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始近还是咫尺千里? ——“三体”IP开发对国产科幻IP转化的经验与启示
《三体》电视剧海报
《三体》动画版海报
目前,《三体漫画》已达成海外五国纸质出版授权
以历史的后见之明来看,2015年应当是一个对我国大众文化市场影响深远的年份。这一年8月,科幻作家刘慈欣携长篇小说《三体》斩获“雨果奖”,这一“光荣与梦想”的加冕时刻不仅是《三体》在国内外引发阅读风潮的起点,更成为中国科幻史上“破圈”与“出海”的里程碑事件。时至今日,《三体》三部曲仍然是国内最受欢迎的科幻小说作品,在国内发行量超过2100万册,外文版《三体》则被翻译为30多个语种,在2022年累计销量超过330万册,成为中国科幻海外传播的头部作品。
并且,借“三体”之势,曾长期在大众视野中处于边缘位置的中国科幻,逐渐不再扮演一支少有人关心的“寂寞的伏兵”,而是在“破圈”与“出海”之后,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宇宙回答”。如果说,在新世纪的前十年,科幻作家尚且对中国科幻整体有着“自娱自乐、自说自话、也许最后自生自灭”的悲壮之感,那么如今,科幻行业的面貌已殊为不同,科幻作家作品从最初的散兵游勇到如今数量前所未有的增加,国产科幻的“创世纪”已然完成。
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年在之后被流行文化产业的从事者与研究者称为“IP元年”,曾在游戏领域风靡一时的“IP”(Intellectual Property,即知识产权)这一概念,在2015年逐渐影响到了影视行业,继而扩散到整个文化产业,形成了融合多种媒介形态、对优质内容版权进行反复开发的“IP热”现象。自此,热门IP的影视化改编,成为近年来最受瞩目的文化现象之一。IP的开发、运营与消费,是全媒体时代的重要文化表征。它不仅是媒介融合背景下的新的内容生产模式,更是联动资源上下游、实现全产业链开发的新型商业模式。
科幻是关于梦想的文学,科幻产业则见证了中国科幻从荒潮到草莽,到如今渐成气候的迢迢征程。2015年获雨果奖之后,刘慈欣尚且断言“中国能养活自己的科幻作家不超过三个”。如今,当“三体”已成为获得10亿码洋与百万销量的超级IP,接踵而至的版权开发、影视改编与对外输出,与之形成的不断赋能的产业链,使它的IP开发过程在国产科幻领域具有示范性效应。
未来已来,人间有象。在持续输出现象级话题的同时,作为科幻IP的“三体”也在重塑着我们的生活与想象。通过“三体”IP开发的经验,我们或可一窥“IP热”的繁荣之下,国产科幻的未来究竟是蓬莱始近,还是咫尺千里?
正如《科幻世界》副主编姚海军所说,早在2007年《三体》在《科幻世界》上连载,“历史在那时就诞生了”。当时,《科幻世界》给刘慈欣的稿费是千字150元的“最高级别”,小说连载半年后,广受读者好评。但彼时科幻文学尚未“出圈”,《三体:死神永生》在2010年出版前,《三体》仅仅发行了十几万册。或许这正是促使刘慈欣较早转让《三体》系列影视改编权的重要原因。在法律意义上,IP概念指包含版权(Copyright)、专利(Patent)、商标(Trademark)三大体系的知识产权,涉及到原创作品的价值与归属权。影视改编权的旁落,使得“三体”IP刚进入影视市场便面临着相关项目被无限期搁置的遭遇。这类困境在IP开发过程中并不少见,热门网络小说《鬼吹灯》的作者天下霸唱由于较早转让了《鬼吹灯》系列的著作权,使得花落旁人之后,《鬼吹灯》IP的影视命运从此波折不断。
饶有意味的是,在“三体”IP的影视化过程中,首先获得成功的并非是作为商业行为的影视改编,而是三体粉丝的同人创作。所谓“同人”,即非原作者所创、由粉丝等群体进行的不含商业获利性质的二次创作。率先“出圈”的是2014年的动画版《我的三体》。这部诞生于粉丝接力制作的同人动画,最初面世的时候甚至使用的是沙盒游戏《我的世界》制作,画面相当简陋粗糙。然而,彼时影视版《三体》项目的石沉大海与同人制作团队的不断进步,使这部动画在三体粉丝中不断积累好评,并逐渐“出圈”,被誉为“神作”。从第二季开始,《我的三体》团队获得了资金支持与改编权,最终创作出了《我的三体·罗辑传》与《我的三体·章北海传》两部佳作,在豆瓣和哔哩哔哩平台均获得9.7分的高分。与此类似,2015年由粉丝制作的同人短片《Waterdrop》由于尊重原著、创意精妙同样受到粉丝欢迎。
“三体”粉丝的同人创作彰显出同人文化中充满创作活力与风格趣味的一面。作为IP作品的忠实读者,同人创作在尊重原著、经营粉丝文化与把握受众期待等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尽管同人创作调动的资源与开发的优势有限,但它的成功也显示出粉丝群体的强大集聚效应,为之后“三体”IP重获资本关注奠定了基础。
