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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涛:往返于山居和心灵的行者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江玉婷  2024年04月09日17:42

2022年寻常的一天,薛涛开车从沈阳回营口,没注意工作群的新消息。过了一会,同事打来电话,问他想不想报名去驻村。几乎没有停顿,薛涛立即说:“我报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同事审慎地说:“先和家里商量一下?”薛涛笑着说:“不用,我能做主。”得到确认后,他的资料当天报了上去。

几周后,驻村地点确定了——白旗镇莫家村。这意味着,辽宁文学馆馆长薛涛的驻村生活开始了。

一、安顿

到了白旗镇,薛涛先在汇鑫旅社落脚,一周后租了间瓦房。瓦房两间一户,中间隔道矮墙,他的邻居姓于,是镇里的英语教师,经常把“I am sorry”挂在嘴边。

南山下,炊烟照常升起。薛涛在小院里劈柴、生火,在铁锅里炖菜、煮粥。烧完炕的炭火,能烤地瓜、土豆。烹饪技术无以为继,他的办法是——吃饭时翻开汪曾祺的《家常酒菜》,书中详尽介绍了萝卜、韭菜花、手把肉的做法和滋味。不过,他通常只是读读就罢了,并不会照着烹调。

白旗镇政府在南山下。莫家村户籍人口有1700多人,超半数外出务工、求学。老人和空屋都在日渐坍缩。无人问津的小路上,薛涛顺着莫会计手指的方向,发现了树木掩映下的废弃小屋。两人在窗框上钉牢红黄两色的铁皮警示牌:“危险房屋 请勿靠近”。

那天,他们找到了许多藏匿山中的旧屋,钉了许多块警示牌。

在这里,大地安排好一切。映山红开了,白旗人开始种地。待到威仙灵发芽,薛涛拿起三齿耙赴约。这种草药的绿芽长在根须顶端,一根绿芽一毛钱,当地人叫它“辣椒秧”。十几名村民一起开挖,第一天卖了三万六千元。

夏季某日,薛涛依照蚕农的作息在凌晨三点半醒来。他们要去小岔沟,剪下附着蚕的柞树叶,再把成筐的树叶扛到另一处山坡。那里柞树更茂盛,树叶足够蚕啃食。

秋收,也叫“抢秋”,山民的对手主要是野猪。野猪啃过的玉米穗比蜕牙小孩啃得还整齐。它们拱过的玉米地,只留未熟的瞎苞米。兽医莫明贵大为不解,他始终没弄清楚野猪如何能隔着几层叶子,精准辨别作物的熟度。

晚秋,薛涛戴白线手套推独轮车,跟村民到小房身附近捡玉米。山脚下,一只凤头百灵从稠李树上飞下,落在田垄中间,那里笼盖着收割机碾碎的玉米叶。

秋风吹过,枯叶与那只褐色小鸟齐飞。

寒冬将至,薛涛上山拾柴。劈柴时,他想起梭罗写在《瓦尔登湖》里的观点,大意是:“树桩给我两次温暖,一次是劈它,一次是燃烧它。”这再正确不过了。薛涛深有体会,劈柴要舍得花力气,只消劈几下,浑身就热起来。

冬夜,他平躺在火炕,感到身体快要烫熟。然而,被子外的空气是冷的,脸冻得几愈僵硬。他不得不像烙肉饼一样隔会儿把自己翻个面。这时候,他恨不能把自己扔热锅里煮煮——好歹全身是同一个热度。后来,薛涛买了电暖气,情况得以缓解。

驻村几个月后,丹东市出现新冠肺炎疫情,莫家村组织全员核酸检测。检测点设在山下的露天广场,有的老人住山上,行动不便,下山困难。薛涛和同事为他们提供上门检测。

“如果能帮助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多跑几趟有什么关系呢?”薛涛坚持上门采样。上门检测时,薛涛发现:他的车底盘够高,足以应对崎岖不平的山路。

