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写作的密码
5月6日,主持人高渊与马伯庸(中)和张玮(右)对谈“历史写作的密码”。 解放日报记者 海沙尔 摄
解放日报首席记者 高渊
嘉宾
马伯庸:作家
张 玮:作家、自媒体人
中国人有写史和读史的癖好。早在先秦时期,就设立了史官,到了宋元,历史小说兴起。如今,历史写作依然热闹,尤其在通俗写史领域,更是畅销书迭出。
但后人应该如何书写历史,是一个争论已久的话题。对此,意大利历史哲学家克罗齐曾提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对这句话也有不同的理解,有些人认为就是按当代的需要去写历史,还有些人的理解是,能激发当代人感知与兴趣的,才是真正鲜活的历史。
作家马伯庸显然赞同后者。他认为,要用现代人的眼光去看待历史,写历史小说要满足现代人的需求。他的新书《食南之徒》写的是一个汉代的“吃货”,“因为我跟很多人一样是‘吃货’,古人从苏东坡到袁枚都是‘吃货’。写‘吃货’的故事,一定会和现代人产生强烈的共鸣。”
写历史也是体力活。马伯庸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7点半开始在工作室码字,一直要工作到傍晚。非虚构写史的张玮,其《历史的温度》已经出到第七册,他在还没专职写作时,每晚下班到家已经七八点了,10点多打开电脑,写到半夜两三点是常事。直到现在,如果有点时间空下来,但电脑不在身边,“我会有种负疚感,自责为什么不能写点东西?”
在通俗写史的虚构与非虚构领域,马伯庸和张玮已经占有一席之地。听他们来谈一谈,历史写作的密码。
写历史只会写不动,不会写完
高渊:马伯庸曾在外企工作10年,张玮在报社工作了10多年,你们都是因为什么原因,开始涉足历史写作?
马伯庸:也算是机缘巧合。我当年在一家法国企业工作,公司有着100多年的历史,但官方简介写得很乏味。我就想,这100多年里公司发生过很多事,而且其中不少肯定跟历史大事件有关。
我查了一下,果然故事很多,就动笔写了公司的历史演义,发在内刊上。内刊一般是没人看的,但那次连载了一年,同事们都追着看。我发现,原来很多人对历史感兴趣,这也鼓励我用轻松的笔法写历史。
张玮:我本来是体育记者,后来做新媒体,停笔了几年。到2016年,想开个微信公众号,自己写点东西。我的目标只是拿个“原创”标签,当时的规定是,“原创”标签必须连续更新一段时间才会给,具体时间不确定。
我想写什么呢?一个是体育,我对这个圈子比较熟,但持续更新热点有难度。另一个是历史,我从小就喜欢,而且我找到了一个取巧的方法,百度百科上有“历史上的今天”,虽然一个事件就几个字,但这是选题“弹药库”。
高渊:开公众号不难,但持续下去考验毅力,让你坚定在历史写作中走下去的,是什么原因?
张玮:我记得更新到第13天时,“原创”标签给我了。照理可以停了,但已经有一批拥趸等我更新,人有一种被需要感,我就更新下去了。
我觉得要坚持把自媒体做下去,主要取决于三个因素。第一自己要有兴趣,这是前提。第二要有经济回报,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大家都要养家糊口。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读者的认可。马伯庸有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没有一个作家不会去网上搜对自己的评价。看到批评的,心态好点的话,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看到正面评价,就会产生继续写的动力。
高渊:马伯庸是什么时候决定,这辈子就写历史了?
马伯庸:节点很清楚,就是2015年。当时《古董局中局》刚出版,我算了一下前一年的版税收入,发现已经比工资高了,我就跟公司谈了辞职。其实,辞职前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担心自己上了十年班,每天朝九晚五,忽然一下子没老板管了,可以随便去哪儿了,会不会整个人失衡。辞职第二天我睡到10点才起床,起来之后一拍大腿,早该辞了。
我对历史的兴趣,是从上大学的时候开始的,那时候我是个小众作家,每天挣点小稿费,没有放弃的主要原因,就是觉得写历史蛮好玩。背靠历史的一大好处,是灵感不会枯竭,不像有些作家写自己的人生,写完之后就没什么可写了。历史浩如烟海,不管虚构还是非虚构,只有写不动的时候,没有写完的时候。
高渊:写历史是一种选择,具体写什么选题又是一种选择。你的新书《食南之徒》,据说酝酿了十多年,为什么?
