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独家|用光写诗的人 ——由展览“无尽的刹那”观照杉本博司艺术观念
展览海报
“无尽的刹那”是世界级摄影艺术家杉本博司在中国的首次个展。中文标题中“无尽”与“刹那”这组与时间相关而又含义相对的词语,既是对此次展览主题的直接呼应,又精确诠释了艺术家创作和思考中反复出现的对立统一理念——新与旧、东方与西方、无与无穷,这些看似对立的概念每每指向杉本博司艺术的源起与归宿。本次展览回顾了艺术家自上世纪70年代至今的视觉艺术实践,涵盖甚广,其中既包括 “剧场”“海景”“放电场”在内的核心摄影系列经典,同时还呈现了艺术家创作生涯中少见的彩色摄影“光学”系列,装置作品“反重力结构”,以及最新创作的暗室书法《笔触印象·心经》等。通过这些作品,观众或可一窥摄影作为一种纪实而又虚构的媒介的复杂性,亦可从中体味杉本博司引人瞩目的艺术观念。
展览现场
摄影是现实的一种模型
2002年春天,杉本博司拜访了东京大学做数理科学研究的河野俊丈教授,在他的研究室见到了一些由石膏制成的数理模型,随即被这些“美丽奇特的造型”所吸引,感到“仿佛这些纯粹的数理模型已经凌驾于抽象雕刻之上”。很快,这些令他“似曾相识”的模型成功唤醒了储存在脑海中的记忆——早年在巴黎vintage摄影画廊中邂逅的曼·雷所拍摄的石膏模型与如今闯入眼帘的数理模型如出一辙,原来,它们脱胎于同一种铸模。
曼·雷作品(资料图)。达达主义兴起于一战时期,超现实主义则兴起于一战之后,这两个艺术流派受其所处社会背景的影响,艺术理念倾向于拒绝旧秩序,以彻底瓦解旧秩序,此外,受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影响,他们在摒弃逻辑与理性约束的同时,还喜欢把毫不相干的事物凑在一起,力图使梦境与现实相统一,因而呈现出神秘与怪诞的特点。曼·雷是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运动的活跃成员,其作品反映了这两个运动的精神和理念。他对摄影的传统观念进行了全面的颠覆和创新,将摄影从一种记录现实的媒介转变为一种表达个人思想和情感的艺术形式。他的创见影响了包括杉本博司在内的众多摄影艺术家。
杉本博司脱胎于数理模型的雕塑作品《数理模型002 迪尼曲面》。艺术家将数学公式输入计算机,控制精密铣床,以不锈钢为材料制作具备形态之美的“数理模型”,贯彻了将无形之物具象化的理念。
与曼·雷超现实主义的创作理念不同,杉本博司期待的是“将现实模型化”。正如他在此次个展开幕对谈中反复提及的,“摄影也是现实的一种模型”。走近展陈,你将发现,在艺术家锻造真正意义上的模型为作品之前,就已经把很多业已存在的“模型”作为作品呈现,其历史可追溯至杉本博司的出道作品《北极熊》。
上世纪70年代,杉本博司初到纽约不久,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闲逛时发现了维多利亚时代用来还原动物栖息地的立体景观模型,这让他深受启发,开始用一台老式的大画幅相机拍摄展柜中陈列的动物标本(模型),希望借此“让消逝的自然重现生机”。杉本博司拍摄的第一个对象便是冰原上的猎食者北极熊和它的“盘中餐”,当这件颇具故事感的作品诞生,杉本博司感应到,“就在亲眼看到自己成功地让这头熊在底片上活过来的一刻,我的艺术家生涯诞生了”。
此后,运用大画幅相机、黑白胶片以及长曝光调节光线几乎成了杉本博司的“标配”。
杉本博司“透视画馆”系列之《北极熊》
