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里达有多远
墙角树枝梅
凌寒独自开
——王安石
天津开往昆明的高铁途经北京转车,准确来说是在北京换乘,全程2760公里,历时10小时30分钟,自北京西至昆明南,沿途经河北、河南、湖北、湖南,最后入贵州抵达昆明。她谋划了一个多月仍买不到便宜机票,一大一小两张机票价是高铁票价的三倍。那就高铁。时间多花就多花吧,反正童童是头一次坐高铁,当然,如果乘飞机也是头一遭。凡是头一次就不必计较时间,钱才是第一要务。童童理解不了高铁,也理解不了火车。苏粒反复说了几遍,她睁大眼睛瞪着妈妈,嘴里发出呀呀呀的声音。四岁了,早该说话了。医生说这是先天发育异常,具体病因解释不了,概率万分之一左右吧。偏偏,她就是这万分之一。我们明天就走,去昆明。呀,呀,啊。不跟姥爷姥姥告别了。呀,呀。你同意了。姥爷在哈尔滨,姥姥在哪我也不清楚。呀,呀,呀。呀。最后这个呀字是喊出来的,嘴巴张得很大,露出细小的牙,眼睛黑得像星星。哪哪都好,多么美丽无邪的孩子,为什么还不能利利索索地说话?不能利利索索地长个儿?比别的三四岁孩子小多了,看起来也就两岁的样子。小脑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只黑匣子,一个无法解释的谜。都是她的错,是她醉了以及那个狂暴之夜摧毁了一小段基因。从此她很少喝酒,差不多每天祈祷。不,犯下的罪孽再也不可清除,就像再也不能回到十九岁的夏天。
这是她第二次坐高铁。此前一次是从天津到大连,5小时车程。下车后由球迷协会的男孩送往球场。全场0∶0。接站小哥建议先找地方喝一杯,她坚决回预订好的如家酒店,也不要他送她,说一早回天津。小哥对0∶0的比分感到失望,说没办法,天津队是主场龙客场虫,一半实力也发挥不出来。她后悔把童童扔给姥姥,后悔一时冲动就上了高铁。事实证明,足球死透了,像她十九岁之后的青春一样死得透透的。她想童童,恨不能立即飞回去。为什么闯入这么多嗷嗷乱叫的傻X中间?明明发过誓再不看球不关心足球干吗又跑这一趟?真实的念头未必和足球有关,她想逃离武青老宅。当姥姥的让人受不了,童童的纸尿裤不积满一大包尿是舍不得换的,一点点奶粉残末也想尽办法冲进奶瓶。还经常骂她,说让她的孙女变成了长不大的怪胎。不是天谴是什么?听到邻居议论就变本加厉,指桑骂槐敲桌子打板凳骂声不绝。可惜老家伙还没到颤巍巍的地步,胃口好得能一气吃下一只酱肘子,有空就上小区广场跳扇子舞民族舞。苏粒不明白她对自己的爱为什么那么快就变成一种恨,就因为她决定生下女儿,不再长个儿的女儿?回到如家酒店,吃了几只鲅鱼饺子后很快便睡着了,清晨醒来,发现协会小哥曾在凌晨发来微信:睡了吗?一切OK吗?喝两杯吗?她冷笑,动身去高铁站,等候一早返回天津的列车。
昆明。昆明。昆明。她反复教童童说这两个字,她只能发出呀呀呀的声音。邻座男人大腹便便,问她孩子几岁了,她说四岁。男人的手在厚厚的车窗玻璃上敲打。去昆明?她点头。看朋友还是度假?她没吭声,抚摸童童稀疏发黄的头发。还好,她很快适应了这个飞速移动的大家伙,适应了安安静静的车厢。我去武汉。去过武汉吗?她仍不吭声。男人说他在昆明待过三年呢,在螺蛳湾做服装批发,被贪官拆落得家破人亡,不得不回天津从头开始。还好,人活着嘛,人活着——她抱起女儿走向卫生间。男人的天津卫口音浓重。如果告诉男人她在昆明待了四年他会怎么想?那地方实在乏善可陈,就像它乏善可陈的小吃,除了米线,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一吃?讽刺的是连米线也不是昆明的,它属于红河蒙自。其他呢?西南联大?她带童童去卫生间洗了手和脸,抱着她打量窗外的麦田、树林和房子。童童伸出小手,呀,呀,呀。这个单音节后面藏着巨大的不可填补的黑洞,让苏粒永远意识到她是这一切的源头。车轮咔嗒咔嗒地飞驰,单调沉寂,童童很快便厌倦了,不停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不耐烦地挥动小手。苏粒带她走了一圈,返回的时候男人似乎睡着了。她闻见他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是香皂吧。童童呀呀呀的叫声把男人吵醒,他笑了笑。我女儿八岁,他说,小学二年级。两三岁的时候啊,最可爱,也最劳神。她没吭声。哎,妈妈最辛苦,我知道的。男人又说。她说,还行。我说真的,男人立即说。我老婆当年累出偏头痛和腰椎间盘突出。苏粒不解,腰椎间盘突出?嗯,反反复复弯腰抱她,换尿片啦,喂奶啦,洗澡啦。还好吧,我好像——我老婆个儿高,一米七六,好家伙,你想想看。嗯,个儿高的确受罪。找保姆了吗?苏粒摇头。自己带,那可真了不起。我们找了保姆都把她累成那样。苏粒微笑。是啊,这年头,保姆太贵,经济又不行。吃得消吗?苏粒仍不说话。童童呆呆看着车厢尽头的茶色玻璃门,看着乘客进出时它自动打开又合拢。苏粒听男人抱怨天津工资太低,养家糊口太难,这不,他一把年纪还要往武汉奔。苏粒问他,你做什么生意?新能源汽车。男人笑了。他看起来软乎乎的,像只沙发靠垫。马斯克?哈哈,对啦,我做国产品牌,比马斯克的汽车一点不差,不不,只好不差,您信吗?他称呼她,您。她笑了,信,为什么不信。我跟您说这一行竞争太惨烈了,要是今年不打个翻身仗,往后死路一条。是吗?您想啊,买新能源车的人算他十个吧,可干这行的公司都十四个了,可不就得倒闭四个?她点头,又不想聊了。这个领域她完全无感。男人察觉到她情绪变化,问她,您做哪一行?苏粒低头吻了吻女儿小脸,又亲了亲她稀疏的软发,轻声道,失业。一年前,教培。啊,抱歉抱歉。男人挺了挺身体。那您太辛苦了,那您爱人应该——苏粒用长长的沉默回应他,似乎警告他不该谈论她的私生活。哦,哦,抱歉,抱歉,男人咬了咬嘴唇,扭头望向窗外。平整的原野铺陈在灰色天空下。很快出现一群白鸟,朝着列车前进方向疾飞,又很快消失不见。红蓝金紫多种光线来回交织,云朵白花花的。最辛苦的啊,还是女人,男人又说。她勉强一笑。那你工作上,没别的考虑——她勉强一笑。男人自觉无趣。沉默延宕了很长时间。列车员推着零食小车走过来,吆喝火腿肠矿泉水。男人立即买了果脯和蛋糕,硬塞给她,说给孩子买的。她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这拉近了两人距离,或者说,男人重新掌握了主动权。
我在螺蛳湾做服装的时候昆明还是个小城,男人说,很小的城,你一抬脚就从城东跨到城西。你呢,去过昆明?她摇头,不想给他刨根问底的机会。不想聊昆明。不想跟陌生人聊什么昆明。男人自顾说下去,天气嘛,还行,但是七八月的雨季也真让人受不了,冬天挺冷,温度掉到0℃以下,好在一两个礼拜也就过去了。我跟你说啊,昆明女人男人都不太行。什么意思?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愿做,懒,家乡宝,不愿离开昆明。可以理解,舒服嘛。尤其男人,非常不行。是吗?一、不讲义气,二、爱占小便宜,三、胸无大志。一个男人占这三条铁定完蛋,就喜欢缩在巴掌大的地盘窝里横。没错,他戳到昆明男人的痛处了。她还是勉强一笑并不发表意见。那么,以您对昆明男人的了解,有朋自远方来——嘿嘿,别想着他八抬大轿欢迎你,更别想在他的地盘上白吃白喝。没门。哦——男人明白了,你这趟去昆明,是找男性朋友?她摇头,不再解释。男人笑了笑,总之,你要有心理准备。她拆了蛋糕喂给童童,她衔在嘴边,吃得小心翼翼。真可爱,叫什么?童童。哦,童童,好好吃,吃完了叔叔再给你买。他伸手摸了摸童童,嘴角的笑容忽然诡异狰狞。她一把抱住女儿,快步走进前面车厢找了个空位坐下。她感到恶心,似乎自己遭到了侵犯。事实上,他的触碰不算越界,和某个熟人摸了摸童童的小脸没有区别。呀,呀,呀。童童说话了。她仔细看她,像在检查男人的手是否在她脸蛋上留下痕迹。没有。什么也没有。她是童童。她们正在去昆明的途中。