马伯庸:关于古代美食的题材,我很早就想写,一直不动笔的原因是不能只写美食,它的背后要有别的东西。
前几年我去广州的南越王宫博物馆参观,看到两根木简,上面写着“壶枣一木”编号多少,一共结了多少个枣。我的第一反应是,广东人真闲,枣子要精确到个位数,我们北方吃枣都是按斤买的。再一琢磨,广东没有原生枣,为什么在南越国却有呢?
我查到第一任南越王叫赵佗,河北人,秦始皇派他去南方打仗,他活了100多岁。我就可以脑补一下,他老了开始想家了,但当时南北对峙,回不了家,只能弄来一些枣树种在家里,在枣林里溜达溜达,寄托思乡之情。
而且南越国的覆灭也跟食物有关,当时有一个使者叫唐蒙,到了南越国吃到蜀枸酱,他想这种酱是四川的,为何这里能吃到?调查一番,发现四川到南越国有一条捷径,回去向汉武帝汇报,后来西汉军队就把南越国灭了。这很有意思,美食能够改变政治版图,还能找到里面的情感落点。这是历史和人性之间的结合点,找到这个就可以动笔了。
高渊:相比出书,公众号要遇到更多题材选择上的烦恼吧?
张玮:我的公众号最早是天天更新,当时还在上班,每天晚上写,身体实在吃不消。后来改成周六周日不更,再后来是隔天更,现在是每周两更。虽然我说“历史上的今天”是“弹药库”,但一天值得写的也就三五件。比如5月份的一天,历史上是人民解放军解放海南岛,这当然很有意义,资料查下来觉得很难写,因为势如破竹,没有什么曲折过程,太顺了也难写。
我现在有个选题库,平时想到什么选题,就在手机上记下来。选题定了,我的心就定了,选题没定的话,我会很焦虑。
比如,5月6日我的公众号推文是《“邮”曼蒂克衰亡史》,1840年5月,英国的黑便士邮票首次发行,这是全世界第一枚邮票。而且中国邮票市场还是挺值得讲的,集邮牵动了一代人的回忆,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小时候都有一两本集邮册,这就是情感点,所以后台留言很活跃。
不仅追求史料的翔实,怎么用也大有讲究
高渊:历史写作中,最吃功夫的是史料积累。当然历史写作也有不同“门派”,有的比较悬浮,不太讲真实细节。你的小说中,史料是很翔实的,找资料有什么诀窍吗?
马伯庸:对于历史细节的追究,其实跟作者所处的时代密切相关。比如罗贯中的《三国演义》里,有个著名的桥段,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小时候觉得这部分太好看了。看第二遍的时候,觉得有问题,关公从许都出发,先奔西北方向的东岭关,再到洛阳,然后再折回来到荥阳,路不顺。
我当时觉得罗贯中地理不行,后来我从事历史写作了,发现没这么简单。《三国志》写的是从长安出发,这样路是顺的。罗贯中把起点改到了许都,路就不顺了。但他为什么还保留后面的路线,因为读者并不关心东岭关、洛阳具体在哪儿,他们关心的是剧情的精彩程度。
罗贯中知道,有些细节要细究,有些细节不必细究。究其原因,因为当时很大一部分受众是贩夫走卒,没多少文化,这样写关系不大。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互联网出现之后,历史知识大大普及,我们只能在历史写作中尽量精益求精,让读者挑不出错来。
高渊:《长安的荔枝》的第一章用了大量篇幅,写唐朝官府衙门之间公文的流转,会不会有人说你在“掉书袋”?
