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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收获》2024-1 | 王玉珏  2024年03月28日10:40

1

驾照刚拿到手,上不了高速,只能走国道。导航显示4小时18分钟。从大红门东前街出来,进四环,上德贤路,再换京岚线,光出京就得一个钟头。到家估计很晚了。晚就晚点吧,反正也不着急进那个家门,大不了午饭就在路上吃。回家吃还不如在路上吃。

尹芳提前一天才通知家里,这个年打算回去过,开车回去,她和妙妙。她自己开。父亲在电话里延迟了一会儿才表示了担心,那么远的路,开那么长时间车,要不就算了。父亲现在最大的变化,就是比过去慢了,说话慢了,反应慢了,接电话慢了,挂电话慢了,就连对她和妙妙也是,一副半天才对上号的样子。

电话是打给父亲的。现在有什么事,她都只能把电话打给父亲,冯朝兰还是不接她的电话。试着打过两次,不接,要么刚接通就挂掉。尹芳能够想象得到对方挂掉电话时脸上那副咬牙切齿的表情,人不在眼前,她对着她打来的电话咬牙切齿。恨还没消,那恨比牙齿更硬,也许永远都消不掉了。前段时间父亲跟尹芳说了一件事,说她妈专门去了一趟县医院,把他也一起拉去,咨询了,想领养一个。冯朝兰今年五十四,父亲五十五,还想再养一个。半开玩笑的,但尹芳心里还是疼了一下,仿佛被什么狠狠啄住不松口的那种疼。不过也就那么一会儿,电话没挂掉就恢复了过来。可以,她没意见。如果有希望的话,老两口努努力,亲自生一个她都没意见。

半路在东光铁佛寺景区附近加了一次油。油枪刚插上,电话响了,没敢接,出了加油站才把手机拿起来。以为是父亲,没想到是蔡姐,问她到家没有。还早着呢。国道上本来大货车就多,马上过年了,更多,尹芳是新手,一路上只有眼睁睁跟在人家屁股后头的份儿。早知道还不如赌一把走高速。

车是借蔡姐的。出发前一天下午趁晚高峰到来之前蔡姐带她上四环跑了一圈。复习一下手艺,也熟悉一下车况。驾照拿到之后还是第一次摸车,没机会,武静国平时开的那辆丰田SUV ,陆地巡洋舰,不是一般地威猛高大,尹芳根本驾驭不了。当然即便能驾驭她也未必会去碰,车也是私人物品,而且是更重要的私人物品。第一次摸车就是长途,将近三百公里呢,还带着妙妙,说实话挺让人佩服,蔡姐说话,胆儿够肥的,不简单。尹芳心里说,不是不简单,是不得已,所有的不简单都是逼出来的。

从国道下来换省道,进了县城之后沿滨河大街一路过来,过了桥,就算到了镇上。

(责编吴越)

腊月二十九,是个集。年前最后的一个集,大集,都这个点儿了还没散,镇政府前面的那条十字街比王府井还热闹。前几年省里开发搞“农业硅谷”,大项目,拆了这边的七八个村子,拆迁以后都统一搬进了安置房,住的是小区,但集该赶还是要赶,特别是过年,不赶集这年就等于没过。

尹芳看看时间,十二点半了。一点不觉得饿,估计妙妙也不饿,十一点多刚在路边店啃了一根炸鸡腿。

父亲的电话还是打来了,问到哪了。尹芳含糊了一下,说快了。父亲也含糊了一下,说要不饭就在外面吃吧,平常中午家里都不开伙,一天就吃两顿。她妈不在家,去小姨家了。父亲还特别强调了一句,不是故意要去的,小姨夫家里有事,找她帮忙。现在都这样劝她,能出门就多出出门,千万别老在家里闷着。父亲电话里麻将哗啦啦响,肯定是在牌桌上。也对,出了这么大的事,最难对付的就是日子,得想办法把日子打发掉,打牌、串门,包括领养个孩子,都是办法。尹芳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很好,可以在外面继续待一会儿。天有点阴,早上出门的时候北京是大晴天,感觉从早上一直开到了晚上。小区对面是一家超市,也是才建的,一看就是副好大喜功的架势,一家镇上的超市门口莫名其妙地修了一大片车位。尹芳随便找了一个把车停进去,四面不靠,一叶孤舟。这样好,四面不靠才更有安全感。车头对着超市大门,屁股朝着马路对面的小区。妙妙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肚子卡在安全座椅上,平板抱在怀里,小猪佩奇一家还在里面到处哼哼。尹芳解开安全带,坐着。就那么坐着,什么也不干,等着天真正黑下来。外面一定很冷,那种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冷,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八月十六晚上出的事,今天是腊月二十九,四个多月了,那时候还是夏天,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八月十六,中秋节刚过完的第二天,不知道尹翔为什么非挑了这么个日子,是故意的吗?把自己的死跟一个万家团圆的节日钉在一起,是想让这一家人,让这个世界永远都记住他吗?

2

冯朝兰把一切都怪在尹芳头上。都怪他姐,不然尹翔不能寻短见。

那天接到父亲的电话是凌晨四点多,当时整个人都瘫掉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应过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武静国。出发的时候天还没亮,武静国开车,一路高速,九点多就到了。老两口人基本已经废了,除了亲戚们多少能帮上的一点,一切全是她。派出所、医院、殡仪馆、公墓、银行、公证处、保险公司,整整三天,天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武静国给她当了三天司机,第四天必须得走了。确实不能再等了,三天已经是极限,所里年初申报的课题刚立项,十几个博士和专家耗在那里,没他不行。他让尹芳好好陪爸妈。妙妙不用担心,有罗姨呢。罗姨是当年生妙妙的时候请的月嫂,金牌月嫂,月子坐完了没舍得让她走,一直留在了家里。

冯朝兰是第二天在殡仪馆里让120拉走的,不叫她进去偏要进去,非要再看最后一眼。高血压,并发急性心衰,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尹芳第一时间去了医院。对方躺在病床上,脸色基本上是死人的脸色,尹芳的“妈”字刚叫出口,她立刻眼一睁活了过来,顺手从床头柜上抄起一把不锈钢勺子,不要命似的砸了过来,“滚!”

正好被进来换药的护士听见。护士拉长了脸叫他们吵架回家吵,别在医院闹。一旁站着的小姨赶紧走过来,把尹芳推了出去。

住院好几天了,一直都是小姨陪床。小姨把尹芳一直推到走廊外头,趁左右的人没看见,红着脸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该死!都怪我,不小心说漏嘴了。”

尹翔给尹芳打过一个电话,就在临死前一天,八月十五晚上,说要去北京找她和姐夫。大半夜的投湖自杀,为什么,尹翔一个字没说,像这种情况派出所照例该过问得过问一下,死者的衣服口袋加手机,该查的都查了。特别是手机,通话记录生前四十八小时内的五个电话,其中有一个就是打给尹芳的,通话时间显示4分14秒。派出所问她的时候,她如实说了,尹翔说要来一趟北京,找她和姐夫,问他来干什么,他死活不肯说。派出所问话的时候小姨也在场,当时她还专门交代过小姨,先别让老两口知道。

小姨刚进去,里面又叫起来了,比刚才声音还大。就当着护士。护士算个屁,自己儿子都没了,还看你护士脸色?出事之后冯朝兰还没发出过这么大的动静:“他这时候不找你找谁?你光顾你自己亲弟弟的死活你不管,你当得算个什么姐!你怎么不替他去死?!”

她没让他去。所以全怪她。原来是这么回事,尹芳听明白了。尹翔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需要找人帮忙,或者出去躲一躲,去哪呢?当然是去北京找他姐,但是她不让他去,所以他才寻了短见,如果尹芳让他去了北京,他也许就不会寻短见了。冯朝兰就是这么认为的,其他人可能都会这么认为,尹翔有了麻烦,第一时间出面的当然应该是她,她必须得管,谁不管她也得管,谁叫她是他姐呢,谁叫她嫁的是武静国那样的男人呢?

即便是气话,也确实太难听了,尹芳拼命忍住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别往心里去,小姨劝她,过去这几天就好了,她要骂就让她骂两句,她要恨就让她恨几天,人这个时候没什么道理好讲,就是要找个牛角尖钻一钻,要找个地方发泄发泄,不然过不去。但是好像一直没“过去”,从医院回来好多天了还是不行,一句话不说,一个正眼不给她,不管是躺着还是坐着,连续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整个人像冰块一样硬邦邦地冻在那里。出院后小姨跟到家里又陪了几天,但早晚还是得回去,也该回去了,家里还有一堆事,月底了,女儿女婿一家放假要从省里回来。做好晚饭走的。家里只剩下了他们三口,父亲从沙发上爬起来,第一次自己主动坐在了饭桌前头,还拿出了酒杯,自己给自己倒上,一仰脖就是满满一杯。尹芳眼窝一热,酒杯子能端起来了,老两口总算活过来一个。

活过来之后的父亲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让她抽空去趟县城,找一下那个女的,“别的先不管,人死了,咱好歹得知道是为了啥死的。”

尹芳抹了一下眼圈,点点头。

是啊,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一声招呼不打跳了湖,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得要搞清楚。不管是不是跟尹芳没让他去北京有关系,都得要搞清楚,给家里,也是给她尹芳自己一个交代。

初步尸检结果没有发现外伤。事发前湖边有效范围内的监控也都调取了,显示尹翔确系主动翻越护栏并独自走到湖边的。排除了他杀可能。失足的可能性也不大——其实等于是他自己报的警,投湖之前尹翔把自己的手机留在了湖堤护栏外,没有密码,打开就是记事本,页面上有一行字,字号很大:我跳湖了,麻烦请帮我报个警吧。捡到手机的是望湖居饭店的一个服务员,望湖居就是那天晚上尹翔吃饭的饭店。最后一拨客人离开时,已经快十一点了,服务员下班后去饭店门口车棚里取电动车,刚走进车棚,就听到了不远处湖堤护栏旁有手机在响。以为是哪个客人喝多了丢在这里的,服务员过去把手机捡起来送回了吧台。饭店老板随手拿起来,划开屏幕,第一眼就看到了那行遗书。立刻报了警。

饭店内部的视频他们也看到了,出事后第二天下午在派出所看的,当时出警的一位姓余的警官,就是之前询问尹芳头天晚上和尹翔通话内容的那位,特意把尹芳叫了过去。尹翔坐的是饭店大堂最里面靠窗的一张桌子,正好面对着监控。他对面是一对母女,女孩大概三四岁的样子。21点13分,母女俩离桌,尹翔起身送二人离开饭店,但是两分钟后又重新走进了监控,回到原来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继续喝酒。剩下的时间里,尹翔基本上没怎么动筷子,一手抽烟一手倒酒,把桌面上剩余的三瓶啤酒全部喝完才结账走人的,再次起身离开时监控时间显示为21点54分。那个十一点左右服务员在电动车车棚里听到的电话,就是坐在对面的那个女人打来的。据那个女人说,那天晚上自己手机上有两个十点半左右的未接电话,都是尹翔打来的,当时在洗澡,没听到。洗完澡出来拨回去,没人接。余警官专门给她打过电话,对方姓曹,县城金昌海业旗下“海市参盟”总店的老板娘,她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吃饭的过程中也没发觉尹翔有什么异常。两个人好久都没联系了,头一天晚上他突然发微信给她约她一起吃饭。说想见见开心。开心是她女儿,就是晚上她带过去的那个小女孩,吃饭的时候一直坐在她旁边。尹芳问余警官要了她的号码。

