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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4年第2期|汗漫:通往寒山的道路
来源:《西部》2024年第2期 | 汗漫  2024年04月17日08:30

汗漫,中原人,现居上海。著有诗集、散文集《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在南方》《星空与绿洲》等。曾获“人民文学奖”“西部文学奖”“琦君散文奖”“雨花文学奖”等。

攀缘三里山路后,入寒岩,我从这一巨阔山洞朝外望,获得诗僧寒山的视角——半月形洞口外,是秋日天台山墨绿与褐黄交织变幻的万重峰岭。再远处,大海,在我的想象中涌动无穷蔚蓝。

自古以来,无数类似的山洞和视角,造就一个个睿智清高之人去洞幽烛微、洞察秋毫、洞鉴古今、洞彻真相、洞晓、洞明、洞破、洞悉……

浙东南这一山海交汇之地,景象壮阔,吸引四百余名唐代诗人,在三百年间,次第奔赴: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孟郊、刘长卿、白居易、元稹、韩愈……他们越过的那一条漫漫古道,被后世命名为“浙东唐诗之路”:自杭州,至绍兴,再至眼前的天台山、大海边。兴叹一番,转身返长安,返回苟安与不安。

在寒岩,听见群山古道上那些诗人们的动静,寒山微微一笑,兀自沉浸在劳作与沉思中。

自三十岁开始,他独居于此。在山洞前开辟的小块田地里种菜,进树林摘野果,看峡谷里云团涌动、日落月升。常去附近的国清寺,访僧人拾得,一同割稻、烧火、做饭、诵诗,嬉笑怒骂一番,再返回寒岩沉沉睡去。清晨,会有一只鹿、一头老虎,进入寒岩内的泉眼饮水。那里,也是他起床去洗脸、饮水的所在。鹿、老虎、寒山,彼此清澈地对望一眼,再分散,做各自的事情。太阳的光线,一点点热烈起来。

寒山,其“诗僧”身份值得商榷。一个随时咧嘴大笑或唱诵的人,头发如野草蓬生,状如疯子,如何能安静地坐在蒲团上诵经,且拒绝戒斑一类符号在头顶划分出思想的边界线,以诗参悟生命和尘世。而诗,正是一座语言之寺,其诗僧身份又如何能去质疑?何况,这寒岩,酷似达摩面壁十年再破壁而出之中原嵩山。

拾得死去后,寒山体衰年迈,终日静坐于寒岩。从树木颜色和云团湿度的变化,判断时节迁移,调整破衣烂衫的厚薄。有所悟,即捏笔蘸墨,在山岩、纸片或树皮上写诗。国清寺里的僧人,隔两日送来一些餐食,抄录山岩上的诗,收集寒山随手扔掉的诗,带回寺内,整理、诵读、深长思之。

我之所以千年后来访,正因那国清寺僧人,在寒山去世后,将遗存的三百余首诗整理、刊印、流布,去与一代又一代晚生,乃至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金斯堡等,神交灵通,即成知音。

在美国,寒山,被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垮掉派”封为鼻祖,影响力比李白、杜甫都大。那些宣称“垮掉”实际上保持挺立姿态的叛逆者,穿着新发明的七分裤,以摇滚乐伴奏诗朗诵,发出反战、反垄断资本主义的呐喊,进入旷野生活。这一切,是来自寒山的启示。在寒山、拾得的古画中,我看到,两个蓬头垢面的唐人,戴树皮帽子,穿破裘,裤子长度的确只有七分程度。两人嘻嘻哈哈前行,被民间作为“和合二仙”,供奉在客堂上,描绘在年画中,手持荷花与宝盒,大红大绿。

眼前,寒岩内,石壁已无寒山墨痕,我只看到清代文人来访题刻的“寒岩洞天”“小清凉”等字迹。据说,北宋米芾也曾来访,题刻“潜真”二字,已不可觅。泉水清澈,没碰到鹿和老虎,因为我不是寒山。洞外,隐约可见开车穿越的那一条山间公路,如柔肠百转。天色渐暗,我下山,去小镇一家旅馆歇息。寒山目睹过的明月繁星,我没勇气静待至深夜,从寒岩这一孤傲的视角去观察。周围太苍凉、太寂静。我只适宜在空调房里读短句,也就无法完全贴近一个诗僧的心境。

