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一片广阔无垠的麦地,文字是一颗颗金黄的麦粒 ——访儿童文学作家梅子涵
《黄麦地》,梅子涵著,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3月
文学与书写是一种诗性的习惯
赵 晖:梅老师好,很高兴看到《黄麦地》精装版的问世。您的文字就像一颗颗质地饱满的金黄麦粒,干净、漂亮、耐嚼,令人回味。不过,在进入正式访谈之前,请允许我先“跑个题”。《黄麦地》的封面设计图非常漂亮,让人过目难忘。我曾看到过一张您坐在这片“黄麦地”旁的照片,印象特别深刻,不知道梅老师当时坐在什么地方?
梅子涵:这张坐在“黄麦地”旁的照片其实是合成的。背景图取材自画家梵·高的作品,当时在设计图书封面的时候,出版社原准备请其他画家另创作一张画作。我对他们说,梵·高曾画过金黄麦田系列,我的《黄麦地》就取自于他的黄麦地。我到他画的麦地上去走过,在他最后住的小镇边上,现在仍旧种植着面积不小的金黄色麦田。我也曾猜想过,小镇上法国人们吃的面包所用的麦子,也许正是长在这片印象派名画中的田野上。于是,我就把这幅画作当作图书封面。你看到过的我坐在“黄麦地”旁的照片上的“我”,是通过技术处理、抠图后加到画作上合成的。原来的人像照片,是去年十月份在伦敦摄政王公园拍摄的。
赵 晖:拍照的时候您似乎在写些什么,是记录灵感吗?
梅子涵:原本我正坐着东张西望,一只漂亮的乌鸦飞到我对面的树上停下来。乌鸦在英国、欧洲等很多地方都是吉祥的象征,我出神地看着它,随后在本子上记下了这个情景,恰好被镜头记录了下来。
赵 晖:您总会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吗?
梅子涵:是的,随身携带一个本子、两三支笔,这是我的习惯。我记的东西不一定会写到书中去,只是一种喜欢随手记录的习惯。有本子和笔,随时写写字,对我来说,精神上的感觉远大于实用意义。文字,书写,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很诗性的习惯。我也曾见过那种听课、开会的时候,把笔记写成艺术的人,那一行行的字,写出了生动鲜活的脉搏和血液,看上去令人着迷。
赵 晖:我看照片中的您穿了羽绒马甲,伦敦的10月正是换季的辰光。说到天气,让我想起阅读《黄麦地》的时候,自己特别想拥有一件《车票》里的“棉风雪大衣”。在搭车回砖瓦厂的那个冬夜,您就穿着它——虽然觉得您能搭到车已经很幸运了,但车主把您放到半途离开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有点怅惘的。不过,没想到,他转身又“突突突”地开回来接您了,也没有别的话,就三个很执着的字:“送侬吧。”您在这里为什么有意保留了上海话的神韵?
梅子涵:其实这处细节并不是我的艺术处理,他当时的确就是这样讲的。我下乡的农场在上海奉贤,奉贤是郊县,上海郊县的上海话和市区的上海话语音有些不一样,这要听着才明白。在那样的夜晚,在那个故事的情境中,无论这位开拖拉机送我的农民怎么说,用的是什么方言,都是足够善良、温暖的!
文字里藏有温暖和爱
赵 晖:您的文字里常常藏有这样的“温柔一击”,这么说听起来好像有点矛盾,但我读到“送侬吧”这三个字的时候,就有了一种瞬间被击中的感觉。不是“一记重拳”似的被打倒,而是体会到了一种温柔和爱,这是您独特的美学追求吗?