电话一打就通了,仿佛对方一直都在等着这个电话似的。

3

蔡姐够意思,不仅搭上了车,还搭上了生意。年前生意普遍好,尤其是小年后这几天,一大拨学生趁着寒假来配眼镜。店里就雇了尹芳一个人,尹芳这一走,验光配镜磨边开票点仓,蔡姐都得亲自上,团团转不说,还丢掉了不少已经到了嘴的客户。都是女人,都是给爹妈当闺女的,她设身处地,尹芳的这个年无论如何得回去陪着老两口过。出了那么大的事,对这家人来说,年就不是年了,是刀山和火海。蔡姐知道尹翔的事,出事后第一天晚上尹芳就对蔡姐说了,除了武静国,她只告诉了蔡姐一个人。

蔡姐叫蔡芬,和那个著名的港姐只差了一个字。蔡芬眼镜店,潘家园眼镜城五楼A区东头第一家。

尹芳是去年到店里的。妙妙刚断奶就出来了,非得出来不可。也不是因为闲,家里虽然有罗姨,当妈的事情也少不了,这个妈只要你想当,有的是让你操心的事情。就是想出来,憋得发慌,那么大的小区,一个人不认识,正因为一个人不认识小区才更显得大,像海。北京是一片更大的海,她觉得自己早晚会淹死在这海里。找个事情做可能会好点。想不起来自己还会干别的,只能是老本行。职校毕业以后,尹芳在老家县城步行街眼镜店里干过两年,考了中级验光员和定配工资格证。有这两个证,活儿不难找。小区离潘家园眼镜城不远,地铁七站路,那天专门去了一趟,从一楼开始,一层一层转过来。眼镜城那叫一个大,龙宫一样,两个小时才转了不到三分之一,眼看过了饭点儿,肚子里一阵阵咕咕响,冷不丁一股要命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顺着那味道扭过头去,看见电梯正对面第一家店门口竖着一个牌子:招验光师,薪资面议。一个顶着鸡窝头的老板娘正在喝一碗飘着红油的米线。

既是老板也是闺蜜。能把员工发展成自己的闺蜜,说明蔡姐这人不简单。尹芳有什么话都对蔡姐说,也只能对蔡姐说,说了蔡姐都不信,来北京一年多了,尹芳就认识了她这么一个朋友。

大概除了蔡姐没一个人支持她,都觉得尹芳这是何苦呢?嫁得那么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不香吗?但是蔡姐有她的观点,嫁得好归嫁得好,嫁得再好也不能把自己捂在家里,女人捂长了会长霉的。蔡姐的长霉和尹芳的淹死是同一个概念,特别对尹芳的路。蔡姐帮她规划,先在店里干着,边干边熟悉,等时机成熟了,让武静国出钱,在大厦另租家门头自己开店,当老板娘。钱多就当个大老板娘,钱少就当个小老板娘,像她这样的。

两人之间没有秘密,包括关于武静国的一切。没等尹芳自己张口,蔡姐先觉出了不对劲,这闺蜜当得确实称职。一问,果然是。武静国有事了。对方不是一般人,用武静国自己的话说,“尤物”,北京卫视文艺频道的一个主持人,当家花旦。做节目的时候认识的,武静国那一阵经常会被各大电视台请去当嘉宾,跟广大观众朋友聊一聊全球形势和产业政策之类。知道了之后就忍不住要在电视里找一找她,确实好看,长得像佟丽娅。说实话,尹芳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原本人家才是一路的,才子佳人,天造地设,般配,武静国在自己这里兜了一个圈子,好像终于找到自己的轨道了。尹芳有个感觉,觉得自己才是第三者,只不过时间上出现得早了点。这感觉很荒唐,荒唐到即便连蔡姐也没法交流的那种。

武静国的手机、微信什么的她从来不碰,平常回家再晚,如果武静国自己不提,她也绝不过问,尹芳其实没机会发现什么端倪,是对方自己主动坦白并摊牌的。牌摊得很轻松也很彻底,一点后路也没给自己留。离个婚而已,其实很简单,跟当初领那个证的时候同样简单,一个手续的事。越快越好。

蔡姐给尹芳的意见,一个字,磕,跟丫儿死磕到底。别的不说,房子得有一半是她的,三环的一套学区房什么概念?另外,妙妙还必须得跟着对方。一方面是为自己好,带个孩子下一步不好找;再一个,主要还是为了妙妙,妙妙跟着武静国和跟着她尹芳可大不一样,天上地下。什么没娘的孩子像根草,那都是电影里唱的,离了婚人都在一个城市里住着,哪有那么容易就成了草了?

尹芳笑笑,表示领情,蔡姐说得对。但是那时尹翔还没出事,现在不一样了,如果离了婚,她还是打算回去,离老两口近一点,爹妈再不像样毕竟也是爹妈,再不把她当闺女她毕竟还是闺女。再说了,她原本就不属于这个地方,没了武静国,跟这个城市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就当来旅了个游。

蔡姐恨不能把指头戳在她脑门上:“你弟是你弟,你是你!他人都没了,你干吗非把自己搭进去?你才多大,才三十二,你在北京的日子还多着呢,谁敢保证不会再碰上一个武静国?世事难料,当初你不也没想到自己能嫁给一个武静国?!”

蔡姐不知道尹翔是自己投的湖。那天晚上打电话跟蔡姐请假,她下意识地藏了半截,就说尹翔跟朋友喝酒喝多了,手机不小心掉到了湖边,翻护栏去找手机,失足掉进了湖里。失足,意外,不小心。

如果她知道尹翔是怎么死的,知道尹翔是因为什么死的,也许就不会那么说了。

4

望湖居是燕牙湖北坡一溜饭店里的其中一家。燕牙湖三分之二傍山,剩下三分之一湖边上见缝插针地开了几十家饭店。靠湖吃湖,这两年当地围着湖做文章,环湖半日游加湖鲜,奶汤鱼头尤其是一绝。不光县城,很多周边地市的也都专门开车过来。尹芳打车去的,到湖区才四点多钟。离饭店开门时间还早,尹芳沿着环湖公路一路步行过去。开发程度不高,湖有点野,很多地方都是原生态,连围栏都没有。湖一野风就大,湖边半人多高的斑茅和狼尾草成片地起伏。尹芳远远看见几个人拎着水桶、游泳圈从公路上下来,沿着人工泄洪渠往湖边走,车就停在路沿上。这个时间没什么人,风声灌满了耳朵,如果湖里有人喊救命估计都不一定能听见。

望湖居名不副实,离湖至少百米开外,中间隔着好几家饭店呢,根本望不见湖。不过窗户开得确实不小,接近落地,靠窗坐着虽看不到湖但是能看到室外全景,当然从外面也能看见里面,一览无余。尹芳一眼就找到了那张桌子,大厅最里面的那一张,靠着另一扇落地窗。八月十六那天晚上,尹翔就是坐在那里跟母女俩一起吃的饭,送母女俩离开后回来自己又喝了三瓶啤酒,然后出门投了湖。从饭店大门出来,离最近的湖堤也有一段距离,起码要走五分钟,还要再翻越半米多高的护栏,才能跳进湖里。

这还是尹翔出事以后她第一次到现场来,没什么具体目的,就是来看看。一圈转下来,时间已经不早了,打车回县城还得半个钟头。跟曹明明约好了,晚上六点见面。

背对着视频,看不清相貌和年龄,但既然有了女儿,应该不年轻了。见了面一看,果然,起码三十五岁以上。三十六。当然尹芳不会开口问对方年龄,对方主动告诉她的。“你喊我姐吧,我比你大,大四岁。”没想到连尹芳的年龄都知道,看来俩人交往的确不浅。

“叫我曹明明也行。”

直呼名字不礼貌,但是叫姐叫不出来。尹芳干脆什么也不叫,避免一切称呼。

出事后第二天派出所给她打过电话。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一点。曹明明坦言,跟警察能说的,当然也能跟当姐姐的说,没什么不能说的,又不是什么秘密。大几岁怎么了,姐弟恋嘛,很正常,“他没结婚,我也是单身,谈个恋爱不犯法吧?”

俩人是在曹明明的“海市参盟”店门口认识的。

尹翔那时候在一家健身俱乐部上班,不是教练,是业务员,负责发传单那种。发了传单然后加人家微信,拉客户入群,按人头提成。干这种业务一般主要往有钱人多的地方去,金融公司、美容院、大商场、高档写字楼之类,专门以貌取人,那天就把传单塞到了她手里。她当时是出门去办事的,车刚发动,等人,还没从车位上出来,冷不丁一张广告从车窗里塞了进来。把她当成店里的顾客了,能吃得起海参的女人,也不差办一张健身卡的钱。闲着也是闲着,就把车窗落下来聊了几句,攥着广告单的那只手看上去很年轻,骨骼和血管都很清晰,没怎么费劲就让他加了微信。

微信加了好长时间都没动静,过了差不多得有小半年,有一天下午,突然发了条消息给她。开门见山,上来就要“泡”她,说请她去喝酒。才下午三点多,第一次遇见这么早请人喝酒的。曹明明是见过世面的,什么样的人没遇到过,一个比自己小了九岁的男人反而让她感到踏实。两个人从下午四点一直喝到下半夜,喝完他送她回家,一路送到了床上。

“一开始我根本没朝那方面想,以为小伙子刚跟女朋友分手,心情不好,找安慰来了,没想到不是,他跟我动真格的。三天两头打电话发微信约我,又是送花又是请吃饭,我要买单还不行,必须男人买。不光这些。有一次我俩正在外面,值班店长打电话给我,店里有人喝醉酒来闹事,说我们拿养殖参充野生。这种事以前也遇到过,同行眼红,故意来砸你家牌子的。他陪我一起回去的,吵吵起来的时候对方有一个伸手扯了我一下,你弟弟看见了,二话没说,从门后抄起灭火器直接就砸在了那人脑袋上,救护车把人拉走的,缝了十多针。你弟弟后来被拘留了一个多月,出来时我去接的他,一个月瘦了二十斤,眼窝都陷下去了。说实话,我挺感动,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为我这么拼命的。”

就是那天晚上她跟尹翔交了底:除了现在的这家“海市参盟”,自己名下还有四家参行、一家海产贸易公司,外加两家生鲜连锁超市。都是离婚的时候对方给的,当然本来也应该给她。让他以后别去发什么传单了,过来给她当个副总,她给他开年薪;房子也不用租了,她县城好几套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给他一套住,白住。她曹明明的就是他的。但是他说他不在乎,那些无所谓。

“他说他想给开心当爸爸。”

对方抬起目光看她,等着尹芳的目光也抬起来,目光接住目光,然后才继续往下说:

“他是认真的,不像开玩笑,问我什么意见。说实话,当时我确实动过心,但是我有顾虑,有件事,也不瞒你,之前跟尹翔我也说过——我生不了了,生完开心之后筛出来宫颈癌,切过。当年离婚也是因为这个。但是你弟弟他还年轻,没结过婚,也没孩子,我不放心,你懂吧?我后来跟他说,给开心当爸爸可以,但你必须保证一条,以后永远只能有开心一个女儿,你可别什么时候再从外面给开心弄个弟弟回来。”

她把手伸进包里,很熟练地掏出烟和打火机,也许早就想抽了,终于等到了最恰当的时机,“他说没问题,叫我放心,他保证绝对不会。男人嘛,都是嘴上说得好听,我说那就先来个考察期。后来有一次去省里参加海展会,在饭局上认识了一个省高院的副庭长,也是朋友介绍的,老婆刚得癌症死了,带着个儿子。说实话,这个比较合适,不光是年龄,各方面都合适。事情差不多了之后我就跟他摊了牌,姐要领个证正经过日子了,咱们好聚好散。”

没骗也没哄,没拖也没吊,一点毛病没有。确实,就像她自己说的,谈个恋爱不犯法,分手也不犯法。尽管她比他大了九岁,九岁怎么了,你弟弟也二十六七了,不是小毛孩子了。俩人已经一个多月没联系了,中秋节那天晚上他突然冒出来,发微信给她,说明天请她去燕牙湖吃鱼。让她放心,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开心了,想见一见开心。整个吃饭的过程中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反常。

话说完了,一根烟也正好抽完,对方将烟头准确地摁进手边的烟灰缸里,然后伸手去拿包。这次掏出来的是一张卡。银行卡。提前准备好的,也许从接到尹芳的电话之后就准备好了。三十万。她把它从自己那头一直推到尹芳这头,手离开桌面之后亮出来三根指头。提前声明,不是补偿,“就当是给老人的吧,算我替尹翔尽一点孝心。”她故意斟酌了一下才表明用意,这斟酌也是提前准备好的。

那伸出来的三根指头,看上去特别像一个OK的手势。OK,搞定的意思。尹芳心里涌上来一阵不适,特别特别地不适,眉头都皱起来了。“钱不要你的,”尹芳把卡原路推了回去,“但是,我有个要求。”这要求她来之前就想好了,不知道应不应该提,刚才路上还在犹豫,现在用不着犹豫了,“你把你和尹翔的微信记录发给我,全部的。”尹翔的手机她之前很仔细地查看过,没有,全删了。当时她也特别关注到了这个人,备注“明明曹”,昵称“尽善尽美”,名字和头像还在,但是没有和她的聊天记录,一行都没有,空空如也。

“全部的?”

