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4年第6期 | 海男:鸢尾花开(长篇小说 节选)
一部跨文本写作之书,更重要的意义是一部跨时间、心灵、旅行、自然、人文、男女性别、身体和精神之书。被忘却或铭记,都是漫长修行旅记。在这个杂芜丛生的广大世界,这一生最大的修行,就是爱自己,爱那个在人世变幻无常中的自我意识、生活常态、烟火之颜。所以,女人,需要衣饰、口红,也需要羽毛、红尘。感恩悄无声息的时光,因为与无穷变幻相遇,人生是一场戏剧,是一个无尽头的梦见。
所有度过的苦厄,都是美好的良夜,镜前的明月,春天的桃花。
上部:火焰红
那些年,我们还年轻
母亲穿上旗袍,是为了父亲的归来。这绝对是一场小仪典,我发现这个秘密时,初潮已经到来,那么多的红悄无声息地涌出身体,还伴着腹痛乳房胀痛,心绪不宁。之前,母亲一次次穿旗袍时,我并不介意。她在两间现已不在的老房子里穿行,我也许要上学去了,也许又从学校回来了。自从我来了初潮后,我发现了一个现象:观测母亲的身体变化。她不在意我的在场就开始脱衣服,母亲的乳房很饱满,像我在树上看见的苹果般坚挺圆润。
我注意到母亲将箱子打开的那个细节:当时,她还没脱衣服洗澡。小时候我们洗澡都是随便热一盆水,只要有温度就够了,将手指插入水中永远是测验温度的唯一方式。只要手指不凉的水,就可洗澡了。我们睁开双眼时,就看见一只炉子,将一口黑的铝锅放在炉子架上,里面有柴块,用废纸和腐叶点燃了火。
风吹拂炉膛,火很快开始燃烧。冬天,我们围坐炉子旁,坐在几只高低不平的小矮凳子上,飘忽过煮苞谷饭的香味,还有野薄荷凉拌的佐料味,从一侧母亲使用的砧板和菜刀下传来,那野薄荷是从后窗的湿地上突然间就长出来的。母亲说,野薄荷就喜欢在有水的地方生长,要经常去采集嫩尖,如果没有人采摘很快就变老了……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于是,我们就经常跑到后窗下去采摘。伸出手去时才发现,凡是被经常采摘的,枝叶长势都很疯狂,叶片肥硕油绿,沁入鼻子一大股提神的气息。被忽略未来得及采集的叶尖很快就枯萎了。母亲对这一现象总是叮嘱说:“新长出的薄荷叶越采越长得旺盛哦,味道也会好吃的哦——哦——哦。”我仿佛在这种声调的起伏中,看到了人世的某种趋势线路。于是,我们在母亲的声调中总是采回来一大把新叶,加上酱油味精和油渍白盐,味道真是出奇的好吃。
好吃的东西都是新鲜的。然而,也有可能会从某个街景中飘来腐烂的味道。那是我们更大一点的时候,在放学路上,许多人围着一口水井,我是喝过那井水的。那条街上的所有人都习惯了饮用这口井里的水,每次上学或放学都看见有人拎铝桶在井里打水。当水桶滑过水井底部时,会听见绳索顺着取水人的手心嗖嗖嗖地往下溜去。我分明感觉到了手掌心在控制着时间和力度,从手心滑下去的水桶很快就上来了,满满一桶水,甘甜润口。
小街上总有人坐街景深处,用手编织着绳索。我知道绳索可以挂在两棵树的中间做晾衣绳,母亲就是这样将绳子系在两棵家门口的石榴树上,我们的衣物从水里洗干净拎起来时,朝空中抖抖后,就晒在了绳子上。有时候,胆子大的小鸟也会栖在绳索上,所以,晒干的衣服经常会有灰色的鸟粪。每当这时,母亲就安慰我们说,鸟多的地方,水就很甜,空气就很新鲜。母亲说这话时还很年轻,高高挺立的胸脯,热情荡漾的眼睛,就好像这世上没有苦难,时间仿佛不会流动,就停留在此刻,此刻就是永远。
好了,又说远了,因为绳索就说到了小鸟,所以,人的思维和情绪都是跳跃的,就像小鸟寻找谷物时的跳跃。回到那口水井吧,因为每天放学时,远远地看见水井边总有人取水,咽喉会自然生起饥渴感,便走上去。在水井边的一棵古老的大榕树下挂着一把铁瓢,它是留给路人使用的饮水器。总有人走上前,即使无人取水,水井边也有一只水桶,那只水桶每天都存在着,从不缺席,仿佛等待着需要它的人走上去。