寒山为后世如我者,写出一首富有警示意味的诗,被加里·斯奈德翻译成英文,再译回汉语,有了陌生感,像一个当代诗人的作品:

人们询问通往寒山的道路,

那道路并不畅通。

夏天里,冰雪还未融化,

太阳出来,周遭仍一派雾气迷蒙。

我为何能够到达寒山?

那是因为与你们心志不同。

你们心志若与我相同,

务须身处寒山峰岭之中。

诗中“寒山”,是寒岩的另一名称,也可视为诗僧寒山的自我指认。一座山,一个诗人,叠加在一起,魂魄贯通,是美好的事情。抵达双重的寒山,须走一条有难度的道路。我仅仅攀缘三里山路,难度远远不够。

但此刻,我毕竟身处万壑草木间,抵达一个诗僧心志的可能性,就略有增加吧?

寒山的本名和履历,他自己也逐渐忘却了。国清寺僧人呼其“寒山”。山间俗众尊称其“寒山子”。生卒年代有争议,似应早于孟郊。孟郊有诗作,记叙其迢迢来访不见寒山踪迹的心情。

通过遗存的诗篇,可判断,寒山是长安人,世家子弟,“联翩骑白马,喝兔放苍鹰”。两次参加科举考试,均在面试环节败北——他面孔过于丑陋。依照唐朝官吏遴选制度,一个人英俊端庄否,可加分或减分。仕途受阻于肉体的外在形式,寒山无奈悲叹。娶妻生子,妻与子又相继离世。“富贵疏亲聚,贫贱骨肉离。”绝望,别长安,踏上一条寻找自我的道路。越过著名隐士们蠢蠢欲动的终南山,持续朝东南方向走。直至大海边缘处的天台山,止步,定神。

在寒岩,山风与海风混合着穿过峡谷,充满相互转换的势能。他吟诵,即兴抒情,被后世称作“禅宗诗人”,与东南山川一并垂名流芳,这,是他不知也不关心的事情了。

诗——因经验、沉思和顿悟而生生不息的伟大汉语,是一条通往寒山的道路。

寒山诗,与历朝历代古诗词一样,“云”“水”“月”等景象充盈其中,寄寓诗人意念,便成为“中国意象”。美国“意象派”“深度意象诗派”之诞生,即因受中国诗影响。罗伯特·勃莱、默温、詹姆斯·莱特等诗人笔下,也屡屡出现“云”“水”“月”等意象,以此对抗拜金主义带来的异化与荒谬,在新语言中,安顿破败不堪的旧心脏。

寒山沉默下来,静听那有风无风都凛凛作响的长松,像看见心慕神追的高僧。

秋日里,穿行于双重寒山,就是与巨擘前贤共坐白云中——手中有一册《寒山诗集》,教我如何说?

在宋代,山水画家郭熙,著《林泉高致》一文,提出人生三种境界:“躁进”,汲汲于世俗功名,不可取;“恬退”,后退一步,静观,仍心系于得失荣辱名利场,亦不可取;唯有“仰看白云,俯听流水”,胸中宽快,意思悦适,才是最高境界。写至此处,他或许想起了寒山?