“对,全部的。从第一天开始。”

“什么时候?”

“现在。”

操作起来并不复杂,之前尹芳专门在网上查过步骤,她今天也是有备而来。只不过需要一点耐心。耐心她有的是,必要的时候她可以手把手教她。

告别曹明明从饭店出来才八点多,尹芳拦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小区名字,对方把她送到了明辉路与盛景路交叉口的那几栋宿舍楼门口。第二棉纺厂宿舍,一听就是那种又破又旧的老小区,等着拆迁呢,卖可能不便宜,但是租起来不贵。一个人住用不了多少面积,还可以跟人合租,更加便宜。六楼。六楼是顶层,没有电梯,刚才进小区时已经爬了一个上坡,再爬到六楼,进门时一身的汗。

尹翔在县城跟人合租了套房子。

不想回家。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回家,知道这个现在像冰窖一样的家最需要的就是她,但还是不想回。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几天家里基本不断人,小姨二姨小舅值班一样轮流来,几个姨夫和小婶也隔三差五地来,但谁都代替不了尹芳。所有的人都这么觉得,或许只有尹芳自己不这么觉得,从小到大,这个家似乎一直都不怎么需要她。回去反而添堵,冯朝兰现在对她还是一个正眼没有,目光能躲多远躲多远,仿佛跟她身边的空气都有仇。能不回去那就先不回去了,县城有地方住,尹翔的房子还没退。

那天父亲提醒她去找曹明明的时候,顺带提了一句,让她抽空把尹翔在县城的房子退了,押金记得要回来。房东的电话他手机里有,房子太老,动不动就出点问题,那次小房间暖气片漏水,房东打尹翔的电话打不通,就打了父亲的号码,当时租房协议上留的紧急联系人。尹芳打电话跟房东说要退房,想了半天才找好的理由还没来得及用上,对方先安慰上她了。事情都知道了,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也许是从一起合租的室友那里,县城屁大点地方,这种事该传进的耳朵基本上已经传了个遍。房东很痛快地答应退押金,多出来的半个月房租也不要了,让她这几天去把东西收拾一下,抓紧时间,越快越好。口气有点不怎么好听,仿佛尹翔的死多么不光彩似的,仿佛多留一天就掉一天他这房子的价。或许对方没有那个意思,但尹芳心里很不舒服,当场就通知对方,押金不退了,房子继续租,她住。她跟父亲解释说,有好多事情需要在县城办,每天打车来回跑不方便,不如住在城里。住尹翔那里总好过住宾馆。

合租的室友是一对小两口,那种除了没领结婚证跟真正的夫妻没什么区别的小两口,年纪跟尹翔差不多。以前听尹翔说起过,一毕业俩人就住在这里了,算上尹翔,已经换了四五拨合租。昨天晚上住进来的,进门的时候七点不到,小两口正趴在茶几上吃饭,钥匙一响,俩人同时吓了一跳,后背竖起来多高。尹芳预料到了这一幕,赶紧解释,说自己是尹芳,尹翔的姐姐。

小两口已经洗过澡了,九点还不到。两间卧室,一间大的,一间小的,小两口住大间。门关得很严实,一点声音听不见,但灯亮着。尹芳换了拖鞋去卫生间烧水打算冲个澡,发现地板很认真地拖过,热水器也是开着的,温度设定在平常洗澡用的43度。小两口人不错,起码不难处。

两年多的聊天记录呢,很长的一个文档,滚动条移动得十分缓慢,好不容易才到底。洗完澡在床上躺下之后,尹芳倒着从最后一条开始往前翻。手有点抖。刚才在出租车上她一直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打开看,知道肯定要看的,还是努力控制了一下。

重点是两个月前,她跟他“摊牌”之后。

就在当天,当天晚上,尹翔去找过她。人都已经到了楼下,但是曹明明没让他进门。单元楼大门有密码锁,以前每次到家里来都是她在前面开门,密码从来没告诉过他。防的就是今天。

视频、语音、电话一律不接。曹明明告诉他,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尹翔不同意,不行,今天必须要见到她,必须要见到开心,让开心当面叫他爸爸。他以后就只有开心这么一个女儿了,永远就只有开心一个女儿了。又是必须又是永远的,今天的尹翔无比蛮横。他威胁对方,你要是不让我上去,我就喊了。

曹明明说,你敢?

你试试我不敢?

好,今天我就试试,我看你敢不敢。

她试了。他没敢。

一整夜没有动静。

最后一条,凌晨5点23分,他发给她的。人还在小区,整整一夜,哪也没去,就在楼下等着,正是大暑前后一年中最热的那几天,满世界都在洗桑拿,他身上估计连瓶水都没带,这一夜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天已经亮了。

他说,姐,我求求你。

对方半小时之后回复他,不可能的,死了这条心吧,他现在人就在我床上。

尹芳心里像被什么剜了一下似的生疼。

继续往前翻。三个月以前,半年以前,一年以前,两年以前。大部分都是尹翔在说,什么都说,特别是喝了酒之后。从小到大尹翔都是那种话不多的人,没想到全攒在了这里,见面的时候说不够,回去还要继续。尹翔跟对方说了许多关于他自己的事,很多事连尹芳都是第一次知道。比如高三那年肋骨断了住院那次。右边倒数第二根肋骨断过,当时说是打篮球不小心撞到篮球架上了,其实不是,是被人打的。他和几个同学在电影院门口打台球,一帮混混来抢台子,双方起了冲突,对方其中一个顺手从案子上抄了个台球朝他们砸过来。那么多人,偏偏就砸中了他,正中胸口,当场就晕了过去。伤筋断骨住院不是个小钱,他谁也不赖,咬死了说是自己撞的。活该自己倒霉,命不好赖不着谁。自己的这条破命确实不太好,从懂事以后就知道了。这“不好”当中有先天的部分,也有后天的部分,有能认的一部分,也有不能认的一部分——比如,那么多人为什么台球偏偏长了眼睛一样砸到了自己?为什么自己明明读书不行,偏偏那么多人都要他靠读书吃饭?还有,为什么偏偏就生在了这样的家里?妈不行,看着要强,却要不到点子上,一辈子把强都要到了嗓门上;爹更不怎么样,身残,志更疾,自打年轻时没了一只手,酒杯子就端起来了,看架势是打算要一直端进棺材里。他还说到了四年前的那次拆迁,省里开发“农业硅谷”征地,盼了那么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下终于可以脱胎换骨了,做梦一样。但是命这个东西好像就专门喜欢拿他们这一家人开玩笑,七八个村子连在一起的,都拆了,单留了他们村这一个尾巴,说图纸上就是这么画的,正好用不着了。把人捧到云彩里再摔下来,不带这么玩儿的。说来说去,还是命不好。但是他姐就不一样,他姐的命就好,他姐的命跟他们不一样,一个配眼镜的,居然嫁了个院士!

他很郑重地告诉曹明明,真的,不是开玩笑,真的是院士。院士知道吗?全国加起来才几个,他在网上查过,级别相当于副省长。仿佛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没开玩笑,他紧接着把武静国的个人百度词条发了上来。

突然提到了自己,尹芳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冷不丁心口里猛地一撞。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自己正在翻看的,其实是尹翔的隐私,是他内心最隐秘也是最真实的深处,她当了二十多年的姐,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近距离地走进过自己的弟弟,那些巨大的秘密和真相正在一点点呈现出来。

“院士”是她自己告诉尹翔的,当时是半开玩笑,多少夸张了些。准院士,现在还不是,但应该马上就是了。去年有一次无意中听武静国在电话里跟人说过这件事,明年一定有戏,申请已经报上去了,哪怕就一个名额也应该是他的。院士是俗称,更专业些的叫法,是学部委员。他很快就会成为整个北京乃至全国最年轻的学部委员之一,一颗冉冉升起的学界新星,岂止学界,还要跨界,院里一直都在重点培养他,下一步估计会兼一个分管什么的副院长。才四十三。

但是尹翔说她说得一点没错,一个配眼镜的。准确,清楚,无误。

一个配眼镜的居然嫁了个院士!他捂着脸笑,周星驰始作俑的那款经典表情包,一个巴掌盖住双眼,笑得眼泪直淌,一连三个。他笑什么呢?荒唐?无语?匪夷所思?

确实是有些匪夷所思了,说出来也许没人会信,但这是事实,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实,而且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发生在自己的姐姐身上。亲姐。他这是在向对方传达和暗示什么吗?年龄不是问题,地位不是问题,财富不是问题,一切都不是问题,这是个盛产奇迹的时代,一切皆有可能。是啊,她能嫁给武静国,他怎么就不能成为开心的爸爸呢?

“咔嗒”两下积木声响,有新消息进来。是曹明明。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看来这个晚上睡不着的不止她尹芳一个人。内容很长,肯定是花了不少时间一个字一个字摁在屏幕上的,字斟句酌:你弟弟的事,说实话,我承认,我有责任,可是我也没想到会那样。三十万如果觉得少,还可以再商量。另外,我也咨询过法院了,实在不行,那咱们就走法律程序。我听尹翔说过,他姐夫在北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对吧?我们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复杂,对谁都不好。好,真实面目露出来了,先礼后兵,软硬两手。这人厉害,一百个尹翔加起来注定也不是她的对手。

尹芳不想回,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片刻之后,对方又发过来第二条:

对了,有件事没告诉你,你知道他突然冒出来找我喝酒的那天,是哪一天吗?

尹芳问她:哪一天?

就是你结婚的那天。

我结婚那天?

