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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4年第6期|陈年喜:水晶
来源:《福建文学》2024年第6期 | 陈年喜  2024年06月21日08:10

陈年喜,陕西丹凤县人,1970年生。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花城》等刊物,出版有《炸裂志》《微尘》等。

1

我有三块晶莹剔透的水晶,它们来自华山以东的小秦岭山体深处。

2024年4月,小秦岭黑山。那段时间和地理里的许多事物都忘记了,但我一直还记得坑口边上的两棵华山松,本来也不会认得华山松,全因为一个人。我们最初上山时是头一年的9月。岭北的洛南,岭南的豫灵,是地理构造迥异的两个世界,南边的平原和北边的山地地带都还不是很冷,黑山岭上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矮小的灌木有的落光了叶子,有的正在风里挣扎,枯叶和败草在深秋的风里飞舞、格斗,你死我活。骡队踩踏的山道边,开满了只有高海拔地区才有的各色野花,它们繁星点点,美艳绝伦,孩子一样满身稚气,似乎不知道季节更替。后来的若干年里,我到过数不清的荒寒之地,见过它们数不清的同伴的身影,有时候觉得它们并不是花,而是人,在跟随着我行走天涯。

那天翻越黑山垭口时,从坡上下来一个人,他背着一只编织口袋,袋里有半袋东西,他打开让我们看,是松塔。原来他前一天上山来打松塔,打得太晚,下不了山,就在山上过夜,想着第二天接着打,半夜冷风呼啸,差点冻死。问他为什么不在山下面打,他说只有黑山顶上才有。他指着一棵树让我们看,说只有这种松树上才会生长松塔,结的松子才值钱,它叫华山松。的确,这是我们没见过的松树,在满山萧瑟中翠绿。这名字,不知道是不是与华山有关,但这里距华山确实不远。我们给了他一包方便面、一瓶水。我们下了岭就到了,而他回洛南陈耳的家与我们正好背道而驰,还有很长的路。

生长着两棵华山松的坑口,是我们此行的终点,后来的日子,我们与这两棵松树朝夕相伴互成形影。下班或吃晚饭时,我们有时会看见巨大夕阳的回光返照,耀眼的射线从天边延伸过来与松树连成一体,那情景,像高竿上挑着一面旗子,不停挥动,招降黄昏。

我们工作的地方是山体五千米深处,不是地下垂直五千米,是地表向山体内延伸了五千米。这样深度的矿洞在黑山比比皆是,而在山脚,一万米两万米都正常不过。工作面非常缺氧,每工作一会儿都要坐下来大口喘气,呼出的气流在空气里流动得非常缓慢,我们能闻到彼此发出的气味,虽然吃的饭是相同的,但释放的气味各不相同。老旦的气味有一股焦油的味道,他抽旱烟,一杆烟袋多少年没清理过,烟油也占领了他的肺腔和口腔。他用打火机点烟锅,打了好几下也发不出火,把气门调到最大,再打,还是不起火。他说,快走,一会儿大家都得完蛋。我们赶忙往外面跑,过一阵再回来。一个班,这样往返三四次,跟玩儿似的。我们离不开老旦,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有经验,而经验是救命的法宝之一。

矿体只有三十厘米厚度,我们蛇行在其中干活,采掘保持这个厚度,这一方面是为保证矿石的纯度,另一方面减少工作量,天板或地板一旦打破,毛石需要清理出去,五千米巷道,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运费和时耗。好在矿体结构成四十多度斜度,人蛇行其中,进退有据,可以跪立。白英石的矿体与矿洞上下结构分明,又亲密无间。矿体含铅非常重,以至于每端起一铲矿石,就像端起一块铁。矿灯照射在矿体上,铅体幽蓝发光,它与硫体共绘的线条笔走龙蛇。

有一天,记得这一天是4月初,天气不冷也不热,整个黑山正由黑变绿,白肚画眉好听地叫起来了。爆破过后,我们爬上采场,在矿体的长长石壁上,大家发现了一个不大的洞,往下汩汩流水。老旦喊:有水晶!把灯光照进去,果然一洞的水晶,它们晶亮、欢快、争奇斗艳,像一群被关押太久的人终见天日。无水不成晶,因为水不足,有些晶体已经发黄,生出了自然的包浆,这个黄,非铜非金,说不出的颜色。那些浸在水里的,晶澈若冰,寒光透彻。有的状若莲花,晶体簇拥向上,拥成一团;有的形若笋柱,棱体分明,每一条棱线都笔直锐利,仿佛刀工,它们在顶部收成一个尖锐的点,如同剑梢;有一些,被爆破震碎了,散落一地。这么大一摊水晶,此后的很长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

