我们分好了。
我和小表哥不管那些,午间在姨家吃过饭,便抬上姨给我们收拾好的布袋和那个大小如黄铜锣一样的大鱼干,一路说着笑话、讲着吓人的鬼故事往舅家去。
途中,我们沿着盐河大堤往上游走,两个人不断地走走停停玩玩。
那段盐河,又叫龙王河,是一条通海河,上游有个小村叫龙王庙。潮汐涌来时,横冲直撞至龙王庙的村口,要拐一个牛角弯。龙王庙那个小村,就团在那湾牛角弯里。想必,当初那里是有一座庙呢。可我的记忆中,没有见过河湾里的庙宇,只记得奔突而来的潮汐,急匆匆地赶到龙王庙的村口时,慢慢也就平息了。人们在村口那儿设有一处渡口,我和小表哥沿着河堤往上游走,就是奔着那渡口去的。过了渡口,穿过龙王庙的小街,就到了舅舅家的那个小村。
当天,我和小表哥抬着鱼干走在河堤上,看到人们在河里打鱼,两人就停下来观望一阵子,看到打鱼人网到欢蹦乱跳的鱼虾把渔网都鼓跳起来时,我和小表哥比那打鱼的人还兴奋。其间,我们还趴在河堤的沙土堆上玩了一会儿沙土。赶到天快黑时,我们才到渡口去乘船。
可我们的脚板一踏上渡口的小船,小表哥突然惊呼一声,问我:“我们的鱼干呢?”
我往船上一看,船上只有我们放在甲板上的竹竿和布袋儿,那个像黄铜锣一样的大鱼干,被我们俩给弄丢了。
我说:“回去找?”
小表哥说:“这么大半天了,往哪里去找。”
小表哥所说的那么大半天,是指我们趴在河堤上玩沙土已经过去了大半天。也就是说,根据小表哥的推断,那鱼干就在我们俩玩沙土时,丢在河堤上了。而那河堤原本就是条人来人往的大路。那样好的鱼干,人见人爱,一旦丢失,又往哪里去找呢。
当然,就在我和小表哥为那只鱼干的丢失而懊恼时,船上的艄公已经“哗啦!哗啦!”地把我们划到对岸去了。我和小表哥只能无望而又无奈地往舅家去了。
一进舅家,小表哥就喊着我的小名,说我把一个大鱼干给弄丢了。
我一愣神儿,正在思量那鱼干怎么是我弄丢的呢,不是我们两个人抬丢的吗?
小表哥却很快给出了理由,说是我走在后头的。那意思就是说,我们俩抬着鱼干赶路时,鱼干掉了,他走在前头是不知道的。而我走在后面,丢掉鱼干的事,自然就全在我身上呗。
那一刻,我被小表哥的话给弄蒙了!甚至觉得那鱼干的丢失,确实是我的过错。因为,从渡船上下来以后,我们俩再抬着布袋往舅家走时,小表哥确实是走在我前面的。
当晚,因为丢了鱼干,又因为丢失那鱼干的责任全在于我,晚饭桌上,我没吃几口饭,便早早地爬上床睡了。
后来,等舅舅过来给我掖被角时,我委屈地哭了。但那时刻,我脸朝里墙,舅舅可能没有看到我脸上的泪水。
半夜里,我隐隐约约地听舅舅数落小表哥:“你个头比你表弟高,抬鱼干时,你让你表弟走在后头干什么?”