长安躁进复恬退,便来到东南一陬,建设精神的故乡——天台山、寒岩、老庄与佛禅,帮助寒山成为寒山。这让我想起当代法国思想家雅贝斯所言:“只有首先成为异乡人,才会成为自己。”在异乡,在陌生山水间,一个人,才可能与既往羁縻纠缠相了断,焕然一新。所以,旅馆很必要,马车、火车、邮轮、飞机很必要,读书勿慕前贤很必要。

在寒岩,寒山对着篝火或阳光,读《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磅礴万物以为一”“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尤其是那屡屡出现的“忘”字,让他与一个大鹏般自由、蝴蝶般微渺的先秦思想者,成为秘密知己:“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两忘而化其道”“相忘于江湖”“忘年忘义,振于无竟”……于是,寒山忘却本名、履历和面容,忘却长安、苟安与不安。

这一个“忘”字,在寒山诗中也屡屡出现。尤爱《欲得安身处》一诗,古译今,就完全像我在山中旅馆里写下的新作:

想得到安放身心的地方

那就在寒山里获取长久慰藉。

微风吹彻幽深松林

愈走近,声响愈动人心弦。

一个头颅斑白的人

在松下喃喃诵读老庄。

倘若十度春秋也未归去

就忘记来时的道路吧。

西湖上,荷叶半枯绿。几只水鸟被人语桨声惊动,振翅而起,朝苏堤方向飞去。加里·斯奈德坐在船头,低语:“关关雎鸠……”端起相机啪啪拍照。坐在船尾的杭州诗人老龙,笑了。

一九八四年秋,五十四岁的加里·斯奈德,在访问北京、苏州、天台山后,来杭州逗留数日。同行的诗人金斯堡,则前往白洋淀、上海、三峡。他们试图从不同地域,深度认识这个向往半生的社会主义国度,寻觅唐诗宋词与禅宗里的古中国之美。一路上,建筑工地扬沙卷尘,工厂浓烟滚滚,流水浑浊,让他们对生态环境遭受破坏忧心忡忡。

由加里·斯奈德、金斯堡等人组成的美国作家代表团,应中国作家协会邀请来访。这一名单,曾令美国官方困惑:一个封闭、内向的国度,竟然对颓废、狂野的“垮掉派”感兴趣?而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的中国明白:国门要打开,让各种思潮和理念涌入,汲取、辨别、扬弃,方能保持活力和生命力。

在北京大学,一个深夜,一个大教室,金斯堡站在讲台上拉动手风琴,以英语朗诵长诗《嚎叫》,双脚跺着节拍,与中国民间手拉胡琴、口诵传奇、脚踩梆子打节奏的说唱艺人形态酷似。北岛、西川等诗人,与学生们拥挤着坐在地上,满脸涨红。一波波掌声与啸叫,随手风琴的蜿蜒推拉而潮水般喧动。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写作热潮,由此兴发。加里·斯奈德用汉语朗诵诗作,声调低沉,反响不大。因为,他的诗太像中国古诗,平静而节制。其体态和气质,也没有金斯堡那样的激烈、咄咄逼人。

也是在北京,一个诗歌座谈会上,加里·斯奈德由杜甫的诗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引申出观点:“山河在”重于“国破”,山河壮丽与否,比朝代递嬗更有意义。“我在十三陵看见的柿子,像霞光一样美,比墓中人恒永。”显然,这是一种自然主义的眼光和立场。与会中国作家沉默片刻,大约都想起一八四〇年后的近代史,遂质疑:“国破”从来都联系“家亡”,我们如何能置身于“国破”之外,只看“山河在”?加里·斯奈德表情困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当现代化进程推移至新世纪,生态保护成为当下重要命题。部分经济发达地区,土地中的重金属含量大幅度增加。一个美国诗人的本意、善意,终于得到理解。美国自然主义文学,加里·斯奈德们的诗与行动,在中国知识界有了更深刻的回响。

天台山、苏州和西湖,让一九八四年的加里·斯奈德,暂时放下困惑,愉快起来——它们,完全符合自己对于中国山河的美好想象。

天台山中,有唐坟,传说为寒山墓。加里·斯奈德在墓前鞠躬,洒下半瓶红酒。剩下半瓶,与同行者一口口喝了,脸色都红得像一枚枚柿子。去苏州,访寒山寺,因寒山与拾得曾在此禅修。导游讲解:抗战时期,日本人因喜欢寒山,就想把《枫桥夜泊》诗碑盗走,终因它一动不动而作罢。加里·斯奈德叹口气,伸手,轻轻抚摸碑上“寒山”二字,像触及敬爱的一座山、一个古人。