以《北极熊》为开端的“透视画馆”系列作品中,杉本博司希望尽量“还原”远古世界的面貌,使之变得真实可见,其真假莫辨的呈现透露出纪实摄影手法的影响,与此同时,艺术家也迈出了探索的步伐。
杉本博司在开幕对谈现场展示牧溪画作
杉本博司“透视画馆”系列之《加州秃鹰》
“透视画馆”系列的另一幅名作《加州秃鹰》便彰显了艺术家受到水墨画黑白技法启发的事实,不过,与其说这是一种借古仿古,倒不如说是艺术家借用成熟的绘画技法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杉本博司在开幕对谈中坦言,这类作品的构图、色调等灵感来源于中国南宋禅僧画家牧溪。牧溪画作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妆缀,为日本画道推崇,杉本的黑白摄影则承袭了画家从水墨简笔里流泽出的灵悟,影像语言充满禅机。艺术家用自己的声音,恰切地呼应了现代生活——“猎食者阴郁的盛宴与当时纽约艺术界的氛围不谋而合”。
杉本博司人物“肖像”系列王尔德、戴安娜
摄影术出现之前,蜡像是捕捉人像最真实而精确的手段。蜡像艺术家们或使用石膏倒模,或参考绘画作品仿制所描绘的对象。蜡像尽可能还原描摹对象的外形,这种刻画通常是细致入微的,与之相对应地,评价蜡像优劣的标准往往是其与本体“相像”的程度。摄影术问世之后,一类重要的题材便是留下一个时代中那些著名的面孔,似乎这么做已经成为记录时代的必须。然而,不同于一般意义上摄影对客观事物或决定性瞬间的即时捕捉,杉本博司所属意的拍摄对象是重构现实的“模型”,以及附着其上的、超越肉眼可见的记忆与永恒。于是我们看到,“肖像”系列中,艺术家表现的对象由真实的人置换为伦敦杜莎夫人蜡像馆的蜡像模型。由于蜡材质本身“会缓慢收缩”的特性所致,作为拍摄对象的蜡像本身要比真人大2%,而杉本博司则将人物肖像放大了20%,以纯色背景衬托并进一步强化了这些人物留在人们心中的印象,于是,似与不似之间的效果极易让见到这些肖像的人们产生一种微妙的不确定感,一种对“眼见为实”的质疑,以及随之产生的怪怖感。
光泽而富有质感的发肤、精美绝伦的服饰,当艺术家悉心营造的一切近在咫尺,我们便不得不一边面临“错位导致的不适”,一边为艺术家确立的摄影观念所折服。对此,化身为“16世纪摄影师”的杉本博司提议:“如果觉得眼前这幅照片栩栩如生,那么你应该重新审视当下活着的意义。”
“无”与“无尽”的辩证统一
“化石与拍摄所得的相片有非常相似的地方,这一点是我看到化石后所感到的。”天外陨石、来自奥陶纪、侏罗纪的化石,杉本博司在开幕对谈中用投影一帧又一帧地展示着他的收藏——或巨大或精巧、形形色色的石块。当投影停留在一枚“恐龙虾”化石被剖开的样子时,杉本博司说,被这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体挤出空囊的一半就好像是一枚负片,而容纳有它身躯的另一半则像是正片。远古时代火山爆发的一瞬,触发了如人类发明的照相技术一样的机制。
杉本博司《前摄影 时间记录装置》(资料图)
杉本博司用创作再现了犹如化石形成般“一眼万年”的机制,本次展出的“剧场”系列便是如此。艺术家在观众席后方架起相机,根据即将播放的电影时长设置曝光时间,从而将整部电影压缩成一张静止的图像——一片闪着白光的银幕。对此,艺术家解释说:“当你观看一部两小时的电影,看到的其实是172800张照片的残影。我想照下一部电影,捕捉它呈现的所有生机与律动,以便让它再次静止。”
杉本博司“剧场”系列作品之一