经过香草沟口时,薛涛停下车,透过望远镜观看了鹰袭击小雀未果的全过程。后来翻阅《中国鸟类野外手册》,他断定这是一只日本松雀鹰。

二、时间

疫情期间,村里的果蔬店偶尔开放,不过储备的白菜卖完后便再无存货。

于老师站在矮墙边,目光灼灼地说:“走,上山。咱们守着一座山,还能吃不着菜?”薛涛马上通过了这条来自邻居的刨野菜邀请。次日,两人一早上山,收获了许多大耳毛菜。

下午回家,薛涛用开水烫一下大耳毛菜,凉拌很好吃。后来,他又用大耳毛菜煮方便面,同样十分美味。这种野菜也叫东风菜,它会趁着东风生长。

又一天,于老师提议一起去摘刺嫩芽。到了地方,没发现刺嫩芽,于老师面露难色,隔几分钟便说一句“I am sorry”。虽然没有找到刺嫩芽,但在一簇光秃秃的灌木下面找到了大片蕨菜。

薛涛提议将这里命名为“蕨菜岭”,于老师投了赞成票,提议全票通过。这应了白旗人常说的老话——种豆得瓜,不算白忙。

返程时,途经一株开得茂盛的桃树。两人驻足,品鉴了许久。在桃树附近,于老师还意外发现了沙参,它肥大的根茎深藏于石块中。薛涛的三齿耙派上用场,挖到了21枚沙参。

快到家时,于老师问薛涛记不记得挖沙参的地方。他沉思片刻,答道:“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于老师哈哈大笑,《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是一首家喻户晓的歌曲。

分别前,两人相约来年再去挖沙参。

薛涛勤勤恳恳吃沙参,吃得颇具创造性——沙参炖肉、沙参煮面……连吃6天后,于老师为薛涛提供了新思路——把沙参拍扁后,用平底锅干煎。他尝试后发现,这种做法果然极佳。薛涛快乐地飞起来,冲出去告诉于老师他的试吃体验。

连着半个月,两人每天上山挖野菜、采草药。有时,会遇到淫羊藿,当地人叫“三枝九叶”。那年这种草药的收购价是18元一斤,最高时涨到25元。于老师曾大量收获过淫羊藿。

这段快乐时光,应是发生在春天。薛涛的判断依据如下:他自小怕热,天一热,什么也不想干,让他捡钱都不去。而春天,天不热,他对出门满怀期待。

蕨菜晾在墙头,慢慢晾干水分,小院弥漫着草木的清香。薛涛给这个小院起名“南山居”,入院铁门的栓管上,时常落了一只蜻蜓。小狗球球在院子里专心扑蝶。

山居生活中,薛涛着迷于鸟鸣。林间漫步,他被一声鸟鸣吸引,忽然停下脚步,抬头长时间看向远处的树梢。路过的山民问道:“薛书记,你落枕了吗?”

四月,薛涛需要经常出差,参加阅读推广活动。回到白旗镇时,山谷里百花盛放。他错过了开花的过程,这无疑错过了一件重要的事。

在这里,时间不是一个抽象的数字,而是一个具体的形状。傍晚,小院的灯下藏着一只蜘蛛。它要织网,可是吐了一根长长的丝后,便一动不动。

它在等风。

适宜的微风,会把丝线吹到灯柱上。固定好一根丝线后,蜘蛛搭建框架,在中心呈环形织网。薛涛忙着干农活,进出时偶尔瞥上一眼。

已经成形的蛛网上,捕获了不少蚊虫。蜘蛛尚未享用盛宴,仍在一丝不苟地织网。在这不经意的几眼中,薛涛看见了时间流逝的痕迹。

他抬起手看了看表,一共过去两个半小时。

三、基地

驻村工作之前,薛涛就计划在乡下建一个阅读基地。多方了解后,他把目光投向白旗镇九年一贯制学校。他和校长姜国见过几回,校长爱好书法,有教育情怀,俩人合辙。

薛涛开始联系出版机构,人民文学出版社、接力出版社、新蕾出版社、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辽宁教育出版社、《文学少年》杂志社、《小溪流》杂志社等十余家机构响应,首批筹集了4000余册图书,实洋达20万元。

在乡村学校,图书珍贵,校方担心丢失,习惯把图书锁进图书室统一管理。

薛涛去过许多乡村学校做讲座,明白学校的考量。他和姜校长商量,在教学楼的每一层设置开放书架,借阅无需登记,丢了也别追责,他会定期回访,补充新书。姜校长同意了。

学校离薛涛的住处很近,相隔几百米。图书在校园铺开后,薛涛自己偷偷去过一次。

那时是冬天,学生坐在走廊地面,三个或两个连成串,有的背靠背,有的靠着墙,自顾自地看书。书架前,有学生推搡,嘟囔着:“我要这个,你不许抢。”