梅子涵:我不太习惯用“美学追求”这种宏大概念解读自己的创作,经常觉得有种装腔作势、故作高深的味道。运用文字叙述事实或者叙述虚构,准确、符合、讲究,都是写作者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我写的是自己的遇见,也是自己的感恩,那个很多年前的夜晚,对于我而言,是非常神奇、珍贵的。那时,我是一个知青,是最渺小的、没有任何分量的、谁都可以漠视的角色,我们的事是最容易被忽略的“无动于衷”。我们想根据自己的心思和意愿求得什么,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那时,我最习惯的就是听天由命。在乡下夜晚的公路上,已经没有车,需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达我所在的农场砖瓦厂,你抬头可以看见星星,也可以看见路边稀疏的人家灯火。但是,他们都和我没有关系,反而越发衬托得自己的心境孤单可怜。这时,突然出现了一辆拖拉机。我一开口请求,他便答应了我。并且最后,他主动改变了开始和我的约定,改变主意,决定把我送到砖瓦厂,而不是原先所说的顺路可以停下的地方。那个开拖拉机的人话语很少,没有亲切的神情。但是他是一个心里热乎乎的人。他自己本属于该被怜悯的人,却会善良地怜悯别人。那个夜晚我遇见的这个人,无论是仅仅出现在生活里,还是写入文学作品中,都具有同样感人的力量。我写的时候充满认真和感激,想尽可能地写出真情,以语言回馈他给予的温情。
所以,它不仅仅是所谓的某种美学和写作艺术上的追求。美学不只是一种创作方式或语言特征,它应当是和人的很多别的方面相连的。我向来是一个面容神情比较严肃的人,缠绵不在脸上,但是内心有很多善意。我在生活的路上为不少的人开过“拖拉机”,送他们一程,甚至几程。
既然你提到了,我也说一下风雪大衣这个细节。在那个年月,在乡下当知青的人穿着这样一件衣服,的确有点特别和不协调。它只是棉的,不像现在常见的那样是全毛的,但是款式很“上海”。我的母亲很在意小孩的服装,我原本是不太好意思穿的,但是母亲一定要我穿上,我便成了一个穿着漂亮的风雪大衣,走在夜晚乡下公路上的可怜人。幸好,我坐上了一辆轰隆作响的拖拉机,在轰然的声音间,那个少言寡语的农民,给了我一段珍贵的记忆。天上的星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路边灯火也在我的远处。农民并不认识我,但是却慷慨地送了我一程。于是,我写下了他。
写生活,也是写人
赵 晖:虽然您说《黄麦地》不是专门为孩子写的,但里面的故事,故事里的回忆、爱与美好,也适合孩子来读。《那时我是弟弟》就被收到了中考试卷中,那是一篇关于“书”的故事。我对那个书店里的阿姨也印象蛮深的,您跑去买书的时候刚好是她退休的前一天,她和同事聊天的口气也是:“太好了,这本书也不用再吃灰了,总算卖掉了。”好像并不晓得《静静的顿河》是一部多好的作品,但让人感动的是,这个不懂文学的阿姨却读懂了一个少年对文学的爱。
梅子涵:我写的好像是一个书店,也不只是书店,还是写里面的人。高尔基曾说,文学是人学,我深以为然。在我们小的时候,书店里的营业员都没有多少文化,他们的工作是要把书卖出去,同时也在用眼睛观察买书的人。我笔下的这位营业员一边和别人讲话,一边非常安静地看着我。我经常去书店,她看见我一直来,但却没有买这套书,猜测这厚厚的四本《静静的顿河》对一个中学生来说,也许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直到我要下乡了,才下决心将这套书买下来。随后,她追出来,用上海话说:“弟弟,我把《月亮与六便士》放在橱子的下面,你以后要买的话就在下面找。”《月亮与六便士》放在《静静的顿河》的边上,她知道我一定也看见了。遗憾的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没有去买这本书。从农场回上海休假的时候,去过很多次这个书店。我很希望能再遇到这个退休的阿姨,但却没有再碰到过她。
《月亮与六便士》是一本文学名著,但我写下的只是以此为契机的一件小事,它们有各自的厚度。普通人,首先是生活在温暖小事的厚度里的,温暖的小事也配得上文学的记录。在《黄麦地》里,我写的都是小事,是一颗颗麦粒,但也会汇聚成一株株麦穗,也会有长成一片麦地、一片稻田的心愿。铺天盖地的美好,最初都是来自于那一粒金黄。所以,我很钟情、很着迷地写着那一粒粒。在第一部散文集《绿光芒》中是这样写,在第二部《黄麦地》中是这样写,即将出版的第三部《蓝天空》中也是如此。
“站稳了、挺直了、继续前行”
赵 晖:您在《黄麦地》里,提到过一个为您举办的朗诵会,其中有一个姑娘穿着黄毛衣,流着泪在读您的文章。当时您用了这样一个短句来形容那个姑娘的神姿:“不见丝毫跌乱。”“跌乱”这个词让我心中一动,不由得想停下来好好体味。我很向往这种“不跌乱”的状态,也想请教一下梅老师,在现在这个科技高速发展、未来充满变化的新时代,让自己的内心保持“不跌乱”的方法是什么?