杉本博司在接下来的拍摄中继续探索了这种手法,无论是“汽车影院”系列、“歌剧院”系列,抑或最新的“荒废剧场”系列,这些以“影院”或“剧场”为题的照片中心,耀眼的白色银幕是唯一光源,照亮了20世纪之初打造的那些曾经豪华恢弘的建筑,如今,这些曾经热闹的所在不复往昔,空无一人的环境更凸显了银幕中心形成的夺目空洞。似乎无论银幕或舞台曾经上演怎样的剧情,其本质仍然指向集体观看仪式的精神特质——“空无”。
值得注意的细节是,艺术家选择铅作为“歌剧院”和“荒废剧场”系列照片的框架材质。铅与空气中的氧气发生反应后,表面会被氧化层覆盖。这意味着,从照片本身到装框采取形式,都反映了艺术家对时间流逝的关注与表达,正如同化石形成所必经。
杉本博司“光学”系列作品
1704年,牛顿发表了开创性的著作《光学》,书中证明了自然光并非像肉眼看到的那样无色透明,而是由红、橙、黄、绿、蓝、靛、紫七种不同的颜色组成。受牛顿三棱镜实验的启发,从2009年开始,杉本博司尝试用一台老式宝丽来相机和一个装有玻璃棱镜与镜子的仪器“剥离”出光的色彩。“光学”系列作品也是本次展出中唯一的彩色作品。
杉本博司与棱镜装置(资料图)
徜徉在弧形的观展通道中,仿佛进入一条由极光铺就的隧道,你会发现在牛顿描述的七种色彩之间,原来存在着几乎无穷无尽的微妙色调,纯粹之外,它们生来具有难以被描述的一面。沉浸在艺术家以光为颜料绘就的“新的绘画”中,你便会对杉本博司的发问深感认同——“世间充满无数种颜色,为什么自然科学却坚持只有七种呢?”艺术家的色彩实验又一次验证了“无”与“无尽”的辩证相生,正如他所言,“我似乎正是从那些被忽视的内在色彩中获得对世界更真实的感知。”
杉本博司《笔触印象·心经》
《笔触印象·心经》是包含了262个汉字的艺术作品,此次展览是这件作品在世界范围内首次展出。由于新冠疫情对全球的持续影响,杉本博司时隔四年才回到他在纽约的工作室,这时他发现,大批银盐相纸已经过期,无法正常拍摄,为了不造成浪费,艺术家决定将它们作为书写的“宣纸”。阴差阳错地,一次新的尝试诞生了。杉本博司在开幕对谈中回忆,三年疫情期间他接触和学习了很多中国唐宋时期的书法作品,这对他开启新的创作无疑是极好的训练。由于早年间曾因生计而经营古董店,杉本博司深谙事物的衰变之美,他开始以显影液或定影液为“墨汁”,在显影效果劣化的银盐相纸上书写。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房中,艺术家写下一个个“隐形”的汉字,曝光的瞬间,书写“显形”了。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虽然杉本博司明确表示自己并不信奉宗教,但他却从艺术实践的角度契合了《心经》的意涵,进行了富有哲理的探讨。
杉本博司“放电场”系列。《笔触印象·心经》之前,艺术家在暗室中创作“隐形”文本的尝试早就有迹可循。在2006年开启的“放电场”系列作品中,杉本博司便已尝试突破基于镜头捕捉的暗室工作方式,用电流导向胶片以获得图像。
装置《反重力结构》。作为日本代表性的奈良时代木质建筑之一,当麻寺东塔在1902年经过整体修缮,用新材料替换下部分受损的建材。这些古木材的嵌合支撑起屹立的佛塔,承受并消解了超过千年时间沉淀的分量。这种抵抗地心吸引的力量象征令杉本博司着迷,艺术家试图通过摄影重建这座佛塔,再现抵御重力的构造之美。
极简主义、观念主义抑或纪实摄影,艺术还是技术?初出茅庐的杉本博司便敏锐地体察到不同道路在关注对象与思考方式上的差异,幸运的是,他拥有从一而终的灵魂,执著而近乎倔强地,将对当下、过往与未来的全部思索诉诸一次又一次曝光,凝结成诗。
(本文图片除注明“资料”外均摄自展览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