看到这一幕,薛涛感动得几乎落泪。

学校宿舍楼的大厅也添置了书架、桌椅和展板。隔了一阵,薛涛又去了一趟。他确认了一件事——学生读书不是一时新鲜,而在逐渐成为习惯。

后来,姜校长给薛涛发了一段课间阅读的视频。校长说:“薛书记,你干了一件好事。把书摆在走廊是对的,放在图书室里孩子不一定看。”

有天放学,薛涛在校门外的小桥边遇见几个男孩。他问:“听说你们学校来书了,你们喜欢吗?”“喜欢,喜欢,一下课就去看。”他们叽叽喳喳地回答,说起自己最近读的书。

“你们平时都在哪儿看书?”薛涛问。有的说教室,有的说宿舍,还有一个男孩说拿家去了。“你准备归还不?”薛涛接着问。男孩迟疑了一下,没吭声。

薛涛笑了笑,没继续问。他不会鼓励学生偷书,但是发现了也不去追究。他相信,一个儿时偷书的孩子长大后大概率不会成为小偷。

后来,薛涛联合学校组织“爱读书好少年”征文活动。他的想法更包容一些——如果学生写不出阅读感悟,抄点好词好句也可以。总之,尽可能鼓励更多孩子爱上阅读。最终,近百名学生参与,31位学生被评为“小读书爱好者”,12位学生被评为“爱读书好少年”。

评选结果出炉后,薛涛去学校做讲座,为学生颁奖。他买了几十册书,还有十几盏儿童阅读灯做奖品。讲座现场,学生很活跃,经常提问题,和薛涛互动时眼里有光。

讲座结束后,镇上有位干部感触很深,她发现了文学的魅力,也第一次发现乡村的学生对阅读这么有热情。

在村部,刚刚赶来上班的同事告诉薛涛,他家门口来了几个小孩,想请他签名。薛涛猜测,应该是办完活动后有学生记住他了。他住在学校侧身,常在附近出现,学生结伴打听着找来了。

还有一次,他骑自行车上街买菜,路上迎面碰见一个小孩,小孩愣了一下。他骑车经过,身后传来一声细微的“薛叔叔”。这大约是个内向的男孩。

薛涛没想过让学生记住他。这证明孩子们的确喜欢那些书,对他属于爱屋及乌。

四、平衡

6月,南山下多名居民目睹一条乌梢蛇卧在墙头晒鳞。蛇是变温动物,雨天阴冷,体温下降,它需要晒个太阳。体温升高后,它游走了。

蛇喜欢栖息在仓房和草垛。于老师指着南山居里的蓝仓房,对薛涛说:“那里至少住着一条大乌梢蛇。”几年前,他和蛇打了个照面,好在人和蛇各走各的路,相安无事。

这个故事无法安抚薛涛。在主人忧虑的眼神中,球球照常钻进仓房玩,狗和蛇互不打扰。

有时,平衡会被打破。有村民在柞树下仰头捉蚕,一条小豆粒蛇突然出现,钻进他的嘴里咬住舌头。他就这样死了。

还有人自称“捕蛇能手”,当众表演徒手抓蛇,结果被铁树皮蛇咬住胳膊。所幸送医及时,捡回性命。第二年,他没有命丧毒蛇之口,而是死于一场车祸。

生与死也在构成平衡。

薛涛见过老周头的白狗,它嘴里叼着一枝松蒿,摇摇晃晃地跑着,一头撞在墙上。它十几岁了,换算成人类的年龄,已步入晚年。

于老师见过白狗年轻时的样子。那时,老周头也不叫老周头,他骑电动三轮车出门,白狗听见马达一响,立马扑过来,“腾”地一声跳上车。它要跟着主人一起进山。

后来,白狗老了,跳不动了。老周头连扛带拽,费好大劲才能把它抬上车。

老狗在夏末去世,它死后,松蒿开的花也谢了。

老周头的伤心有目共睹。后来,球球生了一窝狗崽儿,薛涛想让老周头领养一只,好歹能排遣孤独。球球生的4只小狗花色各异,唯独没有白色。老周头叹口气,摇摇头走了——它们都不是老白狗的后代。