凭经验,水晶的出现,意味着相邻矿石品位的下降和枯竭。我们取完了水晶,每人获得若干不等,最后在小洞里填上了炸药。一声巨响过后,我们更换到下一个采场。

2

黑山只有一条下山的路,像一根盲肠,盘盘绕绕,一会儿在云里,一阵子在雾里,更多的时候在万丈悬崖边上。它除了向山下运输矿石,也供物资上山,无数的人由此入山,无数的人由此离开,梦想和现实常常在这里狭路相逢或错失交臂。整个黑山生产规模不小,却没有小店,针头线脑都要靠小贩们的挑子。黑山有一支规模不小的小商贩队伍,像传说中的茶马古道上的马帮。他们每天坐矿车到山口,挑担上山,天黑收担下山,再坐车回去。他们存在到了2021年,直到资源枯竭,黑山回到黑山本身。

我们用水晶和小贩们交换东西,这是他们的最爱,至于他们用来做什么,或者高价卖到了哪里,我们不知道。一双袜子,一双手套,指甲刀,电子手表,收音机,讨价还价显失公平交易。我们最常换的是凉皮,在山上,最馋的还是胃。陕西的凉皮和河南的凉皮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同是醋,醋是凉皮的灵魂,陕西的醇厚,河南的淡薄,山西的醋也好,但太酸,入口蚀骨。小担队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一个女人叫黑牡丹,有点黑,有点俊,黑与俊在一个女人身上奇妙地合体,在风餐露宿的生活里,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俊俏的女人生意就好,不完全是货真价实的原因,很多人冲着那个俊俏。

除了用水晶交换,破铜烂铁他们也要,上山一担货,下山一担货,两头挣钱不耽误。黑牡丹没有赶上一窝水晶的好时光,她除了破铜烂铁,也要矿石,那些带明金颗粒的矿石下了山就值钱,上了碾坊炼成金子更值钱。含金特别重的矿石上碾子太可惜,回收不是太高,就用蒜窝捣,用汞抓,最后烧杯提纯,这道工艺不光男人会,许多女人也会。

水晶总是有限的,它比金子更难碰到。不知道怎么搞的,老旦后来成了黑牡丹的矿石主力提供人。

新采场更加让人憋闷,因为更缺氧,但矿石品位好,出金子。老板当然不愿意放弃,出高价让我们向上打口天井,专门用来透气。我们也不知道打多少米能透,就往上打,打了两个月,透了。中间除了打出一包水、一窝水晶,也打出了金带,这种共生情况,也是一个奇迹。金带虽然体量很小,但它是很多人干一辈子也不一定做到的梦。虽然是金带,但天井只有不到一米直径,像一只巨炮的炮膛,金带正好处在百米天井的半道,不是谁都能接近它。我们干活的时候,一半心思用来干活,一半心思用来想念金带和水晶,想着想着一天就过去了,想着想着,一天长得没有尽头。

黑山没有秋天,过了夏天就是冬天,它们衔接得那么好,没有一丝疤痕,显不出一条链子少了一环。人们脱下单衣换上棉衣。在采场上干活,每天的分分秒秒在天井上面的天空滑过,有时滞涩,有时轻快,一片蓝色,一片白色,一阵风,一阵雨,一片落霞,一道浓得化不开的雾,它们的变幻,代表着时序和天气。一天,大家干着活,一片黄叶从天井飘飘荡荡落下来,落在矿石堆里。我们知道,冬天悄悄来了!

3

关于黑牡丹,老旦给我讲过她的身世和一些零星故事。他随口讲,我随耳听,都不大记得清楚。生活场上,饮食男女,那些事都是平常不过的事情,世间多少事都不值一提。

黑牡丹当然不姓黑,这个女人姓刘,叫刘巧。这个巧字,倒也符合她的身子和性子,矿石炼金算不上新鲜事,但能想到和做到这一层的女人并不多。炼金卖金的事,在矿山江湖的虎狼世界,除了技术还要有胆量,而这不是每个女人都有。

那是个五月天,豫西的天亮得早,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槐花遍地开放,女人们花枝招展,男人们意气风发,生活充满了动物的气息。老旦下山去街上给工队买工具,具体说是买扳手,有一种青海湖牌扳手很过硬,很好用。他走着,心里想,夏天真是个好季节啊!

这是个因黄金矿业而起的小镇,原来只是一个小村子,人烟七零八落,只因沟里发现了金矿,就发面团一样盛大了起来,成了一条花街。街上卖什么的都有,大到几十万一台的机械,小到三五元一碗的面,五湖四海,南腔北调,什么地方的人都聚了过来。老旦计划去五金店买,街上最多的就是五金店。在进一家店门时,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蹲在路边,地上铺着一个编织袋,上面一排扳手。看着不像新货,但一支支擦得干净极了。老旦知道,这样的二手货要便宜得多,质量又久经考验。他又从店门里折了回来。

老旦站在地摊前,看了一会儿女人,女人有点不敢看他,低着头。老旦看见女人的头发里有几根白发,掺在黑发间,隐得很深,又十分醒目,它们共同把左右两只秀气的耳朵深藏了起来。老旦想到了家里的女人,几年前也有白发了,女人一旦有了白发,就像草到了春天,怎么也止不住生长。老旦问:二手货?女人没有理会他,老旦又问了一遍,女人抬起了头,她有一张比她的生活动人得多的脸。女人大声说,你才是二手货!老旦忍不住笑了,说,我是说扳手。女人也忽然忍不住笑了,说,是的,二手货,但比新的好。老旦说,给我收起来,我都要了。就这样,两个异乡男女认识了。

