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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文本的使命与征程——简论陈春成的小说叙事策略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4年第3期 | 钱墨痕  2024年06月17日17:34

内容提要:当下青年写作中,有部分青年作家深耕于叙事本身,依靠故事文本本身的魅力吸引读者,陈春成是这一写作风格的扛旗者。他凭借嵌套等叙述技巧,从叙事伊始便把控住读者的注意力,通过模糊故事中的“真实与虚构”,引领读者步步深入,最终依靠哲理性的结尾使读者有所思考。

关键词:陈春成 嵌套 真实与虚构 梦境

近二十年来依托网络兴起和智能手机的普及,一批经由文学网站发表的长篇连载类型小说异军突起,迅速站到纯文学的对立面,由此引发的纯文学与网络文学之争吸引了学界持续的关注和讨论。网络作为重要的传播媒介,其发展不仅带来狭义上的网络小说,还给作家推出体系提供了新的范式。写作者及其作品进入大众视野除去依靠作协、出版行业、文学期刊选刊和文学奖项构成的传统推介体系外,还可以经由公众号、文学网站等网络平台创作发表,收获读者的肯定后再通过纯文学期刊的挖掘打捞,通过传统出版和奖项完成经典化,陈春成是其中很具代表性的一位。

与同为大量依托故事完成文本建设的青年作家渡澜、李唐、周于旸等相比,陈春成文学声名的建立及传播完全通过传统推出方式外的另一条路径。其小说最早发布在豆瓣平台以及个人公众号“深山电报站”,凭借大众读者的认可获得商业出版,最终得到传统文学界——文学期刊和文学奖项的关注和认可。与文学界近年来所追寻的“出圈”不同,陈春成在某种意义上是先在圈外——大众读者群中有了一席之地,继而打入圈子内部。也正是他在大众读者中巨大的文学声望,使得其首部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获得了惊人的世俗性成功。第三届理想国文学奖中,《夜晚的潜水艇》拿下首奖。在文学网站豆瓣上的中国小说top100中《夜晚的潜水艇》位列第67名,身后是排名69的《一句顶一万句》以及排名73的《在细雨中呼喊》,这在青年作家中是难以望其项背的成就。虽然每一个文学排行榜都具有其读者群的局限,但在另一方面已充分说明了读者对其小说的认可。

传统作家的推介体系中,由期刊编辑为代表的专业读者进行第一道筛选,决定无名作者的小说是否适合推向普罗大众。这对作品的文学性以及文学审美的要求要远高于作品的可读性和传播性。而对于自由选择的大众读者来说,在不受专业性干扰的前提下,面对一篇完全未知的小说,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在于故事是否吸引人,最后是否有反转或者回味之处,回味时小说的内涵是否能被他们理解及接受,是否符合他们所受的文学教育。而这几点则是陈春成小说中做得最好的部分。本文则通过说书人的嵌套叙事、虚构文本中的“真实之钥”、梦境中的想象与文以载道三个部分来论述《夜晚的潜水艇》中故事文本的过人之处。

一、说书人的嵌套叙事

在莱昂纳多主演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上映前,人们提及同名小说最先想到的不是得意复失意的主人公大亨盖茨比,也不是作者菲茨杰拉德和他传奇的一生,而是小说著名的引子:“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我父亲教导过我一句话,我至今还念念不忘。‘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1引子中的“我”是即将搬家到盖茨比周围的叙述者尼克,小说正是透过他的视角展现了盖茨比跌宕起伏的一生。在菲茨杰拉德另一篇中篇小说《阔少爷》中我们同样能找到与尼克一样承担说书人工作的叙述者,在开头叙述者就已经告诉读者——“在这个故事里没有典型,也没有几个主人公。有的是一个阔少爷,这是个有关他的而不是有关他几个兄弟的故事”2——告诉读者我要开始讲故事了。而同时代的另一位作家茨威格更是将此技法运用到极致,作为叙述者的小说作者几乎会在其笔下的每一篇小说中出现,通过由叙述者直接讲述或将听来的故事转述给读者来建构剧情。