一周后,老周头找了过来,还是领走一只小狗。他知道,这不是他的小白,但时间会让它成为他的小白。

如何面对死亡,是一个永恒的课题。

清明节,薛涛在老虎沟路口值班,认真履行森林防火任务。一位老太太去对面的山坡祭奠老伴儿,她很有精气神,愉快地走着,像是去找老伴儿聊天。

过一会,来了一位年轻女子。她离婚后改嫁,新婚丈夫去世,埋葬在西边的于家岭。女子新寡,拿着祭奠用的水果,背影瘦削。

薛涛无法看清祭奠者的面容。唯一清楚的是,行人惊飞了枯树上的乌鸦。乌鸦很快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大自然中的平衡,时刻上演。薛涛会在窗台放一些面包渣和饼干,垂涎已久的山雀不敢啄食,它惧怕野猫。他思忖,“鸟为食亡”的真实性有待商榷。

夜晚,薛涛和同学在小院吃烤肉。火苗舔着锅底,篦子上逼出的血水迅速干涸,肉片分泌出油脂滋滋作响,炙烤后的嫩肉迸溅出迷人的焦香。

此时,窗棂上,一只大刀螳螂钳住一只枯叶蛾。僵持十几分钟后,螳螂咬断了蛾的脖子。螳螂的胜利,也是平衡的一环。

在南山居,薛涛时常听见啄木鸟的叫声。他曾担心,啄木鸟那么用力地啄树干会不会头晕。查完资料后,他发现担心是多余的。

就像山民常说的,“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山林的安排十分周密,啄木鸟不会头晕,世界不会乱套,平衡还在继续。

薛涛的院子里长了卷柏,也叫“还魂草”,一墙之隔的院子里长了白屈菜,也叫“断肠草”。这边索了命,那里便还魂,这种安排不可谓不妥善。

世上许多事也是如此。就如缺了冬天的,春天总会补回来。坐在院子里,薛涛看看白屈菜,再看看卷柏,心里只有平静。

五、等待

驻村时,薛涛保持写日记的习惯,两年记了20多万字。在此基础上,他创作了《我不是博物学家》和一些短篇童话。

《我不是博物学家》里,他介绍了白旗镇的118种鸟兽草木。辨别物种的过程中,薛涛也在确认人与物的关系。

譬如,大杜鹃在林间鸣叫。老周头望着田野说:“布谷鸟飞回来了,又一年了,该种地了。”冬去春来,新的轮回开始了。

薛涛想起了童年。他出生在辽北乡下,家中兄弟三人,他是老大。童年时代,薛涛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带孩子,保证弟弟开心,再不济也得不哭不闹。

每当弟弟哭得昏天黑地,大杜鹃经常出手相助。薛涛哄骗道:“你看,鸟都劝你不哭不哭,你还哭啥呢?”弟弟听了,破涕为笑。

由是,薛涛自小对大杜鹃抱有一种感激之情。村里人都叫它“布谷鸟”,他给大杜鹃起了另一个名字——“不哭鸟”。

薛涛打小想养一只狗,但怎么也养不活。小狗崽抱回家里,三个孩子围上去,一个人还没抱够,另一个就抢走。哥儿仨给小狗搭的窝半夜塌了,把狗砸着了。没过多久,小狗死了。

薛涛找到一个僻静、风景好的地方,把小狗埋了下去。哥儿仨很伤心,又抱回来一只小狗。这只也没活长。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父亲捡回来一只流浪狗,它顺利长大了。

然而,过了一年多,小狗被疯狗咬了,得了狂犬病。为了防止狂犬病扩散,它必须被处决。家里没人下得去手。四姑父来了,在井边设圈套用绳子把狗勒死了。

那几天,全家愁云惨淡。薛涛没放弃,他相中了四姑家的狗,经常拿着零食偷偷去四姑家。狗跟薛涛亲,跟他回家玩,但从不过夜,拦都拦不住。它知道自己家不在这儿。

驻村两个月后,妇女主任雪芬送给薛涛一只小狗,小狗叫球球。薛涛驻村生活中的重要角色出现了。球球满足了他童年时代对小狗的所有期待和幻想。薛涛一站起来,球球就跟他走,不用招唤。

他去镇上买东西,球球跟着。路上要穿过一条宽马路,球球怕车,它就在路边趴着等他。薛涛回来,球球隔着马路站起来,陪他回去。

如果薛涛要出差几天,球球会去雪芬家和于老师家讨口吃的。等他回来了,球球立马跟他走,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它记得薛涛,记得它的家是南山居。

