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4年第5期 | 十八须:松林地
自从妻子住进ICU病房,老陈一直在医院守夜。病房外面走廊的长椅,几乎成了他的专属座位。深更半夜困极了,他就会躺在长椅上打个盹,更多则是在白天补觉。从客车公司退休之后,老陈找了个在金地小区当门卫的工作。这段时间,他坐在小区门口的房子里值班时,其实多在呼呼大睡。和他同时值班的另一个保安知道老陈的难处,始终没有打他的小报告。
昨天晚上,老陈又在医院守了一夜。半夜时分,昏迷已久的妻子突然清醒了一阵。护士喊他进去。老陈走到床前,看着瘦得不成人形的妻子,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妻子暂时拔掉了呼吸机,说话的声音很低微。需要把耳朵贴到妻子嘴边才能听清她说什么。
“不要再浪费钱了。让我走了吧。”
“你会好的。”
“不会好的。”
“会好的。”
“我浑身疼得要命,昏迷中我都能感觉到疼啊。你这不是在救我,是让我多受罪。”
“医生说……”
“别听医生的。我的命我说了算。”
妻子的声音虽然低微,但这句话说得很重。妻子真的不想再活受罪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死后,把我埋到山上的松林地里去。”
老陈疑惑地看着妻子,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改主意了你?你不是最讨厌山上吗?”
“以前讨厌,现在又不讨厌了。”
妻子的呼吸又有点窘迫了。不过她还是喘息着多说了几句,因为她担心丈夫违逆自己最后的心愿。
“以前我是真讨厌那片地方。从小到大,在那里住了二十多年,一直缺吃少穿。在城里生活几十年,除了偶尔做梦,我从没想过再回去。但是我这阵子,总是梦见老家屋后的那片松林地。总是闻到松脂味,还有猪拱菌的味道。我忽然想明白了,那里才是我们应该长眠的地方啊。村子里老去的人都埋在那里,那里才是我们的家啊。你要记住,我要埋在松林地里。我不要埋在城市的公墓里,我不愿意当城市的孤魂野鬼。你一定要记住。不要让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妻子很快又戴上了呼吸机,再次陷入昏迷之中。护士告诉他,应该抓紧时间准备后事。妻子这次短暂的清醒极有可能是回光返照。
老陈说,什么都准备好了。寿衣、寿材、火葬场,包括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什么都联系好了。
后来老陈被撵出了病房,再度坐回走廊里的长椅子上。后半夜,有点冷。他感到有点冷。他的身子开始颤抖。哪怕把厚重的军大衣披在身上裹得紧紧的,也无济于事。这冷不是来自空气。这冷来自他的生命深处。一同生活四十多年的妻子很快就要变成一把灰了。他很快就要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三年前老陈从客车公司办退休手续时,嘴里一直哼着小曲。忙了大半辈子,终于可以清闲地过晚年了。他和妻子身体都很好。虽然有点小毛病,但也都是城市人常见的小毛病:他有高血压,妻子有糖尿病。无论是别人,还是他们自己,都坚信这点小毛病影响不了晚年的幸福。老陈买了一辆二手小轿车,准备带着妻子游山玩水。他们生活的这片土地,山高林密,风景秀丽,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外地游客来到这里。青年时因为贫穷,壮年时因为工作,他们自己反而很少去那些好玩的地方。如今终于退休,不再需要一年到头的开大客车,妻子也不再需要一年到头的跟车卖票,大把的时间等着他们去挥霍、去享受。
幸福可以慢慢期待,不幸却突如其来。退休没满一个月,妻子因为急性胰腺炎住进了医院。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不到一年就瘦成了麻秆儿。身上的病一桩接着一桩冒出来,简直像松林地里采不尽的蘑菇。中药,西药,各种民间偏方,都化成药水进了妻子的身体,妻子的病情却愈加严重。他们租住的楼房走道里,常年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直到去年突然查出胰腺癌,晚期。老陈怀疑妻子的癌症就是吃太多药吃出来的。每隔几个月妻子都要进医院,都要全面检查身体,之前从没查出过癌症,怎么这一查出来就成了晚期呢?
