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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学与电影中重逢——纪念万玛才旦
来源:文艺报 | 余雅琴  2024年06月21日07:59

2023年5月8日,万玛才旦离开了我们。直到现在,我还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仿佛他仅仅是离开一段时间,随时会带着熟悉的微笑回到我们身边。

前不久,万玛才旦的电影遗作《雪豹》上映,举办了不少追思和展映的活动,他的作品承载着他的意志,和我们保持隔空对话,而他的精神也持续地影响着我们。

在万玛才旦之前,大部分深处内地的我们,是无法通过影像获知藏族对藏地的观察,他几乎凭借一己之力打开了极大的空间。如今,万玛曾经的美术师松太加、录音师德格才让、学生拉华加、儿子久美成列……都走上了导演的道路。他们不但继承了万玛才旦的遗产,也发扬出自己的风格,藏地电影的面貌丰富且立体。

很多时候,万玛才旦都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人,不论多么热闹的场合,他都是听得多,说得少。但只要有人向他开口寻求帮助,他几乎都不会回绝。我曾在很多电影节的聚会看见他被一群又一群的年轻人包围,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各种问题。

万玛才旦的葬礼是在拉萨举行的,他生前很多朋友和晚辈都点着酥油灯去送别,有朋友说那天天空中有特别明亮的星星,其中一颗或许就是他。

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人们反复地回忆着万玛生前的点点滴滴,在不同人们的讲述中,万玛才旦的生命得到了无限的延长。

在拍电影之前,万玛才旦已经是一位成熟的小说家。他的第一篇小说叫做《人与狗》,发表在《西藏文学》上。《人与狗》的篇幅很短,却是一个让人心碎的故事。一只狗守护着三家人的安全,用生命和狼群搏斗,却没能得到人类的感激,反而因为吵闹遭到他们的厌弃。

万玛的语言能力很强,他最初用藏语写作,后来也用汉语,他同时还从事翻译工作,包括藏译汉和汉译藏。由于可以在双语世界自由穿行,万玛小说的语言拥有一种非常特殊的质地。

万玛曾经分析过两种语言的区别,在他看来,藏语在佛学上的语言会更丰富,相对来说文学的表现力较弱。但他随后又补充到,有人已经开始对藏地的民间词汇进行挖掘,发现藏语的文学性事实上也比想象的丰富很多。最近,万玛翻译的藏族民间故事集《如意故事集》再版发行,这本书为我们理解万玛又开辟了一个新的空间。

藏地丰富的文学滋养了万玛的创作,作家龙仁青就指出《如意故事集》的翻译对万玛后来的小说和电影创作都留下了至深的影响。比如书中“寻找”的理念就出现在他后来很多的作品中,比如电影《寻找智美更登》《陌生人》、小说《寻找阿卡图巴》《故事只讲了一半》等等。

当然,生命的无常也是万玛作品中非常重要的主题,他的小说遗作《松木的清香》就是借由一场意外死亡事件点出了这一点。“我”和多杰太是小学同学,最初关系不错,“我”还给来自牧区的他补习汉语,后来他成绩超过了“我”,友谊慢慢终止。多年后,两个人再度重逢,“我”是派出所民警,多杰太成了到处欠债的赌徒,他将这种差距归结为命运;再后来,多杰太因为车祸去世,“我”则负责处理这场事故……

这篇小说让人想到万玛另外一篇作品《乌金的牙齿》,同样以第一人称展开叙事。“我”和乌金是小学同学,他总是抄我的数学作业,但后来乌金成了转世活佛,20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而“我”还在得过且过地活着,后来我猛然想起来,人们为了纪念乌金收集的牙齿中,其实也有“我”的。这篇小说中,万玛对生者和死者之间的界限写下一段话:“乌金二十岁就死了,而我二十岁后还活着,我觉得有点茫然。如果用减法来算,今后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就会越来越大了。”