男人找过来了,礼貌地说午餐时间已到,他点了两份盒饭,一起吃吧?男人问她怎么了,哪不舒服?还是,他说错什么了?回去吧,你的箱子又大又沉,我一个人照看不过来啊。她谢了他,说她不饿,要不——不不,走吧,饭菜凉了不好吃,本来火车上的东西就不太好吃。行吗?他近似哀求地看着她。她心一软,抱着童童走回去。盒饭就搁在小桌板上,看起来干净精致。她早就饿了。今天出门前没吃什么东西。男人还买了矿泉水。够细心的。男人看着她把饭粒喂进女儿嘴里,看着她悄无声息吃了小半盒米饭,说要不我再点一份。不不不,她说她吃得不多,真不多。男人却坚决又点一份,童童把一整盒米饭都吃了,她吃惊地说她还真喜欢火车上的盒饭啊。男人笑了。又喝了水,童童倒在她怀里睡去。男人把餐盒收拾干净,扔进垃圾桶。回来后兴致勃勃问她,刚才,咱们聊哪儿了?哦,昆明,大概,聊到昆明。啊,想起来了,男人拍了拍脑袋。知不知道地球上还有一个气候比昆明更好的地方?她摇头。美国,佛罗里达。他说,那才是真正的四季如春,尤其是冬天一点儿都不冷,夏天最热30℃。我2013年去过,太美了。我以为全世界风水宝地都在欧洲呢,实际上,佛罗里达才是拔尖的。男人激动起来。而且靠海,如果你在海边弄一幢小房子,房子前面栽满玫瑰花,那真是天堂哪。她闭上眼睛,似在想象男人描述的画面。多远?她睁开眼睛。佛罗里达离这儿,大概——嘿,恐怕一万多公里。她沉默。意识到自己只是赶往昆明。曾经发誓不再踏进那地方半步,如今,她食言了。男人还在描绘佛罗里达,她什么也没听进去。小镇。鲜花。大海。海明威故居。再后来她突然坠入梦乡,醒来的时候男人也睡着了,张着嘴巴斜靠着车窗和椅背之间的夹角。她想起佛罗里达,他为什么要提佛罗里达?她抱紧女儿,来到前面第三节车厢,将童童托付给列车员,返身回来取走箱子。男人没醒。但愿他不要醒,武汉还早着呢。
黄昏的时候武汉到了。她知道他下车了,融入熙攘的人群。她庆幸自己摆脱了一个并不让人讨厌的男人——没准只是表象。他会要她微信的,或者,干点更出格的。不,也许他真的温和善良,绝无任何企图。晚上七点她想点一份盒饭,看了价目表后选了最便宜的方便面,加一个卤蛋。三个小时后就到昆明了,能省则省吧。
昆明。曾经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你没法形容这种气息,它由下水道味灰味汗味垃圾味混搭而成又夹杂着某种清新的东西,像从高山上吹来湿漉漉的雨味。她取出婴儿托将童童抱在胸前,在站前广场打车直奔北市区一家小酒店。童童四处张望,不时发出呀呀的叫声。入住后她带女儿洗了澡,换了纸尿裤。她乖得像个天使,不哭不闹,不叫不喊。她问她饿吗?呀,呀呀。外面灯火摇曳。她不太相信自己回来了,真的回来了。楼下小吃很多,她带童童吃了小锅米线和烤豆腐。童童吃得津津有味——她意识到童童的身体里一定携带有米线基因,天生就是地道的昆明姑娘。一直两岁不也挺好?永远不必长大从此远离考试上学工作,不好吗?周围漂浮着软糯的昆明话,她一概能听懂,还能说上几句,但无心说它。现在她对昆明什么感觉也没有,既不亲切也不厌恶,喜欢或爱则永远谈不上。唯有熟悉,对气味对街道食物的熟悉,又因为间隔五年变得模糊,就像被大雾隔开了,就像遥远的佛罗里达。她笑了。佛罗里达。童童的脸红扑扑的,现在能看出她和她很不一样的地方了——扁扁的小鼻梁,圆圆的小脸蛋,眼睛不大也不小,笑的时候有一种迟滞的傻相,多像他啊。虽然,她已经想不起他的样子。总之昆明人,被火车上的胖子称为家乡宝的老男人。四年了,该六十了吧。她不确定。他,这个人的一切,都不确定。吃完米线,她拨通电话,他平静地说,到啦?她问他在哪里见面,他说来我家吧,你还记得吧?记得,她说。没有打车也没坐公交,她走着去的,童童像只小猫一样挂在胸前。
那是一个老派小区,不算残破却已经露出衰败的意味,毕竟挨过了十五六年。这类小区,这类当年在昆明很不错的小区,如今大多给人衰败之感,并非风格过时,而是漫漶的墙体葳蕤的植物都太陈旧了。当年,他买下这个小区的房子就因为大溪地三字。大溪地。他说,多牛X,高更的伊甸园啊。走进小区即刻想起老家伙的气味 ,芭蕉树合欢树银杏树茂密高大,石板路幽暗湿滑,好在主干道宽阔平整,通向24座城堡似的7层小楼。他门前有竹林。她记得很清楚。恶心的感觉回来了,她强忍着。童童呀呀叫了几声。她抱紧女儿按了201。门打开,乘电梯上去。他站在门后,灯光从屋顶直直照下,她差一点没认出他——五年不见,他老了一大截,脑袋几乎全秃,脸也圆了,皮肉像破布一样耷拉着。T恤和牛仔裤也都耷拉着,手背上汗毛很多,黑乎乎一片。他低头让她们进来。她没换鞋,带女儿坐到客厅方桌前面,卸下婴儿托。他倒了一杯茶。家具还是五年前的样子,陈设也没变化。他坐到她对面,看着童童。四岁啦?对。嘿,叫我一声,好吗?呀,呀,呀。不会说话?不会。四岁了不会说话,我的天!对。小啊,长这么点。医生说了,先天的。怎么回事?那得问你。他看她一眼,像埋怨又像讨好。还能长吗?她没吭声。他恍恍惚惚向童童伸出手,一只多毛的胳臂亮出来,她瞥见他耷拉的袖口下面的腋窝了,更深更黑的一丛毛发。他像火车上的胖家伙一样摸了摸童童小脸。童童哭了,号啕大哭。哟哟,认生啊。他叫起来。苏粒急忙抱起她来回走。这地方还那么小。沙发四周全是画,他那些风格糟糕充满装饰意味严重缺乏天赋的傻兮兮的风景画。大观楼、金殿、盘龙江、翠湖,他就画这些傻X东西。画室就在复式楼梯上去二层,约40平米。当年乱得不能再乱,铺满颜料、画布、画笔和破布。十几幅画让童童安静下来,她好奇地瞅着这些架子上、墙上的画布,这些从没见过的东西,笑了。要是一直长不大,一直就这么点,咋办?他问。不知道。她答。你瘦多了,苏粒。老了。你想说我很老了是吧?我是老了,我他X的六月份整六十了,你说快不快嘛这日子。谁都会老。我老得太快了,今年年初住了一次院。心脏出了问题。冠心病?心律不齐,二尖瓣膜也有问题,好在没动手术,也不敢动手术。你怎么想?想什么?你什么打算?她坐回桌前,童童呀呀开口,想回到画布面前。她放下她,她蹒跚着,摇摇晃晃走向那些画。她告诉她别碰它们,他说她能听懂?能,四岁了,当然能。哦,哦,那好。说说你的打算。我电话里说过了,这次来——苏粒忽然对此行感到深深的绝望,从他敞开门她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感觉到了。根本不必跑来,不必从一个深渊跑向另一个深渊,不必乞求上帝鄙夷的东西。我没完全想好,我就是——她说不下去了。他接过话头,我替你说,让我管她也管你嘛,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不丢脸。问题是,苏粒,我画廊垮了,倒闭了,两年前就完蛋了,我连社保都没有。那你现在——卖画,尽量卖画,网上,手机上,对,还试过直播带货。不行。这一行,所有行当都直播,我这种老家伙哪干得过年轻貌美的小女孩,也干不过擦粉底描眼线的二尾子,那些小杂种一个个都是人精,你买了他的东西还觉得你占了他们天大的便宜。我上个月才卖出一幅画,一幅,苏粒,两千块。你想想看,简直没活路了。她一声不吭。老家伙叹气,喝水,两手抱在胸前。童童扶着沙发一圈圈走动,看画,专注得像特地登门的买主。我银行那点钱,最多撑到明年。我给你交个底,你知道我在钱的问题上从来不讲假话。这个你是了解的。这个你是——四年了,我没要过你一分钱。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就是,告诉你实情,我一五一十——我自己带她,从没要你一分钱。对对对,你非常伟大。我从进门到现在,你还没问过我她叫什么。是吗我没问吗?你好像,电话里说过,童童?亏你记得。哈哈。老家伙笑了,记得,当然记得。总之,你想办法,老于,我不可能又带她回去。知道,我知道。放心吧苏粒。你放心吧。沉默片刻,老于问她,天津那边到底什么情况?教培,倒了无数,何况我一个拖油瓶到哪儿去找个背黑锅的?也试过,找过,一塌糊涂。男人嘛,都想占便宜,提起裤子翻脸不认人。最要命的是,我爸妈根本就——是啊是啊,老家伙低下脑袋。明白。我明白。苏粒瞧着他,老于当年的“非”画廊开在新闻南路,在她印象里他生意还不错,从极富天分的年轻人手里拿下好东西高价卖出,再以极低的价格结算。要说他没挣着钱她绝不相信,要是他一穷二白她又怎么可能随便答应他去拓东体育场看球呢?看一场她不感兴趣的足球?