小舟咿咿呀呀朝湖心岛划去,船娘的腰肢一起一伏。

诗人老龙问加里·斯奈德,最喜欢的中国诗人是谁?他回答:“寒山。”老龙不解:“为什么?寒山并非中国古代一流诗人。”加里·斯奈德答:“他天真、智慧、素朴。”反问老龙最喜欢谁。老龙答:“白居易,苏轼。”加里·斯奈德笑了:“因为这西湖中的白堤和苏堤啊!”老龙也笑了。加里·斯奈德说:“白居易的诗,我也喜欢,正翻译《长恨歌》《琵琶行》。他的诗像寒山诗啊。苏轼,模仿过寒山的诗呢。”老龙困惑:“哪一首?”加里·斯奈德背诵:“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蝇。为鼠长留饭,怜蛾不点灯。崎岖真可笑,我是小乘僧。”

风在湖面回旋出波纹,像掌纹,蕴含人的命运。良久,老龙感叹:“您真爱我们中国啊……”加里·斯奈德有些不好意思,像少年,被人看破内心深藏的爱意。

船至湖心岛,上岸,两人在湖心亭坐下。老龙又问:“寒山来过西湖、写过西湖吗?”加里·斯奈德凝眉思考一番,答:“目前,还没看到相关文字。但他自长安来,须经杭州,坐船到天姥山下,再沿古道,去天台山中的寒岩……既然途经杭州,那就应该看看西湖、写写西湖吧。不过,他随意写,随意扔,好多诗失传了。但杭州、西湖,也曾经是大海……对了,他有一首诗,可以用来表达我们今天的感慨。”老龙盯着这个美国人,眼神里有了愧意。

加里·斯奈德从随身背着的书包里,掏出一本诗集,找到寒山的一首诗,斟酌片刻后,用现代汉语吟诵:

桃花欲看见理想中的夏天

而时光催促妄图止步于青春的人。

汉朝男女似桃花早已凋零

我如何能访寻其中一二?

朝朝暮暮有花开花落

正如年年岁岁有生离死别。

请看一看这尘土飞扬的大地吧

从前是蔚蓝浩荡的海浪。

风从湖面吹来,蓦然想起自己的前身是海风,就一下子猛烈起来,把两个诗人的头发,吹得像海藻一样荡漾。

一九九六年,加里·斯奈德进入内华达山脉北麓,筑木屋,定居至今。

在十二年前访问中国时,他就觉得内华达山的纬度、气候与景象,与天台山、寒岩周围的山形水势极相似,遂产生一个念头:像寒山那样,到远离话语中心的偏僻处生活。“土地的肥沃,动物的魅力,与世隔绝的孤寂中的想象力,使人更接近于事物的本色,以对抗时代的失衡、紊乱和愚昧无知。”尽管,自一九五六年起,他已经在日本寺庙清修十二载,研读天台宗教义,翻译寒山诗,并使之成为美国叛逆青年的必读经典;尽管,被誉为“美国的寒山”,在一九七五年获得普利策诗歌奖,他,还是毅然决然进入内华达山,去与一个新我相遇。

这一年,加里·斯奈德六十六岁,带着在日本相识、结婚的第三任妻子及幼子。友人曾询问:为何没有将寺庙生活坚持下去?他有些羞涩:“我喜欢女子。在世俗生活中禅修,也不易,也有意义。当然,我更敬慕寒山,他是一个清苦的自然之子。”

在内华达山中,加里·斯奈德劈木头、种菜、饲养家禽、燃火做饭。带领孩子认识旷野。骑马巡视森林以防范火灾,尽一个公民的责任。此前,他当过农场工人、海员、伐木工,有丰沛的体力劳作经验,双手满是老茧。进山前的身份,是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教授,开设一门“自然与文化”相杂糅的新学科,培养一批“政治进程中无法发声者——树木、岩石、河流与熊”的代言人。这些,与他一九八四年在中国谈论“山河在”,有着秘响旁通的内在逻辑。作为爱默生、梭罗、利奥波德等构成的“土地伦理”谱系的一员,在夜晚写诗,他更感受到:身体内,潜藏着一个中国古人。