不管癌症是怎么上身的,当医生告诉他妻子是癌症晚期时,老陈的心一下子就空了下来。以前是堵了一块大石头,现在石头不见了,心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洞留在心该在的地方。积蓄见空了,二手车又卖了出去。曾经触手可及的幸福,现在离他越来越远,就像那轮即将滚落山间的夕阳。
早上九点钟,大双来到医院接替父亲。老陈对大双说了松林地的事。大双同样有点不敢相信。
“我妈不是最讨厌山上吗?逢年过节回去一趟,总是不过夜就回城了。她真说了要埋回松林地吗?她是不是在说胡话?”
“你妈很清醒。她绝对不是说胡话。护士也说了,人在回光返照的时候是最清醒的。”
大双上学不多,但也不至于不明白“回光返照”的意思。老陈甚至感觉到了站在面前的儿子突然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刚才进医院时还是紧绷绷的,就像一张被拉到极点的弓,弓弦随时都会绷断。现在却成了一张松弛的弓。弓上的箭早就射到虚空中去了。
“那就听她的呗。”
大双的语气很淡,也没有继续和老陈探讨母亲说的话,仿佛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母亲葬在什么地方。
老陈没有责怪大双的冷淡,甚至面对大双憔悴的神色时,他都会在心头涌起一股歉疚。他和妻子这辈子只养了两个儿子,大双和小双。这几年妻子进了好几次医院,一住院就是一两个月。老两口的积蓄花光后,所有的钱都是大双出的。倒不是小双不孝顺,而是早几年分家的时候就说好的,大双负责照看母亲晚年,小双负责照看父亲。
两个儿子虽然成了家,娶了城里姑娘,也在城里买了房,但绝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至今两家都在还房贷。大双继承了他的衣钵,在客车公司开大客车。一个月能挣七八千块,在小县城,这个收入已经很可观。大双的日子却过得一天比一天艰难。这两年光医药费都出了三十多万了。大双媳妇早就有了怨言。大双没有明说,其实心里也有点不愿意。
前几天,一个很近的亲戚来医院探视,临走之前,在医院门口直来直去地说了老陈一通。“老陈,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如果是治得好的病,咱花再多钱也得治。但癌症晚期,再加上还有其他的病,继续治下去根本就是浪费钱。你没看到吗老陈,你家大双以前胖乎乎的,看现在瘦的。这几年他体重减了四十多斤啊。你想想他的压力有多大?对了,我听说他正在准备卖房子呢?大双孝顺,但咱们做长辈的,也不能逼他走绝路。老陈啊老陈,你难道还真的想让大双卖房子吗?”
老陈当然不想让大双卖房子。他虽然把两个儿子从山里接出来,在城里上学,却一直没能给两个儿子买套房子。两个儿子的房子,全是他们自己挣钱出的首付。他在心里感觉很对不起这两个儿子。但老陈的钱真的花光了。每个月的退休金,再加上当保安的一千五百块工资,在医院撑不了三五天。现在他老了,向亲朋好友借钱也借不到了。老陈不想让大双卖房子。老陈也不想让妻子死,哪怕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他不想责怪自己的儿子。和同龄人相比,大双的品性算是极好的了。多少老人生病了无钱医治,儿女不愿出钱,只能去找“药儿子”或“绳儿子”陪自己走完最后一程。这样的事情在民间早就不再是新闻了。其实就连老陈自己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昨天晚上妻子回光返照(就算不是回光返照,他也决定当成回光返照了),他还能替妻子再坚持多久?
老陈从口袋里掏出烟,散了一根给大双。父子二人一起默默地抽烟,借着烟头冒出的小小烟雾遮蔽各自的心事。
大双抽烟很快,很快就抽完了这根烟。他屈指一弹,把烟头弹进了两米开外的垃圾桶。父亲又递给他一根,他没接。
他问了一句:“和小双商量了吗?”