与同人创作的待遇截然不同的是,同样在B站播出的正式版《三体》动画却遭到不少反对意见。这部由哔哩哔哩、三体宇宙及艺画开天联合出品的动画在开播之初吸引了不少目光,短短时间内播放量超过了1.3亿人次。然而,在曾经被粉丝谅解的《我的三体》的建模粗糙等缺点,在面对这部号称“打磨时间长达五年”的动画时不再被原谅。开播之初,这部动画便在画面审美与叙事节奏两方面广受诟病,对《三体》中的“名场面”的剧情改编更是遭到了诸多粉丝的不满,原著中,巴拿马运河上的“古筝行动”中,万吨巨轮、纳米飞刃的磅礴景象,与充满震撼的文明交锋,在动画版《三体》中却“拍得像村头小河沟”。过多的广告植入也是它饱受诟病的一点,目前,动画版《三体》在豆瓣评分仅为3.8分。在动画版《三体》中,粉丝对尊重原著与否的强烈反馈,与对商业元素的抵触情绪,为之后“三体”系列的改编方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
2019年是国产科幻的另一个重要时间节点。春节上映的电影《流浪地球》以独特的宏大风格、重工业化的美学气质与强烈的民族主义精神获得了观众口碑与超高票房,被誉为“中国电影工业化程度的高水平代表”,这一年因此被冠以“国产科幻电影元年”的称号。紧随其后的2020年,国家电影局、中国科协印发《关于促进科幻电影发展的若干意见》,即所谓的“科幻十条”,扶持科幻电影行业的发展。在2021年,更是将扶持科幻电影创作生产、推动提高国产科幻电影创作水平列入 《“十四五”中国电影发展规划》中。自此,国产科幻行业进入了下一个发展阶段,成为大众文化市场的“显学”。
两部《三体》电视剧在2023、2024年翩翩而至,分别登陆央视八套与Netflix,以颇为悬殊的审美风格、改编策略与角色塑造成为目前讨论度最高的三体影视化作品。众说纷纭之中,“东方神韵”与“西方面孔”之争是最值得关注之处。在国产《三体》电视剧中,“现实主义的基调”与“尊重原著”成为主创团队反复强调的创作理念,对背景历史的处理显得格外认真。无论是2007年汪淼、史强等人生活着的北京,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叶文洁所在的红岸基地都得到了细致的还原;在取景上,汪淼所在的纳米科学中心甚至专门取景于现实中的国家纳米科学中心,这些都使得观众感受到了诚意。在剧情设计上,保留了重要情节的悬疑气质和科幻的精神内核。原著中“物理学不存在了”“幽灵倒计时”“火鸡科学家”等经典场景在剧中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与之截然有异的则是奈飞版《三体》的改编策略,相较于前者显得更为大胆。它将程心、罗辑、云天明等角色改为“牛津五人组”的外籍科学家,人物的行为习惯与性格特征也进行了相应的调整,如将原著中的身为男性的汪淼改为优秀的女性纳米科技专家Augustina Salazar等等。相应的人物关系也作出了调整,如删除了叶文洁与杨卫宁的情感关系,代之以叶文洁与伊文斯的感情线,并将杨冬这个角色替换为叶文洁和伊文斯的孩子叶薇拉。由此,诸多西方面孔演绎的“地球往事”拉开序幕,英国的一群科学家们面对着地球文明命运最严峻的威胁,展开了种种斗争与努力。中国观众对这部中美合拍的科幻剧集中“三体人脱水”“宇宙闪烁”与“古筝行动”的特效水准持褒贬不一的态度,而对于人物变化与情节逻辑却颇有意见。如同国产《三体》电视剧导演杨磊所说,《三体》是中国的科幻,一个很“中国”的故事,是中国人基于对历史的认知。这些深沉的历史逻辑犹如小说《三体》中陈列过往的纪念碑,一旦将其搬开,铜镜中便映照出了截然不同的面孔。
目前来看,全产业链的经营模式是文化产业的未来发展趋向,理想的全产业链商业模式是以开发同一文化的内容资源为轴心,围绕不同市场的开发方向,通过从起点到终端的各个环节之间的有效协调,从而辐射上中下游的产业,实现IP价值增殖与有效变现。与此相关,在影视改编之外,作为版权方的“三体宇宙”亦在“三体”IP的上中下游产业积极布局,如在上游规划《三体》相关的广播剧、有声书、漫画、舞台剧等多种跨媒介叙事的同时,通过运营三体线下体验馆、设计三体文创、与多种品牌进行跨界合作等形式,探索下游的衍生品开发路径,增强其IP的商业价值。
《三体》从科幻作品成长为超级IP的阶段,与新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粉丝经济的发展、影视行业的开拓,乃至于科幻文化的羽翼渐丰同步,是全媒体时代所特有的文化现象。成为IP之后,如何持续在影视改编、内容开发与产业联动中完成自身的文化价值积累,是《三体》所面临的挑战。同时,也是“IP元年”的浪潮之后,文化创意产业必将经历的漫长的“近未来”。
(作者系复旦大学现当代文学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