老于给自己也给她煮了一碗面,就煮面这项技艺他是顶尖的,可也就这点手艺了,别的不值一提,宫保鸡丁总是失败,辣椒炒肉总是很老,水煮鱼既浪费油也浪费鱼。她一点儿不饿,喂了童童半碗面。女儿饿了,这个点,通常要吃点东西才肯睡。是不早了,十点十二。老家伙有宵夜的习惯,而且喜欢吃面。天津,没有其他机会?没有,什么也没有,总不能跑美团,摔了碰了童童咋办?对对对。老家伙吸溜吸溜吃面,把汤也喝个干净。童童呀呀说话,苏粒似乎全能听懂,告诉老于,她困了。让她睡呗,楼上那屋,睡呗。苏粒牵着女儿小手,她一步一步向上挪动,直达楼梯上面。二楼,和客厅等面积,地盘是他画室,果然一团糟。右侧小客房,她走进去,按下开关,屋里一张小床,床头一幅小画,画的是带尖顶的国外房子,它瞪视着她,像鞭子一样抽她。老于在楼下大声说被褥刚铺的呢,放心。她闻到一股灰味湿味。她大声问他干净吗,他说干净,刚洗的没人睡过。气味却实在难闻,难道被子褥子五年没换?她脱掉童童鞋袜,脱下外衣长裤,拉开被子。好好睡一觉,乖。呀,呀呀。不会在这儿过夜的,放心吧。呀,呀呀呀。睡吧,我们一会儿就走。童童沾上枕头就睡了。她蹑手蹑脚下来,坐回桌前。老于问她童童头发怎么又稀又黄,她没说话,他又问她,医生到底怎么说?她还是没回答。老于丧着脸,如果这事情怨我,如果怨我,那我真他X的——她还是一声不吭。唉,老于叹气。问她要不要喝一口,红的,不是白的。她摇头拒绝。他起来又坐下,看看窗子外面。我的建议是,苏粒,我的建议,我哥们老黄你记得吗?不记得。他有个徒弟,开了家面包店,你去他店里上班,咋样?童童先交给我,我带一段时间。不行,我再想办法。上午我就给她找个托管机构,下午接回来,我带她。行吗?费用我出。苏粒没吭声。想了三天三夜,我只有这一个办法。其他的,我一不认识高官二不认识富豪,就一个画画的糟老头子,还能有什么路子?老黄是发小,我的事情他绝无二话。靠谱吗?是他徒弟?对,徒弟,具体跟他学过什么我不是太清楚,无非写诗吧。几年前开了面包店,转眼开了十几家连锁,生意火爆。不如,回天津。天津就不要想了,否则你也不可能来昆明。老于一针见血。苏粒忍受着他直愣愣的暗含讥讽的目光。没错,但凡天津还有机会她死也不会回昆明。妈像被爸抛弃在天津的一卷破布,随时处于崩溃边缘。妈知道他在东北养了小三,她掏空了他的每一分钱,他还何必回来?他连他亲亲的外孙女也没见过两面。妈越来越歇斯底里,动不动就咆哮、咒骂。苏粒请教过心理医生,说抑郁症患者大多如此,负面情绪积攒太多会崩盘的,童童随时有危险。至于同学啦朋友啦,泥菩萨过河,她实在没辙了。好吧,那就见见老黄徒弟。太好了,明天就去他店里。远吗?我也不太清楚。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老于摸出一沓报纸包好的钞票递给她。我能挤出来的就这些,一万,你给童童买吃的穿的。房子嘛——我不住你这里。我知道。老黄徒弟说了,可以住集体宿舍,但你带个娃不方便,我的意思是,我带童童,你先宿舍里挤一挤。每天下班就来我这里吃饭。行吗?老于咬咬牙,一双眼袋虚肿的眼睛昏黄暗淡又闪闪发亮。我毕竟,毕竟——行,试试看。我决不逼你,你要是想住进来——不。老谢死了半年了,你放心。死了?癌症。苏粒终于明白他不修边幅的原因了,终于明白这地方为什么飘散着那么多死沉沉的气味了。当年,她就极少回来。她说。是啊。他说。人都死了,不讲她。后事就我和老黄料理的,她的朋友同学一个没来。老谢,他的发妻,她从没见过,隐约记得照片上的她干净爽利。也好,总是个了结,老于说,凡事都有个了结——幸好最后几个月陪在床边。那个男人,她跟了七年的男人躲得远远的,据说去了泰国。老于说她背个包就回来了,敲开门就进来了,叹口气,坐在沙发上,像是累坏了。他带她去三亚,选了一片宁静的海滩,住五星级酒店。老谢每天在大海里游泳,累了就蒙头大睡,饿了就吃酒店大餐。老于说这差不多就是神仙日子吧。十天后回昆明,她很快就走了——医生说没有痛苦,就像全身器官经友好协商后同时罢了工。长长的沉默。苏粒说你不必给我那么多钱。要不你——不行,拿着。你先拿着。我给童童的,不是给你的。
她坚持带童童回小酒店。马上零点,老于不敢再挽留她。她拒绝他的气味,他的家,他的床,童童睡了一个多小时的窄窄的小床。她抱起童童。呀呀呀,呀,童童发出声音,瞪着眼睛左看右看,突然被这个陌生的地方吓住了,张嘴大哭。苏粒哄着她,老于不知所措。带上,带上,他将一万现金塞进她和女儿之间的空隙。你等我电话,他说,明天就见见老黄的高徒。
实际上她感到欣慰——老家伙没把她拦在门外,虽然他一次也没好好看看童童。是不敢看?还是不好意思看?女孩越长越像父亲,小时候像她,却渐渐长成另一个她厌恶仇恨的男人的模样。那沓钱她小心放进挎包。大溪地犹如荒原,寒风把竹林和银杏吹得哗哗响。走出大门,她开始和童童说话,我就要在昆明上班啦。呀呀,呀。上班,上班啊不上班怎么能行,不上班谁给你买吃的买玩具买新衣服。呀,呀,呀。你睡着啦,你睡得很香,我差点把你留在那儿了。呀,呀。不能把你留在他那儿,决不能把你留在他那儿。呀,呀呀。他是个混蛋。他是个老混蛋。呀呀。上起班来,我每天都接你好吗?呀,呀,呀。天天这么跑,也不是个办法。呀呀呀。你长这么大,四岁了,你还从来没在妈妈姥姥以外的床上待过呢。呀,呀。你明不明白啊?呀,呀,呀。哎,你四岁了,该上中班了,该叫妈妈了。叫我一声呗,你叫我一声好吗?呀,呀呀,呀。次日一早接到老于电话,约好十点在穿金路与白云路的交叉口见面。九点钟她带童童出门,九点五十赶到,老于早到了,冲她咧嘴傻笑。现在他似乎顺眼了许多,不像昨晚那么衰老邋遢了,但脸色明显很差。他们沿白云路拐入一条小街,又进一条小巷,她看见路牌上的名字:蓝玉巷。老于大步走在前面。名为小巴黎的面包坊位于巷子中部,大落地玻璃店面时尚显眼,面包香味扑鼻。老黄早在门口候着,此人戴黑色棒球帽,黑西服牛仔裤,似乎比老于年轻十岁不止。他带他们穿过摆放着几十种面包方包法棍桃酥的店面去后院,院子深处是厂房,一侧是老式住宅楼,他告诉苏粒,三楼是员工宿舍,一楼是一间小会客室,既是员工午休的地方,也是小巴黎接待室。他们在浅绿色沙发上落座。老黄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动手沏茶。童童很乖,不哭不闹,老黄说,吃面包吗?还是饼干?说完到玻璃柜子里取了一袋焦黄酥脆的奶香面包片,拆开,抓一片递给童童。老黄个子不高,她猜他棒球帽下面一定全秃了。他冲童童微笑,吃啊,吃。童童小心接过去,看看苏粒。吃吧,伯伯给你的,吃吧。说谢谢伯伯。不用谢,我这是借花献佛。老黄笑了。老于也笑了,将路上说过的话又说一遍:老黄徒弟的小巴黎生意极好,老黄够意思,帮这么大忙。老黄说你我还说这个?又问苏粒,两岁?苏粒摇头,四岁啦。老黄有些愕然,看看老于。后者使劲挤出笑容,医生说先天发育不好。哈哈,老黄笑了,问苏粒看没看过《铁皮鼓》,一本了不起的小说。苏粒自然没看过。她极少看小说。做教培的时候整天看的是教材教辅并撰写教案。这本小说,《铁皮鼓》讲了什么?哈哈,老黄继续笑,讲了一个叫奥斯卡的小家伙拒绝长大,身体一直停留在三岁的模样。后来——老于说你徒弟来了。此时从院外匆匆走来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是三个男人中发量最多的,五官让人看过即忘,进来后真诚道歉,说路上太堵了。老黄说他徒弟模范哪,每天一早奔袭二十公里送娃上学,再奔袭二十公里赶回店里。你让媳妇送不行啊,非要你送?徒弟嘿嘿傻笑,说媳妇忙,比他忙。忙什么呀忙,经济一塌糊涂,我看小巴黎才是全昆明最忙的地方,张盐要么瑜伽要么喝茶,真够忙的。哈哈。对了,他媳妇张盐,盐巴的盐,你说奇怪吧取这么个名字。老于插话说,这世上什么都能少就是少不了盐嘛。徒弟一个劲傻笑。老黄介绍他,李果,果树的果,一个盐巴一个水果,两家伙绝配。老黄又郑重介绍了苏粒和她孩子童童,李果冲她点头。苏粒觉得他是个坚韧有力的生意人,如今生意做大的人都如此吧,坚韧有力,而且谦卑。一部分棱角早磨平了,另一部分棱角像刀子一样寒光四射。和老黄一样,这位小巴黎老总也问了童童几岁,她又说一遍,四岁。李果瞅着童童像瞅着自己的女儿,她能感受到一个在乎孩子的男人目光背后的东西,温存又坦白,似乎所有孩子都是绝美的小天使。童童,童童,你妈妈就要来小巴黎工作啦,你高兴吗?呀,呀,呀。哈哈,童童真好。这是答应啦。不,是批准。你批准妈妈来我这儿上班了对吧。谢谢童童。老黄老于笑起来。李果摸了摸童童脸蛋,说她的情况他听师傅说过了,住的就安排在楼上,三个人,三室一厅,一人一间房。工作嘛,先从前台导引、收银开始,每月三千八。行吗?他小心翼翼问她,又补充道,三险一金,行吗?苏粒看看老于,问李果,晚上能带孩子?当然,这是你的自由,只要不影响第二天工作。但要把孩子带在身边,你得想好,上班的时候她怎么办。他一边说一边伸手过来握住童童小手,温柔地说,嘿,小公主,白天和妈妈分开,你什么意见呀?童童笑了。哈哈,李果格外高兴,这么说,你没意见?你要是嫌妈妈挣的钱不多,你就鼓励她加油干,三个月后,就有机会涨工资喽。真的?苏粒说。是,李果说,调岗竞聘,每人都有机会,而且,每半年调一次薪,每年有带薪休假的机会、培训的机会,明年还将出台股权激励机制,让你们都成为小巴黎股东。苏粒笑了,说要是有人野心勃勃想当大老板,想拿更多股份,小巴黎岂不成了别人的。哈哈,李果也笑了,那多好,最好把我的股份都买走,未来的小巴黎才可能长治久安,企业不是个人的,它是所有人的。苏粒发现他目光闪亮灼人。他大概四十出头。眼下你已经很难在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眼里看到如此充满斗志的目光。老黄笑着说你看看我这个徒弟,心大得很。老于说心小了不行,哪还有本事将小巴黎开遍全城?李果看着苏粒,怎么样,同意加入?苏粒握住童童两只小手,它们热热的,软软的。行,我没问题。她说。老于说,老黄和李果讲过了,你特长是写写画画,三个月后可以申请竞聘调岗,到时候把公众号啦宣传啦什么的接过来。李果说,没错,老于哥说得没错,总之小巴黎会满足你的一切诉求,我们表面上是糕点企业,实际上,我胃口很大,我想做一家一流的西点文化公司,你能理解吗?苏粒轻轻点头,心想她都二十五岁了。但眼下经济不行,高瞻远瞩的企业家像幻觉一样不真实。事情就这么定下来,苏粒两天后报到,经岗前培训再正式上岗。看起来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既然来了,既然带着童童来到昆明,小巴黎已经是不错的起点。该感谢老于?不,她不想谢他。他欠她的。欠太多了。