加里·斯奈德把寒山视为自己手持的旧斧柄——近在眼前,足以施法,去劈开新木头。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习汉语,看见学校博物馆收藏的中国古画《寒山读经图》,加里·斯奈德就对这个发型纷乱、着装潦草的人,无由地感到亲切。师从于陈世骧教授,读《诗经》《离骚》、唐诗、宋词、元曲。西晋时代陆机《文赋》中的句子,醒目耀眼:“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心身为之一振,他顿然领会到斧柄的意义:当挥动斧头,在树木中削出一个新斧柄时,制作斧柄的原则,正处于自己掌握之中——那旧斧柄,就是值得感激的伟大传统。庄子与老子,就是寒山的斧柄,沉甸甸握在手中,面对世界就充满勇气。

寒山诗,在宋代传入东瀛,成为日本僧人手中的斧柄,去剖析、删削万般疑难。加里·斯奈德爱寒山,因寒山诗更有人间烟火情味,如“我见一痴汉”“我见百十狗”“我见东家女”“我见凡愚人”“我见黄河水”……我见即我诗,不避俗事、俗情、俗词,这是寒山区别于古代大多数诗人之处,故能吸引加里·斯奈德——以寒山诗中的日常性和山水美感,对抗权力、资本和欲望对人性的戕害。

在晚年进入旷野生活,加里·斯奈德的头发如霜降后的乱草——“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他可以接受庄子的这一赞美了。朋友们在远远近近的城市里,与各自的困境搏斗。他在巨岩下,在苍蝇嗡鸣声中,忘却曾经攻读与传授的书卷。用铁皮杯子喝冷冽雪水。鹿和老虎的足迹,深浅各异,出现在山坡上,通往河边,让他想起天台山寒岩中的鹿、老虎……

那匹母马站在旷野中——

一株高大的松树,一个马厩

但她待在旷野中

屁股向着风,拨弄雨水。

我想抓住缰绳、光背骑马

她一踢脚脱缰逃走。

后来,她在山上

在桉树下咀嚼鲜笋。

在雨水中回到木屋,加里·斯奈德写下的这首诗,像寒山诗。

正是加里·斯奈德对寒山的敬重和效仿,让中国当代诗人重新认识寒山,对“我见”之重要性,有了新领悟、新表达,勇敢面对剧变中的当下生活,避免陷入不及物之境地,摆脱风雅腔调里的虚假自我。

晃荡于天台山中的这一秋日,我,的确见到三匹马,在山涧里吃草、饮水,“屁股向着风”。没看见马的主人,也没看见缰绳。好。很好。

我从寒岩到国清寺,这是寒山反复往来的一条路线。拾得死去,寒山入衰年,走不动了,终日静坐于那一个半月形山洞,等待死亡这一圆满时刻降临,“心高如山岳”。

先开车到一处停车场,再步行,穿越金黄稻田,沿田埂,进入不收门票的寺门,有点像寒山和拾得自田野劳作归来的样子。“时逢林内鸟,相共唱山歌。”我只能沉默,因两手空无一物。

稻田,是国清寺的寺田,在千年前的隋代建寺时,由僧侣开辟而成。中国的“农禅”传统,正肇始于此。在农事中参禅悟道,令凡夫俗子也能获得精神的超越,这正是天台宗能够流布于东瀛,继而感动加里·斯奈德的原因。此刻,国清寺僧人,正以古老方式收获稻子:伏身,挥动镰刀,终止稻浪的随风涌动;双手攥紧一束又一束割下的稻子,高扬,猛力与板凳相撞击,稻粒骤雨般落入地上平铺着的巨大毡毯;以簸箕,将稻粒收集于竹篓,用扁担挑回寺内,在廊檐下晾晒。那竹篓,一概用红漆写着繁体的“国清”二字。