《我不是博物学家》出版后,薛涛构思了几本新书:一本可能是《于老师》——这一书名已征得于老师本人同意;另外还有一本散文集,主角是球球。他还计划写长篇,没有透露具体内容。

“所以我说(很多事)没有结果,要等,一定要等。很多作品正在走过来,也要等。”这是薛涛在漫长岁月里得到的感悟。他笔下的小说大多是开放式结局,这与他对生活的理解有关。

六、藏书

自小,薛涛家的藏书要比村上的小伙伴多些。但即便是多,也多不了多少。

他的母亲是村小的语文教师,姥爷也是语文教师,后来当过兵的二舅,退伍后也当了教师。再后来,小舅也成为教师。家人都为他的藏书做过贡献,尤其是姥爷和小舅。

他在仓房里翻出来两本大部头:《鲁迅全集》第二卷和《西湖民间故事》。《鲁迅全集》全是字儿,他觉得这本书很重要,虽然看不懂,闲时会拿出来翻一翻。

《鲁迅全集》上有作者的照片。妈妈告诉他:“鲁迅是作家,作家了不起。”语文老师天然崇敬作家,主要是因为上课离不了作家们写的“课文”。这是薛涛第一次知道作家这个职业。

这仿佛是一种隐喻:后来,薛涛的小说《黄纱巾》入选苏教版初中语文教材,《黄纱巾》是第二单元最后一篇课文,第一篇课文是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西湖民间故事》有彩色插画,故事也好看。薛涛独自把它从头到尾读了几遍,印象最深的是苏东坡的美食轶事。在数不清的夜晚,他垂涎西湖醋鱼的滋味。

那时,他还不知道,多年后自己会去杭州,在老字号楼外楼上点了这道菜。然而,只消一口,儿时的痴想便幻灭——鱼肉几乎是生的,只是一碗热汁浇在剖开的鱼身上而已。

童年时代,《西湖民间故事》散发着无尽光华。小伙伴小武想借这本书,俩人约好下午去学校后面的小树林一起看。

那天,小武失约了。

小武一向不爱上学,不大写作业,老师无可奈何只好让家长管教。他的父亲脾气暴躁,打了小武一巴掌。小武也打了父亲一巴掌。小武很后悔,逃出家门,在小树林里上吊了。

薛涛等不到小武了。他无数次地想,假如小武早点读到《西湖民间故事》,他的脾气会不会好些?即便还是那样暴躁,小武是否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不至于寻死?

几年后,薛涛梦见宇宙在眼前运转。他梦见了死后的小武,两人在星辰中无所适从。醒来后,薛涛爬上屋顶,躺在平台上。夏夜微凉,星河浩瀚,人那样渺小。

上小学时,薛涛读到《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的片段。他想像主角一样有只小鹅,一次次央求奶奶。奶奶送给他一只小鹅,这只小鹅有些跛脚,走起来一瘸一拐。

薛涛煞有介事地给小鹅上“飞行训练课”——在半空中把小鹅抛出。有一天,它挣扎着飞回半空,扑闪着飞走了。周围的村民很吃惊——小鹅非但没有“中道崩殂”,反倒学会了新技能。

此后,薛涛爱上了飞鸟。《砂粒与星尘》里,薛涛写了一只叫公爵的公鹅,它梦见自己前世是大雁,于是每日训练飞行。公爵如骑士般保卫羊圈,果真击退了狼群。

薛涛爱看小人书,他想用《土炮大队》交换小舅的《西游记》第三册。小舅讨价还价:“我并不特别喜欢《土炮大队》,如果你特别喜欢《西游记》第三册,那得再加一本《独立大队》。”小舅年长薛涛6岁,又是长辈,薛涛只能照做。

有时,他也能扳回一局。比如,小舅和小伙伴在别人家豆子地里打滚。薛涛制止未果,撂下狠话:“你等着,小舅。”他扭头回家,找姥姥主持局面。如果小舅想免去皮肉之苦,就得送薛涛一本小人书——借已经不行了,行情变了。

两人为了小人书缠斗了几年。有一年暑假,小舅毫无迹象地出现在薛涛家门口。他用自行车驮来一箱小人书,淡淡地说:“这些归你了。”

薛涛没有预想中快乐。他惆怅地想:“这就都归我了?为什么不是靠自己斗争来的?”