对。可能是嫌文字太慢,对方直接发了条语音过来,显然已经迫不及待了。“那天下午他来找我的时候已经喝得不少了,在你的婚宴上喝的,说今天是他姐大喜的日子,必须喝,往死里喝。他姐嫁到北京去了,嫁给了个院士,现在是院士夫人,必须好好祝贺。不光祝贺他姐,也要祝贺他自己,喜获新生,刚和女朋友分了手,他把她甩了,就刚刚。”

尹翔之前谈过一个女朋友,尹芳知道,听爸妈提过,说人特别好,跟他们家一样也是农村的,在镇上一家商场里卖电器,尹翔家的冰箱洗衣机都是她找售后要的二手机,一分钱没花。谈了好几年,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分手了,原来是因为这个分的手。但是,居然是在那一天,她和武静国结婚的那天。

尹芳心口里一撞,又一撞,犹如置身于一片齐胸的海水中,到处都是巨大的推搡和摇晃。才十一点,县城已经是深夜,县城的夜晚与北京的夜晚差别很大,最大的差别就是这里有真正的夜晚,又黑又沉的那种夜晚,像一匹布,结结实实地将整个世界完全盖住。这个时间不知道武静国在做什么,人在哪里。好几天没有这个人的消息了,现在他在北京,但感觉就像在另外一个星球。

5

结婚快三年了,现在想起来还恍惚,不知道当初怎么就跟八竿子打不着的武静国成了一家人。

那年尹芳二十九了。之前已经相过很多次亲,有的是爸妈托人找的,有的是朋友介绍的。各种行业各色人等都有,货车司机、厨师、业务员、快递小哥、物业楼管,还有些小打小闹的工厂老板……都没成。有的是别人挑她,有的是她挑别人。也不是非要挑,但是上一次被人家挑了,轮到自己不挑一下说不过去。有输有赢。那时候尹芳在县城步行街一家眼镜店里做验光师,验光师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考了证的店员,除了验光磨片,擦桌扫地、收银开条、搬货卸件,什么都干。硬件一般,软件呢,不能说差,但肯定也算不上多么好,反正作为女人来讲,从小到大,基本上没有听过身边有人把“漂亮”两个字用在自己身上,当然也没人说她不漂亮。这种女人其实是最容易嫁出去的,但是尹芳莫名其妙地就把自己剩下了。有点慌,也有点冤。二十九了,很危险的年龄了,一步之遥。二十九在县城步行街里还显不出什么,往家里放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武静国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在永远都不可能出现他这种人的地点和时刻里出现了。那年他去海边参加一个论坛年会,会期三天,返京之前被当地的一个同行死活拉住,非叫他顺道去趟自己的家乡泡温泉。泡温泉是次要的,主要是跟县里的头头脑脑们一起吃个饭。就光吃个饭,什么也不用干,吃个饭已经是给他们天大的面子了。盛情难却,就去了。武静国近视,而且是高度近视,左眼一千二百度,右眼九百,还各有两百度的散光,离了眼镜基本就是个瞎子。吃饭没问题,温泉就免了,但是实在没架住对方死拉硬拽。戴着眼镜下的池子。整座池子里就他一个戴眼镜的,满世界水气腾腾,跟不戴也没什么区别。人在池沿上坐着,眼镜摘下来放在一边,刚准备拿过浴巾来擦一擦,没留神旁边有个半大小子芙蓉出水一屁股坐在了上头。镜片当场就裂了,两根腿也折了,幸好有一根折而未断,勉强还能挂在耳朵上。从温泉出来让车直接把他送到了酒店对面的步行街,司机帮他找了两家眼镜店。两家店挨在一起,选的是第一家。第一家人少,店里就尹芳一个人,店长和另外一个店员有事没来。见武静国进门,尹芳第一反应就是这人真搞笑,眼镜都坏成了这样,还不摘下来,可怜兮兮地挂在脸上,像个独眼龙。武静国本来想速战速决,不验光了,直接照着现在这副的度数配就行。尹芳把眼镜拿在手上仔细查看了一下镜片的磨损程度,问他多长时间没换了。他实话实说,起码十多年了,还是刚读博士那年配的。尹芳说:“那我帮你重新验一下光。”说着已经转身朝验光间走过去了。他犹豫了一下,只好跟了过去。以前也验过光,但从没遇到过这么仔细这么耐心的,哪像来验光,简直是上了手术台。验光镜戴上出门一试,果然大不一样。度数没变,但是清楚了,舒服了,那种被量身定做的清楚和舒服。尹芳告诉他:“你的瞳距比正常人宽,宽很多,82,我给你加进去了。”瞳距就是两只瞳孔之间的距离,也就是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原来的那副眼镜瞳距一直不合适,居然一戴就是十几年。“我知道,”武静国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仿佛长长松了一口气,“谢谢你。”

尹芳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但又不是很确定,今天店里来的这个人确实有点奇怪,眼镜摘了之后说话不看人,低头看脚,或者看别处,就像个真正的瞎子一样,跟人交流的时候目光从不聚焦。

他知道,自己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比正常的人要宽,但是今天第一次得到具体数值,82。天生就宽,另外跟戴眼镜也有很大关系。近视是遗传性的,小学一年级就开始戴眼镜了,大概是班里最早一个戴上眼镜的,左500右400,一戴上就摘不下来了。那会儿眼镜材质不像现在这么多讲究,镜架沉,镜片也沉,像一副小杠铃。遗传的除了近视,还有武家那标志性的小眼睛和塌鼻梁,先天不足的鼻梁还没来得及发育就祸不单行地被压上了一副杠铃。瞳距过宽的脸当然不好看,还不光是不好看,严格来说,其实是有点畸形,怎么说呢,看上去像唐氏儿。但是戴上眼镜就没事了,戴上就跟正常人一样。

大概是从上了初中以后,除非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武静国绝不会让身边的人看见他摘掉眼镜的样子。任何人,包括父母。在学校里,最怕的就是每天下午第二节课后的眼保健操。做眼保健操当然必须要摘掉眼镜,每天下午第二节课一到快下课的时候心里就开始发紧,琢磨着一会儿找个什么理由躲出去,上厕所,接开水,擦黑板,或者去趟老师办公室。实在找不到理由了,干脆就埋头写作业。全班都在紧按睛明穴揉四白穴,就他一个人在那埋着头奋笔疾书,很扎眼。但是没办法,谁叫他学习好呢,渐渐地老师也默许了他的这种特权。初中三年加高中三年,居然就这么过来了,周围的同学甚至包括同桌,居然还真就没有人看到过他摘掉面具的样子。对,面具,他自己就是这么觉得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眼镜就像面具一样长在了他的脸上,成了他脸的一部分、脸上的一个器官,摘不下来了,摘掉眼镜脸就像缺了一块,无数冷风阴风狂风飓风一起往那缺口里灌。后来上了大学也是一样,眼保健操不必再做了,但在另外一些需要摘掉眼镜才能做的事情上,比如洗澡、理发、睡觉,他都是一个人,不结伴,而且尽量避开公众场合。硕博连读五年,他每年都是一等奖学金,最大的动力居然是可以理所当然地拿着这笔钱去校外租一个公寓,单身公寓,自己住,不用再跟别人挤宿舍了。学霸居然是这样炼成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成了他学业和人生前进道路上的某种动力,难以启齿但却强大无比的动力,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成绩越好,物质条件越优越,所处的位置越高,就会离人群越远,就会拥有一些不必在别人面前摘掉眼镜的特权,就像小时候可以不做眼保健操一样。

在一个陌生的人面前摘掉眼镜、两只眼睛完全赤裸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验光,加上配镜,前前后后一个多小时。但是这次脸上缺掉的那个地方没有风灌进来,有点奇怪,应该有,但是没有。很安心,仿佛脸上的面具还在,或者说从来就没戴过面具。对面是一个很清爽的女人,这种清爽主要来自气味和声音,一千二百度近视里的女人没有好看与不好看,但是那股清爽很明确。并且应该还很年轻,起码比自己小十岁。临出门时他顺手拿起柜台上的一张名片,上面有电话,两个号码,一上一下。“下面那个是我的,微信同号,不合适了可以再来找我。”尹芳拿起笔在那个号码上勾了一下,一抬头没想到对方也递过来一张名片,那种真正的名片,那一堆闪着金光的头衔吓了她一跳。

对,安心,他后来就是这么对她说的,原话就是这个。他是在黑暗中告诉她这些的,在床上。刚参加完一个酒宴回来,陪两位专程从国外来的评委,这次没克制好,罕有的一次大醉。结婚快一年了,他第一次向她透露这绝密的心迹,也许以后永远都不会再说第二次了。黑暗中尹芳伸出手一遍遍抚摸着他那没有眼镜的鼻梁,那贫瘠而孱弱的鼻梁,也许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缘故,那里的皮肤摸上去似乎比正常的皮肤更加细腻和柔软,就像刚出生的婴儿。然后她轻轻地转动身体,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使劲搂了搂这个比自己大了十一岁的男人,胸口里一点点泛滥,有股很模糊的心疼,但又不知道具体心疼在哪里。原来这就是他的理由。

她努力地回忆了那天在眼镜店第一次见到武静国时的情景,回忆他当时没戴眼镜的样子。时间过去有点久了,确实想不起来了,或者也可能当时的确没有留意,验光配镜的那一个多小时里,她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他的视力和镜片上,目光可能偶尔扫过,但每一次都没在他的脸上停顿和驻足。他摘掉眼镜的那张脸,她其实是后来快结婚时有一次无意中看到的。那次住的是酒店,双人床。武静国当时还没醒,双目紧闭,睡得正香,那张没戴眼镜的脸毫无戒备地歪向了她这一边。尹芳一睁眼就近在咫尺地看见了它,心里一惊,下意识起身坐了起来,好半天才又去看了第二眼。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没觉得什么。当初他是她的顾客,她不觉得什么,现在他是她的男人了,她更不觉得什么。尹芳认为对方反应过大了,不管是在她面前,还是在其他人面前、所有人面前。瞳距比正常人宽而已,瞳距再宽脸也还是脸,一张需要戴眼镜的脸而已,不会是别的什么。她猜不透他这样的人,就像她一直没有猜到他当初选择她的理由一样,也许他们这种人就是如此,莫名其妙地会把一些东西看得格外重要,这些东西在另一些人那里也许根本就不值一提,比如,像她这样的人,以及她这样的家庭。

按照武静国的意思,原本不打算办婚礼的,那个东西既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请个客吃顿饭而已,意思一下就行。但是尹家一定要办,不光要办,还要大办、特办,武静国什么都不用管,出人就行。日子也是武静国自己定的,婚礼前半个月才确定下来,没办法,“档期”太满,随便拎出来哪一件似乎都比结个婚重要。小两口专门从北京回来了一趟,加来回一共就三天,像出了个差。婚礼相当风光,岂止是风光,简直轰动,轰动了整个县城。市里的一位副市长特意赶来,等着酒席散场把一对新人接到市政府旁边的四星级蓝海酒店。对不住了,刘书记专门交代了,武所长第二天一早的飞机回北京,今天务必要把人请到。婚礼哪还是婚礼,是改朝换代,尹家改朝换代了。这金光闪闪的女婿对于尹家来说简直就是一位国王,他往那里一坐,整个尹家都成了宫殿。尤其是父亲,一直都没敢往前凑,生怕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武静国一不小心喊出个“爸”来。

尹芳打心眼里是感激的,即便对方结了婚之后从来不允许她碰不属于她的东西,从来不跟她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心里也是感激的。感激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每个灰姑娘从小都有一个王子梦,特别是像她这种卑微的女孩,卑微到连自己都默认和领受了自己的那份卑微。灰姑娘从小就盼望着哪一天会有一位王子骑着白马而来,带她远走高飞,永远脱离苦海。苦海这个词可能有点言重,但她就是这么觉得的,对一个女孩来说苦海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从小到大,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概得不到,不管是什么,奇怪了,只要她想要,就注定得不到。一根橡皮筋,一瓶花露水,一个白雪公主的书包,一件牛仔裙,一个mp3,无一例外。有了弟弟之后就更加如此了,有了弟弟之后连高中都没能上,因为要花钱,这钱得留着给尹翔。谁也不能怪,怪只能怪命不好,怪这个家不好。父亲有只手没了,年轻时跟人采矿被石头砸的,五根指头齐刷刷地砸没了,还剩一个月牙,这月牙一年四季都戴着手套。少只手对于他们这种靠力气吃饭的人来说,等于废了一半,连父亲自己也说,还不如瞎只眼或者聋只耳朵。家里的房子盖得是全村最晚的,不能不盖了,借钱也得盖,冯朝兰说了,再不盖这日子就没什么过头了。借不到钱就借材料,别人盖房子有存着或剩下的沙子砖头,他们去挨家挨户借。她和尹翔也有任务,两天时间,尹翔一百块砖,她三百块,少一块不许回家。推着小车把能借的都借了个遍,还差得远,第二天天黑透了也不敢回家,又冷又饿,实在走不动了,就随便找一个背风的草垛往后面一躲,等着有人来找她。随便什么人都行,只要他叫她,她就跟他走,走了永远都不再回那个家。

