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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构与重构——评刘亮程长篇小说《本巴》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4年第3期 | 韩松刚  2024年06月17日17:33

内容提要:在我看来,《本巴》是对《江格尔》的“解构与重构”,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本巴》作为一部长篇小说的本质才得以确立。但解构不是对《江格尔》史诗意义的消解,重构更不是对《江格尔》历史价值的遮蔽,相反,它是以最大的敬意实现对《江格尔》作为古老史诗在当下的丰富和发展,而在这个过程中,它自身也随着不衰的想象和新的英雄的诞生成了史诗。

关键词:《本巴》 时间 游戏 英雄 史诗

阅读《本巴》,似乎不难,但解读《本巴》,却并不容易。关于《本巴》,我们极易陷入一种认识的误区之中:即《本巴》是为艺术的,它那种强烈而鲜明的艺术性似乎昭示着某种精神的绝对。但其实,《本巴》依然是为人生的——关于人和时间的存在。就像我们总以为《庄子》是为艺术的,而它也不过是为人生的。这可能就是中国文学自古以来的本质,不管它是以何种面目出现,本质上总是为人生的。

刘亮程说:“《本巴》是关于时间的童话史诗。”1但你一定不要被这句话欺骗了,以为《本巴》只是关于时间的天真之言和感伤之语,而它实质上是关于人的命运安排的精神怅惘和心灵延长。卡尔维诺就相信,童话是真实的,“所有的童话被集合在一起,在不断重复和变化的过程中处理着人世间各类疑难问题……童话决定了世间男女的命运,尤其是对于生命中受命运支配的那部分:人们的青春韶华自出生起就带有某种征兆或原罪,因而人们远离家乡,历经考验长大成人,变得成熟,以证实自己生而为人”2。哈罗德·布鲁姆在论述安徒生的童话时也认为,“虽然安徒生的童话故事具有很强的独创性,但是他努力从民间故事中汲取坚韧接受命运的精神”3。比如他在解读《白雪皇后》时就说道:“《白雪皇后》的迷人之处是格尔达持续的机智和勇气,这来自于她的自由天性,或者源于对所有还原方式的拒绝。她无形中成了安徒生的辩护人,为安徒生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的力量,为他不懈的自我努力辩护。”4以此来看,即便是天真和纯粹如童话,也是为人生的。

毫无疑问,《本巴》是向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的致敬之书。可以说,没有《江格尔》,就不会有《本巴》。但《本巴》既不是对《江格尔》的简单“新编”,亦不是复杂“重述”,关于《江格尔》的故事已经被反复“讲述”,而把故事再讲一遍,想必无需多此一举。在我看来,《本巴》是对《江格尔》的“解构与重构”。但解构不是对《江格尔》史诗意义的消解,重构更不是对《江格尔》历史价值的遮蔽,相反,它是以最大的敬意实现对《江格尔》作为古老史诗在当下的丰富和发展,而在这个过程中,它自身也随着不衰的想象和新的英雄的诞生成了史诗。“在我看来,史诗——无论古老或现代的史诗——所具备的定义性特征是英雄精神,这股精神凌越反讽。”5哈罗德·布鲁姆认为,史诗英雄是反自然的,他们追求的是一种对抗性,正如在《本巴》中,赫兰——一个不愿长大的孩子——却是本巴国真正的英雄。

因此,阅读《本巴》,我们应当努力摆脱《江格尔》作为史诗的原始框定,当然,摆脱并不意味着脱离,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分割。因此,阅读《本巴》的人,应该和写作《本巴》的刘亮程一样,不是去脱离历史,因为那样毫无意义,还会剥夺了历史本身的意义之光。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远距离地抵抗它,防止被它吞噬掉。