七、爱好

薛涛和弟弟可以说是奶奶带大的。他的父亲年幼失怙,奶奶顶门立户。他的家乡昌图与内蒙古科尔沁左翼后旗交界,这里有信奉萨满的风俗。当地人供奉黄仙,奶奶也不例外。

早年,家中连遭意外——院子里的木杆突然倒下,牢固的粮囤突然倒塌,险些砸伤奶奶。她发怒了,指着供奉黄仙的神龛说:“你根本不保佑我们家,我还供你干啥?”

说罢,奶奶抄起石头把神龛砸烂。那之后,家里一天比一天顺当:大伯当兵,三伯、四伯考上大学,子女的着落都不错。父亲成家后,奶奶和薛涛一家生活。

儿时,薛涛问奶奶:“砸神龛的事情是真的吗?”奶奶答:“有这事。”他敬佩不已。奶奶的想法有些《国际歌》的意味——想过上好日子,全得靠自己,黄仙也靠不住。

薛涛喜欢画画,自制墨汁和宣纸。墨汁的制作方式有两种:一是蜡烛熏黑碗底后,刮下黑色粉末兑水;二是过滤碾碎后的锅底灰。牛皮纸上刷一层白灰水,晾干后就是宣纸。

印章也好办——融化的蜡烛油滴进火柴盒,凝固后脱模刻字。读了郑板桥的《竹石》,薛涛痴迷于画竹子。东北不长竹子,他拆了奶奶的扫笤,把竹子枝儿靠墙根摆了一趟儿。

长期临摹后,薛涛画竹子的功力见长。奶奶不置可否,她只说:“等我扫地了,得扎起来。”潜台词是,她不用的时候,薛涛可相机行事。

看着孙子整日在院子里鼓捣,奶奶劝他去附近的银河水库走走。她悠悠地说:“你们小孩得知道这世界有多大,在院前院后蹦跶没啥出息。”

第二天一早,薛涛带着两个弟弟出发。他们准备了干粮和水,每人带一根木棒防身。从太阳屯出发,三人拜访了月亮村、日月村、五星村,躲过恶狗的拦截,成功抵达银河水库。

三人气喘吁吁地坐在岸边,看着水面平静下来。他们一声不吭地坐着,直到头顶的星河流淌,倒映在水面,薛涛忽然明白了水库名字的由来。他的心口淌出暖流,莫名感动。

薛涛爱上了溜达,平时背瓶水,拿根小棍儿,白天出发,晚上到家。七岁时,他独自走了二十里路去姥姥家,还闹出一场“乌龙”。

那天,父母急坏了,拿杆子翻遍了附近的池塘和水库。“你们今天在一起玩了吗?”父母问遍了不常和薛涛一起玩的小朋友——常玩的早问过了。

到了傍晚,母亲忽然想起来,早上她随口问了句:“姥姥家的樱桃熟了,你敢不敢去?”

薛涛说:“敢。”他认为,自己已经报备了行程。

在姥姥家的大炕上,薛涛和小舅睡熟了。他听见父亲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睁眼,又听见父亲拍拍他说:“没事,接着睡。”父亲转身走了,他要回去报信。

高中毕业后,薛涛曾经骑几天自行车,去几百里地外的同学家干农活。同学家和自家的地一样,他愿意去同学家劳作,因为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干活有诗意。

工作后,薛涛喜欢旅游,隔段时间便约“驴友”四处走走。他将其归结于天性,“我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喜欢去新鲜的地方看看,看看那里边都有什么新鲜东西。”

据薛涛回忆,他的父亲曾经做过电影放映员,常年在十里八村演电影,年轻时去过很多地方,比如青岛和杭州。父亲也是一个爱好溜达的人,因此十分理解儿子的爱好,也很支持。

八、写作

高中时,学校举行演讲比赛,每班推选一名学生参加。截止日期临近,没人报名,班里学生一讨论,推荐薛涛参加——他看书多,应该能讲。老师同意了。

接到任务,薛涛抓紧写演讲稿。有同学买了水果罐头,给他补充体力。很快,薛涛交了讲稿。他打定主意,正式比赛那天不照稿子念。

薛涛最后一个上场。上台后,他讲了两三分钟,把演讲稿揣兜里,开始即兴发挥。

“请问校长,下课后我们为什么不能蹦跳?要知道,在人类进化过程中,黑猩猩因为够得到高处的水果才活了下来。”