“和他商量什么!我的后事才需要和他商量。现在是你妈的事。只要你同意我同意就行。至于小双,通知他一声就行了。”
妻子生病的这几年,老陈对小双很不满。虽然谁管父亲谁管母亲,都是当年分家时说好的,但再怎么样,也不能在母亲生病的时候,真的把头缩在窝里做一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啊。怎么能做得出这样的事呢?分家协定只是一张纸啊。难道说一签分家协定,生身母亲就成了可以不管不问的陌路人吗?太过分了。
他晚年要在小双家里讨生活,老陈却一点也不怕小双两口子。他是有退休金的人。没人管他也饿不死。
“你在医院守一天。我今天和王道士回山上,去松林地里给你妈找块好地。等我回来,再请医生拔呼吸机。我也想通了。你妈昨晚说得对。我们这不是在救她,是在让她活受罪。”
大双没有回应父亲的话。他只是又伸手向父亲要了一支烟,点燃,狠狠地抽了一口,也不吐烟雾,反而把满满一口烟雾全部吞进了肚子里。
“青岩镇。”
老陈在路边拦了辆客车。他一边往车里面走,一边告诉司机自己要去的地方。其实他就是不说,司机也猜得到他去哪儿。司机是老陈十几年的同事了。他让老陈坐在自己座位后面的位置。
“陈大哥,嫂子好点了吗?”
老陈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又多问了两句,却没得到老陈的回复。原来老陈已经趴在座位上睡着了。
司机不再说话。客车沿着新修的省线平稳而快速地前行。
早些年可不是这样的。早些年没有一个人能在车上睡着。老陈第一次开着客车从县城往省城跑时,这段路几乎全是坑洼。那时妻子刚从山里出来,还有点晕车,跟车当售票员的前几天,每天都要吐好几次。一个月后才完全习惯。
妻子的脾气很大。吐得厉害的那几天,老陈害怕妻子受不住,想让妻子安心在城里带孩子上学,他可以让客车公司配个女售票员。妻子却说他动了花花肠子。他俩狠狠地吵了一架。老陈说妻子出了山,依然改不掉山里人那种小肚鸡肠的老封建。妻子则骂他:“才多收两斗苞谷,就想着找小老婆了。”有时客车走到半路,上来一个女乘客,如果老陈和女乘客多说了两句嘴,妻子就能当着满车乘客的面和他吵起来。他越发觉得妻子面目可憎。至少有好几年,盘旋在老陈脑海里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婚。和这个醋坛子离婚,找个城里女人结婚。当时城区靠山的地方修了一个广场,每天都有穿着入时的男男女女在那里跳交谊舞。每天交班后,吃过晚饭,他第一时间就会离开家,离开老婆和孩子,穿得干干净净的,去广场上跳交谊舞。妻子也不是好惹的,刷洗过后,总是一手牵着一个儿子走到广场边上,只要看他和哪个女子搂着腰开始跳舞,立即就会指使一个儿子或两个儿子走上去,大声喊他爸爸。夫妻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先是吵架,后来就动手。至少有好几年吧,每次他一家人开着客车回山上过年过节,亲朋好友都会奇怪他俩竟然还没有离婚。特别是山里的一些女人,嫉妒他妻子摆脱了繁忙的农活,在城里找到了清闲的饭碗,更是时不时就造谣他把妻子给甩了。但所有人都看走了眼。打打闹闹十几年,他们到底也没有离婚。人世间的夫妻莫不如此,都是在打打闹闹中熬过来的。
一个小时后,客车到了青岩镇的最东头。司机停好车子才喊醒他。
“陈大哥,该下车了。”
初醒过来,看什么都是恍惚的。整个车厢大如世界,司机的脸近在咫尺,但就是看不清。不过这种恍惚很快就消失了。老陈连忙从口袋里掏钱。司机却按住了他尚未从口袋里抽出来的右手。
“陈大哥,算了算了。去忙你该忙的事吧。”
老陈笑了笑,也没再掏钱。他下了车,走到刚修好没几年的新桥上,却没看见王道士的身影。老陈站在桥边,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稍显浑浊的河水流过新石桥,随后又从旧石桥的拱下流过。