《本巴》的形式是童话和史诗,但内里和核心是时间。《本巴》首先用时间实现了坠落,并解构了《江格尔》。小说一开头,就写道:“当阿尔泰山还是小土丘、和布河还是小溪流的时候,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万物长大。”6由此,刘亮程带领我们走进史诗的时间之河中,去倾听一个旧故事的重生,去感受一种童话般纯真的诞生。《本巴》写了时间的静止和流动,也写了时间的倒转和回旋。因此,在《本巴》故事的快结尾处,同样的话,又借赫兰之口说了一遍:“当阿尔泰山还是小土丘,和布河还是小溪流时,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万物长大。”7此时的赫兰,和此时的刘亮程,都化身说梦者齐,既讲述时间之外的他者,又讲述时间之内的自身。关于时间的设定和畅想,让《本巴》具有了一种强烈的思辨性和哲学意味。关于《本巴》中的时间困惑,让我想到奥古斯丁的时间之谜,还让我想到柏格森关于时间与自由意志的讨论,更让我想到海德格尔关于“存在与时间”的探究,但是哲学本身是没有时间性的,它从来不和命运挂钩,而只有在小说中,时间才会以各种各样的面貌出现,并和人的具体命运、和本真的历史相连。

只有这样一种存在者,它就其存在来说本质上是将来的,因而能够自由地面对死而让自己以撞碎在死上的方式反抛回其实际的此之上,亦即,作为将来的存在者就同样源始地是曾在的,只有这样一种存在者能够在把继承下来的可能性承传给自己本身之际承担起本己的被抛境况并当下即是就为“它的时代”存在。只有那同时既是有终的又是本真的时间性才使命运这样的东西成为可能,亦即使本真的历史性成为可能。8

时间的空虚,映照的是心灵的空虚,就像两面镜子,映照着彼此的匮乏。但刘亮程似乎不愿意忍受这样一种被彻底放逐的时间的危险,因为这意味着恐惧和绝望。因此,在《本巴》中,刘亮程设计了一种循环的游戏时间,以此来摆脱那痛苦的时间深渊和巨大真空。

法国哲学家伊曼努尔·列维纳斯在《时间与他者》一书中说:“时间不仅是一种我们的灵魂状况和质性的更新,它本质上还是一种新的诞生。”9这一时间的新诞生,在《本巴》中是如何呈现的呢?游戏。是的,在我看来,游戏才是《本巴》作为一个故事的本质属性,游戏才是我们理解《本巴》中一切关乎“存在与时间”的最佳维度。“本来,草原上一坨坨的牛粪,一颗颗的羊粪马粪压住时间,搬家家游戏把它们都翻了过来。本来,草丛之中、森林深处、远山后面,都藏住了时间,被捉迷藏的人一一找见。本来,梦中保留着可以时常回去的童年。可是,做梦梦游戏把所有的梦翻得底朝天。”10游戏破坏了时间,它是对非必要的时间障碍的破除,同时,游戏又创造了时间—— 一种具有总体性意味的时间——使得命运成为可能的时间。在《本巴》中,正是游戏阻止了时间,阻止了人的长大,让回到母腹成为一种现实,并促成、重构了其作为童话史诗的可能。

也是在“时间”这个意义上,史诗《江格尔》构成了我们和过去以及未来的某种联系。“只要史诗传唱下去,本巴的生活便会一直向前。”11但是,刘亮程也不无清醒地认识到,过去是回不去的。“我们无法再回去过那样的日子,只有把游牧生活做成游戏。”12“人跟着羊走完四季,便到了时间深处。在我们的牧游故事里,四季尽头是人人活在二十五岁青春的本巴国度。它在时间之外。”13那回不去的过去,既让人怀念,也让人心疼,就如同我们处于一个时间和空间深度虚空的境遇之中一样,既被看到,又被忽视。《本巴》是对一切存在的描述,也是对万千可能的哀叹,它是解构,也是重构,它是刘亮程对这个世界的认真观照和抒情方式。

《本巴》一共分五章,除掉第五章的“史诗”之外,其余四章都和游戏有关,第一章“搬家”是搬家家游戏,第二章“迷藏”是捉迷藏游戏,第三章“做梦”是做梦梦游戏,第四章“本巴”看似和游戏无关,其实也暗含了一个游戏在其中:“每年蒲公英花开时,我们都要举办一场马会,选上百匹最好的走马,把宝瓶放在马背上,打马走过草原。”14小说借一位穿着整洁的男人说,“这仅仅是一个游戏”15。可以说,“游戏”作为一种“有用意的形式”,在《本巴》中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