水井的水很深。我们三五成群都会跑上前,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口水井就会口渴,不想喝水的人也会奔向前。也许这口水井是这条街最为世俗和显赫的标志物,当有外来人问路时,指路的人会伸出手指告诉陌生人说,从水井那边往前拐走多少步再拐弯就到了。这样的声音从风中吹来。风真有传播力啊,就像我此刻想起一句话就想记下来:所有身体上的伤疤,都有一个值得人回忆和蕴藏的故事。
水井的故事并没有讲完,我们都有叙述和情绪的波动和跳跃感。就像那天放学回家,在晚霞深处,抬起头来就看见了那从街景跃出的水井时,口腔顿时干燥起来。不过,那一天水井边好像有很多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像圆圈一样将水井围起来了?这让我们几个小学生很好奇,我们奔向前便往人群中挤进去。有人用手拍了拍我肩膀说,挤什么啊,快出去吧,有人跳井了,正在打捞………
有人跳井了,有人在低语,风听见了,水仿佛也听见了。围拢的人像千层饼,我还是挤进去了,我们都挤进去了。因为跳井对于我们那个年龄的人来说,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无知者便无畏惧。这是真的吗?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人为什么好好的要跳井,更不知道跳井会让人致命。
但确实有人跳井了。井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跳井的是一个年轻女子。有人对我说,看什么呀?小孩子家快回家吧!我就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母亲闻到了气味,她也赶来了。她拉着我的手说,别看,别看,很晦气的,我们快回家去。母亲说,这口水井的水那么甜,为什么非要往井里跳啊?母亲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往人群外太阳照着的地方大步走去。
人群外的街巷升起一抹紫色的光束,照在一个卖蜂蜜的山里人的篮子边缘。母亲拉我走过去,来到篮子面前,野蜂还在篮子里的蜂巢里嗡嗡嗡地飞转。她伸出指头往一块蜂糖上抹了抹又伸向我嘴角。我伸出舌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甜蜜。母亲说,走吧走吧,今天没带钱,明天再来买。紫色的那束光慢慢移走了。我们走了很远,再回头往街上看过去时,卖蜂蜜的女人背起篮子,正往街头走去。母亲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告诉我说,她还要回到山里的山寨,要走到月亮出来时才会到家的。我本能地往天空看去,太阳开始西斜而去,就像那个卖蜂糖的女子所消失的那条路线。
那个跳井的女人死了,这是肯定的。小县城都在传说,那个跳井的女人是为男人而死的。这些事情,我听不明白:女人为什么会为一个男人跳井而断送了生命?这些事情我真的听不明白。不过,自从那个女人从井里打捞上来以后,那眼水井就封了,上面盖了一块四方形的石板,再没有人去喝里边的水了。从前那眼水井的水就像放了蜜一样甜啊!甜蜜留在了记忆深处,越往时代的浪潮中行走,那井水涌出的甜蜜总是在舌尖来来回回,好像是在诱引我们,又像是让我们回味而思虑。
当天气热起来时,每天放学以后最快乐的就是奔向那口水井:这口水井成了附近人们必饮的水源,人们总穿过街巷来挑水,所以水井边总有人在打水。水桶从打水人手中顺着绳子滑入水井时,如果碰到干渴的人嘴里顿时就会生起期待。还好,水井边长年累月都有水缸和木水瓢。那是一个还没有自来水的年代,人们都使用水缸存水;也是一个没有电气化的年代,经常毫无规律地突然停电。白炽灯泡用一根毛线捆起来,有红毛线或绿毛线。当时用棒针织毛衣的人多,人们闲暇时间都在织毛衣——我说的是女性,她们经常绕着毛线,手中两三根尖而长的棒针,一针一针,从第一针织到最后一针,不用几天,一件毛衣也就织完了。
