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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寂中的丰饶
来源:长江日报 | 彭程  2024年04月23日08:28

阅读的口味也与许多别的方面的嗜好一样,会不断产生调整。伴随着年龄增加和心境变化,我越来越喜欢读一些平淡蕴藉的作品,有一些合乎这个标准的作家开始进入阅读视野,尽管过去可能不大会去关注。美国女作家梅·萨藤,就是其中的一位。凭着一本《独居日记》(译林出版社出版,杨国华译),我将她列为值得信赖的作家,进入了个人的收藏名单。

这本日记开始于1970年10月15日。这是该天日记的第一段:

“就从这里开始。外面正在下雨。我望着枫树,有几片叶子已呈黄色。鹦鹉庞鸱在自言自语,雨水轻轻地敲打着窗子。几周以来我第一次独处,又拾起了我真正的生活。说来也奇怪,朋友、热恋都不是我真正的生活,唯有独处,在这独处中探究,发现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了的才是我真正的生活。缺少干扰,没有关心和气恼,生活会变得乏味。然而,只有当我独处,环视这屋子,重温旧时和它的谈话,我才充分品尝到生活的滋味。”

《独居日记》是作者隐居于美国东北部新罕布什尔州一个小镇时的纪录,时间跨度一年。作者当时年近六十,正值文学创作的盛年,也已经取得很不错的声誉,但却为严重的抑郁症所苦,便选择了远离人群,来到这个僻静的地方,试图疗治内心的创痛。她将每天的生活和思考写下来,便成了这本书。

第一天的第一段日记,已经定下了全书的基调。这是一本平静的书,在每一页中,作者真实而坦诚地纪录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包括与自己的对话和争辩。身边有猫、狗和鸟等宠物相伴,她欣赏画作和窗外不断变动的四季风景,谈论阅读和写作,园艺和烹调,思考友情和恋情,疾病和死亡,轮番地体验喜悦和沮丧,空虚和充实,沉浸在纷至沓来的种种感受和念头中。

这些内容所涉甚广,但都不曾出离平凡琐碎的日常范畴,氤氲出种种的“生活的滋味”。文字描绘出的画面中,弥散着一派宁静的气息:屋子里到处散乱堆放着书籍,水仙花摆放在书桌上,郁金香插在壁炉台上的花瓶里。一只老猫静静地蹲在窗台上望着外面,如果不是在打盹的话。院子里十几种花卉在阳光下开放,打破寂静的是飞来啄食野生蘑菇的松鸦,以及园艺工人的偶尔造访。

在这长达一年的独处时光里,她逐渐复归于精神的平和宁静,时或感受到欢悦惬意。医学心理学早已经确证,独处有助于情感的整合修复,而写作更是一种排遣抑郁的有效手段。

独居不但起到疗治作用,它还是一种扩张,是内在自我的丰富。它关闭了连接人群的一道门,打开了通往内心的一扇窗。外在的干扰被阻断或减少了,心思才能更好地收敛聚焦,从而得以悉心打量方寸之间的天地,领悟到它的丰富和深邃。苏轼有一句诗“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表达的也是同样的道理。这份静寂中的丰饶,此前已经有不少作家表达过。卢梭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梭罗的《瓦尔登湖》,都是孕育并生长于独处之中,情感和思想被孤寂激活。所以,英国小说家伍尔夫的梦想是有“一间自己的屋子”,经济自由和时间自主仿佛一副甲胄,能够保护她不受扰乱,专心写作。里尔克勉励青年诗人要“居于幽暗之地”,要耐得住寂寞,“工作而等待”,又何尝不是一种自励。

梅·萨藤充分享受着每个独居的日子。每天早晨起来例行的浇花,就让她感到一种由衷的喜悦。投射进屋子的光线从窗台边移动到沙发上的过程,她也可以看上半天。身旁鸟儿的啾鸣,空中雪花的飘舞,都仿佛是自由在歌唱,诉说着一份丰富而深沉的满足。当欲求少了,快乐的阈值便也会降低,低到连一些微末简单的事物都变得饶有兴味。这令人想到一个当下流行的词汇“小确幸”,它指的就是这样一种细微然而确凿的幸福感。因此,对别人通常会忽略的地方,她端详得很仔细,并得意于自己的发现。譬如她留意到,同样是投在雪地上的阳光,二月份的光亮细腻柔和,不像一月份那样,明灿晃眼中带着一种冷酷。她谈到蓝色是五月份园圃中最令人兴奋的色彩,三色堇、麝香花、蓝铃花、樱草花以及五叶银莲花等等,都以各自独特的形态,丰富着这种颜色。她说起一只时常光顾的土拨鼠,居然会做出那么多的把戏——它啃掉蜀葵的嫩叶,偷吃鸟食槽里的残渣碎屑,拖走放在猫洞边的猫食盒子,并且对她的走近毫不畏惧。这些描写都让读者体味到局部和细节的魅力,意识到因为忙碌和粗心忽略眼前的事物,终究是一种遗憾。当这种目光投射到情感和精神领域,围绕某一个话题展开思索,就更能够获得深入透辟的认识。譬如她考虑在写作诗歌时,如何才能将一种轻快和流动感表现出来,“就像光与影在花瓣上的游戏一般”。譬如对于女性作家不遗余力地探究和表达的爱情,她的见解也带着明显的深思熟虑的色彩:“要学会在清淡无形、不给别人施加压力的情况下去爱一个人。很好地爱一个人需要经过漫长的时间,甚至用一生的时间才能办到——保持足够的距离,拥有适宜的谦卑。”