但游戏于《本巴》来说,不限于形式,更是一种精神。《本巴》这一游戏精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博尔赫斯,甚至追溯到柏拉图,柏拉图就将游戏等同于神圣,“游戏是奉献给神灵的,这是人类奋斗的最高目标——这就是柏拉图的宗教观。我们追随他,决不放弃圣洁的神秘体验,并坚持把这种体验视为逻辑思维认识不到的最崇高情感”16。《本巴》以游戏的方式,去和史诗中的英雄做精神和灵魂的沟通,这也可以说是利用游戏对史诗进行的“双重编码”,从而让《本巴》一方面成为更为复杂的小说,一方面成为更为纯粹的童话。但如果要从中国文学的源头上去追问这一游戏精神的根本,我觉得还是《庄子》。我不清楚刘亮程是否谈到过他的创作和《庄子》之间的关联。但仅就《本巴》文风的飘逸、想象的不羁、精神的自由等特质而言,他们之间一定有着某种一脉相承的血肉联系。《庄子》用“游”(人类的游戏的本能)恢复人的生命力,来实现精神的自由解放,《本巴》则是通过“游戏”得到想象的可解,来追求对自由的确认,而这一切都合乎艺术的本性——主体之呈现。

《本巴》的故事,开始于拉玛国对本巴国下战书,洪古尔奉命出征,结果出师不利,陷于困境,被铁链牢牢拴在车轮上。洪古尔的困境,其实是“时间的难题”。他从本巴国静止的时间里,进入到了拉玛国流动的时间中,因此,他不是被铁链拴住的,而是被“时间”困住的。而化解这一时间难题的重担,落到了洪古尔的弟弟赫兰身上,而赫兰唯一的本领就是玩游戏。借着游戏,赫兰实现了时间的辗转腾挪,借着游戏,赫兰将对洪古尔的拯救之路带向结束。

游戏是自由的。游戏让人卸下负担,投入一种巨大的空。在《本巴》中,本巴国的人虽然都活在二十五岁,但是,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却成了真正的负担。“每个山谷每片草原上,都在举办七七四十九天的歌舞欢宴。忙着煮肉酿酒的女人们,和忙着长膘长牙口的牛羊,都围住它转。都在努力消耗着本巴国的时间。二十五岁里的活,在多年前,他们刚刚抵达这个岁数时,就已经干完。每个人都余下了无尽的时间,这些剩余的时间,成了本巴无尽的负担。”17而游戏就是摆脱时间的重负,进入时间的轻盈之中。“这游戏的神奇在于,一旦进入游戏,人身体上的负担会减轻,年龄会变小。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进入游戏时,身上沉重的岁数一天天减少,负担越来越轻。人们发现,赶着牛羊在风雨交加的草原上转场的过程,完全可以在拿起放下几个羊粪蛋的游戏中完成。生活本身变得没有必要了,游戏让人在轻松愉快中完成了生活。”18赫兰首先用游戏让老牧羊人和老夫人这老两口的童心被唤醒,让他们在游戏中忘却了对拉玛国的守护。接着,赫兰又用搬家家游戏让转场中的拉玛国人全部忘却了真实的生活。刘亮程借助于游戏,轻而易举地把日常生活的重量卸掉了。游戏不是“真实”的生活,游戏是走出“真实”的生活,甚至于说游戏就是另一种生活——空而轻盈,大而无当。

赫兰用搬家家游戏让拉玛国的人都变成了孩童,却没想到这正中了拉玛国王哈日王的圈套。于是,故事转到了第二章,捉迷藏的游戏由此开始了。赫兰用搬家家游戏解救了洪古尔,但当洪古尔寻找被哈日王同样踢飞的弟弟赫兰时,搬家家游戏作为一种创造虽然仍被延续着,却失效了。作为搬家家游戏的创造者,赫兰把自己玩丢了。因此,为了找到赫兰,洪古尔开始了新的游戏——捉迷藏。但是,游戏往往是在特定的时空内完成的,它封闭、受限制,它有延续的时间,也有自己的进程。因此,捉迷藏游戏并没有达成洪古尔的愿景,相反,这个游戏已经不再受他控制,和他也失去了关系。可是,在回家的路上,当他再次来到拉玛国界时,因为饥渴难耐,喝了一碗茶,继而迅速走向了衰老。当衰老的洪古尔回到本巴国时,所有人都不认识他了,也没有人愿意接近他。洪古尔不想把他的老传染给别人,于时,他只好独守自己的老年,和一群有岁数的牛马羊一起过老年的日子。而此时的赫兰,被哈日王踢到了自己早先留下的一对脚印里。现在,他要沿着自己的脚印回家。赫兰为了藏回到谁也找不到的母腹中,也玩起了捉迷藏游戏。刚开始时,赫兰害怕被找到,但是渐渐地他失去了被找到的恐惧,甚至希望他们能够找到他。“可是,赫兰并不知道,那些早已在童年里玩腻的孩子,转过身,朝十八岁二十岁三十岁里走了,草原上所有的游戏成为往事,整个拉玛国、本巴国的童年里只剩下赫兰一人。人们把他忘了。”19就这样,洪古尔用他设置的游戏将弟弟陷入其中,同时也把自己藏到了谁也找不到的老年。