“为什么不能在课间大笑?笑是一种高级的情感表达,有助于建立人际关系和社会联系。”

……

台下,学生沸腾了,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薛涛希望争取更多的自由,但改变并未发生。学校打算处分薛涛,教师纷纷求情。最后,处分没有下发,他按要求交了一份检讨书。学校领导谅解了一个少年的偏激和鲁莽。

那时,薛涛爱写杂文,愤世嫉俗,像个斗士。他还写过一首十几行的短诗,同桌读完说:“这个适合投杂文报,我爸总订。”次日,同桌拿来报纸,薛涛按报社地址寄出稿件。诗被选用,稿酬6元。

后来,薛涛经常给杂文报投稿,但都没被录用。编辑韩玉每次都会回信。他告诉薛涛,十几岁的年纪对世界的理解太浅薄,不适合写杂文。

演讲比赛后,教师找薛涛谈话时也说了类似的话。两件事摞在一起,他确信自己这时不适合写杂文。尖锐不起作用后,他收起了尖锐。

1990年,薛涛考上铁岭最高学府——铁岭师专。次年,他的第一篇小说《磨剪子老头》在湖北省级双月刊杂志《当代作家》发表。很快,这篇小说被《小小说选刊》转载。

毕业后,薛涛进入高中当老师。前4年,他在教务处工作。白天,大家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忙碌,他在脑子里构思小说。下班后,同事都回家了,他有时会留下来伏案写小说。

那时,全家租住在小瓦房里。薛涛经常写到凌晨两三点,时间一长,人迅速瘦下来。母亲看着着急,劝他:“天天熬夜写小说,把身体都熬坏了。你才20多岁,还能写几十年,急什么呢?”

薛涛被说服了,逐渐调整作息。后来,学校有教师退休,安排他进班讲课。上了两年课,薛涛有些无以为继——他一度带三个班,意味着同一堂语文课一天要讲三遍。他害怕重复。

另一个问题同样突出:他的短篇小说集出了好几本,需要出差的次数越来越多。语文老师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人请假,一连串教师跟着调课。他想配合出版社,又不想麻烦同事。

困扰之际,有媒体向薛涛投来橄榄枝,他如获大赦。1998年,薛涛调到《营口日报》当副刊编辑,一直干了12年。在选择稿件的过程中,他也在锤炼文学的审美标准。

后来,薛涛调入辽宁省作协,又被安排创建辽宁文学馆。再后来,就回到故事的开始,他在回营口的路上接到了一通有关驻村工作的电话。

对话

薛涛&江玉婷

Q:驻村结束了吗?

A:上一届结束了,新一届又开始了。我仍旧留在白旗镇,继续我和它的故事。

Q:对于山民来说,身边植物涉及生计。

A:关注的更多是使用价值。比如,炖鱼放一把藿香叶子,槐树花可以烙饼,成熟的北马兜铃果实泡水喝清火。他们对鸟了解得不多,鸟没什么用,也逮不着。

Q:您的长篇小说里,主角有哪些相似点?

A:这些小孩都有点孤独,独来独往,气质上有几分相似。还有一点,就是爱溜达。

只有在溜达中才有经历,才有曲折离奇。我喜欢写风景,可是校园里能有什么风景呢?只有让主人公走出去,我才可以写更辽阔的景色。

“出走”的寓言性在于——每个人从生下来那天开始,就意味着他要出走。人只能出走,而且一定要出走。在我的老家,对一个人最低的评价就是,这个人在这儿待了一辈子。

东北人是闯关东的后代,有出走意识,老一辈言传身教,加之遗传基因的作用,最终可能形成了一种文化心理。

Q:东北人的诙谐和气候有关吗?

A:东北一年四季,只有冬天冷得不行。熬呗,开春了,天气就暖和了。必须熬下去。这么冷的地方,不乐观不行,总不能天天哭吧。

你想啊,再过一个月天就暖和了,就有盼头了。只要肯熬下去,总能把春天盼来。如果一年四季没有变化,春天永远等不来,熬下去也没用了。那可能需要另一种哲学。只要活着,总会有一个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