万玛的小说篇幅都不算长,读起来一气呵成,还总有一种独特的幽默在其中。做了导演之后,他不但将自己的小说改编成剧本,有时候也将剧本改写成小说。放眼全球,像他这样同时在两个领域深耕的作家导演也几乎罕见。因为这要求创作者既有极高的语言天赋,又能将抽象的文学语言转换为影像语言。

万玛才旦是一位知识分子型的导演,也是一位求新求变的创作者,他对藏地的展现摆脱了猎奇,也绝对不会刻意美化,他对本民族的文化热爱中交织着怀疑和反思。在现代和传统的冲突中,万玛的态度是复杂的,他既有伤感不舍的一面,也有犹疑、不确定。

我是很晚才知道万玛的电影《静静的玛尼石》是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由西藏人独立编导的电影,之所以感到震惊,是因为这部电影拍摄于2005年。万玛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内部视角,让我们得以窥见这片土地的心灵。

万玛爷爷的舅舅是一位宁玛巴高僧,小时候他一直相信自己是这位长辈的转世。但他后来却说,是因为没有参照和反思,所以才坚信有转世这件事。在《气球》这部电影中,家庭妇女卓嘎的困境也因此而来,她在已经有三个孩子的情况下,想要打掉腹中意外怀孕的胎儿,但公公的突然离世,让丈夫相信这个孩子是父亲的转世……信仰、伦理、情感和现代意识不断地冲击着卓嘎,让她难以做出抉择。电影的最后,卓嘎转身去了寺庙,给出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

据说,万玛没有告诉演员索朗旺姆卓嘎最后的决定,全凭她个人的理解来塑造这个人物。在我们看来,这部电影颇有女性主义色彩,展现了藏地女性生育权的问题,一些朋友认为卓嘎应该更加勇敢,向这个“桎梏”她的家庭进行挑战。我曾写过一篇类似主题的文章,万玛还做了转发。但后来有一次,他分享说每次有人指责片中卓嘎的丈夫,他都觉得很尴尬,在他看来这个人物有所谓的大男子主义,又因为信仰轮回,不得不去承担更多的现实压力。

显然,万玛是带着一种慈悲心去创作电影的,他有时候会模糊自己对事物的态度,并不给出一个确凿的答案,但这反而凸显了他的立场。

最近上映的电影《雪豹》延续了万玛一贯的主题,将人物置于传统观念和现代秩序的冲突之中。一只雪豹闯进了牧民金巴的家中咬死了九只羯羊,金巴损失惨重不肯放过雪豹,要求政府赔偿,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因此介入,最后还引来了警察……有趣的是,金巴出家的弟弟正是因为迷恋拍摄雪豹被人称为“雪豹喇嘛”。

在电影中,金巴信仰一种自然观念,自古以来人和雪豹相互依存,雪豹偶尔咬死一两只羊也没有什么,但如今雪豹成为不可触碰的保护动物,牧民成了牺牲者。但另外一面,雪豹之所以变得珍稀,就是因为豹骨值钱,人们不加节制地猎杀……电影的最后,在各种力量的角逐下,雪豹还是被放走了,它似乎带有歉意地和人类致意,最后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雪豹》有一处超现实的情节,讲述了金巴的弟弟在出家前一天曾经救助过一只雪豹,一年后他又和这只雪豹重逢。但此时出家的喇嘛因为闭关一年,体力不济,已经奄奄一息。他愿意雪豹把自己吃了,以肉身作为一种布施。但雪豹竟然将其背起来,把他送回了家。

这不是万玛电影第一次出现梦境,《气球》《撞死了一只羊》都有梦境的描绘,在他的电影中,梦幻与现实总是形成一种微妙的互文关系,仿佛在提示我们: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万玛去世后,不少观众想起了电影《静静的玛尼石》的台词:“财富如草尖的露珠,生命如风中的残烛,这就是无常啊,你看我今天好好的,也许明天就不在了。他一生行善积德,灵魂一定会往生天界的……”这段话当时看电影的时候或许觉得寻常,但如今再看,的确犹如谶言一般。所幸的是,我们依然可以在文字和电影中与万玛重逢,并且一再地与之对话,常看常新。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