同宿舍两个姑娘来自地州,她们已经占据较好的两个卧室,剩下的小屋紧邻卫生间,刚够摆下一张小床,没有桌子。她征求两个姑娘意见,把阳台茶几当书桌,她们没有异议。她总要写点东西,不是小说、散文、诗歌,是她擅长的文案和策划。童童暂时交给老于,上岗培训那些天她每天回大溪地,吃罢晚饭再赶回来。头两天童童大哭,老于建议苏粒留下,她决不答应,咬咬牙赶回蓝玉巷。第四天,童童不哭了,似乎和老于处熟了,也愿意和他待在一起。老于每天准备晚餐,丝毫不敢马虎。她纳闷一个糟老头子怎么能做到既带孩子又买菜做饭?他说上午就把童童交给小区里一家小饭桌临时托管——这点钱,他还付得起,下午三点再把她接回来。总之你放心,他说,我会照顾好她。我再累再苦也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他问她班上得如何?她说,还好,吃饭、睡觉、培训,两头跑。还忙得过来。正式上岗后就不好说了。老于叹口气,咧嘴笑着说你还是搬回来住,一起带她管她,吃喝拉撒都方便。做梦。苏粒冷笑。除非我死了。除非我出门被车撞死。走上正轨我会带上童童,这点你尽管放心。老于使劲张了张嘴,像死鱼一般呆立不动。十天后正式上岗,先做店面导引,活儿不累,唯一难点是对每个进店客人笑脸相迎,你必须谦卑又不卑不亢,要让人感受小巴黎的如沐春风,这比任何花言巧语管用多了。三个礼拜下来她越来越出色,自信的微笑、温柔而有分寸感的推介非常打动人,远比同宿舍两个女孩优秀得多。毕竟北方人,普通话很标准,本地客人自然而然向她靠拢,甚至视其为一种享受。她饱满的工作状态让小巴黎总店人气和销售额持续上升,为此李果带她去了后院洽谈室,首先高度评价了她的业绩,然后问她还习惯吗,有没有别的要求?她说没有,暂时没有,都挺好的。李果说我看过你简历了,大学本科,比我们这里百分之七十四的员工学历都高,所以,只要认真做下去,你前途无量。她谢了他。李果还问她女儿怎么安排的,交给老于放不放心,需不需要公司帮助。她说都挺好,已经非常感激李总所做的一切,免费午餐也很棒,这是她和同事们的共识。加盟小巴黎是她的荣幸。李果笑着,目光激动而欣慰,是吗?是,小巴黎非常好,会越来越好。那么,李果说,你理解小巴黎的目标?苏粒点头。那你认为——我认为,您的抱负您的志向对同城企业是碾压式的。放在全国,全球呢?苏粒笑了,尚需努力,但小巴黎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李果搓了搓手,我就希望你们把小巴黎当成自己的家,我们一起奋斗。好的,谢谢李总。谈话很愉快,李果自带一种令人激奋的魔力,让员工愿意跟随他上阵拼杀。重要的是他善于倾听,这在老板身上颇不多见。不过,苏粒很快体会到了同事对她的敌意,她们大多来自云南地州,文化程度不高,进入小巴黎的时间都比她早,她们开始冷落她、嫉恨她,议论她和老板之间是否有一腿——这个天津人不简单。她立即和同事们拉开距离,不过,发工资那天特地给两个姑娘买了丝袜和洗面奶,两人高兴坏了,开始叫她苏姐。她们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九岁,偶尔会让她想起十九岁的夏天。她曾经喜欢昆明,后来恨它,厌恶它。如今童童能让她忽略任何地方,无论天津或昆明。十天后苏粒转入柜台,刚开始有点手忙脚乱,好在很快适应了。每天照例去一趟大溪地,周末就把童童带回到宿舍,周日晚上交还老于。老于问她领工资了?她答,是。老于问她要一半的托管费,她爽快给了他。老于很不好意思地解释,最近手头太紧。她问他要不要把那一万块还他,他说不用,那是给童童的一点点心意。一码归一码。
那天晚上她破例喝了小半杯红酒,童童睡了,老于让她看看他最新几幅画。他们上到二楼,老于打开灯,靠墙一排旧画已经蒙尘。墙面居中挂着三幅画。射灯照上去,苏粒惊呆了——全是童童。三幅童童肖像。非常好。结实,自然,生机勃勃,细白的牙齿闪闪发光,卷曲的焦糖色软发,像伦勃朗画的天使一样美轮美奂,远非烂俗的风景画可比。她抬起手,半天说不出话。老于瞪着画布说,咋样?评价一下呗。面前的童童脸被放大,每一寸肌肤都发出淡橙色,他似乎捕捉到了她的呼吸,捕捉到了因发育迟滞的懵懂的笑容,看起来像冰水中的星光一样恬静。她觉得呼吸急促,泪水就要出来了。她背过身,见地上一堆乱糟糟的画,其中好几幅,她想,没准就是五年前的。咋样啊,好看吧?像她吗?老于的眼睛也闪闪发亮。她点了点头。你现在的画,什么情况,卖不动?是啊,他X的真卖不动,现在的人吃饭都困难,更莫说去画廊买画了,就算买也不在画廊掏钱,都在手机上下单,随随便便就能在大芬村买到很牛X的仿品,什么凡·高毕加索鲁本斯,凡是你想得到的,他们都能给你画出来而且便宜得要死,你看我从前的画三五千一幅,大芬村两三百就能到手,你说他买你的买他的?苏粒盯着墙上的童童。你一点看不出她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看不出她的身材被按了暂停键。还会长个儿吗?智力呢?如果在昆明待下去,童童怎么办?现如今啊,老于继续抱怨,现如今我半年卖出一幅一两千的小画就不错了,上个月勉强卖了一幅一千多的,我他妈高兴了一个礼拜。协会呢,协会也不管你?美协?去他X的,不收会费就不错啦,一个破理事,啥也不是,卖画全靠自己,从前香港澳门都要你画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再说昆明这种破地方,你还真的指望冒出震惊世界的F4?他们回到客厅。老于为她续杯,她说不喝了,趁童童睡着,这就走。老于使劲挠了挠脖颈,秃头亮晃晃的。不走了吧今天?他忽然说。他垂下脑袋,一只手在桌上来回翻动一把钥匙。手臂毛茸茸的,像野兽的爪子。她感到反胃,像喝了过期假酒。她痛恨自己为什么破例喝酒。为什么再次和这个老混蛋坐在同一地点喝酒。不行。她站起来,我走了。老于坐着没动,说我晓得你恨我,看在童童份上,算了,行吗?不好意思啊,我今天——苏粒拽开门扎进黑暗。他一定在屋子里呆坐像挨了一记闷棍,不过,也许,他什么感觉也不会有。他马上六十岁了。这个老混蛋。她恨他,决不会因为他眼下所做的就原谅他。但事情是她起的头,是她不计代价从天津跑来的。她主动来的,不是他让她们来的。是她跑来求他。她都看不起自己了,就算为了童童。她深知他们才刚刚开始,眼下还算顺利不意味着将来也顺风顺水,尤其和老于的关系就像深渊,触碰不了也无法凝视。她打车返回蓝玉巷,两个姑娘早就睡了,她来到阳台上眺望盘龙江——其实看不见它,被几幢高楼挡着。空气里似有江水的气息。这条没有性格奔向滇池的河流曾臭不可闻,经过水体置换后迅速变清,让滇池也变清了。此刻你听不到江水的流动声,但在白天,尤其早晨和傍晚,你能看见白鹭从江边蹿起,或从远方慢慢悠悠飞回来。一旦你走向它,走到江边,你会发现它还是值得一看的,清澈的江水和丰茂的江岸有一种童话色彩,但要以为昆明美如童话你就大错特错了,它的狞厉黑暗让人生不如死。小叶起来上卫生间,路过阳台的时候问她,苏姐你还不睡啊。她说她不困,小叶说明天周一,恐怖的周一。小叶坐到她身边,握着一包大重九,问她抽吗,她拒绝了。小叶夸她能干——全小巴黎的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哈哈,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她说她们想多了,她纯属小巴黎的后进生插班生,不得不使劲干哪。小叶问她知不知道李总怎么白手起家的?当年,揣着两万块从三平米的蛋糕店干起,一步步干到今天。你想他一个外地人,不拼怎么行?他什么地方人?两口子湖北的。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啊不对,老婆河南人。如果湖北人是九头鸟,河南人就是十八头鸟啦,哈哈哈,比湖北佬厉害得不是一星半点。拼杀十来年,干到今天这份上真是个奇迹。苏粒说怎么不见李总夫人?小叶说相夫教子嘛,偶尔来店里,也经常待国外。小叶将半支烟按灭,紧了紧外套。秋天的昆明深夜陡然凉下来。我们想不明白啊苏姐,你不待在大城市天津,干吗跑昆明这种地方跟我们卷?待不下去了。她实话实说。怎么?她沉默。小叶抱歉地笑笑,我要是你,打死不来昆明,打死赖在天津。毕竟天津卫啊。天津大吗?比北京大?挺小的,比昆明还小。她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苏粒问她什么打算,小叶说没打算,干一天算一天。苏粒说小巴黎不错,人人都有机会。小叶冷笑,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你干到中层就晓得小锅是铁打的了。我宁可坐柜收钱,自在。苏粒没吭声。小叶说她攒够钱就去一趟内蒙古大草原,看一场摇滚大会,她是“铁粉”,岂能错过痛仰和二手。苏粒对摇滚一概无感,知道小叶和她男朋友是摇滚迷,他不时跑来和小叶待一晚。苏粒和另一个姓石的姑娘睁一眼闭一眼绝不多说。前天他刚来过,昨天一早才走。他动作很轻,出门进门上厕所喝水取东西都很轻,像一条淡淡的影子。男孩穿皮夹克破洞牛仔裤,耳垂上挂着耳钉,后脖颈上文着一把剑。她不太记得他长相,似乎身边的男人都面目模糊。年轻真好,她想。还能憧憬大草原上的摇滚偶像们。小叶打一个长长的哈欠起身回屋。苏粒脑海中翻腾着白手起家的李果和他的河南老婆。有人努力就能成功,有人怎么努力都是傻缺,比如老于。这个曾经小有名气的画家正一步步走向溃败。她想起老黄,老于的发小老黄,混得比老于好太多了——他怎么是李果师傅?教了他什么?面包手艺?为什么再也没有露面?