小表哥沉默着没有回话。
可那时,我清楚地记起来,抬鱼干时,小表哥是走在后头的,只是乘船以后,也就是我们发现鱼干丢失了,小表哥才主动换到前头去。但那话,我没有对舅舅说,也没有与小表哥去辩解。丢失鱼干的那口黑锅,就凭小表哥那样一说,完全就扣在了我身上了。以至于多年以后,我再与小表哥(成年以后,我改口叫小表哥为大表哥)提起当年我们一起抬鱼干的那件事时,大表哥也只是尴尬地笑笑,不再跟我说什么。
合伙
沟河里打鱼,我哥哥算是可以的了。他会撒旋网、下滚钩,还会踩着水儿,把渔网子从小河这岸扯拽到小河的那岸去。
后秋,天气凉了,不能下到冰冷的河水里摆布渔网时,我哥哥便找一根长长的线绳,系上一块鹅蛋样大的石头,猛一下扔到小河对岸的草丛中。然后,他再到对岸去找那块石头、去扯动线绳,顺带着就把渔网子也给扯到小河对岸去了。
那样的时候,整条河都被渔网子给拦腰截住了。河中的鱼再想来回窜动,不明不白地就被“挂”到网上了。当然,其间我哥哥会从小河的上游,往下游赶鱼。他不停地往水中扔石块、土坷垃,有时他还用树枝“叭叭叭”地猛击水面,故意制造出声响,以便荡起河面上一层一层的波浪。
好多时候,我哥哥到村东盐河汊子里捉鱼时,他都要喊上我。他让我帮他扯渔网的同时,还让我在小河对岸折一根树枝,与他一起击打水面。
我那时间正在读高中,顾不上帮我哥哥逮鱼。但我本家一个叫“上”的小叔看我哥哥逮鱼需要有个帮手,他便跟我哥哥说:“裕阁,咱爷俩合伙逮鱼怎样?”
裕阁是我哥哥的学名。
我那个小叔比我哥哥小几岁。在我们老家,向来都有小叔不压大侄之说。他喊我哥哥的学名,不叫我哥哥小名,分明是对我哥哥的尊重。
我哥哥对那个小叔也很尊重,他跟我哥哥提出来要合伙逮鱼时,我哥哥连想都没想,一口就答应了。
接下来,小上叔叔从他姐夫那儿弄来一艘小舢板,盐区本地叫“瓢瓜子”,前后仅能容纳两个人。小上叔叔与我哥哥正好一前一后坐在里头。他们俩,一个在前面“哗——啦、哗——啦”地划水,一个在后头“吱——棱、吱——棱”扯动渔网子。只可惜,我那个小上叔叔只会划船,他不会摆布渔网子,更不会收渔网子。所以,他要跟我哥哥合伙。
我哥哥说:“行呀,改天我再逮鱼时喊上你。”
我哥哥说改天逮鱼时喊上他,可能也就是随便说说的,或者说哪天逮鱼时喊上他一起,爷俩可以互相帮衬。但我哥哥没有想到,小上叔叔是想借助于我哥哥的渔网子,他出舢板船,两人捉到鱼虾以后对半分。
我哥哥说:“行呀!”
但我哥哥并没有想到,小上叔叔是先看上了我哥哥的渔网子,甚至是瞄上我哥哥有逮鱼的本事,他才去海边跑船的姐夫那儿,弄来艘小舢板子。
当时,我哥哥在县城化肥厂上班,他只能星期天或是下了大夜班回家休息时,才能与小上叔叔去逮鱼。
刚开始,小上叔叔只管坐在船头“哗——啦、哗——啦”地划水,我哥哥坐在船尾“吱——棱、吱——棱”地扯动他手中亮闪闪的渔网子。
后期,小上叔叔说:“裕阁,你来划船,让我也弄两下子。”
小上叔叔说的他要“弄两下子”,是指他要跟我哥哥换换手——他想去理巴渔网子,让我哥哥划船。
我哥哥愣一下,问他:“你会吗?”