这几十年的变化真的太大了,不只是路,连这桥、这河,都不再是三十多年前的样子了。当年的桥就是个普通的石桥,每次客车从上面驶过他都担心把桥压塌,然后连车带人都掉到汹涌的河水里去,一气给冲到大渡河。现在他脚下踩着的新石桥比旧石桥漂亮多了,也坚固多了。旧石桥就在新桥南边,和新桥隔了一两丈远,比新桥矮了一丈多。桥面的石板依然完好无缺。偶尔也会有放羊的人割草的人从旧石桥过,因为旧石桥上没有机动车。老陈又向四周寻了一眼,还是没看到王道士的影子。老陈走下了新石桥,站在了旧石桥上。旧石桥没有护栏,离水也近。站在这里,可以更清楚地看见翻滚的河水,也可以看见通往山上新修的公路。
三十多年前可不是这样。那时的老陈,每天天不亮,他就从山上的家里往镇子上跑,从来不管山上的农活,也不管两个儿子。村里人都说他是二流子,不顾家。但是村里人又哪里知道正是妻子劝他这样做的呢?山高,田薄,种什么都靠人力,收什么都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老陈和妻子在山坡上开了两块田,种洋芋和土豆。妻子说:“这样的田地,一个人种和十个人种没什么区别,该收多少还是收多少。你也别整天窝在山上打猎了。去镇上,去县城,找个更好的活路。也把我和孩子都接出这个穷山窝子,不用整天啃这黏掉牙的洋芋、磕掉牙的苞谷。”
那时山上可没通公路,山路曲折而陡峭。下雨天更是滑得没法走。那时山上还有很多野兽,狗熊、野猪、狼,一个比一个凶。老陈唯一的武器就是一根松明火把,外加一把砍柴用的厚背镰刀。有一次老陈在离镇子还有两公里远的地方和一头野狼撞上,他一边挥舞着松明火把,一边挥舞着镰刀,总算逼退了那凶物。那时的镇子虽然比山上富一点,但也十分萧条。老陈的一个亲戚到镇上开面馆,一个月都没能卖出一碗面条,只能关门了事。所以老陈根本没把自己的眼光放在镇上,而是放在了那些经常开着东风牌卡车从镇子上经过的货车司机身上,这些货车司机都是一家林场的员工。老陈会来事儿。他的身上从不断烟。那些货车司机开到镇子东头的空旷地带时,总会停车休息十几分钟。只要有货车停下,老陈就会主动走上去,敬烟,闲聊,主动替货车司机看车,若是遇见了空车,就软磨硬泡地求司机让他开上一两公里。那时有交警吗?好像也有,但是极少。所以有些心大的货车司机也不怕出事,真的敢让老陈坐在司机位子上开个几公里。这样子磨了一年多,老陈竟然可以开着拉满木头的卡车从林场拉到市区的木料加工厂了。那时会开车的人极少,林场大把的木头运不出去。当他去林场应聘货车司机时,林场负责人让他开着货车在场区里转了几圈,直接拍板:“今天就上班。”
当老陈沿着曲折陡峭的山路把大货车很艰难地开到家门口时,整个山村的人都跑过来看。那天的妻子是多么高兴啊,走路简直像踩在云上,身子轻得像一只燕子。因为妻子知道她可以离开这穷死人的山沟沟了,她可以领着两个孩子进入县城读书了。
出山那天,妻子当着很多人的面,说了一句十分决绝的话。“老子将来死了,骨灰也不要沾着山上的土。”妻子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她早早地就在县城的公墓园买了两个位置。哪怕年纪将老,她也从来没有说过落叶归根的话。也正是这个原因,不管是老陈还是大双,都怀疑她昨天晚上说话时是否清醒。
站在旧石桥上,老陈把昨晚的情景回想了再回想,还是感觉妻子没有说胡话。妻子是真的想落叶归根了。在城里生活了几十年,妻子始终没在城市里找到家的感觉。只有老陈知道妻子经常在梦里说到地里的苞谷和洋芋,还有站在屋后松枝上的大群野鸟。大山连同山上的一切,早已深入妻子的血脉、妻子的灵魂,和妻子密不可分了。妻子之所以很少回山上,并不是讨厌山上,而是爱面子。她不想让山里乡亲知道自己这些年过得并不是特别好。她不想让山里乡亲知道自己在城里连房子都没有,始终都是租住在别人的屋檐下。直到临终的这一刻,对山村的怀念终于压倒了那点可笑的虚荣心理,她才说出了心里话。
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老陈想,也许妻子只是想把城里买好的两块公墓空位卖掉。现在公墓价格很贵。如果卖掉了,老陈的手里就能有一点余钱,不用活得这么累。
“二叔,你在这里干啥?”