两个月后,小巴黎总店即将展开新一轮竞聘,这意味着大部分岗位将重新分配,有兴趣有志向的将通过一场精彩的演说才能重新得到工作,自然,一部分新职位跃升半级,薪水也将提升百分之二十至四十不等。李果为此忙活了很久,员工们也都摩拳擦掌。苏粒问他自己要不要参加,李果说当然要,新人可以报名,任何人都可以报名。她说她感兴趣的还是企业宣传岗位,李果说那你就报吧。她担心刚来不久是否不太合适,李果笑了,没什么不合适,小巴黎的企业文化就是能者上庸者下,放心,出事我顶着。李果顿了顿,看着她。我知道你不甘心,你的能力明摆着,做企宣应该非常合适,你不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他笑着眨了眨眼。苏粒感到周身的血液一点点热起来。再说,李果压低嗓门,你女儿也需要你多挣点工资。好吧,谢谢。是我谢谢你们。李果笑得极其自信,他聊到韩国的面包工艺,说人家用心做品牌,能把欧洲最好的面包店比下去,他年底想来一场中韩对抗赛,主题就叫“从昆明到首尔”,如何?苏粒说好,真好。如何实施?李果说这就是新任企宣的事情了,不是我的事情。他的目光在店内环顾,像在检视还有哪些漏洞要补上。一批客人刚走,一批客人又涌进来,不假思索挑了切片面包、肉松面包、最新款奶油泡芙和坚果法棍。大热的方包也差不多售罄。你看,小巴黎牛吧,但是,如果只盯着小小的昆明就太没出息了。不待苏粒回答又补充道,面包说来说去是西点,要改变中国人饮食习惯很难,要时时逼自己出绝招,对吧?除了品质,你觉得,面包最重要的还靠什么?苏粒感到紧张,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被他冷不丁一问不知怎么回答。文化,她脱口而出,饮食文化,要找到西点和中餐特别是早餐的结合点,西点早餐的营养是中餐比不了的,可它不是快餐,它将融合一种生活方式,一种饮食文化,用高品质的全麦制品降低中国人三高风险,让年轻人向它靠拢——李果笑了,轻轻拍了拍手。哈哈,很好,竞聘的时候就这么说,就这么发挥。那天她在一种亢奋状态下连续工作九个小时,直到打烊也不觉其累。李果中午就撤了,去各店巡查,一周下来能跑遍十七家小巴黎。为这样的老板效力是幸运的,她想,相比之下天津教培就冷血得多,哪会关心员工对明天的想法,最终也迅速失去明天,不到三天就人去楼空了。小巴黎的活力和远见却让人惊讶——李果的勃勃雄心是企业家们最稀缺的。他才四十四岁。她想,正因为四十四岁才无所畏惧吧。周五的竞聘就在洽谈室,竞聘者一一站到前面发表演说。苏粒没想到热爱摇滚的小叶也参与了企宣岗位竞聘。此岗位竞争者一共四人。大家轮番上阵,小叶紧随苏粒。打分的除李果还有四名高管,她都没见过,清一色中年男性。轮到她时她有些紧张,不过,还好,发挥稳定,毕竟干教培的时候经常上讲台,气息节奏音量都控制得当。下面二十多人为她拍起手来,她给自己打了八十五分。小叶最后上场,还行,但缺少有力的论述。苏粒认为自己稳赢了,又担心资历还不足以让几位高管给自己投票。随后的张榜结果没有意外,企宣,苏粒。她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抓住了,酒醉般的兴奋一直伴随她从大溪地看完童童回到蓝玉巷才慢慢消失。一切来得太快,但命运似乎告诉她不要停下来,不能停下来,你才二十五岁。从某种意义上,她意识到,是这个城市对她小小的犒赏补偿吗?她从冰箱冷藏室里找到一瓶不知小叶还是小石的雪花啤酒,打开,站在阳台上眺望盘龙江——还是看不到它,只能感受到远方暗处的一抹黑暗。空气中夹杂淡淡的水腥味、泥巴味、茅草味。多神奇啊,她从未想过打量一条河,现在她和它的距离也许暗示了她和昆明的新的关系,神秘而宽容,像在支持她,或提醒她。小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喝下半瓶啤酒。小叶直奔冰箱,说我啤酒呢?苏粒不好意思地说,我喝啦,抱歉,明天给你补上。小叶走过来,坐在对面。她已经喝过酒了,而且喝得不少。什么都跟我抢啊苏姐。苏粒愕然。还是北方人牛X,把我们这些云南土鳖打得落花流水。苏粒还是沉默。喝一半的啤酒瓶立在她们中间。小石说了,周一早上听见老板跟你聊过了,给你支招了吧?你绝对作弊了。别说没有啊,你说了我也不信。没有,她说,他只是鼓励我竞聘。行啦,行啦,小叶笑了,她们都说你跟老板睡过了,我告诉她们不要乱说,我了解你。现在我觉得我就是个傻X,我太小瞧你了。你明明有后门可走,哈哈,还是让他走了后门?苏粒盯着啤酒瓶,心想他们探讨过的文化制高点算不算作弊?算吗?对不起啊苏姐,以后请多多关照。我还想在小巴黎多干几年。酒你慢慢喝,明天不用买新的,应该是我们买一箱放着,你想喝就喝。晚安。
此后几天,她觉得宿舍待不下去了——小叶小石都躲着她,不再跟她说一句话,面对面在客厅撞见扭头就走。她试了几次之后放弃了,店里的人也态度冷淡,和她刚来的时候处处帮着她让着她反差很大,只有企宣部三个下属对她好一些,但也仅限于工作。几天后她感到喘不上气,反思自己参加竞聘到底错了还是对了,每天把童童扔给一个老混蛋究竟意义何在?一天下午她找店长要了李果电话。他约她晚八点见。不不,八点我还在老于那里看女儿。那就九点。晚上她带童童下楼转了转就要赶回去,老于祝贺她拿下企宣职位,她问他怎么知道的,老于说哪有不透风的墙?好事,天大的好事。老于满面放光,像是他本人迎来一场大捷。工资涨三成?你牛X啊苏粒。她没说话。她不想张扬任何胜利。不过,再也没有离开天津前的穷途末路之感。这个世上除了童童没什么是重要的,有了童童好像也没什么东西真正值得害怕。请客哟,老于笑嘻嘻地说。她扭头不看他。要吃什么,你说。嘿嘿。老于笑得像个白痴,满汉全席吧。行,只要你咽得下去。她离开前吻了吻童童的小脸,她还没睡,在老于怀里乖得像只小羊羔。她已经熟悉这个老家伙的一切了。苏粒痛恨这种感觉——虚伪的家的感觉。老于。女儿。女儿。老于。凡事都在不知不觉中变质。她不要和解。不远千里来投奔他绝不是什么和解。她终将带走童童,无论哪里,无论任何地方,就她和她待在一起。李果约她在盘龙江边见面,那里建有塑胶跑道和几座小亭子。她被江边一簇簇灯火迷住了,原来被遮蔽的是如此漂亮的夜景——橘色灯光从低矮的圆形路灯上散开,江水幽暗发亮,流淌声低沉空阔。现在你看不清长长的茅草,也看不清江边是否有白鹭或别的鸟类。李果在一座亭子面前等她,建议沿江边溜达一圈。她不清楚前面是哪里,也搞不清楚方位,唯有高楼林立呈现出的种种疲态。身边有夜跑者不停掠过,脚步重得像牲口。李果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了说这些天遭到的敌视和非议,她猜想小叶的说法是一大票员工(小巴黎80%都是女员工啊)想说的。李果说你就为这点事情找我?是。这是你竞聘成功的代价,不必在乎。可是,牵扯到您,让您莫名其妙背了黑锅,会不会——李果不耐烦地挥挥手,扯淡,你就是关系户,怎么啦?你就是靠关系进来的,你就是有实力的关系户,怎么啦?这些事情,这些鸡毛蒜皮根本不必计较,你也不用找我诉苦。人际关系是你的必修课。我不能什么事情都帮你。这点承受力都没有你不可能在小巴黎站稳脚跟。苏粒感到羞愧难当。他是她老板,不是朋友。李果摇摇头,似乎意识到自己过于强硬了。你很勇敢,苏粒,你带着女儿杀回昆明就实在了不起,你行的,不要惧怕任何人,她们不是你朋友,明白吗?你应该专注于新的工作,新的挑战,别的随它去。除了你和你孩子的将来,一切都是暂时的。我也是暂时的,小巴黎也是暂时的。你要的不是这些,你该争取更长久的东西。苏粒有点蒙,意识到他的年龄、阅历、经验都远在她之上,何况她一个人拉扯童童多年,何况,她还是个病孩儿。什么是长久的东西?她问他。李果笑了笑,就是,超越物质层面的东西,就是让你鄙视这个世界的东西。我不太明白。我也不太明白。它重要吗?重要,当然重要,就像你和女儿的关系,对,这么说没错。那我明白了。你真的明白吗?是的,我明白。沉默片刻,她问他老黄怎么是他师傅,教他做面包吗?李果笑了,她发现他笑容倦怠,像老了十多岁。他让她猜猜看老黄教过他什么,她猜不出来。李果说,拳击。拳击?苏粒惊呆了,那个瘦弱的白白净净的老家伙,一个老诗人,怎么会拳击呢?对,他练过拳击,年轻时候拿过全市58公斤级亚军呢。哈哈。为什么练拳击,您还需要练拳击?锻炼身体嘛,出一身臭汗。那时候老黄大把的时间,经常跑到江边对着一只橡皮沙袋练拳,我刚好撞见,向他请教,一来二去他就成了我师傅。李果告诉她,老黄从前做茶,业余写诗,后来茶室关张,眼下闲云野鹤优哉游哉,手头不缺钱,比老于潇洒多了。她问他老黄怎么提老于的?画家呗,李果道,昆明最牛X的画家。苏粒笑了,想起墙壁正中的三幅童童肖像,还想起小房间床头那张小画,突然意识到它也是他画的,画得极好。他们站定,江水轻盈流淌,粼粼波光被缓慢的流速拉长。她闻到他淡淡的男士香水味。他仍穿白衬衫蓝西服。我挺羡慕他们的,他说,我师傅,老于。我发现男人必须过了六十才活得自在,才像个人。苏粒揣摩他话里多少真实和虚伪的成分。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还是由着性子活。她没回答。他哪里晓得画家老于的日子都过成什么鸟样了。钱才是带给人安全感的好东西。五年来无数次为童童的奶粉尿布操碎了心,她终于悟透了这个真理。他问她“从昆明到首尔”开始策划了?她说快了,他说他不是给她压力,只是提醒新任企宣尽早入手。她保证她会的。你孩子呢?她问他。他奶奶看着。男孩难带吧?还好。他妈妈呢?他看了看她。多伦多,刚去不久。她一个人跑去多伦多?对,年底回来。那你自己带儿子?儿子嘛,就要父亲带。其实,基本上还是靠保姆和奶奶,我太忙了,你看这么晚了我还在陪员工聊天。实在对不起。他粲然一笑,没事,我不会扣你工资。您怎么平衡呢?平衡什么?小巴黎和家庭。没法平衡。工作八成,家庭两成。孩子多重要啊。是啊,可是,李果定定地看着她,我们这类人,苏粒,做企业的人,肩膀上是扛着使命的,要是你干的事情人人能干就不是使命了。她沉默。他问她女儿的事情,但苏粒不想多谈。李果说他必须回去了,能给她的建议就这么多,她必须靠自己。我看好你。他说,但是远大前程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流汗也会流血,谁也帮不了你。谢谢——李果急于告辞,说还得料理儿子作业。苏粒走回蓝玉巷,小石小叶早已睡下。她想好了,明天往冰箱里补一箱啤酒,再分头送她们两束鲜花。