而当搬家家游戏、捉迷藏游戏结束的时候,草原上又玩起了更大的做梦梦游戏。这便是小说的第三章。拉玛国的哈日王把江格尔汗和全部汗民,全做进他的梦里,由他摆布。“整个本巴国的人和牲畜,像在一个巨大的搬家家游戏里,迁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又像在一个捉迷藏游戏里仓皇逃跑,躲藏。把这两个游戏组合起来的,正是哈日王的做梦梦游戏。”20为了打破他的梦,赫兰再次出发,去了拉玛国。赫兰从母腹中带来了两个游戏,一个是搬家家游戏,而另一个就是做梦梦游戏,因此,他很轻易地走进每一个牧民的梦。赫兰用自己的做梦梦游戏和哈日王的做梦梦游戏进行交锋,两个梦相互重叠,彼此融入,却又保持自身的清醒。他们用梦和过去、和先人发生联系,而梦同时也在不断地被改变。尤其是当赫兰的梦侵入到哈日王的梦中时,更多的真实被展现出来。“我越来越相信,在我所经历的一切中,只有这场梦中的迁徙是真的,它在真实地消耗着人畜的生命和体力。我在吹着他们的寒风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寒冷。我在那里看见了真正的死亡。每个人每头牛羊,都真实地死去和活着。”21就这样,梦在指向某种真实的同时,也将自身进行了解构,原来,一切都不过是更大的梦和更深的虚空,而梦和虚空本身也是人生的重要部分。当梦醒了,故事也就要结束了。此时,另一个重要人物说唱人齐出现了。

“我们的本巴,正是他说出的一场梦。”22借着说唱人齐,第四章“本巴”重述了《江格尔》的英雄故事,这可以说是小说中最激动人心的部分,英雄的豪情、壮美的胆识、向死的诗心,无不让人感受到一种史诗般的壮怀激烈。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本巴不仅仅是齐说唱出来的梦,更是人们寄存在高远处的另一种生活”23。小说的最后,当赫兰帮助江格尔破了那个噩梦,又撵走了入侵的莽古斯时,本巴终又恢复了平静。阿盖、洪古尔和赫兰一起玩起了搬家家游戏,阿盖和洪古尔回到了童年,而赫兰回到了母腹。“阿盖说,那个形似宝瓶的母腹,是所有人的本巴,我们都将回去,在那里重新开始。”24

或许,直到此时,我对《本巴》才有了一种新的理解。那就是《本巴》其实有一种回家(乡)的执念。只不过,和众多小说的归家模式不同,《本巴》的回家是以“游戏”的方式。读完整部小说,我们会很清晰地知道,本巴也是异乡,本巴人的家园意识实际上也是一种幻觉或者说是一种丧失了生活真实的情感症候。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通过分析“恐惧”(也译为“畏”)而涉及家的问题。我们在恐惧中感觉到一种无家的怪异,海德格尔将其延伸为“不在家”的存在状态或者茫然失所。“这种茫然失所寓于此在中,即寓于被抛而在其存在中交托给了它自己的在世的存在中。这种茫然失所经常紧随着此在而且即使不曾明言却也实际威胁着它日常消失于常人中的状态。这种威胁实际上可以和日常操劳的完全安然与无求并行不悖。畏可以在最无关痛痒的境况中升起。也不需要有黑暗境界,虽然人在黑暗中大概比较容易茫然失所。在黑暗中,‘无’所见格外突出,然而世界恰恰还在‘此’,而且更咄咄逼人地在‘此’。”25由此,本巴国永远活在二十五岁,也有了情感上的逻辑支撑。当然,这种恐惧不仅存在于本巴国,更存在于拉玛国。哈日王的做梦梦游戏,就是为了克服这种恐惧,他要在梦中控制和消灭本巴国,而不是被本巴国控制和消灭。因为,他白天无法让这一目标实现,所以,只有到夜晚的梦中来达成。可是,江格尔一度关闭了自己的梦,而直到不久前,他又做梦了。做梦的江格尔是脆弱的,好在赫兰的做梦梦游戏拯救了他和本巴国。