马伯庸:我喜欢描绘古代官僚系统的运转,它有一种独特的美感,荒谬中透着合理,充满秩序感。
确实有不少人说我“掉书袋”,我觉得很委屈,因为这些都是常识。后来发现,有时候确实挑战了大众认知。比如我查过资料,汉朝县里的最高长官分两种,小县叫县长,大县叫县令。我写过一个短篇,就用了县长这个称谓,读者纷纷反馈,说怎么用这么现代的词,应该是县令。我没法一一解释,改成县令就完了。
现在我写东西,一般写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不太考虑读者,先把自己写过瘾再说,会用很多历史资料。写完之后再删一版,删到觉得没那么繁复了,然后给一些朋友看,就像白居易写完诗要念给老妪们听,她们觉得好才算好。
高渊:张玮是不是马伯庸的“老妪”中的一员?
张玮:我很愿意,但还不是。我也很有感触,《历史的温度1》里有一篇写阮玲玉,用到一个词叫“用人”,很多人认为应该是“佣人”,但按照《现代汉语大词典》应该是“用人”,出版社得尊重《现代汉语大词典》。直到现在已经第七本了,还不断有人说,给你指个错,“用人”少了单人旁,我就不停去解释。后来出版社加印时加了注,来问的人就少多了。
要追求历史细节,写非虚构可能会更难一些。我是摆明了告诉你一个历史事实,就更不能出错。记得有一次写二战时美军伏击山本五十六,光一个开头我就查了两个小时资料。当时美军到底派了多少战机,有不同版本。其实没人关心这个问题,但我自己过不了这一关。最后查下来,一共派了两批战机,一批在航路上,一批在更高的云层里盘旋,体现在文章里就是一句话,但背后要查很多资料。
高渊:历史写作有不同的风格,有严肃谨慎的,也有轻松搞笑的,其中的利弊各是什么?
马伯庸:我是学市场营销的,首先想到的是受众是谁,他们会怎么反应。我也写了不少非虚构作品,对读者要有责任感,不能乱发挥。我在写《显微镜下的大明》时,就极其痛苦,不是说资料查不到,而是只要再往前发挥一点,故事就会很好看,但还是要符合史料记载。
我想罗贯中写《三国演义》时,写到“秋风五丈原”时一定很痛苦,诸葛亮死了,后面的故事没心气写了,迅速滑过了。这就是价值取向和历史真实的矛盾,写历史难就难在这里。
张玮:最高境界肯定是雅俗共赏,但挺难的。写作重要的是换位思考,我写某句话的时候,要想读者看得懂吗?另外,纯粹的嘻哈搞笑,除非写得特别好,不然挺难得到一定层次读者的喜爱。
说到底,还是作者和读者之间要有信任感,哪怕你写得再搞笑,但我相信你说的事情是真的。历史写作的关键,就是要建立这种互信。
高渊:你写小说喜欢找历史缝隙里的小人物,把他们放大,是不是因为可以少受一些史料的桎梏?
马伯庸:对,小人物好写。大人物有一个问题,比如王阳明,每天日记很清楚,不能瞎编。而且大人物太伟大了,作者没到他们的水平,是写不好的。小人物的记载少,而且小人物其实就是我们自己,古代小官吏怎么痛苦,我们能感知,古代老百姓担心什么,咱们也有共情。
《长安十二时辰》一开始主角是李白,可能是我的水平没到,很难写。而且,当时的李白是长安城的旁观者,一直被排斥,没有真正融进去。我想写一个生活在长安城的人,查各种史籍,查到了一句话,马嵬坡事变时,杨国忠本来要跑,一个骑士拨马而出,一刀把他脑袋砍下来,这个骑士叫张小敬。我想可以了,主角就叫张小敬了。他确实干了一件大事,但毕竟是小人物,后面的事情没有记载,我可以发挥了。
取名要出挑,但太花哨会以辞害义
高渊:很多人写书,书名往往是最后起的,起个好书名不容易吧?