那天晚上老于做了红烧鲤鱼、辣子鸡,对他来说是高难度的硬菜,他做得不错,首次赢得她的表扬。童童很听话,她看出来了,她和他处得很好,她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她知道她对他的恨不会因为童童和他的关系被逆转。生活不是电视剧。利用他投靠他又如何?幸好还有人可以投靠和利用。老于开了红酒,她不便推辞,喝了半杯就带童童下楼转悠。夕阳笼罩下的大溪地很美,植物繁茂空气清甜,童童一直发出呀呀呀的喊声,她能指示她向左走向右走了,能准确找到一条条小径和岔道,说明老于带得不错,平时除了画画就是带上童童一圈圈走啊,转啊,甚至上金殿公园待一整个下午。童童让他衰朽的生命重新焕发活力,这是她没想到的。她原以为他会嫌恶她,不认她。在天津的时候她就打定主意,一旦老家伙翻脸不认人她就让他掏一笔钱,无论他卖房卖地或偷或抢,至少十万吧,她就有了底气把童童拉扯大。如果没钱,那就让他搬走,把房子让给她们母女住一年半载,等她安定下来再说。不料老于童童关系融洽,可见他骨子里还算个爷们儿。回到201室童童差不多睡着了,她在床边坐了半小时,女儿睡熟了她回到客厅。老于续满酒杯说再干一杯吧,她说她要回去了。老于挠了挠脖颈,说今天是他整六十岁生日,六十大寿啊。能不能,再干一杯。苏粒诧异地说,是吗?骗你是狗。他盯着她。最后一杯,行吗?她端起酒杯,祝他生日快乐。老于一口干了。她喝下一半后问他是否要她给他转一点钱,就当童童生活费。老于摇头说不用,最近正张罗一次画展,希望多卖几幅画。我想过了,苏粒,你应该住过来,一为童童好,二嘛,像个家的样子。苏粒放下酒杯,觉察到自己在发抖。谁的家?我们的?你做梦啊。老于无辜地看着她,表情酷似一只流浪狗刚刚见到主人就又挨了一闷棍。后来啊,苏粒,后来我就不看球了。你晓得的,昆明再也没什么值得一看的球赛。自从国家队那场比赛之后,我基本上不看球了,偶尔在电视上瞄一眼。有一次跑海埂看中超球队比赛,我心里非常难受。非常非常难受,苏粒,我要是有半句假话不得好死。我还是希望,希望,我们,你,我,童童,像个家的样子。苏粒冷笑。老于你没喝多吧?——既然你回来了,既然你从天津回来了,那么——你撒泡尿,苏粒说,你撒泡尿照照你这副六十岁的嘴脸。苏粒——老于站起来拉她,将她拽到怀里,她瞥见他毛茸茸的手臂,听见什么东西在他腰间作响。她挣脱他。但他非常用力。她闻见他的汗味、酒味、颜料味和粗重的呼吸。五年前的夜晚回来了,五年前它们掺杂了过量酒精和一场球赛的热汗和臭气。不同的是她当时醉了,现在她醒着。她给了他一巴掌转身寻找房门。老于死死抓住她。你装什么装,你都当妈了也是个大活人,我也活着呢我他妈六十了,今天整六十。你就不能行行好?他的斥责很快就变成央求,喷出酒气的嘴巴贴着她的脖颈向下滑去想撑破衬衫第二颗纽扣,她用尽力气搡开他,积蓄五年的怨恨一股脑冲出来。老于站住,大口喘气,茫然地看着她。你他X的,你他X的大老远跑来,大老远跑来——滚。她感到泪水冲出眼眶。其实没哭,她现在的感觉只有愤怒,深深的屈辱和愤怒。我带童童走。别别别,老于举手投降,喘息着,脸色通红。对不起,对不起,行了,行了,苏粒,行了。我心脏不好,没几年活头了。别吵童童睡觉。别吵着她。我求你了。她一路飞奔至小区门外,打上车仍浑身发颤。身体是诚实的,她没想到他还会带给她这么大冲击。屈辱在翻倍,仇恨也是。但是眼下,她已经无法带上女儿重新上路了。她知道不能了。
上楼,进宿舍,她送她们的花撂在她房门前,被踩得稀烂。小叶的摇滚男友来了,三人坐在阳台小桌前嘻嘻哈哈喝啤酒,冷冷看她,既不打招呼也没停止大笑。唯有小叶男友的目光略带歉意,似乎冲她点了点头。他穿一件白色背心,露出结实的和他文弱外表极不相称的胳臂和胸脯,在灯光下泛出金属光泽。她低下头,被踩碎的黄玫瑰白百合散发出呛人的湿漉漉的香气。她转身出去,不知道该去哪里。江边?快十点了。她来到那天和李果见面的小亭子前,给他拨去电话说,她想清楚了,她要辞职。
他赶到的时候她在塑胶跑道上已走了好几个来回。江水噪声很大,散碎的灯光趴在水面上。他问她又出什么问题了?她说她累了。他说谁不累呢?累肯定不是你辞职的理由。她摇摇头,不说话。他说,是女儿的问题?她仍不吭声。哪一行,哪一个人,不是累得不行呢?你看看我,全昆明十八家店,家家要我操心,还要管儿子呢。我没撂挑子你怎么敢随随便便撂挑子?她忽然向他只穿了圆领长袖T恤而不是白衬衫的胸前靠去。她的确累坏了。眼前有一个无底黑洞,她用尽气力,用上全部的爱和怜悯也填不满它。李果犹疑了几秒钟,然后抱紧她。好了,好了,他说,像安慰她也像安慰自己。几分钟后,他低头亲她,将她带离江边上了他的车,就在后排车座上,她感觉到他真切地进入到她身体中。她没把他推开,没有呵斥唾骂。似乎一直期待他这么对她,或者说,她知道他迟早会这么对她。不,她从未预料过什么。但也没什么了不起。比起童童这没什么了不起。事后他开车送她回宿舍,告诉她凡事忍让,毕竟小叶小石还是不到二十的孩子。她平静多了,扭头看着窗外。他似乎非常羞愧,很快就不作声了。三楼宿舍亮着灯,隐约可见阳台上三个年轻人举着啤酒瓶说笑干杯。她知道是幻觉。幻觉中还包括:被踩得稀烂的鲜花和她乱糟糟的房间。她下车,向楼上走去。到了三楼她听到他掉头开走的马达声,他就不怕被员工看到他送她回来?不,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他的小巴黎。对,除了小巴黎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在乎。进门后两个姑娘让她过去喝酒。小叶男友已经走了。踩碎了的花被扫进垃圾桶。小叶说她过两天就搬出去,和男朋友住一起。这样一来,宿舍就剩她和小石了。小叶说不好意思啊苏姐,我说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小石看着她,和她碰了碰酒瓶,说请苏姐多多关照。苏粒感到困惑,眼角似乎又泛出泪花。可她不会在她们面前哭的。她其实挺喜欢这两个没什么心机的姑娘。她问小叶她和男朋友怎么认识的,小叶说某一年圣诞,苏姐你记得吧,那年圣诞节在世博园办五百里摇滚音乐节,灯光舞台音响乐队都他X一流的,小叶情不自禁爆了粗口,当时我还在红河念职高一年级呢,我和小伙伴买了票跑上昆明。苏粒想起汹涌的人潮,摇滚乐派对和一场国家队足球赛没什么不同。最大区别是生命,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的出现。你总不能让它消失。那天晚上我们好几百号人跟着痛仰和二手唱哪叫啊跳啊,不过,苏姐,我最喜欢的乐队是逃跑计划,他们那首《夜空中最亮的星》你一定听过吧?她点头说听过,挺好听的。对,他们唱得很好。我身边一个傻X听完他们三首歌忽然问我说,这什么乐队啊——哈哈,他看不明白大屏幕上的英文,ESCAP PLAN,这个傻X。我告诉他是逃跑计划,他说哦哦哦,牛X,他们的歌,牛X。说完就在我身边蹦来蹦去。哈哈,这个傻X就是刘东,我现在的男朋友。小石提醒苏粒说,请注意故事的结局。小叶拍拍她的手,说你怎么这样,嫉妒是吧?苏粒笑着说她猜到了:他们开了房。是,小叶说,可他喝大了,喝大了什么都不行了,那家伙软塌塌像只漏气的破茄子,哈哈哈,就像二手玫瑰唱的,大哥你玩摇滚,玩它有啥用啊。哈哈哈。她们一边喝啤酒一边聊摇滚,聊到《乐队的夏天》第三季,她们念叨的一大堆乐队名字她从未听说。她的世界里只有周杰伦王菲张靓颖之流,摇滚乐离她太远。而且,最近四年来,她很少接触音乐。上次去KTV还得追溯到五年之前,认识画家老于之前。那时候,她像她们一样年轻,不满二十,还是不折不扣的傻孩子。
李果减少了来总店的次数,似乎刻意回避她。苏粒也说服自己忘掉老于的生日之夜。事情不太按照人的意志出牌自行往前走。她为自己感到羞耻,也感到匪夷所思。它不关乎身体,更不关乎感情。那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她用最短时间把“从昆明到首尔”的策划做好,让小叶小石和其他同事都看了,大家都说好。李果来过一次,神色如常,也没给彼此单独说话的机会。但目光从她脸上一闪而过。她的心咚咚跳,担心同事会不会瞧出端倪。她深知她畏惧的不是李果,是周围的人,是这些朝夕相处比她更年轻的姑娘们。也有年龄稍长的,有比她大许多的,她们通常更松弛宽容,似乎做任何事情都胜券在握。难道一辈子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答案是否定的,但她不知道她们的淡定是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历练出来的。比如那个三十六七的芸姐,长相普通,一直是柜员,偶尔导客,凡事微笑面对,让人心情愉快。她和芸姐没什么交集,最多聊聊天气和小吃,聊聊哪些商城就快倒闭了。但就在今天,就在李果进店的下午,她觉得芸姐捕捉到了某种气息,忽然用手肘捅了捅她,低声道,你脸红了。苏粒吓得不轻,说我没有啊,芸姐的意思是?芸姐笑而不答。不过就算她洞如观火又如何,天还会塌下来?五年前就塌下来过了。李果召集新中层开会,宣布“从昆明到首尔”的计划。最后问苏粒,方案出来了?出来了。她答。发现自己突然自信起来。很好,李果打一个榧子。非常好,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赞赏又像鼓励。洽谈室就剩他们两人的时候李果让她细说一下方案,芸姐微笑着送来咖啡,又微笑着出去。李果听完汇报,补充了几个要点,然后两手一摊,仰靠在沙发上,说他月底就飞首尔考察。我想带你一起去。他忽然说。不不,不合适,绝不合适。苏粒摇头。李果沉默片刻,说的确不太合适,未免——他没把后半截说出来。