一个声音在老陈身后响起来。老陈还没回话,就感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这个人是老陈的侄子,家在山上,在青岩镇上开了个烟酒店。他抓得那么紧,老陈挣了两下都没挣脱。
“小石,你松手。你干什么?”
“二叔,你这是要干什么呀?我婶娘还没走呢,你可别想不开呀。”
“你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怎么会想不开呢?”
“那你为什么要站在这个老桥上?一个多星期前还有一个女人从这桥上跳下去呢。”
“我在等人。我在等王道士。今天回山上给你婶娘找块阴地。”
“二叔你又在骗我了。谁不知道我婶娘最讨厌山上?再说了,她不是都在县城买好墓地了吗?那墓地我们都去看过,风水好得很。”
不管老陈怎么说,侄子小石认定二叔是想寻短见了。他一直抓着老陈的胳膊不放,一定要让老陈去他的烟酒店里坐着等人。老陈一向不喜欢小石,因为小石实在是太抠了。小时候上学,长大了娶妻,身为二叔的老陈可没少出钱。但妻子生病这几年,老陈几次开口向他借钱,总共只借到两千块钱。当然不是因为没钱,而是因为小石不想把钱借给已经退休的二叔。今天小石的表现倒让老陈感觉很欣慰。他拗不过年轻力壮的侄子,只能跟着来到了桥头的烟酒店里。侄子给他拿了一盒烟,又给他开了一瓶啤酒。老陈没抽烟,一仰脖子就干完了一瓶酒。他又向小石要了一瓶。小石一边夸他酒量好,一边劝老陈想开点。老陈知道小石是认定自己想寻死了,也不再多说,只是喝酒。当他连喝了三瓶啤酒时,手机终于响了,是王道士打过来的。
王道士的出现解救了老陈。若是王道士再晚来半个小时,老陈一准把自己灌醉。就算如此,他感觉自己也有了醉意。
王道士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个子不高,人也瘦,下巴上还留了一撮小胡子。他骑着摩托车过来的。老陈坐在摩托车后面,一边替王道士指引上山的路,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话。喝醉的人话总是特别多,并且没有条理,想到哪里就说哪里。
“王道士,就顺着这条上山的路开就行了。要往上开四五十分钟呢。早着呢,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开过头的。今天我只想请王道士用点心,给我老婆找一个特别好的风水。她跟了我一辈子,没享什么福。当然了,比一辈子窝在山上的妇女还是要幸福一点的。
“唉,现在山上的风景和以前相比看着变化不大,其实变化大得很。我出山那阵子,路边的荆棘丛上总是站着一群群锦鸡。那东西啊,好看得很,比公园里的孔雀都好看。现在少了。山脚没有了。山腰也没有了。只有跑到老高山顶上的松林里,才会时不时地看到几只。听说这种鸡还是国家保护动物。真想不明白它们对国家有什么用。
“对了。还有狼。还有狗熊。还有成群的野猪,最喜欢糟蹋庄稼的就是野猪。当时我老婆一个人在山上种地,最怕的就是野猪。只要被野猪摸到自家地里,苞谷洋芋基本上就完蛋了。当时我老婆在山上过得很苦。但她从来没埋怨过整天在镇上闲逛的我。现在想想,我当时之所以每天往镇上溜,到底是真的想谋一条更好的生路呢,还是好吃懒做怕干活呢?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但我老婆却坚信我是在为全家找一条新的活路。别人都说我是二流子。她从来没有说过我。
“我开上大货车的前几年,钱挣得并不算多,但在整个山村绝对算是第一号人物了,连村主任说话都没我有分量。可惜啊,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开了一辈子车,开了货车开客车,开着客车就奔到头了。当初山里人有多敬畏我,现在就有多鄙视我。他们当然有理由看不起我。毕竟有些人在山上放羊养牛,现在都去城里买房了。而我呢,在城里开了一辈子车,做了一辈子的城里人,却连一套房子都没能置下。像我刚才开烟酒店的那个侄子,明年估计也准备去县城买房了。唉,我感觉现在整个山村的人都比我混得好。我这辈子混得特别失败。