知道是梦,也就是做做而已,但是没想到真的有王子骑着白马来了,并且是专门来接她的。接的不是别人,偏偏就是她。尹芳恍惚了很久,妙妙都生下来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对于她来说,生活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或许就是从一个地方配眼镜换到另一个地方配眼镜而已,就是从县城步行街的眼镜店换到了潘家园眼镜城而已。但是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大概是结婚后半年左右,有一次父亲打电话找她,吞吞吐吐地,绕了半天圈子才说到正题,镇上管区书记托他找找他们家女婿,县里正在申办省花博会,三年一届,竞争很激烈,问武静国能不能从上面帮着说句话。尹芳也没太当回事,随口就跟武静国提了。武静国答应说问问看。没想到居然问出了结果,程序走完,批复很快到了县里,申办成功,举县欢庆。父亲被专车请到县政府招待所,县委书记亲自作陪,喝的是茅台。用那只没戴手套的手端的杯子,一晚上端了多少次连自己都记不得了,没想到这辈子喝茅台还能把自己喝醉了,父亲回来抱着电话跟尹芳哭了好长时间,谢谢,谢谢,对着闺女一个劲儿地谢谢。一晚上都光忙着说这俩字了,现在还没把腰直起来。

不知道感激算不算爱的一种,爱有很多种。尹芳前面的三十年里一次都没有爱过,没有比较,所以也就没有依据和判断。但感觉至少它是跟爱成分和性状极为相似的一种东西,那种愿意为了对方做任何事情,可以牺牲一切,那种奋不顾身的迫切和滚烫,应该就是爱吧。而且不需要回报,因为自己所做的就是在回报。

结婚后武静国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半径和轨道,那轨道和她的交集少得实在可怜,要么是饭桌上,要么在床上,他每隔一段时间偶尔经过一下自己,遥远得确实就像另外一个星球上的人,或者他就是那星球本身。但是她没问题,她能接受,她告诉自己,她在爱。牺牲和回报有时并不一定是要去付出什么,如果实在没什么可付出的,牺牲还可以是忍受,那种尽己所能心甘情愿地忍受,这也许才是属于并适合她这种人的方式。怀孕六个多月的时候,有一次武静国跟她说了件事,几个当年一起留学的同行从国外回来,打算给他们接个风,拖家带口的,当然最好是家宴,可惜罗姨没冯朝兰那个手艺。上一趟回去在尹芳家里吃的那一顿到现在还记得,有两道菜味道简直绝了,名字也好听,叫什么“如意福袋”,还有一个摔鱼滑,招待客人绝对有面子。当然有面子了,全是功夫菜,程序不是一般地复杂,“福袋”里光虾就三种,还有那个摔鱼滑,全凭冯朝兰两只手一下一下亲自摔出来。冯朝兰脾气不咋样,但在做菜方面确实是一把好手,那是那趟回去小两口在家吃的唯一一顿饭,她把看家的本事都使上了。让冯朝兰来一趟?然而这念头也就是在脑子里一晃,尹芳自己都没勇气把它说出口。还有一个办法。尹芳问了一下武静国大体时间,暂定在这个周末,还来得及。第二天就坐高铁回了家。只待了两天。两天时间几乎没出厨房,长这么大都没如此低三下四地巴结和讨好过冯朝兰,生怕她故意漏掉了手上哪个动作。光看不行,还得实际操刀,挺着将近七个月的大肚子,一只手撑住灶台,另一只手啪一下啪一下朝盆里摔鱼滑,那样子一定很难看,既难看又辛酸。冷不丁感觉似乎有人正站在厨房门口,回头一看,是尹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可能已经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了。尹翔问她:“要不要我帮你姐?”尹芳摇摇头,说不行。不是不用,而是不行,回去之后可没人帮她打下手,连罗姨都不一定能使唤得动,人家可是金牌月嫂,金牌只干她金牌分内的事。手艺学成,第三天一大早抓紧往回赶,没想到居然没赶上,家宴已经举行完了,她走之后第二天举行的,直接从小区对面酒店叫的菜。没通知她。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没通知她,甚至有没有可能就是故意趁她不在家?该追究的不该追究的,她都在心里过了一遍,但是没问题,像被什么扎了一下而已。什么都没发生,就当回了趟家。

所以即便是当后来对方告知她自己跟文艺频道的那个“佟丽娅”搞到了一起、需要她腾位子的时候,她也没觉得多么不堪,多么愤怒抓狂,多么歇斯底里,甚至都不觉得多么意外。又被扎了一下而已,比家宴那次严重,但依然还可以忍受,还在她的范围和程度之内。荒唐吗?但事实的确如此,还是那句话,也许在潜意识里,她到了今天还觉得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梦还在继续。既然是梦,早晚会有醒来的一天。

出事的那天晚上武静国没在家,那一阵一直住在外面。上千万的课题经费趴在账上,他不敢含糊,带着团队在所里夜以继日。院里有他的一间公寓,那种高级人才公寓,专门分给他的,像他这种级别的人才,只要愿意,到了哪里都不会少了吃和住的地方。很豪的公寓,尹芳去过一次,打车去的,去送一个他落在家里电脑桌上的U盘。没想到还有一间独立的厨房,没想到床居然那么宽,她和武静国两个人躺在上面都没问题,她不知道这些天有没有另外一个人跟他在上面一起躺过。尹芳接到父亲电话时是凌晨,天还没亮,整个人连身体带大脑完全处于瘫痪状态,手机在手里攥了十分钟才找到武静国的号码。电话里人明显有一点紧张,大半夜的,问她什么事。尹芳告诉他说,尹翔跳湖了,死了,尸体刚刚打捞上来。“知道了,我马上回去。”原来是这事,对方在电话那头不易觉察地松了口气。

6

尹芳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太好,尤其是去了北京的这两年。不稳定,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居多,最坏的时候一秒钟都睡不着,一整夜躺在床上就干一件事,等天亮,天什么时候亮了,任务就结束了。这几天也是。屋子里都是尹翔的味道,人走了那么多天了,被子上的味道还在。这味道她很熟悉,也是他们家里的味道,或许也是她自己身上曾经的味道。

今天有点意外,原本没指望的,一睁眼居然已经天亮,一个猝不及防的好觉。久违的充足睡眠让尹芳生出了些来路不明的羞愧,既羞愧又振作,脸也没洗就出了门,打算在小区附近转转。这一带位于城东,属于高丘地貌,棉纺厂这个小区就建在一个半山坡上。爬坡上去有一个简易的山体公园,见缝插针地安了几处健身器材。顺坡而下,出了小区就是油烟缭绕的大马路。尹芳绕了一圈回到门口,看看手机,七点半了,小两口估计起来了,在门口早点摊上顺手要了两份煎饼馃子。

进门时正好碰见小伙子坐在客厅里刷牙,跷着二郎腿,右手刷牙左手刷手机,争分夺秒的样子。尹芳把两份煎饼馃子放在他面前平时兼作餐桌用的茶几上:“给你们捎的,正好顺带。”对方反应过来之后忙不迭地起身感谢,瘦高的身子弯成虾米。

小两口一块儿出的门,煎饼馃子各自攥在手上。门一关,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下来,比夜深人静更安静的那种静。尹芳在这安静里坐了好大一会儿,半天才终于起身,准备着手收拾尹翔的房间。

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屋子不大,顶多十来个平米,光一张床就占了一半。整间屋里能上锁的只有电脑桌的两只抽屉,上下两层。能上锁但是都没锁,尹芳把两只抽屉腾空,东西全部倒在床上,然后一样一样地翻。订书钉、裁纸刀、空调遥控器、西瓜霜含片、“同行归心”登山纪念奖牌、梨木手串、挂号信收据,以及乱七八糟的数据线、充电器和各种卡。还发现了一颗牙齿,应该是他的智齿,记得有一年听他说过要去拔智齿,她当时还开了句玩笑,说牙拔了之后不要扔,牙髓里面有干细胞,可以治病。需要留的其实不是智齿,是乳牙。她开玩笑的,没想到他当真了,还真留着。还有一摞病历,县人民医院的,刚拿到手里时尹芳心口紧了一下,但是打开仔细看了,好像也没什么,普通的尿路感染而已,而且也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一个多月之前。

住进来好几天了,还没找到机会跟小两口认真聊聊,除了刚来的那天晚上,尹芳几乎没在晚上上床之前见到过他们。应该聊一聊,关于那个曹明明,他们知道得肯定比其他人更多,毕竟三个人一直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并且,临死前最后那几天,尹翔应该就是和他们在一起的。

俩人都戴眼镜,这让尹芳额外地对对方多出了些信任和好感。尤其是女孩,度数一看就挺高,光圈纹很密,一圈50度,她最少500度。女孩的鼻子很好看,希腊鼻,也叫多利亚鼻,整条鼻子有坡有梁,一条曲线下来。这种鼻子戴起眼镜来不难看,眼镜是坐在鼻子上的,不像武静国,眼镜几乎嵌进了脸里。但是也有点问题,镜架没戴正,稍微有一点点朝左边歪。这不是鼻子的问题,是镜架的问题,眼镜架的两条腿不平,摘下来放在桌面上,右边那条腿肯定是凌空的。好多人为这个专门把眼镜拿到眼镜店去修,其实根本不用修,连工具都用不着,两只手握住镜腿,稍用点力气就可以搞定,只要你敢用力气。

本意是随便聊聊,但因为是特意敲了门进来的,气氛一下就有点不对了。尹芳坐下之后才意识到不对的,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怎么开口好像都不对。小两口从头到尾一副以不变应万变的架势,尹芳说一句他们答一句,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高度警戒。尹芳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对方其实一直在躲她,怪不得每天那么晚才回来呢。可以理解,这种事永远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换作她的话一定也一样。尹芳的借口是来借打火机,点蚊香用,她看见过男孩在厨房抽烟,这个理由成立。打火机已经在手里攥了有一会儿了,该起身告辞了。

三个人几乎同时起的身。都走到门口了,尹芳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过身来问了女孩一句,眼镜在哪里配的。女孩姓于,于茜,刚刚才知道。对方明显愣了一下。尹芳解释说,以前自己在步行街正阳眼镜店干过两年,步行街一共两家眼镜店,正阳是大一点的那家。对方摇摇头,说了另外一个地方。不知道,没听说过。尹芳接着又问:“你是不是有个习惯,每次摘眼镜的时候都是先从右边摘?”不等对方回答,尹芳就提醒她,“那样不好,容易伤镜架,平时摘眼镜最好是两只手一起摘——”说着比画了一个双手同时摘眼镜的动作。女孩学着她的动作试了试,两只手一起把眼镜摘下来,摘得干脆果断,毫无顾忌。果然那双裸目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很标准的瞳距。于茜感激地笑了笑:“怪不得呢。”

第二天是星期六,尹芳照例还是起了个大早。转了一圈回到小区门口七点不到,站在煎饼馃子摊前犹豫着是不是还要再带两个回去,一扭头,不经意看见于茜正在马路对面公交站牌下等车。人不多,坐着等的,低头在看手机。大周末的起得倒比平常早。

尹芳径直走过去,到了站牌下面之后,稍微停了一会儿才跟于茜打招呼,一脸意外的样子,没想到一大早在这里碰上了。于茜解释说,上午公司在锦程国际有一个项目启动,她早点过去布置会场。尹芳继续装作很意外的样子,问:“哪里,锦程国际?”锦程国际她知道,老电信大楼对面,“我去电信大楼。巧了,正好一路车。”尹芳不知道去锦城国际应该坐几路,对方几路她就几路。车估计还得等一会儿,有了这么一大段像样的时间,就可以认真聊几句了。气氛比昨天晚上好多了,并且只有她跟于茜。聊什么呢,当然是尹翔。