马伯庸:张玮的《历史的温度》就起得很好,从我起名的经验来看,最好是意想不到的组合。如果用“历史的关怀”,读者不会看的,因为这个词太熟了。“历史”和“温度”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是人文概念,后者是物理概念,当你读到历史中的温度时,会发现这是一种借喻,表达的是对历史人物的关心,是人性的体现。
张玮:第一本书要出的时候,书名让读者投票,最后入围的是两个:“历史的温度”是我想的,另一个是出版社想的,叫“历史的真性情”。我觉得后者也不算差,但我书中写了不少汉奸,不能说他们是真性情。
投票结果是57%对43%,“历史的温度”多一点。我就决定用这个,因为历史故事要写得精彩生动,关键还是写人,人是有温度的,组成的历史肯定也是有温度的。现在出到第七本,读者反馈最打动他们的还是那些人,特别是他们跌宕起伏的命运。
高渊:很多读者都喜欢马伯庸的书名,像《长安十二时辰》就是其中的代表,你起书名费力吗?
马伯庸:坦诚地说,我是一个起名的反例。基本上都是出版社催得不行了,马上要排版了,我说就定这个吧。我有一个小圈子,名叫“我看就”,其实全称是“我看就这样吧”,经常讨论了半天,最后说“我看就这样吧”。但这时候也可能出好东西,被逼出来的。
我最早的作品,是大学时写的一个鬼故事。当时都用QQ,我写一个QQ闹鬼的故事,随手起了一个名字叫“QQ怪谈”,挺平常的。后来我看到一本书叫《笔仙》,一共三个故事,第二个故事叫《她死在QQ上》,我觉得名字很有意思,翻开一看,就是我写的。因为这个名字,传播量很大,我这才发现起名很重要。
高渊:你的书中,有多少是自己起名的?
马伯庸:刚写书的时候,我确实不太会起名。像《古董局中局》是出版商起的,原来的名字是“古董谜团”。后来的《三国机密》,也是出版社起的,现在来看还能起得更好一点,但那时候比我起得强多了。
一直到《长安十二时辰》,这是我自己起的。再到《显微镜下的大明》,这又不是我起的,我写了其中一篇文章发在“得到”上,他们的专题就叫“显微镜下的大明”,后来出书我直接借用了。再后面的《两京十五日》《长安的荔枝》《大医》等都是我起的。
《大医》这个书名,出版社觉得容易误解,确实很多人说你是不是写了本“太医”。而且“大医”也缺少独创性,在网上一搜,大医指的是孙思邈。但我还是用了这个书名,关键是不想太花哨,这样会以辞害义,影响读者的观感。
高渊:《太白金星有点烦》是你自己起的吧,感觉写着写着名字就蹦出来了?
马伯庸:是我起的,写这本书的时候,没端着架子,写得比较轻松,书名也不用太严肃。正好那几天我也挺烦的,而且我很喜欢李宗盛的那首歌《最近有点烦》,很自然就想到“太白金星有点烦”。按理说神仙是很逍遥的,写他们的烦恼,也构成一种反差。
高渊:书名当然很重要,怎样署名其实也蛮有讲究的。张玮的网名是“馒头大师”,很多人都熟悉,但你出书为什么突然改用了本名?
张玮:2005年的时候,我玩游戏《魔兽世界》,登录账号需要填用户名,当时我养了一条狗叫“馒头”,正蹲在脚边,我就随便填了“馒头大师”。出书的时候,出版社也觉得“馒头大师”名气比较响,建议用这个,但我觉得不太严肃,还是用了本名。
我有点后悔叫这个网名,因为两头不靠。现在跟我熟的叫“馒头”,一般不太熟的,会叫“大师”,这就尴尬了,怕有人以为我自称“大师”。有一次做直播,一个网友直接质问我凭什么叫大师。
高渊:我们都知道,马伯庸是笔名,你本名叫马力,还有一个昵称是马亲王,这有什么出处?