“我进了城,思维还是山里人的。只知道存钱,不知道投资。如果我听儿子大双的,现在估计早成百万富翁了,不,千万富翁了。十几年前县城新车站附近的地皮出售,只要十万块啊,就能拿下四五百平方米的地皮。当时大双初中刚毕业,他强烈建议我买一块地皮,最好买两块。可惜我宁愿把三十几万存在箱子里,也不舍得砸在地上。你应该知道的吧,王道士?县城车站附近,现在哪块地皮不值好几百万?我就像个过冬的松鼠一样,只知道把果子藏在树洞里发霉,也不舍得掏出来见光。结果现在呢,几十万存款只够在医院住上一年半载。
“如果我有钱,我老婆虽然治不好了,但绝对还可以再活几个月。绝对不至于今天回去就让医生拔掉她的呼吸器。可是我真的没钱了。我现在完全就是一个没有任何办法的穷老头。我借不到钱。我替我老婆续不了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求你,王道士,给她寻一块好风水,让她在地下能得安息,能得富贵。”
老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王道士几乎不回话,顶多时不时地嗯一声。王道士很反感从老陈的嘴巴里喷到自己脖子上的酒气。不过他忍住了。毕竟老陈是他的客户。他不可能冲自己的客户发脾气。再说干他这一行的,见惯了人在丧痛之际做出的种种反常举动,所以他也能理解老陈。
王道士本以为老陈有点喝多了,只知道吹牛忘了正事。但他显然小看了老陈。摩托车沿着七扭八弯的山路向山上行驶四十分钟后,海拔渐高,山风渐冷。一条不小的溪水在百米深的山沟里闪着白光。老陈突然用手一指山沟的另一边。
“王道士,那里就是我们村子了。看到了没?”
老陈的村子几乎建在山顶上,只有十几家,零零散散地占了一大片山坡。全是瓦房,墙面刷得粉白。房子前面有小块小块的田地,苞谷长势正好。在房子的背后,就是大片看不到边的松林地。王道士骑着摩托车,驶下通向山沟的下坡路,然后又从溪水上面的桥梁上冲过,然后冲上了陡得有点可怕的上坡路。摩托车在老陈家的房子门口停下。这房子常年不住人,墙歪屋斜,已经露出了废墟的迹象。幸亏院子里还算干净,没被荒草掩盖,只是有一股浓烈的鸡屎羊粪味。这院子由老陈的一个侄子负责打理,他把这个院子当成了鸡圈羊栏。
看到满地的鸡屎,老陈皱了皱眉头。王道士显然更不想进院子,直接喊了一声:“陈大哥,你家这阳宅我不用进去,在外面看一眼我就知道大概的风水了。真的,我围着院子转一圈,就知道该找什么样的阴宅来下葬嫂子了。”
“那好。”
老陈也不勉强王道士踩着鸡屎进院子。他跟着王道士围着院子转了一圈。王道士装模作样地念了几句咒,老陈听了,有点想笑。老陈并不真相信这个。当然了,他也不是一点不信。和大多数人一样,老陈既不是无神论者,也不是有神论者,而是对什么都不敢肯定的不可知论者。他之所以请王道士看风水,只是因为别人也如此。自己若不请懂行的人替妻子看坟地,别人会说他不爱妻子。
围着院子转圈时,附近的邻居过来了好几个,他们给二人敬烟,顺便打听老陈妻子的病情。当他们明白了老陈回来的真实意图,全都不约而同地表示赞同。他们说,叶落归根,人死归乡,这是天理。他们似乎担心老陈忘了祖坟的位置,特意用手指着山上的松林地。
村里的祖坟就在那里,去那里找吧,绝对有好风水。
院子后面有条快被草木完全遮蔽的小径,一直通到山上的松林地。老陈拿着一把镰刀在前面开路,时不时砍断挡路的荆棘。王道士则身穿道袍,手拿罗盘,面色肃穆地跟在后面。
走到松林地时,已是正午光景,太阳最毒的时候,几乎直上直下的阳光透过松树的树冠,像一把把尖利的针,扎在他们的头顶、脸上和手上,还有泛出翠绿的大地上。一声接一声的鸟叫,像明亮的潮水,在松林里起伏不定。老陈听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鸟鸣,一时间竟又恍惚起来。他感觉自己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正在松林里伏击一只半大的麂子。他要把这只麂子生擒活捉,然后去镇上卖几十块钱,然后买一件新衣服,再买一些礼品,然后就可以托人去他心仪的妹子家里提媒说亲了。可惜他在松林里等了好几天,也没能捉到一只麂子。麂子就像山中的神灵,跑起来飞快。幸运的是,纵然他一无所有,最后还是娶到了那个他心仪的妹子。老陈现在还记得结婚的那一天。那天的妻子穿了一件干净的红外套,整个人显得特别漂亮,就像仙女下凡。当时的老陈认为自己娶到了天底下最美的女人,他也要带妻子享受天底下最幸福的生活。新婚之夜,老陈绝对想不到他和妻子几十年的婚姻,痛苦所占的比例远大于幸福。老陈更想不到当年美如天仙的妻子,如今已经瘦成了一根麻秆儿。而他此刻走在松林里,不再是想伏击猎物,是想给妻子找一片风水宝地,然后把妻子埋在这里。当年那个美如天仙的女子,很快就会变成一抔泥土。