在茨威格和菲茨杰拉德的时代,现代小说已经发展了两三百年,长篇小说光辉的19世纪已经过去,乔伊斯和卡夫卡们正带着现代主义向现实主义宣战,短篇小说寸土寸金,为何要多此一举引入一位说书人呢?显见的原因是要在短小的篇幅中以最快速度抓住读者。说书人除去作为叙述者引出故事,往往将自身故事嵌套进所讲之事中,使自己成为故事不可或缺的部分达到增加故事层次的效果,这无疑是吸引读者的一大利器,陈春成则是这一技法的忠实拥趸。

小说之所以能吸引读者,与故事本身互为表里的是叙述的技巧,对陈春成来说则是如何将故事层层包裹再抽丝剥茧呈现到读者面前。发表于《收获》2021年第5期的《雪山大士》则是其笔下诸多利用说书人完成嵌套叙事的小说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篇。小说的叙事镜头在几近生硬的“他开始讲述”之后经历了由作者到叙述者间的转换,转换后视角变为叙述者即退役球员D的第一人称叙述,讲述自己在中国的失意故事。叙述者的自述占据了小说大半篇幅,但仍被包裹嵌套于作者本人的生活片段中。在球员D自述之前,作者不厌其烦地铺垫了“我”的童年生活及幼时对球员D的喜爱,预先设定好架空的世界观,方便读者在视角转换后以最快的速度进入故事。在陈春成一系列架空现实的小说中,将叙述者故事嵌套于作者故事中,同时预先介绍作者与叙述者间交集来铺陈情节,完成故事背景设定的并非只有《雪山大士》一篇。《传彩笔》同样借由“我把原文贴在这里”3完成嵌套,将小说分割为互为表里的两个故事。若不添加说书人“我”的角色,不写“我”与县级作家叶书华的交往,故事同样成立,读者仍会为作家叶书华在梦中与老人交易——用不为人知换取伟大文采,最终还笔放弃写作的故事所打动。但将自述嵌套于他在文学上对“我”的影响以及“我”对于他放弃写作的追寻之中,在开头设置悬念的同时在结尾处给故事以解释盖棺论定,使整个故事更加完整。最后叶书华儿子在饭桌上说的话“你知道吗?其实我爸去世前好几年,脑子就有点不太清楚了”,4更是表明叶书华的梦想和执念注定无人理解,加深主旨的同时给故事蒙上了一层讽刺的意味。

除去通过将叙述者的自述包裹于作者即说书人的故事完成嵌套叙事外,陈春成还擅长将核心故事嵌套于仅能靠草蛇灰线完成关联的外围故事,以此建构情节。《红楼梦弥撒》的嵌套背景选择了楔子中的明神宗故事——他按梦中所见挖掘出照世杯,杯中能照出世事,从此不理朝政,他临终前正是在此杯中看见了满清入关。作为同样架空背景的小说,嵌套叙事在这里放弃了向读者介绍故事背景,转给小说氛围定下基调埋下主旨,透过照世杯的传说来预示后文永恒记忆的可操控及不可靠的主旨。

与《红楼梦弥撒》颇为相似,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的同名小说中嵌套的外围与核心故事同样联系松散。小说讲述了一个拥有璀璨想象的少年放弃想象力成为人海中普通一员的故事,所有情节通过叙述者陈透纳的回忆录呈现。回忆录促成了小说结构的完整,结尾也已点出作者想表达的全部——三十岁的陈透纳放弃了广告公司的工作开始作画,依靠过人的才华受到追捧,同时承担着因五十岁不再作画后世人对其江郎才尽的非议。在他自己心中,才华在十六岁放弃想象那艘潜水艇时就已离他而去。回忆录被嵌套于一个都市传说之中——1966年博尔赫斯在海中扔下一枚硬币,博尔赫斯去世前一年一位澳洲富商被《致一枚硬币》所吸引,发迹后资助科考队去寻找当初的那枚硬币。1998年科考队被珊瑚礁卡住时被一艘蓝色的潜水艇所救,但那艘蓝色潜水艇之后再无踪迹。核心故事与背景故事靠潜水艇相联结,陈透纳的爷爷六十岁参加海洋科考未归,受此激发,少年陈透纳将爷爷的思念寄托于幻想出的一架蓝色潜水艇上,同时夜夜徜徉于想象之中。当读者随着故事线推进,最终意识到两艘潜水艇之间的关联仅是想象和传说之时,作者忽然给背景故事写下结局,完成了嵌套的严丝合缝——一百年之后一个小孩在海边捡到被腐蚀很厉害的硬币,但他不以为意复又扔进了海里。由此背景故事与核心故事完成互文,再一次突出对得到失去的思考。至此读者也不再追求于陈透纳的爷爷当年坐的是哪艘潜艇,科考队的那艘还是神秘的蓝色那艘,以及一百年后小孩在海边捡到的硬币是否就是博尔赫斯当年扔下去的那枚,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在这里最大程度上被模糊,进一步加深了读者阅读中的沉浸感,而这一切皆得益于说书人进入故事完成嵌套叙事,下节会着重叙述。