为此,梅·萨藤将这种独居状态称为“真正的生活”。“我常常处在一种感觉中,感觉到这里的生活使我的灵魂丰富深沉自由。”对于一位写作者,重要的不是追求聚光灯下的热闹,而是发现内在自己的不断生长。孤独便是一条通往这个目标的通道,让她才思敏锐,情绪和感悟源源涌现。猜想在某个时刻,她也许会对这一点感到诧异——本来只是为了治疗创伤的独居,却带来如此之多超出预期的获取。于是这种原本通向目标的手段,便成为目标本身:“正如我写下的,诗人的嗜好便是:阳光、独处、大自然、爱情、时间及造物本身。”

她进而将这种认识上升到律令的高度。某一天,她这样写道:“保持生机的唯一方式,是强使自己保持常规。”在这里所过的极端规律秩序的生活,让她感悟出,某种外在的单调枯燥、一成不变的节奏,往往正是灵魂生活丰富活跃的保障,是思想的助产士。康德每天都在固定时间散步,雷打不动,哥尼斯堡的市民习惯于用他的身影来对表。梅·萨藤一定对此体会很深,才会这样说:“不管生活中出现什么样可怕的风暴,只要你生活坚实稳固,你就会受益于它而顶住可怕风暴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于是,下面这句话也带有了总结的性质:“一个人用来对付这完全孤独生活的途径也是一个人变得成熟的途径,是每一个人心理上的伟大旅程。”

“我开创了一片天地,一片冥想的天地,我能在这里找到自己吗?”这句话也是写作第一天的日记里的,反映了作者当时的犹疑。但随着时间的流淌、写作的开展,她对于这点已经确信不疑。

梅·萨藤是小说家、诗人,此前已有数十本作品问世,但日记写作为她开启了一种新的表达方式。日记体可以避开结构等方面的局限,给写作者以更充分的自由,让其专注于内心情感的有效表达,而不必纠缠于如何处置一些工具层面的东西。它能够让读者产生更多的契合感,尤其是当作者决心袒露胸怀不加掩饰时。这本书中,这一类的内容时常可见,像作者对某位友人的不满以及随后的内疚,像认为自己的作品没有得到公正评价而耿耿于怀,都是真切的反应。这样的表达,也是在其他体裁的作品中难以出现的。它们赋予作品以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就像一个因言行率真而获得你信赖的人,尽管有时会陷入情绪化,你也不会改变对他的亲近感。

因为对《独居日记》的喜爱,我又去寻找另外她的几本日记来读。在走出抑郁症泥淖三年后,她搬到缅因州的海边,在那里写下了《海边小屋》,记录了一段她自称为生命中最幸福的岁月,那是在温柔的田野里、广阔的大海边以及蔚蓝的天空下度过的愉悦时光。但世事无常,生命的最终流向总是衰老和疾病,此后十多年间的两部作品,《过去的痛》和《梦里晴空》,分别记录了她对一系列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伤痛的感受和思考。生命自深秋进入寒冬,悲凉和无奈成为这两部作品浓郁的底色。但沉浸大自然、书籍和艺术,依然源源不断地给予她生活的勇气和养料,按她的说法,是“诗歌使不可忍受的变得可以忍受”。她甚至说出这样的话:“当一个人彻底了解了痛苦或磨难的时候,他是很容易笑出来的。”这一份达观,让人想到了《庄子·人间世》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几本日记跨度将近二十年,内容和侧重都有所变化,但有着同样的率真和坦诚,为同一种叙述语调所统摄。

因为这几本日记文学,梅·萨藤获得了“杰出的日记体作家”的赞誉。她应该会为此感到欣慰,但更重要的是,借助这种方式,她更好地找到了自我。她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写作目的,“我所作的每首诗,写的每本书,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寻觅自己的思想,了解自己所处的位置”。她发现,她到了晚年才走入的这一片领地,更有助于抵达这个目标。

“写作是我在世间的另一种行走。”梅·萨藤如是说。那么,每一天的日记,便是这种行走的及时而真切的纪录。它显示出的是最小的步幅,但随着日子的累积,足迹在大地上不断地伸展连缀,却也勾勒出了一幅足以称为开阔的画面。

【彭程,光明日报高级编辑,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入选者,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出版有散文集《急管繁弦》《在母语的屋檐下》《心的方向》等。曾获中国新闻奖、冰心散文奖、报人散文奖、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