因此,哈日王所要意图实现的让江格尔带着所有本巴人一起老去的目标,此时拐了一个弯:他们没有走向衰老,而是“冒着风雪走向很久前的故乡”26。梦中的江格尔和本巴人是如此认真,以至于映现出了某种真实存在,而也由此引现出了哈日王关于真正的死亡的描述。《本巴》是一个拒绝“死亡”的故事,这是另一个维度的对于史诗《江格尔》的解构。关于《江格尔》英雄的死去,是《本巴》中的最惊心动魄的故事。刘亮程将每一个英雄的“赞诗”,都写得令人痛彻心扉又荡气回肠。此时,死亡在《本巴》中第一次真实地发生了,同时,死亡又被凛冽的英雄之气拒绝了,变成了被人永远传唱下去的史诗。“在死亡之前,永远有一个英雄所能把捉的最后机会,英雄所抓住的是这一机会,而不是死亡。英雄就是总会瞥见最后一次机会之人,他就是执意于去发现机会之人。如此一来,死亡就永远不被承担,它‘只是在’到来。”27

事实上,除却这种真切的关于死亡体验,小说中也写到了很多关于人的真实情感。虽然这种情感是在游戏中出现的,但是却有着同样切肤的生命感觉。我们不妨将其称为一种游戏情感。一般来说,游戏的目的是为了一种愉悦和幸福,它装点生活,充实生活,但游戏也会制造某种疏离,比如孤独,尤其是当个体脱离这个游戏的秩序时,这种孤独感会愈加强烈。《本巴》的另一个抵达人心之处,是不回避这种游戏中的孤独。洪古尔是孤独的,因为,“整个本巴只有洪古尔一人没有长大”28。孤独是洪古尔的宿命。他被铁链和车轮拴住的时候,是孤独的。当他一个人回家的时候,不小心喝了一碗走向衰老的茶,于是他又不得不接受直接老掉的孤独。即便是遇到母亲,他也无法回到她的怀抱。“现在,那个怀抱里空空的。一个母亲空空的怀抱里,满是失落与悲伤。”29赫兰是孤独的,“他孤独地听见人间的喧嚣,却从不想降生”30。然而命运却召唤他,他要孤身一人去解救哥哥洪古尔。然而,当哥哥被解救之后,赫兰却一个人被遗忘在了拉玛国。被遗忘的赫兰,想要和影子做伴,但他没有影子。没有影子的人是最孤独的。“以前他怕自己生出影子。如今看见自己光秃秃地立在地上,连个影子都没有,心里却有一丝孤独。这丝孤独像是一条影子,静悄悄地爬在心里。赫兰想,待它积累得厚重了,便会爬出来,忽长忽短地消受世上的光阴吧。”31而即便是谋士策吉,也是孤独的,“策吉说,我一直在看你的梦。你把所有本巴人和牲畜都带到梦里时,整个夜晚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梦外面,探头看”32。小说之外的刘亮程也是孤独的,他是生活在新疆的一头孤独的狮子,而《本巴》是对孤独的呈现,也是对孤独的克服,在这个意义上,它是对史诗《江格尔》更深度的情感丰富和精神重构。