二、虚构文本中的“真实之钥”

安贝托·艾柯在《傅科摆》中有这样一段描写,主人公卡索邦为了逃脱想象中邪恶如魔鬼的武士的追杀,于1984年6月23日深夜从巴黎的圣马丁港游荡到佛格区,其后上出租离开。《傅科摆》出版后,安贝托·艾柯曾收到过读者的质疑,质疑表示那晚卡索邦游荡的同一条街道同一时间曾发生过一场火灾,卡索邦不可能置若罔闻,可作者对游荡过程的详实叙述中竟然一句也没有提。对此安贝托·艾柯的回答是基于某种连作者也不知道的原因,卡索邦对火灾没有描述。

文学的真实并不依靠事实成立是广泛的共识,安贝·托艾·柯当然也无法对质疑做出更精妙的解释。对作者来说,理想读者阅读时的基本法首先是收起怀疑,心照不宣地信服作者所说的一切,假装一切都真实发生过,相信文学的真实方能领略文本的魅力。

收起怀疑并不仅仅是对读者的要求,同时也是对作家创作文本的要求。1605年和1615年塞万提斯先后出版了《堂吉诃德》第一部和第二部,这部反骑士小说中的叙述者不是主人公堂吉诃德或作者塞万提斯,而是作者虚构出的阿拉伯人,塞万提斯承担的仅仅是发现文本以及转述的作用。为了坐实作者说书人的身份使读者信服,小说甚至在第一部和第二部叙述堂吉诃德故事之前分别插入了塞万提斯本人致贝哈尔公爵和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塞万提斯为数百年来的小说家们展示了如何在虚构文本中建立文学的真实,即在虚构的草丛中不断埋下“真实之钥”,诸如插入两封献词等费尽心机的伎俩让读者相信这是一本他捡来的书则是“真实之钥”的完美典范。

上节论述的嵌套叙事之所以受作者青睐,作者之所以选择引入一个说书人而不以全知视角来叙述,某些层面正是因为作者认为读者更相信说书人的角色,相信其口中的真实要多过人物直接出场叙述,说书人的嵌套身份则是陈春成小说中的“真实之钥”。《雪山大士》中的嵌套场景常能让读者产生置身于茨威格小说的错觉,叙述者与球员D相遇的酒店大堂就如同《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中C夫人给茨威格讲述自己年轻故事的里维埃拉公寓或《象棋的故事》和《马来狂人》中分别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和那不勒斯的远洋客轮。而这篇小说被认为继承了20世纪初嵌套叙事的衣钵的原因除去上节所述——小说的主人公“我”都仅仅承担着转述核心故事的功用——更重要的在于小说主人公“我”与写作文本的作家本人无形中完成了身份的重叠,这种重叠作为“真实之钥”为完成文学的真实起到了重要作用。《雪山大士》中的“我”在十二三岁时就常跟父亲讨论球员D的新闻,父亲口中“这小子鬼得很,怎么有点像巴乔”“德国杯决赛,不莱梅爆了大冷门,三比一赢了拜仁”“D加盟拜仁了”,及后文球员D所讲的童年崇拜马拉多纳、球员生涯中被马特乌斯建议、转会那不勒斯获得联赛第四征战欧冠等等,所有的球队及球员在现实世界皆真实存在,甚至包括球员D与中国的关联(退役后在中国几支球队执教和20世纪初祖父曾在中国参加科考并带回了雪山大士雕塑等)也能暗合时代背景,使故事真真假假更为迷人。而所有故事的存在基础和缘起在于“我”向球员D表明了我的作家身份,取得了球员D信任后才被告知可当作素材的小说核心故事。