尹翔三年前搬进来的。他前面是可恩口腔的一个牙医,刚上班时住进来,一年不到就搬走了,自己买了房,这年头牙的钱普遍好挣。一个星期之后尹翔就搬进来了,一直住到现在。一直住到现在,说明他跟他们一样,付不起首付,只能租着住。租着住其实挺好,热闹,也省事,反正年轻嘛,脸上能扛得住,只要不结婚大家永远都还是小年轻。白天各忙各的,房子其实就是个睡觉的地方。

过去每天都是回来睡的,后来就不太经常回来睡觉了。不回来睡,当然是外面有了其他可以睡觉的地方。曹明明家。他和曹明明的事他们大部分都知道,尹翔没瞒着他们,确实,就像尹芳猜的那样,三个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住。曹明明妥妥的富婆一枚,有钱,不是一般地有钱,名下六七家公司加门店呢,市里县城好几套房子。那时候尹翔跟小叶已经分手了,很少回镇上,晚上如果不出门,三个人最大的消遣就是一块儿喝酒,花百十块钱买一堆撒尿牛丸和燕京。酒喝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会说。

“不知道后来因为什么事情俩人掰了,好像是富婆又找了别人。好像是,尹翔也没跟我们细说。那后来好一阵子尹翔人都很消沉,工作也辞了,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酒。自己喝,也不叫我们了。有一次我和老万趁他出门取快递进去过一趟,看见一屋子酒瓶,全是白酒瓶。”

一辆公交车缓缓驶来,尹芳有预感,可能是。果然,于茜起了身。尹芳也跟着站起来,看清楚了,36路。赤手空拳出来的,尹芳正考虑着怎么装作出门忘记带包,于茜二话没说,抢在前头帮她刷了卡。尹芳脸上红了一下,仿佛被人看穿了什么似的。确实,有多么要紧的事情需要一大清早跑到电信大楼去呢,还是个星期六。周末,公交车上明显比平常人少了很多,车厢有一大半还空着。于茜在前,尹芳跟在后面,俩人走到车厢后半部分找了个座位紧挨着坐下来。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就是尹翔死前的头一天,他人在哪里知道吗?也是跟你们在一起?”

尹芳决定直接一点。周末的公交车顺风顺水,正马不停蹄地一站接一站朝锦程国际赶。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恐怕不那么容易了。

没错,确实是跟她和老万在一起。于茜点点头。尹芳判断得没错,没回家,又不可能去曹明明那儿,只能是在这里。三个人一块儿过的节。在外面过的,紫金云顶海鲜自助,全县城最贵的那家。尹翔请客。非要请,大家朋友一场,一间屋子同住了这么多年,缘分难得。听这话不像是一起过团圆节,像吃散伙饭,确实有点不太对劲……于茜说到这,扭头看了一眼尹芳,目光近在咫尺地在她脸上兜了一圈,再开口前叫了她一声“姐”,跟着尹翔叫的:“姐,有件事,我想了好久,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尹芳心里咯噔一沉:“你说。”

对方还在纠结,即便是已经下了决心要和盘托出,话到嘴边还是有些犹豫:“这几天我一直都在考虑,老万也劝我,这种事最好别说,而且尹翔也专门交代过,让我们替他保密……”

尹芳摁住胸口里的阵阵狂跳,脖子扭成九十度,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你说。”她生怕对方反悔,“我是他姐,没事,你尽管说。”

“那天,尹翔跟我们说,他做了个手术。”

“手术?”她几乎是第一时间立刻想到了自己前天在尹翔抽屉里无意中翻到的那摞病历,县人民医院的,泌尿外科,“什么手术?”

“绝育手术,”于茜的脸不易觉察地红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找到了那个术语,“输精管结扎。”

可能是有人闯红灯或者别的什么突发状况,公交车临时刹了一下车,很轻,但还是把她惊着了,整个人天旋地转地剧烈一晃,花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重新坐稳。身子坐稳了但是脑袋里的轰鸣还在,一千吨石头,震耳欲聋地砸下来。

“其实那天一大早我就看出来了,他不太对劲。中秋节公司放假,我们都在床上睡懒觉,他一早就起来了,叮叮咣咣收拾屋子,拎着好几袋垃圾和酒瓶子出的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回来,进门就说晚上请我和老万过节。看他状态不太对,喝酒的时候我还劝他,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黄了就黄了,那姓曹的女人有什么好的。他也不说话,光喝酒,一杯一杯跟我们碰,祝我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最好明年就生,他给孩子当干爹。他说现在最羡慕的就是我们了,门当户对,踏踏实实地过小日子,可惜回不去了。我说什么回不去了,你抓紧自己生一个,小叶说不定还没找男朋友呢。他听完摆摆手,说不行了,生不了了,这辈子都生不了了,做手术了。”

尹芳一声不吭,把目光换成耳朵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脑袋里有千军万马正在走过,但她尽可能地不发出一点声音,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听他说,手术两个多月以前就做了。一开始想在县医院做的,但是医生不给做,说现在一般正规医院都不做这种手术了,剪断容易,想要再恢复的话挺麻烦,实在要做也得拿结婚证或者计生办开的证明。没办法找了一家私人诊所,可能是感染了,一开始没在意,后来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拖得时间有点长了,有坏死,得摘除,以后想要恢复的话基本是没戏了……我和老万以为他开玩笑的,骂他脑袋有病,好好的干吗做这个?他说真的,没开玩笑,让我们发誓为他保密。又说,自己他娘的这辈子命确实是不太好,别人剪了都能恢复,偏偏他不行,又是他……”

于茜说完了,扭头去看尹芳,等着她,她以为对方还会再继续问些什么。不用问了,尹芳知道了,刚才于茜一开口说到那个词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为什么他好好的要去做那个手术。对,因为曹明明。因为曹明明切过子宫,怀不了孕了,那天晚上曹明明跟自己说过,说她不放心,要他保证。他保证了,不是嘴上说说,他动真格的,他给她准备了一份大礼,也许还没来得及送出去。为了能给开心当爸爸,他豁出去了。尹芳感到那些成吨的石头从脑袋一路砸进了心脏里。

“姐,”于茜犹豫着又叫了她一声,还有件事情,现在也用不着瞒了,“那天晚上尹翔还跟我们说,说他打算去北京找你。”

“找我?”尹芳听见自己的声音哆嗦了一下,“找我干什么?”

“他说他想去北京看看你,看看他姐。他姐嫁了个院士,现在是院士夫人,他要去看看院士夫人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当年在你的朋友圈里看过你俩的结婚证,身份证号和照片都打了马赛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次去正好验证一下。他说他到现在都没想通,他姐当年怎么就能嫁给他姐夫那样的人了呢?”

于茜把目光完全转了过来,现在轮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尹芳了,目光里的那些探究和求证一览无余,是的,她想求证,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是没能忍住那目光和本能。这样的目光尹芳太熟悉了,这么多年来,不管是谁在得知或者提到她和武静国的时候,都会用这样的目光盯着她、打量她。确实,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一个配眼镜的,居然嫁给了一个院士,太荒谬了,太天方夜谭了!谁敢相信呢,现在坐在自己身边、几天来一直和他们睡在同一间屋子里的这个人,居然是位院士夫人!

锦程国际到了,于茜跟她告别,起身下车。这一站上来的人不少,刚才还很空旷的车厢瞬间就被填满了。旁边刚才于茜的位置挤进来一位小伙子。尹芳还怔在那里,刚才于茜跟她告别她一点反应都没有。车辆启动,继续往前开,不知道下一站是哪里。看着车窗外头于茜步履匆匆往大厦门口走去的背影,尹芳一惊,这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在这一站下车的。

7

过完尹翔“五七”才回的北京。坐的高铁,中午一点十分到北京南站。武静国一个人开车来接的,妙妙还在奶奶家,吃过晚饭让罗姨带过来。尹芳一路上都在心里预习着一出站时和妙妙的那个拥抱,现在被告知要等到晚饭以后,心口顿时空了一下。

本来可以坐后排,妙妙不在,尹芳只好坐到了副驾驶上。昨天晚上刚跟武静国通过电话,通知他接站,顺带把情况简要地说了一遍。该说的都说得很清楚了,现在反而没什么好说的了。没什么好说的那就不说,让武静国专心开车。武静国车开得确实不错,老司机了,据他自己说他是他们那一拨同学里第一个买车的。过两天抓紧去把科目三考出来,驾照得尽快拿到手,以后恐怕需要经常自己开车了。尹芳想。

武静国把车停到地下车库电梯门口,放下尹芳,然后掉头直接回所里。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才进家门。尹芳带着妙妙已经睡了,卧室的门关着。他按部就班地脱衣服、洗澡、刷牙,然后上床。上的依然还是他自己的床。他的床在书房,书房兼卧室,他在里面可以像在办公室一样对着电脑一整天不出门。

没再提离婚的事。第一天没提,接下来几天都没再提,一切照旧,好像从来都没有过这回事一样。当然不可能再提,尹芳身上刚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武静国在这些方面向来都是有数的,理性、克制,并且有底线。

自从尹芳回来之后,他每天晚上都回家睡,哪怕再晚。

那天肯定是喝了酒,开门和换鞋的动静比往常明显大了许多,脱衣服、洗澡、刷牙,然后回书房。路过尹芳卧室的时候,他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敲敲门,确定得到许可了以后,才推门进来。

外面客厅和卫生间的灯都是关着的,光线很暗,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能看见他脸上的那两只镜片,镜片反着光。尹芳开的是落地灯,开关旋转360度也只够照亮床头,两只镜片把屋子里有限的那一点光亮全都用上了。

彼此都吃了一惊。尹芳没想到他居然在途经她卧室时停下了,并且还敲门走了进来,这在以前从未有过。他也没想到,没想到尹芳也在喝酒。一个人喝,最简单也是最粗暴的那种喝法,靠着床头自斟自饮,酒杯端在手里,酒瓶放在地上。尹芳不懂酒,酒是从酒柜里随手拿的,有时是红酒,有时是洋酒。其实已经有几天了,每天晚上尹芳都会喝一点,等妙妙睡着以后,回到北京后一个像样的觉还没睡过,喝一点酒兴许管用。家里的酒不少,白的、红的、中国的、外国的,各种度数,都有,大部分都是学生和朋友送的,其中有一部分可能价格不菲。家中类似于酒这样的东西尹芳都是随便取,武静国从不过问,但是被这样当场撞见,多少还是有点尴尬。

武静国进来是想跟她谈一件事情的。回来这么多天了,一直还没正式谈。应该谈一谈了,也可以谈一谈了。他走近她,跟她隔着大概正好一个说那件事情所需要的距离,说:“今天晚上我跟朱娅见了一面,”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她约的我。”既是补充,也是强调。

尹芳反应慢了半拍,脑子里有点发蒙。不知道是不是今天酒的问题,轩尼诗XO,洋酒,度数可能不低。朱娅?

“我跟她已经说清楚了,暂时不会再见面了。等你过去这段时间再说。放心。”

这才明白过来,朱娅,文艺频道的那个“佟丽娅”。原来她叫朱娅,还真是巧,都有一个“娅”字。但她确实不知道她的名字,应该知道的,并且他觉得她也应该知道。

他请她“放心”。

她“放心”,绝对“放心”,当然“放心”了,对方的理性、底线、受教育的程度,以及地位和身份,都摆在那儿呢,他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做到。他们一起给了她一个承诺。她不知道对方说的“这段时间”究竟是多长,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当然,不管多久,他们相信,她早晚能够走出来,也一定能够走出来。时间能够解决一切。一股尖锐的刺痛从身体深处游弋了出来,从比心脏更深的深处,疼,所到之处,全都是疼。

一直到现在,他都没问一句尹翔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

“你等一下,”见对方转身要走,尹芳叫住他,一张嘴有很明显的酒味,又苦又烫的那种酒味,自己都闻到了,“我们谈谈。”

“好,我们谈谈,”对方很痛快,但依然还是站在那里,没动,一副随时可以走掉的样子,“谈什么?”