一只斑鸠从树枝上飞起,震落了几片枯黄的树叶,也惊醒了沉湎于悲伤思绪的老陈。老陈咳了一声,用手擦了下眼角,纵目四望,发现自己已经领着王道士来到了祖坟所在处。老陈对王道士说:“到了,就是这里。还请王老道您仔细看看这一片松林地,哪里的风水最好。”
王道士本想把看风水的程序搞得复杂一点,玄乎一点,因为那样才显得正规。但是松林里有很多长嘴蚊子,毒性很大。王道士的脸上很快就被咬得肿起了好几个包,奇痒难忍。所以王道士决定速战速决。他手持罗盘,绕着几棵松树踏罡步半,只用了十几分钟时间,就找到了一块“卧牛之地”。用王道士的话说,这块地虽然不是顶级风水,但也算上乘,能宜子孙,能保家宅。
王道士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还有点担心老陈指责他太敷衍,太没有职业道德。老陈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好”。
“辛苦王道士了,过两天的丧事还要请你来亲自处理。”
王道士也说了一声好。他立即做出了要走的姿态,问老陈要不要一起下山。老陈说他先不走。
王道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迅速沿着小径下山,走到老陈的院子前面,发动摩托车,飞一样地离开了这个山村。
老陈站在松林边缘,望着王道士的摩托车一会儿在山路的弯处消失,一会儿又在另一个弯处出现。后来他就不再注意摩托车,而是把目光放在了自家的山村。这十几年山村的样子变化很大,几乎每家都住上了新房子。有几家还是二三层的小楼房,特别漂亮。相对而言,反而是老陈的房子最破烂。不过这也很正常,因为老陈一家子这几十年一直住在城里。阳光下的山村并不安静,一会儿不知谁家的牛叫了一声,然后又是羊,然后又是松林里持之以恒的鸟鸣声,像不息的潮水,在老陈的内心起伏不定。老陈的内心突然明悟了。山村虽然变了样,最根本的东西还是没变。他在这里依然很安心,丝毫没有回到别人老家的感觉。这里本来就是他的老家呀。这里本来就是妻子的老家啊。他们在一个山村长大,然后结婚。他们熟悉这片山坡的任何一个角落。只有在这片松林里,只有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才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老陈在松林边缘足足坐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强烈的阳光变得温柔,像鸽子一样缓缓落在他的肩头他才起身下山。他沿着松林间的小径走向自己的祖屋,他要把院子打扫干净,为妻子三天后的丧事做准备。黄昏笼罩的山村,有大片的青色苞谷,有扛着农具的人,还有正在回家的白色羊群、牧羊人和他的鞭子,一幢幢房子稳固如石头,如大山,红色的夕阳逐渐变灰,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上起伏不定,宛如一幅静谧的水墨画卷。这样的风景,谁又舍得永远舍弃呢?
老陈的眼睛突然酸酸的。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明白了妻子的心事。是的,每个死者都该还乡。每个无法在城市里找到家的死者,都应该埋进这片永远翠绿永远不会拒绝他们的松林地。
十八须:原名李付齐,河南周口人。生于1979年。主写诗歌,兼及散文与小说。有作品发表于各类期刊。现居广东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