《本巴》还是对“战争”的解构,把战争和游戏放在一起,似乎是一种隐喻,但毫无疑问,战争有着某种游戏特征。战争和游戏一样,要讲究规则,如同竞赛一样,要有规程。我们今天看古希腊和中国历史上的很多战争,即是这样,并非毫无章法和规矩的一通乱战,而是以一种特殊的仪式和排场来开始,或许这就是战争和游戏之间的密切关系。但是,战争的残酷是真实而具体的,生命的消失,也是无法阻挡的。而游戏则是反“真实”的,它具体但更抽象,它周而复始,其中的人可以随时复活,是不死的,并且游戏可以随时开始,随时结束。或许,正是基于此,刘亮程将《本巴》中的战争转化成了一种“游戏”的形态,试图用“游戏”的轻来对抗“杀戮”的重。“血腥暴力怎么都不可能表现出真正高尚的形式,因此,游戏只有被当成社会虚构和审美虚构,才能充分得以体验和欣赏。这就是为什么社会精神时不时要试图逃避到英雄生活的美好想象中,这种生活是在荣誉、道德和美好的理想领域里上演(play out)的。”33对于刘亮程来说,《本巴》的游戏之态,一定不是逃避,而是他自觉的艺术选择。《本巴》是民族史诗的重构,但它呈现出来的艺术风格,却具有某种“世界性”。读《本巴》,我会想到《荷马史诗》,荷马写的也是战争之下,人的冒险,人的孤独,人的生活,这些都令我们陶醉,也令我们欢欣,他带领我们共同经历生活的某种真实。荷马笔下的人物,内心世界有着游戏般的单纯,内心情感则如游戏般直接而简单。“对于荷马诗篇来说,感官生活的愉悦就是一切,其最高追求就是让我们体验这种愉悦。”34而愉悦也是游戏的最高精神境界。

如果我们要区分《江格尔》和《本巴》的不同,我想,它们一个是在民间的传唱中越来越接近历史,一个则是在历史的想象中一步步接近童话。刘亮程不是旧的民间传说的布道者,他是一个新的历史故事的创造者。“他们继而发现我们的祖先才是最会游玩的,赶着牛羊在大地上游牧,把生活过成了旅游,又把旅游当成生活,还创造了史诗《江格尔》,让人人活在二十五岁,不会衰老,不会死亡。”35以此来看,刘亮程在《本巴》中所展开的游戏叙事,及其所赋予的游戏情感,不是浮夸而无节制的“表演”和“抒情”,而具有一种不易察觉的“严肃性”,这种严肃性让我想到了米兰·昆德拉对于欧洲小说的评价:“最初,伟大的欧洲小说都有一种娱乐性,所有真正的小说家都怀念它!而且娱乐根本不排除严肃。在《告别圆舞曲》中,人们自问:人是否有在这个地球上生活的权利,是否应当将‘地球从人类的爪子下解放出来’?将问题最严重的一面跟形式最轻薄的一面结合,这向来是我的雄心。”36而毫无疑问,《本巴》是刘亮程的雄心。

《本巴》的写作是反潮流的,正如时间是《本巴》里的反派。《本巴》从里到外,始终呈现出一种无序的状态,其中的人物深陷在时间的虚空之中,就像“等待戈多”一样,《等待戈多》也不是讲故事,它只是探索和呈现人类的处境。《本巴》不是现实主义的,不是浪漫主主义的,甚至也不是现代主义的,但它的本质却是荒诞的、讽刺的。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本巴》是一部具有荒诞和讽刺意味的寓言小说,就像《庄子》。

但刘亮程并不准备让自己成为预言家,虽然他的小说,向来带有一种神秘的灵性。这灵性自然地和他生活的新疆那片土地紧密相连,但更多地则源自一个人天生的秉性。他的小说,一方面探入那满盈的虚空中,去发现世界的各种可能性,另一方面则是进入精神的渊薮中,去追问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是他精神世界的自然流溢。

实际上,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作品里,刘亮程都是一个会引人发笑的小说家。读《本巴》,你应该会笑,但绝不是因为嘲笑,而是源于一种灵魂顿悟式的快乐。当然,《本巴》还是伤感的、不满的,因此,阅读《本巴》,是一次情感复杂的旅行,既有简单的快乐,也有晦涩的愉悦,更有虚静的怅惘,刘亮程借着他那抒情性的修辞,带领我们从远古来到当下,从外部世界抵达心灵深处,从时间之外涌入时间之内,他把流动不居的历史面貌和稳定不变的生命状态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探索出一种宏大的、深阔的忧郁。正如卡莱尔在《英雄与英雄崇拜》一书中所言:“那个古老信仰,同更高的东西联合一起,仍无意识地存在我们心里!有意地理解它可使我们同‘过去’发生更密切更清晰的关系,——同我们在‘过去’中所拥有的财产发生更密切更清晰的关系。如我所不断重述的,整个的‘过去’是‘现在’的财产;‘过去’永远有某种‘真实’的东西,是珍贵的财富。在不同时代,在不同地方,它永远是我们的共同人性(Human nature)——它一直不断地在发展自己——另一面。”37卡莱尔笔下的“英雄和英雄崇拜”照亮了心灵的黑暗,但刘亮程对一个不愿长大的孩子(同样也是英雄)的赞美,则是另一种形式的返璞归真。