小上叔叔说:“那有什么难的,你教教我不就会了吗。”
我哥哥想想,也是那个理儿。于是,我哥哥便放慢了理网的速度,一下一下,摆弄给小上叔叔看。
回头,临到小上叔叔去理渔网子时,我哥哥还教给他,收网的时候,不管渔网子上是否挂到鱼,都要一下一下把网纲穿到手中的滑竿上来。否则,下一回再下网子时,就不那么顺溜了。当然,如果渔网上挂到了大鱼,怕它挣脱了网扣逃跑掉,也可以连网抱。
我哥哥说的“连网抱”,就是顾鱼不顾网。能捉到大鱼,本身就是件令人兴奋的事,连网抱到船上,先保证网到的大鱼,不能让它再逃跑掉。至于渔网子嘛,破了可以修补的。我哥哥自己就会修补渔网子。
海边的男人,但凡是会耍网的(会逮鱼的),大都会修补渔网子。但小上叔叔不会。小上叔叔家里一直都是种地的,他是看到我哥哥逮鱼,或者说看我哥哥有那么多条长短不一的渔网子,他才想起来弄艘小舢板来,跟我哥哥合伙儿。
不过,小上叔叔学得很快。我哥哥到县城去上班时,他也能拿上我哥哥的渔网子,到村庄周边的河沟里去逮鱼了。
当时,我哥哥有七八条挂丝网和旋网子,这在70年代中期,人们吃饭穿衣还很困难的年代,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应该说,我哥哥在化肥厂上班的头两年所挣到的工资,除了他自己买了辆“飞鸽”(自行车),剩余的钱全让他添置各种网眼的渔网子了。
小上叔叔拿上我哥哥的渔网子,逮到鱼以后,他会送一些给我们家。那段时间,我哥哥虽然不能天天都在家逮鱼,但我们家天天都有鱼吃。当然,那期间,小上叔叔把我哥哥的渔网子扯坏了很多。他刚上手逮鱼时,不太会使用渔网子,尤其是逮到大鱼时,他总是生拉硬拽,不知道顺着鱼鳞、鱼翅往后滑网扣儿。我哥哥有好几条大网,都被他扯出了一个一个大窟窿。我哥哥挺心疼的,但嘴上还是说:“没事没事。”
回头,我哥哥一个人修补那些能插进成年人手掌的网“洞洞”时,似乎是猜到小上叔叔逮到了不少大鱼。可他往我们家来送鱼时,似乎都是些小串鲢子,或是几条不起眼的鱼瓜子。
我哥哥表面上好像没在意那些,但他叮嘱小上叔叔,摘大鱼时,尽量要小心一些,不要把网线都扯断了。我哥哥甚至还略带埋怨的口气说:“老是补网子,怪费事的。”
我哥哥那话里的意思,一方面是让他保护好渔网子;另一方面是说,渔网子都让大鱼给缠破了,你逮到的大鱼呢?我们家怎么没见到一条?
后来,小上叔叔往我们送鱼的次数和数量越来越少,他媳妇在集市上卖鱼,被我哥哥看到过几回以后,我哥哥便以没空补渔网子为由,不想再与他合伙了,弄得小上叔叔还挺不高兴的。
时隔不久,小上叔叔自己也购置了几条渔网子,他与我哥哥各逮各的鱼,谁也不跟谁啰唆什么了。
我那时候已经考上大学,到北京读书去了,不了解我哥哥与小上叔叔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
转年暑假,我在家闲着没事时,摸过我哥哥挂在门后的渔网子,独自到村东小盐河口那边去逮鱼,无意中捉到了两条“红眼叉”。
那种红眼叉鱼,在海水与淡水中都能生存,挺稀有的。每年只在夏秋之交,洄游到盐河口的淡水中来抛籽。属于时令鱼(季节性很强的鱼),俗称“红眼叉”,原因是它的眼圈红红的,尾巴很宽大。它在水中游动得速度很快,专吃小鱼小虾,肉质紧实、鲜美,是蒜瓣儿肉,炖汤时,汤汁很厚,呈奶白色,还自带油花,可香啦。它的肚皮煞白,脊背为深褐色,趴在水草中不动时,人们很难发现它。
我意外地捕捉到那样两条大白萝卜一样的红眼叉,喜滋滋地拎在手上往家走。
村口,遇上了小上叔叔,他问我:“在哪逮到了红眼叉?”
我很得意地说:“村东,小盐河口那儿。”
小上叔叔笑笑,没有说啥。但我能感觉到,他脸上的表情是很羡慕我的。
回头,我把那两条一路拧动尾巴的红眼叉拎到家,我哥哥正好从县城回来。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时鱼来了!”
我哥哥懂鱼汛。他说的时鱼,就是指那一年一度来抛籽的红眼叉。
当下,我哥哥连上班的工作服都没有脱,提上渔网,扯上我就往村东小盐河口那边赶。快到河边时,我哥哥突然停下来,问我:“你捉到红眼叉时,告诉过别人没有?”
我说:“没有。”说完,我又想起小上叔叔在村口遇见我,便改口说:“我告诉了小上叔叔。”
我哥哥脸色一沉,很是生气的样子,说:“你告诉他干什么?”
我正犯疑惑时,忽而看到前面不远处的河面上,小上叔叔与那个我要喊她小婶娘的女人,正在那儿一个划船、一个理布渔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