她说您应该带上更有经验的,或者,市场总监肖总。对,你说得对。短暂的沉默。他问她最近都好?都好。那就好。那我放心了。没什么让您不放心的。是吗?她看了看他,目光疏离冷淡。他让她做好中韩活动的准备,物料,人员,流程安排,工艺提升,口感品鉴等等林林总总十多项。总之,他说,等我从韩国回来就着手,具体怎么做到时候再商量。我会带着最新情报回来的。好的,没问题。他似乎沉浸在即将赴韩的兴奋之中。我要做世界级的,苏粒。不做成大品牌绝对不行,有信心吗?有。他看着她。她接住他的目光。他身上一直带有某种天然的狂热。我每天给自己鼓劲啊苏粒,每天,每个小时,每时每刻。我停不下来,也不能停下来。很多时候是小巴黎推着你往前走,不是你带着小巴黎往前走。她轻轻点头。一旦停下来,一旦你无所事事,你会发现你就要从悬崖边上掉下去了或者已经掉下去了。那种感觉,那种感觉真是——他嘴角的线条让她觉得陌生,像高铁上的胖男人。她突然感到失望,仿佛遭到背叛和遗弃。什么时候出发?这个月,30号。什么时候回来?半个多月吧。那你儿子——哦,有他奶奶呢。我们不提这个。他冷冰冰的,让她觉得受了冒犯,也受了伤害。她攥住碳素笔的指甲撬动着它,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李果说那就这样,我马上去高新店开会。她没吱声。他换了温和的口吻,说我非常看好你啊,企宣干满三年就能竞聘副总了。谢谢。他笑了笑,说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如丧考妣。高兴点嘛,小巴黎就要出征韩国啦。她挤出笑容。他伸出手,和她轻轻一握就松开了。他压低声音道,我已经告诉财务,你的工资从这个月起上调百分之三十。她没说谢谢,或者,不清楚要不要说谢谢,为什么要说谢谢,能不能不说谢谢。他走出去,肩膀耸立在阳光下。不过,身形稍稍走样了,正在向两侧发展,正在像他制作的面包一样越来越圆。
差不多十天后她才搭理老于。这十来天不再吃他的饭菜,下了班点个外卖或吃碗米线才去大溪地。到了老于家就把童童带到楼下,用托凳抱着走啊,走,沿穿金路走到世博园,走到灯光尽头。重新把童童交回老于手上已精疲力尽。老于再不敢随便说话,连正眼也不敢看她了,终于意识到自己像癞皮狗一样让人厌恶。交流少得可怜,仅限于非说不可的三言两语。她想带走童童,但她知道现在还不行。她刚走上正轨,没时间也没余力带她走。童童仍不能叫她一声妈妈,她一直鼓励她说话,像两岁孩子一样叫她,可她只会简单的音节,呀,呀,呀,呀。黑暗中,近两公里的跋涉中,这个单音节给了她无限宽慰,让她知道她在昆明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涨工资了,她会越来越好。将来去韩国,去法国,去美国。一想到这个她心里踏实而甜蜜,紧贴着女儿的小脸亲吻她,呼吸她的奶香味汗味和甜滋滋的气味。要么快快长大,要么不必长大吧。呀,呀,呀。叫妈妈,你叫我一声妈妈。呀,呀呀,呀呀。从大溪地到世博园要上一段斜坡,路上汽车飞驰,周边职业学校的半大孩子聚集在烧烤店小吃店里喧哗吵闹。她喜欢黑暗中的世博园。不必进入,远远看看它就行了。大门一侧是深红色的荷叶形雕塑,左右伸展着,形似龙虾。她在虾鳌下面坐下休息,和童童聊会天再离开。喜欢昆明吗童童?呀,呀。你喜欢,对吧?呀呀呀。那就好。昆明,除了老于,都挺好的。呀呀。我是小巴黎中层了,我领导着三个人的部门。呀,呀,呀。你会想姥姥吗?呀,呀。对,不想,不用想,她自己过得挺好,我给她转了点钱,她很高兴,问你的情况,我说很好,非常好,不必挂念。呀,呀,呀。但是,她想去哈尔滨找姥爷。呀,呀。我劝不住她。呀,呀,呀。所以我就不劝了嘛。我要多挣钱,挣无数的钱,我要带你去——佛罗里达四个字从嘴边冒出来。我要带你去佛罗里达。哈哈。童童。我要带你去佛罗里达。呀,呀,呀。对嘛,佛罗里达。佛-罗-里-达-。她在暗夜中喊起来。佛-罗-里-达!最令人高兴的是周末可以把她带在身边,蓝玉巷待烦了就打车去动物园,童童高兴极了,冲着老虎嗷嗷大叫,想抚摸它脏兮兮的皮。某个夜晚,终于在老于对面坐下来吃饭。她问他,晓不晓得佛罗里达?老于点头,使劲挠了挠脖颈。你去过?没有,那是美国。我也没去过。是啊,美国。他X的,美国。你怎么突然问这个?苏粒摇摇头。稍晚的时候老黄来了,这是苏粒回昆明以来第二次见他。他还戴黑色棒球帽,穿黑色西服,中帮皮鞋。他给童童带来毛茸茸的小熊小兔以及吃饭的小碗喝水的小杯。他们坐下来,老于的家又有了家的氛围。老于端来切好的苹果和梨,老黄兴致勃勃聊到苏粒的新职位,夸她能干,这么短时间就上去了。老于咧开嘴巴傻笑。苏粒说还得谢你啊,要不是你的推荐——老黄摆摆手,说你一个大学生来小巴黎纯属降维打击,哈哈,跟我没什么关系。又聊他的打算:移民西班牙。他十年前去过一次马德里,喜欢得不得了,他六十二了,再不走恐怕没机会了。苏粒问他喜欢马德里什么,他答,火腿,能生吃得你停也停不下来的伊比利亚火腿,太美了;还喜欢托莱多古城和塞万提斯故乡阿尔卡拉。十年前在马德里还碰上壮观的同性恋大游行。我想把房子卖了去马德里,好好安排一下我的老年单身生活。人不能一直活在遗憾仇恨之中。他话里有话。苏粒问他,去过佛罗里达吗?没有,老黄笑着摇头,抱歉啊小苏,我还没机会去美国。苏粒感觉到他想拉近她和老于的关系,不过,他一定非常清楚他们像水和油一样不可兼容。焦点转向老于,最近他运气不错,接连卖出两幅小画,赚了七千多。谈及这笔交易他激动得两眼放光。还是有人识画的,他说,还是有人喜欢我这些昆明风景的,我画得相当牛X,我他X综合了塞尚和修拉,真的,但你必须碰上识货的。老黄临走前给童童塞了一个红包,苏粒推辞不过。他们一起出门,老黄执意开车送她回蓝玉巷。路上老黄问她和老于是否有复合可能,苏粒说复什么合,从没好过哪来复合?老黄不再吭声,默默盯着前面小心开车。她摇下车窗,夜风灌进来,很冷。老黄说老于不容易,老婆死了,自己没个正经职业,社保也没有,要是两人搭个伙——绝无可能。死了也没可能。苏粒说。老黄叹口气,说,我记得木心说过一句话,世事皆可原谅。你该知道木心吧?不,你不要劝我。决不原谅。我绝对不会原谅。苏粒的泪水涌出来,老黄急忙减速靠边停下,问她没事吧?没事。苏粒深呼吸,说谢谢你,老黄。不用谢,别那么客气。老黄伸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她下意识缩回手,可他像和蔼的长者,并未掺杂色情的成分。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但凡我能做的,一定尽力。老黄说。好的,她说,谢谢。老黄笑了,李果说你相当出色,未来不可限量。走一步看一步吧。老黄的车在城市西北地带滑行,速度笨拙缓慢,让人想起盘龙江水。你怎么想起佛罗里达?想去美国?将来带着童童去美国?她没说话。嗯,我懂了,老黄说,我明白。但明白什么,他没说。她觉得他真的明白了。她说她早晚要带童童搬离大溪地,一旦攒够钱就搬。她想好好医治她,送她上幼儿园。对,年底就送,不能再拖了。公立的进不去就送私立的。不能一直撂在老于这里,不能让他以为她们离开他是不行的。她会独立的,她涨了百分之三十薪水呢。李果即将开拓韩国市场,然后东南亚,南亚,之后欧洲,最后,佛罗里达。这四个字让她感到微微晕眩。远处闪烁着大片霓虹,她问老黄去一趟佛罗里达需要多少钱,老黄大概估算了一个数字。我会攒钱的,她说,明年这时候没准就行了,我会带着童童飞过去,我要带着童童飞过去。
礼拜四,照例七点起床,洗漱,早餐,整理笔记,八点半下楼进店。企宣部在走廊尽头,和市场部紧挨着。八点四十,小巴黎同事几乎都到岗了,市场部关着门。她感到奇怪,但没放在心上。她和三名下属(两女一男,都比她年轻)讨论了“从昆明到首尔”的活动细节。十点,市场部的头儿来了,十分钟后他和另外一名同事走进企宣部,说十点半有重要会议。半小时后,小巴黎总部七名中层在洽谈室聚齐。李果没来。来的是一个年届四十的女性,穿一身黑色职业装,平跟黑皮鞋,袜子也是黑的。她进来后,市场部所有人站起来,叫她张总。苏粒有些茫然。她望向市场部负责人,后者并不看她。张总落座后宣布了一个骇人的消息:她的丈夫,四十四岁的李果前夜突发心梗,抢救无效,凌晨三点去世。昨天,她刚从多伦多赶回来。
苏粒不太清楚怎么度过这一天的。消息被确认,再确认,并以讣告形式写在纸上,张贴到小巴黎所有店面墙上、黑板上。公司开始谋划为李总举办一场高规格的吊唁活动,按理这是企宣部的工作,却由市场部配合一位副总裁落实。企宣部什么也没法做,什么也做不了。傍晚她破天荒没去大溪地,独自走到盘龙江边,破碎的光线洒在江面后更加破碎。江水缓慢流淌,声音幽暗浑浊,像咳嗽,也像哭泣。她想起那个人解开她衣扣的手,想起他迫切又紧张的呼吸,想起他身体的感觉。想起他最后伸手握了握她的手说了声再见,想起他即将野心勃勃征服韩国然后征服欧洲美洲。不,太不真实了,像虚构的,像一场阴谋。那个女人,不算好看当然也不难看,他儿子的妈,那么快就赶回昆明的妈,多像一名演员啊,被雇来演一出大戏,卖力扮演他妻子张盐,扮演小巴黎的新任董事长兼总经理。扮演一个不得不撑起他全部家当的女企业家。他现在哪里?躺在殡仪馆还是已经化作一缕青烟?她不知道,也无从打听。一切谜底会在吊唁仪式上揭晓。可是,这就是真相?是关于李果的唯一的真相?不,她不接受。她没法接受。他也许去了韩国,或者美国。去了佛罗里达。因为那里的天气无出其右。她不相信他死了。死是一件遥远的不可想象的事情。就像你不可想象宇宙。不可想象黑暗。不可想象海洋。她回到宿舍,小石也回来了,刚从冰箱里掏出啤酒就放声大哭。她上前抱住她,安慰她。除了震惊,她现在还不觉得难过。匆促随便的死亡都不像真正的死亡。他一定去了佛罗里达,她跟他聊过那个地方。一定聊过。他带走了他们之间的秘密。就像是她害死他的。小石不停叫喊,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她们在阳台上坐下来。小石不哭也不喊了,说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伤心,明明她和李总没多少交集,明明没说过几句话。可是,他才四十四岁,他X的,才四十四岁,他的小巴黎才刚刚成为全昆明最牛X的面包店啊。她意识到某种东西再也不能复原了,就像黑洞再也不能复原。为什么要复原?人的衰亡不就是携带有无法复原的东西?小石安静下来,一根接一根抽烟。夜空淡漠辽阔,没有星星也不见月亮。苏粒喝光一瓶啤酒,跟她要了一根烟。小石说她还记得她入职的时候是李总面试的她,他穿一件白衬衫,坐在桌子后面冲她微笑,她紧张的情绪立刻消失了。这个行当,这个面包店打工的行当流动性极大,但小巴黎走的人不多,不超过百分之二十吧,大家都喜欢这个亲切和蔼又野心勃勃的年轻老板。关键是,小石说,关键是什么你晓得吗,你晓得他最大优点是什么吗?苏粒说不出来。想起他的气味。拂过大腿的衬衫一角。没剃干净的胡茬。微微凸起的肚腩。他的喘息。他的紧张和脆弱。是希望,小石说,他让我们看见希望。他X的,希望,这是多么牛X的东西啊。苏粒喝不下啤酒了,也不想再碰一下香烟。她觉得已经沾染上再也清洗不掉的气息,慢慢渗入,变成她的一部分。小石开始思考她在公司的职位、工作和薪水,她希望张总的到来不会引发地震,不会带来大的变化。说白了,她说,该干吗干吗。死人再也活不过来了。她突然忧伤地看着苏粒,眼睛睁得很大,一个时代结束了,苏姐。结束了。