“人们常常谴责荷马是个骗子,但这种谴责丝毫无损于他的影响;他无须坚持自己作品的历史真实性,他的真实已经足够了;他诱惑我们,使我们沉浸在其现实之中,对他来说,这就足够了。在这种使我们沉迷其中的‘真实’的自在世界里,除了这真实的世界本身以外,其他什么也没有展现。荷马诗篇什么都不隐瞒,在这些诗篇中没有什么大道理,没有隐藏第二种含义。”38我们同样不要试图在《本巴》中获取什么人生的真谛和生活的要义,它仅仅是在解构一个故事,它甚至都不是在解构一个故事,而只是以游戏的方式重构世界的可能性和存在的可能性。

表面上看,《本巴》是对史诗英雄的赞美,但其实是对酣睡的无数“灵魂”的唤醒,刘亮程像个诗人一样,将他奔放不羁的诗情融会到关于英雄的想象之中。但和许多称赞英雄的作品不同,《本巴》中的英雄,从史诗中的“成年人”,转变成了“孩童”。没有人天生就是英雄。洪古尔在出征之前,只是一个吃奶的孩子,赫兰为了解救哥哥洪古尔,才匆忙地从母腹之中诞生。并非对“英雄”不敬,但《本巴》确实表达出某种对英雄的恐惧,因此,《本巴》又是反成长的,它通过对过去时代确定事物的重检,再次解构了《江格尔》。或许,在《本巴》中,英雄不过是一个空荡的躯壳,任由游戏之人钻进钻出。《本巴》中的英雄,就像一个个游戏的搅局者。洪古尔是搬家家游戏的搅局者,赫兰是做梦梦游戏的搅局者,“搅局者本人一度与别人封闭在游戏世界里,搅局者退出游戏,就把游戏世界的相对性、脆弱性暴露出来了”39。洪古尔和赫兰都曾在自己创造的游戏中迷失,在此,我们不由得质疑,游戏能把我们带回那个如孩童般纯真的世界吗?刘亮程是以游戏的方式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相对性和脆弱性。事实上,从游戏中退出并变成老人的洪古尔才具有一种粗野的伟大和真实:

洪古尔给老马修蹄子,把寄生在马耳根和大腿内侧的草瘪子拿火烤出来。给马梳毛发。把散落草地的牛毛羊毛捡起来,揉成团,塞进毡房的破洞里。他用拾来的牛毛,给自己擀了一条毡。把捡来的骆驼毛捻成线,给自己织了件外衣。他可从来没干过这些活,但也从未忘记,一上手便熟练无比。仿佛他父亲的手艺,母亲的手艺,转眼间传到他手上。他在自己编织毛衣的手指间看见母亲熟练的手指,在自己修理马蹄子的动作中看见父亲的动作。同样的劳动让他觉得父母不曾离开。40

《本巴》中密布着游戏之言和游戏之词,它是词的游戏,但游戏之外,作者同样没有忘记为我们呈现生命感觉的细部。此时的洪古尔几乎失去了对本巴国的“英雄”价值,但他那种来自时间深处的情感,又赋予他另外一种个人的特性,从而让《本巴》中的人物形象实现了一种可贵的丰富和复杂。老年的洪古尔用一种鲜明的活,克服了时间的虚无和存在的恐惧,从而抵达了那难言的自由之境。他从一个英雄的不自由,从一个游戏者的漫漶中,正在重新获取作为一个主体的重要性,“不过,在劳作中,也就是说,在努力中,在它的辛苦(peine)中,在它的痛苦中,主体重新发现了实存之重,这一实存之重指向其作为实存者的自由本身”41。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刘亮程突破了一般史诗作品中历史意识的局限性,完成了对《江格尔》的精神重构。历史,不过是日常生活深度变动的一种结果。这种深度变动的动力来自哪里呢?还是游戏,在《本巴》中,游戏变成了生活,生活就是游戏。“人过的生活,在我们那里全是梦和游戏。”42也是在游戏的过程中,人开始返璞归真,趋向于一种生命的本真和至真状态。