马伯庸:叫“亲王”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很早之前,我们在玩BBS的时候,有人自称皇帝,也有人叫总统,当时我在网上有个妹妹,她自称女王,我说我叫什么,她说就叫亲王吧。久而久之,大家都叫我亲王了。
后来正经开始写东西了,需要起一个常用的笔名。有一次看到《离骚》中有一句,叫作“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我才知道屈原的父亲叫“屈伯庸”,觉得这两个字很符合我的哲学,我是一个怕出头的人,觉得中正平和稳稳当当最舒服。这个名字还有个好处,很多人会以为我是个老头,当他们看到我时,会觉得你原来挺年轻。
当然也有烦恼。有一次出去开会,主办方订的机票是“马伯庸”,我就没法登机。还有一些汇款单上,写着“马伯庸收”,我也拿不到。直到我加入中国作协拿到了作家证,作家证上的笔名是有法律效力的,可以去取钱了。
写作有副作用,不过说到底还是快乐的
高渊:一本新书从酝酿到写作再到书名确定,接下来就是市场推广了。这些年来你们用过哪些推广方式,最有效的是哪个?
马伯庸:我的公众号肯定会发布新书信息,更重要的是微博,微博转化率对我来说还不错,还会做一些直播带货。但我最喜欢的是面签,虽然不像网上一卖几万本,但我能看到读者的反应,跟读者面对面。
我不喜欢大场地,有的地方给我安排学校的体育馆,基本上没什么效果,学生听不清楚。我最喜欢的是两三百人的场地,每个人我都看得见,会越说越兴奋,这其实是在给自己“充电”。我在西安连续三年做签售,第一年一个小姑娘自己来的,第二年带了一个男孩来,说我俩是去年在你的签售会上认识的,第三年,抱着孩子来了。
张玮:我会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先发布,上市当天会给出购买链接,这主要在当当和京东冲榜用的。微博也会发一下,这些是我的主要渠道,也是最有效的。然后就是签售了,这对销售没有多大帮助,一开始我觉得没啥大意义,但后来改变了看法。
这不光是知识上“充电”,也是给情绪“充电”。人都要有存在感和被需要感,有些读者真的是特地坐飞机、高铁过来的。还有读者让我主持求婚仪式,第二年抱着孩子来了。类似这种情况,都会给我自己产生很大动力。
高渊:马伯庸曾经说过,写作对你是休息。有人觉得这是戏言,真实情况如何?
马伯庸:很多人都说我很勤奋、很努力,我说努力是做你不大情愿的事,比如朝九晚五上班,没有人说努力看电影,努力打游戏,因为这些是开心的事。对我来说,每天写作是很开心的事,不是拿起笔来头疼得要死。
而且这跟收入没什么关系,我从2005年入职到2015年辞职,这十年我没挣到什么钱,但我一直在写,写得很开心。写作对我来说确实是乐趣,而且写作跟别的行业不一样,比如搬砖,不管心情如何,可以保证每天定时定量完成。但写作不同,如果不愿意写,是写不出来的,就算勉强写出来,读者也能看出来。
写作特别诚实,作者当时什么状态,文字中藏不住。所以写东西一定是发自内心,开开心心的。什么时候觉得写东西极其痛苦了,要么憋出一部传世杰作,要么根本没入门。
高渊:你会区分写作期和休息期吗?
马伯庸:我会刻意把写作和生活分开,所以租了一个工作室。我每天6点半起床,然后跑步,再把儿子送上学校班车后,7点半到工作室。每天出家门时,门一关就进入写作状态。
上午一般做创作性的工作,下午进行文字修改,傍晚合上电脑,走出工作室,进入休息状态,这时候就算再有灵感,也明天再说了。一般来说,每天大概写4000字,还会做删改,留下来的没这么多。
高渊:听说你们都对写作的环境要求不高?