梅子涵:还记得那是在济南举行的一场《绿光芒》的朗读会,那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朗读了,很专业,也很有人间烟火气,没有捧腔提调的感觉。其中有一个穿着黄毛衣的朗读者在读《春天》,她读的时候不停地哭。我在散文中写的“跌乱”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平时一哭就读不下去了,但她哭着,依旧用正常的声音在朗读。我很佩服她的本事。她的朗读如生活一般,生活本身是哭着、笑着都不会停下的,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等她读完下来走到我面前、满脸泪水地和我拥抱了一下的时候,我也已经是满脸泪水。
那一次的朗读会以后,我写了一篇散文叫《朗读家》。我认为,阅读是自由的,阅读大于文本,你读出的人生思维正是一株麦穗的意义。任何年代都会有让人跌乱的因素,站稳了、挺直了、继续前行,是人生里应拥有的生命能力,也是生命的本质。
赵 晖:除了面对生活的精神智慧以外,散文集中也写了很多物质生活的寻常滋味。您在《黄麦地》里,写了好多让人食指大动的餐食,每一样都能把我的肚子读得咕咕叫。您写“老刘的猪头肉”,甚至调用了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的句式:“老刘,你每晚有猪头肉或者没有猪头肉,看着你乐呵呵地喝酒,我心里也总是乐呵呵,我真喜欢看着你这样喝酒,如同看着我的父亲喝酒,他那时正在很远的另外一个地方过着寂寞的日子……”乍一读忍俊不禁,仔细思考却发觉其中有着很多生存的哲学、生活的智慧和生死的达观,并非是简单的戏拟。
梅子涵:文学是能把人拽回到美好的记忆中的,也能结构出新鲜的味觉体验。
我写的是食物人生,普通人的很细微日常快乐,简单的美妙和精致能折射出意味深长的情感和想念。猪头肉、大头菜、红豆腐乳、一小杯高粱酒,外祖母为我做成的一桌费尽心思的请客饭菜,是普通人碗碟之间最平常的爱意,是日常生活的美学。我写上海食品公司玫瑰牌大头菜的文章登出来以后,一段时间之内,每天开门不久就全部售完。十点开门,我十一点去,问:“大头菜呢?”营业员说:“卖完了。”我问:“11点就卖完了?!”她们答:“是啊,谁晓得呢?”
有资格当一颗麦粒就很了不起
赵 晖:食味人间,文学和艺术总能将读者和观众的味蕾点燃。前一段时间,我馋的是年糕排骨,现在又惦记上玫瑰牌大头菜了!真的特别想让编辑们贴一个“小贴士”在这本书上,写着:“深夜肚子饿,慎读!”记得您还写过盖浇饭,我对那篇散文的印象也蛮深,读过以后,仿佛已经尝到了您笔下的那个汤汁的感觉……您以后应该出一本《梅氏菜谱》的。
我特别喜欢您在《黄麦地》里的一句话:“但是哪颗麦粒不会变灿黄呢?”在访谈的最后,我也想请梅老师送给读者一句“灿黄”的箴言。
梅子涵:我们不要把自己看得很大,有资格当一颗麦粒就很了不起了。自己把自己种好、管好,也必须接受别人的爱护,接受雨水、阳光,还有帮你拔草的人。一粒长成一株,一株长成一亩,一亩长成一片,最后无边无际。人的生命很小,但也应该有这样的境界。
(作者梅子涵系儿童文学作家,赵晖系《阅读与成才》执行主编、独立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