开始是在转场搬家的空隙玩,后来转场途中也玩,再后来没人搬家转场了,游戏取代了真正的生活。

那些玩搬家家的大人们,在赶着羊粪蛋越走越远的路上,渐渐地变成天真的孩子。43

此时,生活之重被游戏取代,游戏带领大人们回到孩童时代。就这样,刘亮程把一种世界内部的矛盾巧妙地展现出来了。生命到底是轻还是重?生命中那些不能承受的轻和重,如何化解?如何安放?米兰·昆德拉没有给出答案,卡尔维诺没有给出答案,贝克特没有给出答案,刘亮程也没有给出答案。《本巴》写了很多的轻:时间的轻,灵魂的轻,梦的轻,风的轻;《本巴》也写了很多的重:大地的重,生活的重,孤独的重,回家的重。

刘亮程的语言向来以干净、明快、灵动而著称,《本巴》也不例外。《本巴》这一语言的特质,使得其小说充溢着不可拒绝的感性。“感性并不构造世界,因为所谓感性的世界并不以构造一个表象为己任,而是构造实存的满足状态本身;感性并不构造世界,因为世界的理性上的不自足(insuffisance)甚至并不在世界带给我的享受中凸显出来。”44可以说,《本巴》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感性这一概念在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中的地位。刘亮程用一种诗性的语言,在感性中寻找着一种可能的“现实性”,因此,虽是游戏之姿,《本巴》还是为人生的。只不过是以游戏的方式,让本巴国和拉玛国始终在一种现实和想象并存的秩序的维持之下。“游戏具有我们在事物中所能察觉到的最高品质:节奏与和谐。”45游戏创造秩序,游戏也是秩序本身。可以说,正是游戏,让《本巴》对于《江格尔》的“解构和重构”成为可能,它不是史诗《江格尔》的翻旧,而是一种拒绝故事性的再新。

毫无疑问,《本巴》的写作是一次冒险。但刘亮程对这一点似乎并不关心,甚至十分自信。他依靠自身怪诞的想象力,和强大的语言繁殖能力,将《江格尔》从“重述”的圈套中解放出来,解构并重构出一个焕然一新的史诗故事。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纯虚构的、绝对虚假的故事,但你也不得不承认,它的色彩是真实的,它的面目是为人生的。在《本巴》中,没有一种想象的意义可以被保存,就像也没有一种真实的生活可以得到证实一样。对于刘亮程来说,这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想象的疯狂,也不过是他感性幻觉的一次常规操作罢了。

注释:

1 刘亮程:《本巴·后记》,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318—319页。

2 [意大利]卡尔维诺:《论童话》,黄丽媛译,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20页。

3 4 [美]哈罗德·布鲁姆:《短篇小说家与作品》,童燕萍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5、21页。

5 [美]哈罗德·布鲁姆:《史诗·导言》,翁海贞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

6 7 10 11 12 13 14 15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6 28 29 30 31 32 35 40 42 43 刘亮程:《本巴》,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3、180、262、246、233、240、203、203、19、61、114、167、175、185、231、266、174、4、136、124、199、183、233、98、54、58页。

8 25[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435—436、218—219页。

9 27 41 [法]伊曼努尔·列维纳斯:《时间与他者》,王嘉军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73、60、52页。

16 33 39 45 [荷]约翰·赫伊津哈:《游戏的人——文化的游戏要素研究》,傅存良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9、129、12、11—12页。

34 38 [德]埃里希·奥尔巴赫:《摹仿论》,吴麟绶、周新建、高艳婷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4、15页。

36 [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18—119页。

37 [英]卡莱尔:《英雄与英雄崇拜》,何欣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0页。

44 [法]伊曼努尔·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朱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16页。

[作者单位:江苏省作家协会创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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