一周后谈话开始。第三天轮到苏粒。她敲了敲原来属于李果的办公室的门——二楼尽头第一间,白色木门,不奢华也不寒碜,铜牌上面“董事长”三个凹印字微暗发亮。她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回应道,请进。她推门进去,张总坐在李果的黑色办公桌前,头发挽起,脸色失血一般苍白。她点点头,示意苏粒坐下。你是企宣部苏粒?是。刚来?是,三个多月吧。三个多月就上位了,你行啊。竞聘上岗的。啊对,刚举行了竞聘,最新一轮竞聘。怎么样,当了企宣的头,感觉怎么样?苏粒摇摇头,小心打量着她。此人表情淡漠,目光深处闪烁着像游离又像惊惧过度的东西。是我的荣幸,苏粒道,我会尽力而为的,也在全方位熟悉这个岗位。几个人竞聘?企宣?对。四个。哦,四选一。说明你能力出众。苏粒没搭话。张的目光渐渐变得尖锐,她忽然意识到小石那句话是对的:一个时代,结束了。那么快就结束了。更让人不舒服的是她似乎洞穿了她和他的秘密。他死了,带走了秘密。她必须守住这个秘密。她问苏粒毕业院校、专业以及在天津的情况,苏粒的回答尽可能简短。她说想不到你是云南大学毕业的,而且那么漂亮。苏粒没吱声(难道不允许云大的姑娘长得漂亮一点吗,这什么逻辑?)。以你的能力和条件,在小巴黎屈才了。苏粒摇摇头。摇头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张总,不屈才,我挺喜欢小巴黎的。喜欢小巴黎什么?企业文化吧。嗯,李总向来爱才惜才,当然啦,也爱惜美女。张笑了笑。苏粒觉得她的笑容疲惫丑陋,是为笑而笑。好几天没睡一个好觉了吧?她又问近期工作安排,苏粒透露了李果的首尔计划。张的指甲在桌上敲打,两手合拢,对此没发表看法。问她,怎么跑昆明来啦?苏粒沉默。不愿说?我是为了,女儿。哦,女儿,几岁啦?四岁。中班?嗯,中班。我儿子九岁,三年级了。嗯,我们知道。您和李总的儿子三年级了。难弄啊,儿子太闹腾,哪像女儿,小棉袄小天使。苏粒用力微笑。张叹一口气,为了女儿,如果为了女儿,你应该留天津,怎么跑云南了?苏粒沉默。好吧,你不想谈这个。那你还想谈什么?小巴黎的未来?李总走了,我能不能给小巴黎未来?苏粒看着她,张总,李总到底——讣告上不是写了吗?张盐看起来很老,远比四十上下的年纪老得多。不是写得清清楚楚?脑溢血抢救无效。我赶到昆明的时候,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又一声长叹,像耗光了全身力气。这就是命。人各有命。你信命吧?苏粒没回答。我早跟他说过不要这么拼,不用这么拼,他听不进去,他享受这么拼。好像他必须这样,不这样就不是他了。沉默。他就这么——是,就这么没了。没有一句话?没有。张抬头看着她。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你走吧,没什么要聊的了。谢谢你。苏粒回到企宣部,然后走进院子,去洽谈室倒了一杯咖啡。几分钟后芸姐进来,问她和张总聊过了?聊过了。她答。芸姐说她好像不是每个人都谈话。她问她为什么找自己谈?芸姐没吭声。您怎么看这次变动?苏粒说。芸姐的微笑明显比平时沉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李总太可惜了,但人死不能复生。这就是现实。现实就是,小巴黎由张总掌舵了,我们只能接受。是啊。你非常难过。你不难过?难过,但是有用吗?芸姐宽容地看了看她,接一杯热水出去了。苏粒低下头,小口小口啜着咖啡。小叶进来,说苏姐还好?还好。轮到我了。什么?跟张总谈话。不,是她找我谈话。叶子接了半杯凉水一气喝下,出去之前冲她笑了笑。苏粒发现小叶笑容甜美,甚至妩媚,和小巴黎的悲伤气氛颇不搭调。可你总不能让所有人都挣扎在悲伤之中。小巴黎已经浸染了太多泪水。下午,人事部主任找到苏粒,直白地告诉她,公司将单方面解约。张总认为你不适合小巴黎。苏粒没反应过来。张总的意思是?抱歉,就是让你走人。人事部主任还算客气。理由是?她感觉呼吸停滞了,心跳快得不能再快。她就说了这么多,就是觉得,不太合适。她还夸我呢。她还——苏粒道。主任无奈地摇摇头。谁接手?小叶。什么时候——尽快。最多,一个星期。苏粒回到院子里,上楼来到阳台桌前,看了看外面——缓慢流淌的盘龙江仍被高楼遮挡,空气里有淡淡水汽。没有白鹭,没有一只鸟。她动手收拾东西,希望以最快速度离开。人事说了,会给补偿。不重要了。一个刚工作三个多月的新人能拿多少补偿?她收拾好箱子,剩下的装不下统统撂下,给小石写了字条,说这些零碎你留着吧。又把字条撕碎扔掉。她拖着箱子走出院子,走出小巴黎。不少同事看见,冲她微笑,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下午阳光灼烈,她打车直奔大溪地。老于对她的到来非常吃惊,问她出什么事了,她简单说了经过,老于在客厅里呆坐着半天没吭声。她问他童童呢,老于说托管呢。快,带我接她回来。她刚站起来就使劲摇头,不,我睡一下,行吗?就在沙发上,睡一下。我累了。她不由分说躺在沙发上,老于讶异地看着她,然后悄悄离开,也许去了厨房,也许回到楼上画室,总之,她在朦胧的梦境深处听到细微的走动声磕碰声菜刀切在砧板上的咚咚声,感觉到他为她披了一条薄毯,她已经无力拒绝,想一直睡下去。天擦黑的时候醒了,一眼看见童童坐在老于怀中看着她,似乎坐了大半天专等她醒过来。童童,她轻声呼唤,女儿笑了,呀,呀,呀。她想抱她,又瘫软乏力。睡吧,你继续睡吧。老于说。几点了?外面一片昏暗。六点四十。我睡了多久?老于抬腕看了看表,没事,你接着睡。她看着女儿,童童,童童。呀,呀,呀。她冲她挥舞小手。饭菜都好了,你不用急,再歇一下。老于带上童童下楼遛弯。她又躺了半小时才慢慢起身,不明白为什么那么累,那么疲倦,似乎缺觉太久,事实上每天在蓝玉巷睡得都不错。她上卫生间小便,回到桌前慢慢喝一杯水,进厨房发现灶台上铺满好吃的。她饿了,食欲汹涌而来。抄起碗筷大吃特吃。醋溜鱼,宫保鸡丁,辣椒肉片,蘑菇汤,老于手艺越来越好了,似乎每天花大把时间钻研吃的,他除了画画还能做饭做菜,酷似一位模范丈夫和父亲。六十岁的老父亲。她意识到老于年纪比她远在哈尔滨的亲爹还大六七岁。老于童童回来了。哟,吃上啦。她没工夫回答,埋头喝汤。童童发出呀呀呀的叫声,她知道女儿在呼唤她,但她没动弹,一面喝汤一面向她伸手。呀,呀,呀。好了好了,马上。她擦擦嘴,把女儿抱到胸前。老于说李果太可惜,才四十四岁,他X的,拳击白练了。苏粒说,拳击和心梗有什么关系?对,没关系。但是,他很久不练了吧。你幸灾乐祸?怎么会,就凭他是老黄徒弟,是你老板,我也绝对不会——他老婆,那个河南人,那个张总——她忽然不明白自己要表达什么。要不,让老黄帮你说说?苏粒摇头。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李果人都没了。长长的沉默。只有童童在沙发上爬上爬下呀呀叫唤。她必须不离左右。老于给自己添一碗汤,尝一口就放下了。问她什么打算?她摇头。他发现她的箱子还撂在门边。他盯着它看了很久,像在估摸它的分量。之后他收拾碗筷,倒掉,洗净,收进碗橱。埋头做家务的老于阴郁沉重,像一块浑浊的冰。她想带女儿下楼走走又无力动弹。但总不能就这么傻坐着。坐在仇人的沙发上。她居然在他沙发上睡了那么久。像个婊子一样睡了那么久。我想一个人出去遛弯,你看好童童。她说。行,行,早去早回。她出门,经穿金路上世博路,一直走到世博园门口,此处灯光密集,水泥地面惨白透亮,晚风吹过来,大门就要关了,两名保安坐在椅子上打哈欠。她在古怪硕大的虾鳌下面待了很久,脑子渐渐清醒,给老黄发去微信:有事,您方便吗?老黄的回信很久才过来:抱歉啊小苏,我在马德里,李果的事情听说了,太突然!太可惜。我离开小巴黎了。哦,什么打算?她放下手机,没再回他。他也没再发来。她返回大溪地,老于开了一瓶红酒,告诉她童童睡了。她一口气喝掉一整杯,老于又给她满上。不要担心,总有办法,老于说。我不担心。她说。天无绝人之路。他说。她什么也没说。老于一口饮尽。他们不再说话。老于打开电视的举动遭到她厉声谴责,不怕吵了童童啊!老于赶紧关了。他们坐着,很快干掉一瓶红酒。老于又开一瓶。她有些茫然,似在思考今晚睡哪里,找个酒店还是老于沙发,又或者楼上,女儿那张窄小的床,那张压在心底六年的小床。木板的嘎吱声,棺材一样黑的房间。墙头的小画画得好。她隐约听到盘龙江平缓的流动声,安静,持久,傻里傻气没心没肺。我想带童童去佛罗里达,她说,我们去佛罗里达。老于没吭声。佛罗里达有多远?她说。老于张了张嘴,这个丑陋的浑身臭气的老男人,只是张了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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