这一切,都是寒山参与过的劳作景象,供我领会其中的深意。

“我见多知汉,终日用心神。忽然无常至,定知乱纷纷。”在充满变数的时代里,无数多知多彩者,乱了方寸,沦陷于无常。“欲知真出家,心净无绳索。”即便身处于红尘,我也应当成为一个喝咖啡、吃馄饨的隐秘诗僧,随身携带山水古寺般伟大的汉语——诗,就是出家与在家。

国清寺容颜古旧,朱红色泥质墙皮剥落处,像一个人愈合后的伤痕。

一棵柿子树,有不少红柿子,应该是僧人特地留存的善意,被一群灰色鸟雀在啄食。南宋,杭州西湖边长庆寺里的杂役僧牧溪,画过一幅《六柿图》。六颗柿子,似乎刚从树上采摘下来,墨色浓淡不一,像六个茶壶,盛满“色与空”。柿柄如壶柄,可信手拈来。这幅禅画,收藏于日本京都大德寺龙光院,川端康成喜欢去看。加里·斯奈德也看过,在《柿子》一诗中想起牧溪,领会“有与无”的玄机禅理。寒山若有知,也会喜欢这“放牧一条小溪”的后世画僧。

寺院茶室里,桌面有一茶壶,像牧溪画出来的柿子。我喝一杯免费的茶,是僧人在僧田里自种自制的茶。玻璃杯暗绿似山涧,茶水潺潺,助饮者消解重重块垒,由实入虚。在宋代,日本僧人荣西,两次来国清寺禅修,带着《寒山诗集》和茶种回去,发明“茶道”一词。茶中有道路,通往双重的寒山,抵达内心的澄明。

那本宋版的《寒山诗集》,乃国清寺僧人志南,受朱熹委托,历数年校勘重刻而成。“字画宜大,便于观览。”朱熹反复叮嘱、审阅。如果不是朱熹、志南,寒山诗能否流传,存疑。志南,也是诗僧,在杰出者云集的古诗人序列里,似乎不见其身影。其绝句,出现于当下小学课本:“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描叙国清寺乃至整个南方的春景人情。

此时,秋风吹我,吹寺内铜绿色的古木枝叶哗啦啦作响,与寺墙外流水声无区别。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处,有隋梅,无声息。它不知自己是中国最著名的梅树,一年年兀自绽放。那大雪般的梅花,若落我白发上,会格外怜惜?不。不会。这是禅修千年的梅花,无论落在白发上、枯草间,慈悲无异。

我试图寻找寒山写梅花的诗,未见。或早已遗失。于他而言,梅花、桂花、桃花、杏花,都是山水草木对人的安慰,受惠者不应有分别心。

中午,我买了一张两元钱的饭票,与众多游客、香客、僧人,排队吃素斋。两碟青菜,半碗粉丝汤,一小碗新米,满嘴清香。我想象,这午饭,是寒山和拾得,在隔壁灶膛前蒸煮而成,面孔被烟熏火燎。我听见,餐室外传来混合秦越两地口音的几声咏叹:“蔬食养微躯,布裘遮幻质。任你千圣现,我有天真佛。”埋头,似鞠躬,我把碗碟中的饭食,吃得干干净净。

出寺门,在稻田间回望,寺内,那一座端正高耸的隋塔,像毛笔,被寒山和志南紧握过,书写清风、云霞和山色。

我已经很久不用钢笔,更不要说毛笔了。用电脑,滴滴答答敲键盘,酷似掌握汽车方向盘奔行。我与寒山有大不同,周遭万重山水已大不同。但巨擘前贤筑就的心灵之路,在纸页间起承转合,足以供我走下去——

通往寒山的道路,少有人来走

有人来走,即可成佛。

此地有蝉鸣,没有乌鸦嚣噪

白云似扫地僧清理落红。

寒山深沉,契合我的灵魂

纯粹的白石胜过黄金。

山泉喧响,像伯牙展臂抚琴

有待子期辨析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