“谈谈你和朱娅。”很好,刚刚知道这名字马上就用上了。尹芳起身下床,身体一滑顺势坐在了地板上,然后拍拍自己旁边,示意对方也坐。还有几天就要供暖了,地板有点凉,没关系,酒是热的。她抓起酒瓶把杯子倒满,杯子只有一个,俩人只能共用,也没关系,两口子。“怎么啦武所长,口味换了?”

武静国不作声,暂时还不知道她的来路,但有预感,空气不对。她自下而上直视他,酒杯端得高高的,仿佛在透过里面的液体打量他,很罕见的直视与打量。

“戴眼镜吗?”尹芳突然问。

“什么?”

“我问你,”她拿酒杯指指对方脸上,“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戴不戴眼镜?”

“什么意思?”

她笑了,她根本不需要对方回答,她需要的只是往下进行,迫不及待地进行到底:“一直戴着对吧,没敢摘过吧?”

尹芳说着,朝对方挤了挤眼睛,这动作有点下流,下流就对了,终于找到感觉了:“接吻的时候眼镜也戴着是吧,上床的时候也戴着是吧,一起洗鸳鸯浴的时候也戴着是吧,全身脱得一丝不挂,就脸上戴着个那玩意儿,是不是?要不就关着灯干,要不然就把对方眼睛蒙起来干,是吧?不然就什么都干不了,我说得对吧,武所长?”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辆失控的卡车,一路冲下去,越来越快,眼看就要撞上什么,她踩不住刹车了。好,踩不住刹车的感觉很好,失控的感觉很好,真他妈的好,刺激,痛快,爽爆。

武静国这次听明白了,全身的热量瞬间都来到了脸上,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整个身体仿佛都在跟着一起摇晃,肉眼可见的那种摇晃。他尽量把它们控制住,摇晃以及声音:

“尹芳,你喝多了。”

这话提醒了她,手里还端着酒杯呢,酒杯递到嘴边,一仰脖就是一口。酒的度数不低,但是一点都不辣。武静国告诉过她,好酒都不辣。他再次转身要走。

“姓武的,你给我站住!”

这次声音比刚才大多了,自己都没预料到会那么大,从这句话之后她的音量就没再降下来,她怕对方走掉,所以必须一口气说完:“可是姓武的,你们总不能永远都关着灯干那种事吧,不能永远都不在一张床上睡觉吧,你总不能永远都保证自己每天一定比对方先醒过来吧……”眼泪似乎下来了,她不确定,拿手背擦了一下,果然,满脸都是。

眼泪越流越多,浑身都在抖,她竭力忍住。对方随时都会走掉,她不想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在这个人的身后哭成泪人。

“为什么不能呢?”武静国没走,他开口了,出人意料地突然开口了,而且出人意料地平静,“我们有协议。”

尹芳一愣,“协议?”

“对,口头协议,但是绝对有效,”武静国彻底平静下来,没想到那么快,他控制得很好。不光平静下来了,还有点兴奋,两只镜片看上去似乎比刚才更亮了,“我在她面前可以永远不摘下眼镜,永远,任何时候,我们说好了,这是我的隐私。她也有她的隐私,她的隐私我也永远不会过问,一句都不问。”

尹芳继续愣在那里,半天才明白过来。居然还可以这样,这世上居然还真的有夫妻可以做到这样,每天上床但是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脸,并且还为此达成了协议。哈,协议!尹芳笑了,笑出了声。太有意思了,太他妈荒唐了,比他当年选择她的那个理由还要荒唐。这就是他们这些人的理由和逻辑,这就是他们的世界和方式。他和她岂止不属于一个世界,他们甚至根本就不是同一个物种。

那尖锐而深长的疼痛又来了,比刚才那股更激烈,也更加持久,万箭穿心地疼,悔不当初地疼。当初为什么就偏偏找了他武静国呢?如果没有武静国,她的生活一定还像过去一样,好端端地在自己的轨道上,武静国一头撞上了她,像一颗陨石从天而降,撞得她天旋地转、灵魂出窍,撞得她体无完肤、家破人亡!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恨意从她胸口里冲了上来,对,没错,就是恨,清清楚楚、结结实实的恨,沿着当初内心里那奔涌过感激的通道正在冲上来,原来仇恨和感激都是从同一条通道里出来的,并且一样汹涌,一样势不可挡。当初感激有多汹涌,现在的仇恨就有多汹涌。这就是她的白马王子,这就是她付出了自己全部滚烫和迫切要去拼命感激的那个人。她不配,灰姑娘永远是灰姑娘,根本不配有王子,甚至连做梦都不配,连感激一下都不配。去他娘的白马王子!她想都没想就从地板上一跃而起,起身的那一刻她还没想好要干什么,但瞬间就知道了,她不顾一切地伸手朝武静国脸上抓去,一把抓住他的眼镜,用力扯了下来。

对方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去挡,但是晚了,眼镜已经在尹芳手里了,她把它狠狠地朝地板上掼了下去。木地板,没有达到想象中的效果,但是没关系,她又踩上去一只脚,脚是光着的,脚心脚掌脚后跟轮番着上,又踩又蹍,踩它个粉身碎骨稀巴烂。这眼镜还是当年她给他配的那只,RM镜片,纯钛镜架,当时店里最贵的,打了八折还四千多,她亲手配了它,现在她要亲手毁了它。很好,今天晚上他没有眼镜戴了,明天也没有,家里就这一副眼镜,她知道,也许办公室还有备用的,但那也得等到他有本事去办公室。他去得了吗?光天化日他不戴面具他出得了门吗?!

“你干什么尹芳?!”武静国开口时声音都变了,不是质问,是讨饶和呻吟,就像刚刚被人棒打了一顿的狗。确实,没错,没了眼镜他什么都不是,瞬间就从一位国王沦落成了一条狗。一条瞎了眼的狗,一条原形毕露的狗。这条狗正在发出可怜巴巴的惨叫和讨饶,呜呜呜,“你干什么尹芳?你到底想干什么?”

就像一条狗。这话不是她说的,是他自己说的,也是在那个陪国外评委喝得酩酊大醉的晚上告诉她的。那件事他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比刚刚跟她说的那些隐私更加绝密,如果不是确实喝多了,她相信他也不会告诉她。很早了,还是上初三那年,一堂体育课。那堂课的内容是足球。像足球这种野蛮的运动,武静国从来不会碰,但是那次没办法,迫不得已下了场。对方号称小马拉多纳,脚法不是一般地精准,但那天事后他一直坚称自己不是故意的,纯属巧合,足球像长了眼睛一样直飞武静国的面门而来,根本来不及反应,咣一下砸到脸上,动静很大,十几米之外都听到了那声肉响。镜片当场就碎了,粉碎,镜架也从鼻梁连接处一断两截,挂都挂不住。周围的小伙伴们几乎都在第一时间纷纷围了上来,一双双眼睛近在咫尺地盯着他的脸看,表示关心,没事吧?不要紧吧?一圈人将他结结实实地围在中间,这次他跑不掉了,可以让大家好好看个够了,终于可以看一看这个平时高冷傲气不可一世的学霸摘下了眼镜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原来是这个样子。可惜没有相机,不然可以拍下来。武静国本能地蹲下身去,两手在地上摸,摸他的眼镜,摸得两只手上脏兮兮的,好不容易终于摸到了,眼镜都断成了那样,还在一次次拼命往脸上戴。那节体育课之后他就再没回过班里,后来转了学,换了另外一所学校。转学之后好长时间了还会做一个梦,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像条狗一样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出也出不去,跑也跑不掉,呜呜呜。后来过去很多年了这梦还会做到,每次醒来都一头大汗。

尹芳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读初三的武静国,就像现在的这个一样,赤裸着他那丑陋的、畸形的、永远都见不得光的双眼,跪在地上,两只手摸索着去捡他的眼镜。捡到手里的已经不是眼镜了,是眼镜的尸骸,连尸骸都算不上,是碎尸万段。上面有很明显的血迹,殷红,地板上也有,一定是自己刚才脚上留下的。可是很奇怪,一点都不觉得疼。

“武静国,你活该!你们这样的人,统统都活该!”

尹芳歇斯底里,拼命嘶吼了一声,然后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脚上的伤第三天才好。小伤,尹芳根本没打算理会它,连抽屉里现成的创可贴都没用,但是两天里哪也没去,一步都没离开卧室,甚至都没怎么下床。跟罗姨说了,这几天晚上叫她就不要回去了,住在家里,照顾妙妙兼伺候她,反正也不是没伺候过。第三天是星期六,一大早蔡姐发微信给她,问她方不方便去加个班。有个姐们儿在小学当班主任,报信给她说学校刚刚体完检。每次体完检都有一大拨配眼镜的。约好了,今天下午。一大单活,一个人忙不过来。

其实不能叫加班了,是帮忙。回北京之后第二天一见面尹芳就跟蔡姐说了,让蔡姐再重新物色个人,自己这种情况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店里了,起码也得等明年妙妙上了幼儿园再说。蔡姐当时没马上表态,说这一阵反正生意不好,一个人也忙得过来。等等再说。

尹芳下了床穿鞋到外面走廊试了试,问题不大,走路基本不受影响,回屋拿起手机来一口答应蔡姐,方便,没什么不方便的。

忙完已经六点多了,比正常下班的点晚了一个多钟头。蔡姐把红包直接转到她手机上,一点心意。尹芳当然不要,那就请她吃顿饭。正好说说话,一下午光忙着干活,还没顾上说话。去的是大厦对面的那家川渝馆子,蔡姐口味重,每次不是麻就是辣。刚坐下,屁股还没热,蔡姐就迫不及待地把话题又转到了武静国身上,不过,这次她决定换一个思路和角度,她要重新替尹芳做一下主。她告诉尹芳,这是个转机,刚出了这么大的事,现在武静国肯定张不开嘴,先拖住他。拖住再说,能拖一时算一时,一切皆有变数。说不定柳暗花明了呢,说不定拖一拖就是另外一种局面了。他跟那个什么娅,怎么可能长久呢,俩人就是玩玩。

蔡姐话还没说完,尹芳的眼泪哗啦一下就下来了,一点预兆都没有,仿佛有几百吨的眼泪一起夺眶而出,止都止不住。周围几桌人都转过头来看。蔡姐不劝她,让她哭,等她终于停下来之后往她拳头里塞了满满一手餐巾纸。她擦干眼泪,半天才平静下来,能开口之后第一句话就对蔡姐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她低着头,目光和声音都落在了桌面上,“尹翔不是不小心失足,他是自己跳的湖。”

“啥?”蔡姐整个人仿佛被拎上来一截。

“他是自己投湖自杀的。”

“为什么?”

“因为我。”

“因为你?”

“对,”尹芳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因为我找了武静国。”

她把目光缓缓抬了起来,没问题了,她现在可以看着任何人说话了,她说:“临死前头一天,尹翔给我打了个电话,当时警察问过我,我没全说实话。”

蔡姐继续盯着她,目不转睛。

“我问他来北京干什么,他说想来看看我,看看我在北京到底过得怎么样。我告诉他,你不用来,来了我也不会让你进门的。他说好,我知道了。我问他你知道什么了。他说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今天打电话就是为了求证一下。然后说谢谢我。”

“谢谢你?”

“对,谢谢我,谢谢他姐。他说他努力过了,能做的,不能做的,该做的,不应该做的,都做了,事实证明,他没我这个命。不过,他又说,即便能像姐你一样又怎么样呢?即便找了武静国那样的人,你又能怎么样呢?早晚结局还不都一样,咱们这种人最后他妈的又能怎么样呢?”