小说中作家身份帮助“我”获得了球员D的信任,这一身份在文本上同样也能取得读者的信任。叙述者与写作者本人身份的重叠尤其是作家身份的重叠在很大程度上模糊了小说中的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如同非虚构建立在作者作为采访者的定位上使读者信服一样,将作者的身份下沉进入文本,利用读者对作者身份的认同,使其信任作者所说之物和笔下的故事并为之沉浸,这在陈春成另外两部小说《尺波》和《传彩笔》得到了集中体现。这两部小说的“真实之钥”在于大篇幅地描写了基层写作者的努力坚持及生存近况,让读者下意识地相信作者作家身份所带来的信息。《尺波》的叙述者“我”是个基层作者,写当地风情的志怪小说,也会参加当地作协活动。活动中《尺波》主编张焕反复确认“我”以祖父1950年代剿匪遇鬼为原型写的小说是否真实,基于此他给“我”讲述他曾看过的一部电影或是一场梦境,由此“我”得知《尺波》得名于那场梦境。作者在小说中讲述自己所写小说一方面具有了元小说的性质,在另一方面也加深了小说的真实性,使读者可以略去怀疑的部分,直达作者想传递的哲学思考。与《尺波》不同,在信任基础存在的前提下(叙述者“我”在青年时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基层写作者在《传彩笔》中成了不得志的作家叶书华,他同样浸淫于当地文学圈的文学活动,有声名但名不出闾里,小说中对他的描绘与中文系学生“我”对他的看法共同埋下了小说中的“真实之钥”。

在陈春成一众嵌套叙事的小说中,除去将背景设定于现实,自身下沉进入小说的篇目,陈春成还热衷于将故事设置于架空的背景。这部分小说中则由嵌套本身充当故事的“真实之钥”。因为背景或者故事的玄幻和不可信,更需要用文学的真实来把读者绑在文本本身而不是随梦境而去,为此他常常把故事架空叙事嵌套于真实的历史中,以此来模糊真实与虚构的界限。《裁云记》中的主人公在云彩管理局中以修剪云彩为业,生活与爱好却是看《阿凡达》、研究《海洋古生物史》和建文帝去向这些现实或历史中存在的命题。《音乐家》中的古廖夫因为对音乐的爱最终超越了现实的困境幻化为虚无,不可思议的魔幻故事却发生在1957年赫鲁晓夫治下的苏联,而《红楼梦弥撒》中未来几个竞争的政权争夺的竟然是《红楼梦》的阐释权,这些小说皆将不可信嵌套进现实之中,使故事分外朦胧。但无论多玄幻朦胧的梦境,如风筝收线般,结尾总有一笔“真实之钥”,在盖棺定论时再说服读者一遍。《传彩笔》中“我”寻找那本曾记录叶叔叔拥有过的伟大文采的本子时,被告知本子上空空如也,早就烧掉了,使小说从玄幻走回现实,也许一切不过是叶叔叔的臆想;《夜晚的潜水艇》中海洋科考的两百年后,孩子在沙滩上捡到了金属疙瘩,是不是当年富商苦苦追寻的博尔赫斯扔进海里的那枚硬币都对孩子来说无关痛痒,他扔回大海的举动又让读者思索一切是不是确有其事。这些都让读者在故事的终结之时再一次走进故事,给营造的梦境蒙上了一次不透风的纱。

在文学的真实面前,故事文本自身的真实与虚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读者沉浸在文本之中,相信小说讲述的确有其事。

三、梦境中的想象与文本的哲思

京剧《贵妃醉酒》第一场中有群臣向杨贵妃敬献美酒的桥段,其中高力士敬献了一款“满朝文武不分昼夜所造”的通宵酒。此酒当然不会真的由文武百官通宵酿成,但高力士的话能迅速让读者沉浸于想象之中,体味杨贵妃当时的奢靡和权倾朝野。陈春成的小说《酿酒师》也描绘了一出具有瑰丽想象的酿酒故事,主人公陈春醪一心想要酿出更好的酒,最终将五种酒混合得出“非水非酒,注入杯中,近乎空虚”的物质,在一饮而尽中化为无形成为永恒,惊人的想象力和故事本身的魅力此时压倒了其中的离奇感。同时在叙述陈春醪几次取水酿酒的过程中,读者轻易地就能感受到作者对想象力及故事本身的沉迷。

