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繁茂，未见“人间”
《草木人间》是《春江水暖》导演顾晓刚“山水图”系列的第二部。在《春江水暖》盛名之下，《草木人间》受到众多观众的期待。从影片本身来看，两作在视觉呈现上有相当强的连续性，而在剧情和叙事手法上则相去甚远。
时隔近四年，再提起《春江水暖》，纵然是看过多次的观众也难以用三言两语复述剧情。散点叙事下家族三代十余口人的悲喜在富春山景中徐徐展开。相比之下，《草木人间》的故事看上去则简单得多，可以被概括成现代版的“目连救母”，主角仅有母子二人。角色多寡之余，两部影片描写的矛盾冲突也全然不同：《春江水暖》涉及到婆媳矛盾、儿女婚嫁和未来发展等细碎复杂的问题，而《草木人间》将推动剧情发展的动力提炼为母亲误入传销的具体行动。相较于前作，《草木人间》角色更精简，矛盾更明确，结构也更合理。甚至，得益于强力资本的进入，《草木人间》使用一线明星担纲主角，完全摆脱了前作几乎纯“素人”的小成本制作方式。然而问题在于，一幅江南风情的“山水图”，如何承担创作者的诸多愿景？
回到前作《春江水暖》，将其成功归因于山水画般的电影景象和移步换景的长镜头美学显然过于肤浅。虽然影片在日本公映与在法国参展时的海报主体均为山林掩映下的古寺庙，以此凸显影片中的东方审美与江南风光。但法国知名电影杂志《正片》（Positif）在封面刊登《春江水暖》宣传照时，却选择了影片中老三参与地下赌庄赚够钱后“衣锦还乡”的镜头。作为一部反映我国杭州市富阳区现代化进程的现实题材影片，《春江水暖》用我们最习惯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典型的中国故事。所有的非线性叙事恰如父母饭后闲谈的家长里短，与电视机中播放的本地新闻融为一体，诉说着有关家国同构的想象。
然而，《草木人间》并非一个典型的中国故事。“目连救母”出自《佛说盂兰盆经》，讲述佛陀的大弟子目连为救亡母逃离地狱，供养僧众超度母亲转世的传说。在我国传统文化中，以“救母”体现孝道的传说演绎颇多，如“目连救母”“沉香劈山救母”“王祥卧冰求鲤”等等。与沉香或王祥不同，目连救母的方式大抵是哀求佛陀和功德度化，无法提炼出一个明确的“救”的行动。这直接导致了该典故难以影像化的特性。遗憾的是，《草木人间》在故事核心的转化过程中“继承”了这一难点。纵观何目连的行动，一次次嘶吼“妈，你遭人骗了”和卧底搜集证据给警方虽然对于“拯救”母亲有一定帮助，但传销组织被打破的决定性事件——组织成员跳楼引发新闻与何目连本人并无直接关系。在这里，“拯救”和“得救”在戏剧行动上是割裂的，不但冲淡了影片高潮时的紧张感，也让进入故事结局的观众无所适从。
对于宗教故事的直接化用导致影片在细节处理上始终缺乏烟火气。传销组织被打破后，吴苔花精神失常，何目连将其带回老家疗养。期间背起母亲一步步走进深山，恰如目连背着母亲一步步走出火海地狱。在大山深处，吴苔花沐浴泉水，宛若莲花出淤泥而不染，重获新生。众多佛教意象并没有降低普通观众理解影片的难度。航拍镜头中“草木”繁茂，仿佛佛陀俯瞰众生；只是林深树密，未见“人间”。
作为“山水图”系列的第二部，《草木人间》继续保持着对杭州自然景观的捕捉与发掘，满眼绿色的海报和其上映前夕发布的草木画卷剧照足以证明这一点。然而，仅凭西湖美景抓住票房是不够的。于是乎，“传销”成为影片的又一卖点。“一人入传销，全家皆遭殃”的宣传口号背后，是对于复制《孤注一掷》“多一人观影，少一人受骗”营销策略的渴求。诚然，《草木人间》对于传销组织“洗脑话术”的描摹还算精到，但整个“传销地狱”的段落与前后山水画般美景的缝合显然出了问题。灯红酒绿并非不能和自然风光并置于同一部影片，但过于风格化的镜头语言更加凸显了“传销”的格格不入。更遑论偶尔掺杂的笑点或讽刺桥段，都让整部影片在表现方式上更加杂糅，从而再次增加了影片的理解难度。
表现方法杂糅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影片中的意象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一般来说，在一部影片中出现的意象应当表意连贯，不同意象之间的阐释也应有一定关联。例如《草木人间》开头处吴苔花与钱大师幽会后肩膀爬上的茶虫，是平凡生活中喜悦与美好的见证。在进入传销后，吴苔花化妆烫发、穿上时髦的衣服，让儿子“都有点认不出了”。但当吴苔花终于再次看见了肩膀上的茶虫，则是好友董金兰跳楼自尽、传销梦醒之时，印证着吴苔花回归了真正的生活。与此类似的还有旁白中何目连讲述的有关老家和树的故事：每个人都有一颗自己的树，当目连放弃了对父亲的执念，心中关于父亲的树被一刀刀砍倒。然而，这个起始于西湖边茶山上采茶娘的故事，却将茶的意象飘忽在传统与当下、神话与反讽的裂隙中。虽然吴苔花在传销组织中自豪地说“我以前是采茶的，我现在是喝茶的”仿佛一种对应的关照，但影片最为细致的一次茶艺展示则是在传销组织包下的西湖游船上，由身穿汉服的表演者奉上带有山峰形状撒粉的茶饮。在传销的谎言践踏了茶的纯粹之后，整部影片再也没有对于茶的特写。“茶”的迷失引发的不仅是一次传统文化表现的失语，更重要的是，它使影片中大量茶山美景和对采茶时喊山风俗的细致描写都变得毫无意义。
在继承了前作的一半英文名之后（《春江水暖》英文名为Dwelling In The Fuchun Mountains），这部名为Dwelling By The West Lake的影片从西湖边开始，却在西南的溶洞中作结，仿佛所有青绿色的山水景观都是相似而可以被混用的。近年来，大量国产影片更加聚焦现实题材，从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事件出发，讲述中国当下的社会百态。从这个角度讲，《草木人间》有着较强的现实意义，对于目前针对老年人的保健品骗局和拉亲人入伙的“杀熟”传销都有较为深刻的揭露。可惜的是，“真事儿”也可能被讲得假了。如果影片希望聚焦“传销”这一社会问题，则其背后的亲人行骗、朋友圈立人设乃至打肿脸充胖子等诸多行为及其动因考察都应成为影片讲述的重点；反之，如果影片更想将“目连救母”神话中呈现出的孝道和亲情加以现代化改写，则家庭关系以及消失的“父亲”或许可以更多着墨。在影片两个小时的时长内，既想覆盖社会热点话题，又想表达细腻情感，还要复制前作既定的景观描写，显然是《草木人间》创作者难以做到的。由此引发的思考是，中国电影对于现实题材的汲取是否仅仅依靠社会热点？将“热搜”浓缩提炼出一部电影固然可喜，但中国电影市场同样呼唤如《春江水暖》一般，用中国方式讲述中国故事的隽永画卷。
（作者系北京电影学院讲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