马伯庸:我的工作室特意选在学校旁边,上课打铃我就开始写,写到下课铃响,站起来活动活动,再打上课铃,我再坐下来。闹钟一定要关不掉才管用,学校铃声我是关不掉的。
还有一个场地我很喜欢,就是当飞机延误时,在登机口的那段时间是我最开心的。这时候没别的事可做,而且我已经在登机口,肯定不会耽误事,写东西最沉浸。
张玮:嘈杂对我真的不算什么,我原来是体育记者,在体育场里写,坐在火车车厢连接处写,在马路上街沿写,我完全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
写作就是“咔嚓”一下,立即切换模式。尤其深夜写作,就感觉一下子和白天的嘈杂环境隔绝了,进入了历史场景,一眨眼写到半夜两三点很正常。圈内管做公号的叫“公号狗”,我写历史还算好,如果追热点,就会更辛苦。
高渊:我们都写东西,我在写大部头的时候,胃口会比较好,而且喜欢吃肉,就有一个减肥的问题。你们觉得,写作有什么副作用?
马伯庸:写作的副作用很多,我的腰椎、颈椎不大好。我是近几年开始锻炼的,原来很胖,腰椎因为长时间写作不舒服,一个朋友送我一把椅子,完全贴合人体的,快递到我工作室。拆箱的时候,我把腰扭伤了。我坐到椅子上百感交集,和我的朋友说,真不知道该感谢你,还是该骂你。
还有朋友送我一台天文望远镜,我晚上有空就仰望星空,看多了,颈椎倒是好了不少。另外,出去签售的时候,腱鞘炎容易犯,我现在尽量不写寄语了,签名时手肘要有一个支点,这样手腕受力小一点。
张玮:我不光是现在,以前做记者写稿已经颈椎不好。另外一个副作用,碰到喜欢的题材,写得兴奋了,晚上会睡不着。这就是我喜欢半夜写作造成的,其他都还好,写作还是很快乐的事。
高渊:历史写作这些年很火,出现了不少畅销书作家,也吸引很多人投身这一行。你们对他们有什么建议?
马伯庸:我每次去大学作讲座,一定会有学生站起来问,我很喜欢文学,马老师有什么建议?我说你先找份工作,不要觉得写作可以养活自己,找到工作后,写作就是你的副业,变成你的逃遁空间,这时候写作会觉得特别开心。
如果运气足够好,持续时间足够长的话,写作会慢慢给你回报。但写作归根到底是乐趣,如果一开始抱着要赚大钱出大名而写作,是很难写出来的。
张玮:首先还是要认清现实,我看过数据,现在国内的图书市场,基本上是10%的作家吃掉了90%的版税,剩余90%的作家靠写作是养不活自己的。
关键是打破幻想,有一个朋友说,他已经有两篇小说的腹稿,只要有三个月时间,到一个小岛上闭关,就一定能写出来。其实,写作很难完全规划好,要想一点写一点,有灵感的时候,写三五百字都行,慢慢积累起来。很多人还是把写作想得太简单。
高渊:网上发文,这曾是很多文坛新人冒头的途径,现在这个时代红利还在吗?
张玮:互联网时代确实是给了我们很好的机会。以前一个作品写好,文学期刊或者出版社是不是赏识你,就直接决定作品能不能被大家看到。但现在大家都能在网络上发,有机会让读者认识到自己的才华。
但很多人没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不是每个人都有写作天分的,有些人是理工科出身,但写的东西让人佩服不已,他们真的是老天爷赏饭吃。还有一点,就是要坚持不懈地做一件事,这个能力常被人忽略。不要光看到名作家的版税高,也要看到他们的天分和执着。
马伯庸:我觉得,互联网的写作红利已经结束了。当年BBS纯粹靠文字,现在视频、图片多了,你的竞争对手不是其他作家,而是所有的短视频、微博,越来越难出头了。
现在的新人作家,纯粹靠发公众号引起大家的注意,难度越来越高了。所以我看到好东西,必须推荐一下,保住这些难得的新人。我也是从新人过来的,他们得到这种机遇很难,要多给一些机会。当然,以后他们走得多远,那要靠自己的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