但有意思的是,陈春成对想象力和故事的沉迷并不体现在满是转折和冲突的情节、错综复杂的结构或是大开大合的叙述,取而代之的是用大量的白描来堆砌奇特的想象空间,用散文般平和的语调去描摹志怪,在反差中完成铺陈。也正是这样的叙述一步一步地“诱敌深入”,吸引读者进入故事的“腹地”,最终在架空图景中无法自拔。这种行文方式很容易让人想起魏晋文人小品,故事的情节性摆在平和的叙述、绵长的想象和深邃的禅意之后,在想象空间中显出玄学道理。纵观当代其他以讲故事为专长的作家作品,陈春成的小说不像某些建造在海市蜃楼上的幻想故事,他创造的每一层梦境和想象,都具有精神内核并落在实处,读者能轻易地找到现实的依据或者意义,这也是其故事文本的过人之处。

如果说将故事很好地呈现给读者属于技巧的范畴,陈春成小说更大的意义不在于技巧的部分,恰恰相反,在于故事内核中痴迷的“笨功夫”。在访谈中作者常被提及的一个形容是“痴”,对追寻之物的痴迷和执着,这个意向在作者及小说人物身上反复出现。《酿酒师》中的陈春醪答不上真正的好酒是什么样的,但固执地确信会有比自己所酿闻名天下的昆仑烧更好的酒,他用价格昂贵的碧梗米和北辰岭百年以上的雪水酿制,大瓮制成后七年未装过他物,填满松毛三年后方能盛酒,投米入瓮时一天仅投数斗,数天后投完得用当天采摘的荷叶和淘过九遍的黄泥封坛,单单为了这份能酿出更好的酒的确信。《传彩笔》中的叶书华作为基层作者因为文笔不够有趣不受读者欢迎,因为散文陈旧同样得不到文学圈的认可,县城里唯有“家中小孩作文成绩不好时,才会想起这么一号人”5。但他梦想写出不朽的作品,并不断为之努力。在赫鲁晓夫统治下,萨克斯等西方乐器被视为洪水猛兽,《音乐家》中的古廖夫和年轻人们面对人身危险,仍坚持着自己对音乐的执着,不惜对抗秘密警察和整个体制。这些无不体现了对超凡技艺的痴狂追求。

但当读者越过痴迷的过程去关注其结果,坚持梦想最终成为大师的案例在其小说中从未出现过。与世界上大部分事一样,万物不会仅靠痴迷和坚持获得成功,大部分痴迷故事都会落脚于失败。梦境会醒,虚构最终会照进现实,酿酒师陈春醪最终酿出了一篇虚无,在饮下“近乎空虚”的液体后,自身也归为虚无。相对来说,陈春醪是一个积极例子,其余人物则没有这么幸运。《夜晚的潜水艇》中的陈透纳迫于高考的压力,选择放弃了想象力,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往后余生都伴随着对曾拥有的技艺的怀念。与陈透纳相似的则是叶书华,相比陈透纳,他更为永恒技艺所连累。得笔之后写出杰作却无法与世人分享,这份虚无最终将他压垮。与陈透纳对技艺的怀念不同,叶书华放弃了这份技艺,甚至放弃了写作和阅读,站到了文学的对立面。《雪山大士》中的球员D年少成名后同样为声名所累,几次大伤之后选择在三十岁的年轻年纪离开绿茵就此挂靴,放弃自己曾经的天分。

《传彩笔》中的核心问题是当拥有的超凡技艺不能为外界所知,不能获得世俗的成功时,是否需要这份技艺。叶书华面对这个问题选择了放弃,做出了其余小说人物一样的选择,他们的共同点皆是无法接受技艺带给自己的失败。这在某种层面上是困扰了中国文人千余年的出世入世之辩的变题,即如何在对世俗的成功和声名的渴望与当下的失败中找寻合适于自处的位置。