两个月后,刘巧上了矿山,不过名字不再叫刘巧,叫黑牡丹。这名字是老旦给起的,老旦小时候看过一个电影,里面一个女侠叫红牡丹,厉害得不得了,好看得不得了,那是一个男孩永远的梦。黑牡丹不再做小工具生意,但与工具也有些相关,专收废钻头。不能用的废钻头,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合金在,合金取下来卖,很值钱。

我看见过取合金的过程,有些类似于打铁:把钻头埋在焦炭炉里,风扇吹动,烈火熊熊,钻头一会儿被烧得通红,用一张大钳夹出来,猛地丟在冷水盆里,过一会儿拿出来,用锤子轻轻一敲,合金体就下来了。合金比钢制的钻头身体沉重多了,拳头大一包,十几斤重。合金卖到工厂,再利用一个轮回。

收了一年钻头,很多人都学会了,不管哪个门道,人一多,就不再叫门道,成了大路生意。生意难做,黑牡丹就改收矿石。那时候,山上哪一行都如火如荼,开矿的人多,偷矿的人也多,总有收不完的矿石,炼不完的金子。收了一年,据说黑牡丹挣了不少钱。

八月十五,黑牡丹给我们带了两只烧鸡,一瓶白酒,给老旦买了一身衣裳。我们都叫她嫂子,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酒喝到一半,黑牡丹也有些醉了,尖声说,矿上混了两年,得亏大家帮忙,日子好过些了,就是有个愿望还没实现。大家问,啥愿望?女人说,听说秦岭里产金子,也产水晶,我怎么就碰不上水晶呢?老旦说,这东西说易也易,说难比摘月亮都难。大伙说,有啥难的,包在我们身上。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那件事让黑牡丹再次变得一无所有。那一天,有个人背来了半袋矿石,开口要五万块,黑牡丹看了看矿石,觉得能值八万。她说,行,五万就五万,但我手里没有这么多钱,你得跟我下山取钱。那人跟着黑牡丹去银行取了钱,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两人都挨了一闷棍。

打闷棍的是谁,卖矿石的人是谁,黑牡丹后来都知道了,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挑凉皮担的小伙子给老旦捎上来一双皮鞋,鞋里有一张白纸条:我回去了!

老旦哭了一场,哭完了,背起炸药箱上了班。工头给他放了三天假,让他下山一趟,他说,工作要紧,又说,你们看,那山头上的红叶多好看呀!大家抬头看,那山上的叶子真的像着了火。

4

晚饭总是在日落时分开始,这是一个分界,白天结束,黑夜来到,白班结束,夜班开始。吃了饭,有人睡觉,有人海阔天空,有人戴了矿灯往洞里赶。最后一拨商贩们开始下山,喜悦或沮丧写在脸上,也撒在路上。骡队不分昼夜,它们有一双夜眼,蹄声嘚嘚,把一些东西驮下山去,把一些东西运上山来。大家抽着烟,说着话,感觉少了一个人,想起来那人是老旦。打了一桌麻将,也不见老旦回来。我们知道他有事了,大家进洞去找。

老旦像一只臭炮弹卡在了天井中间。这一晚满月如盘,清辉在黑山铺得到边到沿。我们往天井里看,什么也看不到,不要说月光,一粒星星也没有,只有一团漆黑,我们知道里面有一个人。

大家找来一根大绳,从上面七手八脚把老旦弄下来,他已僵作一团。他的腰上有一只编织口袋,口袋里是半袋矿石,还有几块上好的水晶。难怪人这么久出不来,他有些太贪,把井筒找寻了个遍,想熊掌与鱼俱获。我们都知道,他这样贪,一半为自己,一半是为了一个女人。老旦缓过来,说,鸟为食亡啊。大伙说,你命大,亡不了。他和大家三击掌: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老旦活到了2021年。他拿回的那些水晶有一部分做了好多副眼镜,分送亲友与邻居。他给自己的那副镶了铜边,戴上,有一股让人不适又不得不服的文人气色。

老旦有没有兑现对黑牡丹许下的承诺,没有人知道,至于他们后来的情况,老旦不会对人讲,也就更没人知道结果了。露水男女,恩恩怨怨也像露水,风一吹就干了,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2015年春,我大病一场,做了一个手术,这辈子,我不大可能再回到矿山,不大可能再见到千米地下的水晶,看到那透彻的六棱镜面影映的世事风雨。我把抽屉里的水晶拿出来,时间太久,早已将它忘得一干二净,在寂寞中它们已有了包浆。我把它们浸在一只水杯里,我想起来水晶需要水的滋养。明亮的阳光和对面的山影打在上面,我看见初冬以及许多事物正慢慢爬上时间的山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