巨大的悲伤如同洪水一样突如其来,铺天盖地,瞬间就淹没了她。她还从来没遭遇过如此浩瀚而汪洋的悲伤,自打尹翔出事以后。这悲伤迟到了很久,但还是来了。尹翔是她的弟弟,亲弟弟,现在没有了。她再也没有弟弟了。

8

妙妙的午觉向来争气,即使在车上也不例外,一觉醒来已经四点半。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喊饿,仿佛睡一觉花了她多大力气。

天确实冷,坐在车里没觉得,车门一开就知道了,那冷像一群棍子一样接二连三打在头上,连脚后跟都哆嗦了几下。超市旁边就是一家华莱士,也是刚开业,人不多,但是暖气开得很足。尹芳给妙妙要了一份儿童套餐,牛奶薯条加鸡块。她不饿,但还是给自己也要了一份。面前有一堆吃的,她可以心安理得想坐多久就坐多久。

两份套餐刚端上桌,电话响了。是父亲。问她在哪。

尹芳说正在吃饭,华莱士。

父亲不知道华莱士,“天不早了,赶紧回家吧。”

“马上吃完了,”尹芳抓起好几根薯条一起塞进嘴里,“吃完就回去。”

腊月二十九了,到处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过年,从下午起就接连不断的鞭炮声现在更密集了。小区门口的杆子兀自抬起在那里,保安一个人影不见,一副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样子,尹芳犹豫了一下才把车开进小区。现在父母住的这套房子是小叔的,小叔家就在当年被拆掉的那七八个村子之一,安置房一分就是四套,自己住不了,往外卖。钱是武静国出的,比市场价足足高了六七万,让小叔捡足了便宜。镇上所有的安置房小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车位多得不像话,根本用不了,尹芳一直往里开,打算找一个离家最近的,没料着一拐过弯来看见了父亲。父亲站在电动车棚旁边等着,估计已经等了一会儿了,正弓着背用没戴手套的那只手拉羽绒服的拉链。那拉链似乎从来都没见他拉上过。

行李很少,一大一小两个箱子。最大的行李就是妙妙,从华莱士出来以后一步也不肯走,必须让尹芳抱,姥爷都不行。尹芳抱着妙妙跟在父亲身后上楼。四楼。楼道里很黑,没有灯,也许有,坏了。妙妙在黑暗里学大人使劲咳嗽,在北京家里每次进单元楼都是这样,一咳嗽灯就亮了,但是今天怎么使劲也不亮。

好久没有爬过这么高的楼梯了,在北京似乎永远都没有超过三层的楼梯需要爬,感觉过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到了家门口。门没锁,拉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她跟在父亲身后进了门,把妙妙放在地上,给她换鞋,然后给自己换鞋,这个动作她磨蹭了很长时间,半天才直起腰来。没看见冯朝兰,但是听见对面厨房里有什么正在下锅的声音,嗞啦一下,接着铁勺翻动,抽油烟机轰鸣。厨房的推拉门关着,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从在华莱士接到父亲电话时就堵在喉咙里的那行眼泪,终于涌了出来。

四菜一汤,全是母亲的手艺。实话实说,冯朝兰菜烧得确实是没得说,不光好吃,还好看,尹芳再怎么努力也撵不上她了,估计这辈子徒弟都别想撵上师傅了。父亲照例饭前要给自己倒一杯,一辈子没出息的人,天塌下来也没能把酒戒了。还是老样子,一口酒一口菜,菜进了嘴就把两根筷子笔直地朝面前一放,等好久才动下次。第二次拿起筷子来之后他问尹芳:“县城房子还没退吧?”

尹芳点点头。回北京前房租续的是半年,到四月份。未雨绸缪,她有思想准备,回来过年如果家里没有她待的地方,还是得住到那边去。

“明天过年了,上午咱们去一趟,”父亲是低着头说这话的,眼睛没看冯朝兰,冯朝兰也没看他,看来两个人统一过意见,“过年了,不管怎么样,卫生总得打扫一下。”

上午去的。其实不能叫上午了,妙妙大冬天出个门像打一场仗,等把她里三层外三层像粽子一样包起来准备就绪,已经十一点多了。尹芳开车。半小时到县城。省道,路不宽,但是车少,即便新手跑得也不慢。县城的年味跟乡镇不一样,乡镇过年人多,城里正好相反,越过年人越少,人越少说明年味越浓。大城市更是,比如北京。结婚后两个年都是在北京过的,一到年根儿,尤其年三十,整个北京城空了一大半,蔡姐说话,刚拿了驾照如果想练车,大年三十晚上最好,整条三环比驾校的路还干净。

过年了,心情都好,心情不好也得装出个心情好的样子,进小区时本来打算跟保安说几句吉祥话,让把车直接开进来,不然那么长的坡爬上来又是一身汗。没想到都没用她张嘴,杆子抬起来直接放行。

于茜和老万小两口回家了,昨天晚上尹芳特意发微信问过。前天就走了。尹芳用自己的钥匙开的门。跟几个月前相比,基本没什么变化,唯一的不同就是有些乱,小两口卧室的门都没来得及关上,被子衣服卫生纸摊了一床,还有一副拆了一半的春联。看来走得比较着急。可以理解,回家过年嘛。

老两口还是第一次来,尹翔的住处。尹翔人不在了,但住过的地方还在。尹芳站在尹翔的那间小卧室门前,伸手推门之前吸了一口气,没动什么声色,但吸得很深。

门关得有点紧,几个月没进去过人,推开时明显费了些力气。门一开那股熟悉的味道就重重地迎面打在脸上。尹翔的味道。半年了,居然还在,那么多的烟味和酒味都没能盖住它。尹芳心口一颤。

趁老两口进来之前,尹芳赶紧过去把窗户打开。太阳比昨天好多了。昨天声势浩大地酝酿了一整天,雪始终没下来,但是天气预报不敢大意,一直报有雪。不过似乎可能性不大了,阳光虽然一般,但好歹是个晴天。

一团坚硬的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让人整个五脏六腑都瞬间为之一振。

一家人开始打扫卫生。角角落落,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光是尹翔的房间,所有的房间,客厅、厨房、卫生间,甚至包括小两口的那间卧室。只有过年才有的那种彻底和热火朝天,窗户全部打开也没觉得多么冷。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妙妙连帽子也没摘,满屋子乱跑,学着佩奇的样子在刚刚拖过的地板上故意走出脚印。地板完全晾干之后才关上窗户,室内的温度立刻就上来了,终于可以脱掉外套和羽绒服了。一个清清爽爽的年。

一直忙到下午三点多,外面隐隐传来鞭炮声,此起彼伏,天还没黑就有开始吃年夜饭的了。县城周遭乡镇年过得都早,早过完早展开活动,打牌的打牌,拜年的拜年。小两口抵到年根儿底下才走,冰箱基本是空的。尹芳套上羽绒服出门,开车去小区对面的家家悦,赶在超市关门之前买到了所有能买的东西,包括水饺,还有酒。

父亲、母亲、她,再加上妙妙,四个人,勉强也算凑了个一家团圆。

七碗八碟,有鸡有鱼。比昨天晚上丰盛,尽管是顿年夜饭,对于三大一小四口人来说,还是显得过于隆重了。冯朝兰最后一次进厨房是去盛饺子,两只手一起端出来三盘,整个人都裹在一团热气腾腾里。坐下来时她主动要求给自己也倒上酒。过年了。

“这趟静国没跟着一起回来?”父亲很突然地问了她一句。一边倒酒一边问的,口气跟倒酒的动作一样,既小心翼翼又漫不经心。

到家已经一天一夜了,过了这么长时间才问到那个人,确实有点不应该。其实也许就是那么一问。在一起三年了,除了结婚那次,那个人一趟都没回来过。父亲没有表情地问,尹芳也没有任何表情地解释了一下,他忙。

冯朝兰冷不丁把话接了过去:“不回来算了,他不回来你带我们妙妙回来,”她说话的时候不看尹芳,只看妙妙,从昨天回来就这样,一跟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就去找妙妙,“是吧妙妙?北京有什么好的,以后把妙妙送到我们这里来上幼儿园好不好?我和姥爷一起每天送妙妙去幼儿园。”冯朝兰几乎把脸凑到了妙妙脸上。

“好!”妙妙像只皮球一样一拍多高。

尹芳心口里轻轻晃了晃,一阵隐秘的热流滚过,从心口一路滚进眼眶和喉咙里。她半天都没稳住神。关于武静国,关于自己和武静国之间的种种,除了蔡姐,她没跟任何人说过,和尹翔一样,她也是自己看出来的。也许早就看出来了,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但其实一切都没能逃过他们的眼睛。这么长时间了,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回到北京之后,尹芳其实一直都在等着,等着她再来问自己,问尹翔究竟因为什么要去北京找她和武静国,问她到底为什么不让尹翔去。知道自己没法回答,还是等着对方来问。她没问,也许永远都不会问了。父亲也再没提过那个曹明明。都是外人,就像现在的武静国,跟这个家没什么关系。现在没关系,以后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关系了。

城区禁鞭,但是周遭的乡镇不禁,四面八方的鞭炮声越来越密集,窗外不时有巨大的烟火闪过。看不见火花,但是能看见那火光,激烈地映照在某一块目不可及的天空里,像遥远的闪电,也像即将攻城的炮火。壮丽、邪魅而又喜庆,是的,世界上所有辞旧迎新的夜晚都是这样的。

武静国的这个年不知道在哪里过的,应该是跟朱娅在一起。离婚协议已经签了,刚签,前天,回来的前一天。她让蔡姐失望了,房子、车、存款,一样都没要,只要了妙妙。蔡姐知道了一定会骂死她,该要的不要,不该要的往身上揽。他当时正在电脑前,急着完成一家期刊主编的约稿。尹芳把协议书放到他面前,他看了一眼,没抬头,对她说,请稍等下,还有个结尾。不着急,她可以等,就站在他对面等,等着他的文章结尾,等着他们的婚姻宣告结束。她静静地等在他们婚姻的最后几分钟里,就那么一览无余地看着武静国,看着他对着电脑紧皱眉头、一脸苦楚的样子,心口突然莫名地疼了一下,有点难过。将近三年的婚姻,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她是胜利者,完胜,她在最后一刻彻底把他打翻在地,可是她觉得难过。他到现在还在躲着她,从那个晚上她一把扯掉他的眼镜,用脚把它踩了个稀巴烂以后,他的目光就再没碰过她。那天,她去他的书房找签字笔,无意中在他的书桌里看到了满满一抽屉的眼镜,一模一样的眼镜,连盒子都一样,估计有几十副,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用不完,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偷偷去配的。其实,从那个晚上她心里就开始难过了,看见他跪在地上去捡自己眼镜的时候,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想到了那个因为借不够砖头躲在草垛后面不敢回家的小女孩,跟那个被同学们围在中间拼命把眼镜往脸上戴的小男孩,两个人其实很像。也许就是在那一刻,她才真正爱上了这个人,很可惜,最后一刻才爱上,在与决心彻底告别这个人几乎同一时刻。感激不是爱,但那一刻也许是。她爱过了,是的,她是灰姑娘,最卑微的那种,连做梦都不配,连感激一下都不配,但是她爱过了。

四只杯子碰在一起,三只酒杯,加上妙妙的一瓶旺仔。清脆的一声撞击过后,尹芳听见微信响了。“咔嗒”两下积木声。

是武静国。

明天我回去一趟吧,回去陪你和妙妙过个年。就过个年。

尹芳把手机摁灭,然后轻轻放在自己的那盘饺子旁边。刚刚喝下去的那口酒马上就有反应了。酒是超市中间一排里最贵的酒,没想到这么贵的酒也辣,第一口进去眼泪就下来了。

(责编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