关于平衡以及在世间找寻自处的位置这一命题在小说《竹峰寺》中有着集中的思考,小说讲述了被搬家离职等都市生活打乱了节奏的年轻人去竹峰寺小住试图找到世俗生活和精神世界平衡的故事。叙述者“我”一直渴望在不停变化的大时代中保有自己的节奏和安身之所,来竹峰寺是想依靠老屋的钥匙藏于山中,保留曾经的回忆和念想,如同大学毕业前将用了四年的海豚镇纸藏于图书馆作为精神寄托一样。小说通过描述慧航和慧灯两位师父的人生历程来探求如何达到平衡,关于出世入世的讨论同样集中在这组对照组人物的转变之上。慧灯师父自幼出家,三十岁因破四旧被赶下山还俗,几十年娶妻生子工作退休,一直没放下出家的心愿,与家人商量后二度出家,来到竹峰寺。慧灯师父无疑是出世的代表,师弟慧航师父则是反面。虽是出家人,慧航却对权力十分热衷,做和尚最初也只是因为“这行挺有前途”6,作为入世的象征,慧航在和尚这行如鱼得水,县里的权贵皆与他熟络,但因为爬得太快受人排挤,心灰意冷之下来到竹峰寺与师兄慧灯会和。在竹峰寺慧航接连受到修路不成和申报文物保护失败的打击,最终雄心瓦解,开始安贫乐道。而慧航之所以放下,是因为在与慧灯争吵之中,明白“峡蝶碑藏在哪里”是慧灯预备守一辈子的秘密,意识到依靠找到峡蝶碑来完成将竹峰寺发扬光大等“入世”目标是不可能也不可取的。峡蝶碑最终为“我”找到则点出了文章的主题——为了防止毁坏,慧灯及众人将峡蝶碑替换了桥的一块石板,几十年来日日为人踩在脚下,却没人识得,大隐隐于市。峡蝶碑作为桥维系了两岸的平衡,同时也完成了禅意中出世入世的平衡,不仅于此,藏这一举动本身就蕴含着寻找平衡之意,而最终“我”将钥匙藏于桥墩和石碑的缝隙同样强化了这一主题。

《竹峰寺》中的平衡是出世与入世,《裁云记》中则是得到与放弃,主人公需要于不同爱好间取舍,面对这些他如同在洞穴行走之中忽遇岔路口,每一条都有其不确定性和魅力。他试图尝试每一种爱好,同时又怕因深入其中无法自拔而不得不放弃其余爱好所带来的可能性。这个问题在小说中始终困扰他,得不到答案。结局作者依靠奇幻的设定强行解决了问题——他有两千年的寿命,“每门研究二十年的话,以我现在的寿命够研究一百二十门了”7。以此试图到达得到与失去的平衡,但这样的答案本质上是一种逃避,现实中不会有人拥有两千年的寿命去尝遍得到与失去中所有的选项。作为年轻作者,很多时候陈春成对如何找到平衡也没有很好的答案,在一些小说中他更多把思考导向神秘主义——利用天意对个人影响来左右故事的导向,如球员D的职业生涯低谷期,靠着黑塞的《悉达多》和雪山大士的展览燃起了对佛教的兴趣,靠冥想和打坐走了出来。以及《李茵的湖》中“我”带着李茵寻找承载旧时共同回忆的湖而不得,小说中的两人沉溺在对失去的过去的追寻,而最终在追寻中偶然得知湖已经变成了停车场,从而一切破灭。

天意当然也是一种可选择的道路,但由此会带来一个问题,即无法掌握好故事与哲理的比例或是在故事发展到哪一步点出哲理,小说会显得生硬。而在某些小说中,道理走在了故事前面,难免有主题先行之感。同时关于禅意或者道理在小说中会以描写而非议论呈现,虽然避免了说教,但会显得冗长,尤其是篇目中情绪到达顶点后推出道理,一方面显出道理的乏味而失去禅意本身的灵动和巧妙,另一方面又是刚到达高潮的故事迅速卸力,这是陈春成小说未来需要注意的问题。

对大众读者来说,完美的小说意味着好的故事加吸引人的叙述方式,说得过去的语言及思想性的闪光,在这些方面陈春成的故事文本都到达了及格线上甚至优秀,以此获得了读者的青睐。同时他先在普通读者中获得文学声名的成功路径也是十分值得关注的文学现象。他的成功所具备的意义值得研究者及有志于书写中国故事的后来人关注和借鉴。

注释:

1 [美]F.S.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巫宁坤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3页。

2 [美]F.S.菲茨杰拉德:《那些忧伤的年轻人》,姜向明、文光、蔡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1页。

3 4 5 6 7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57、68、55、40、45、82页。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中文系]

[本期责编:钟 媛]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