那口水井自从盖上石板后,就没有人去打井水了。不仅如此,人们途经水井边缘时就绕着走,尽量离那口水井远一些。有人还传说,每到半夜三更,总有一个女鬼在水井附近飘来飘去的,并传说,那女鬼脚跟不落地,身体在离地面几米的空中飘来飘去……我把听来的事告诉了母亲。她睁大了双眼说,别害怕啊,那都是别人乱说,世上哪儿有鬼啊!我就从来没有见过鬼。小孩子别相信这些事,不过,你放学后就不要走那条街。这些事,时间长了都会忘记的。不过,那口水井的水慢慢地就会枯干了吧?母亲好像是在自言自语问自己,问门口的紫薇树,那正是紫薇树开花的时间。看见满树的花儿,我转瞬就忘记了传说中的女鬼。
停电的时间,母亲去找火柴,父亲在外地工作,逢年过节才回家。母亲本身就是一束光芒,每当天顶的白炽灯泡突然间熄灭时,屋里黑漆漆的。母亲通常会将火柴放在灶台前,那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堆着劈开的柴块,灶台上有盐、凝固的酱油、晒干的变得枯萎了的红辣椒。还有一只装有大米的布袋、堆在屋角的几个土豆。屋里几乎没有任何油腥味道,如果说还有味道的话,就是煤油灯的味道。母亲去灶台摸火柴了。我们打着哈欠。每当停电时,为什么总想偷懒去睡觉呢?有时候,倒真希望母亲找不到火柴,这样我们就可以上床睡觉了,但更多的时间,母亲手里捏着火柴过来了。她从厨房到我们做作业的房间很近。我们能听见母亲穿着的那件鹅蛋色旗袍拂动空气的声音。母亲好像永远都在重复地穿那件衣服。确实,衣柜里的那件旗袍,是母亲最好看的衣服——母亲曾骄傲地告诉我们,这件旗袍,是母亲结婚时,我的外婆送给母亲的新婚礼物。我的外婆不在这座县城,父母都不是本地县城人,父亲毕业后就来县城工作,后来遇见母亲,就将母亲带到了县城工作。我们都是在这座小县城出生的,一个人的出生地本就是故乡。
县城对于我们的童年生活来说,已经很大很大。里边应有尽有的商店,凭票证可以买到大米。我曾经无数次跟随母亲穿过小巷,母亲总能找到最近的路。那些小巷外的竹竿上随意地晒着衣服,有些刚生过孩子的妇女,还把尿布晾在门外。这些味道,使小巷显示出生的活力。走着走着就到粮店里,母亲从的确良衬衣中掏出粮票时很庄严:她的眼睛不时地瞟一眼柜台后面的大米。之后,交了钱,站在里边的人就从母亲手中接过布袋。那是一只不舍得洗干净的米袋,每次都是这样,只有米袋里不剩一粒米时,母亲才会拎起袋子去买米。半袋大米从柜台那边移到了母亲的手上,母亲将大米装在肩上的背篮里。大米成了灶膛前最重要的物质。母亲会掏出米放在掌心,看一看米粒。这一刻,母亲的眼睛有光,她变得从容淡定。只要粮袋有米,太阳就会变得金光灿烂,那真是一段满足而欢喜的成长时光。
我曾经无数次跟随母亲在鸡鸣前起床。那通常是星期天的早晨。母亲叫醒我时,就高兴地自语道:今天我们可以吃肉肉了,可以吃油炒饭了,可以拌上酱油吃香喷喷的饭了。诱饵啊!母亲的声音仿佛将我饥荒之胃口,全都打开了。我还没来得及洗脸,却满脸都是期待和幸福。在那个饥荒时代,我们都要熬过时间,才能在鸡鸣前以匆匆忙忙的脚步来到肉食店外排队,才能买到猪肉。这是唯一散发出腥味的肉品。人为什么要吃肉肉?这个问题多么古老啊,我来不及追索。那时候,我的全部身心都盯着割猪肉师傅的菜刀,那把刀不是一般人可以拿得动的,那把刀应该像我们在小河里摸鱼虾时抱起来的石头那么沉吧!
饥饿难耐,好久未吃肉肉了,身体好像都没力气奔跑了。那把割肉刀多锋利啊,转眼间就割下了一块肉装在了母亲手上的竹筐中。那块猪肉只占了竹筐的一个位置,所以母亲提起竹筐时,看上去竹筐显得有些不平衡。母亲已经心满意足了,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菜刀。相比肉店铺里师傅手中的那一把大刀,母亲手中的菜刀变得那么单薄。母亲小心翼翼地切下所有的肥肉,再将肥肉切成小块。我已经生起了火,当母亲将肥肉放在滚烫的铁锅中时,我知道炼猪油的时间到了。这似乎是一个等待已久的事情,铁铸的锅里,白色的猪油散发出令舌头发麻的香味。
弟妹们醒来了,他们提着裤子,扣上纽扣,朝着灶台走来。他们的眼睛直盯着一个方向,就是炼猪油的铁锅。目的太明确了:因为太缺少油腥了!一堆切成方块的肥肉早就变成了油渣。母亲将油渣从锅里掏出来,一边掏一边叮嘱:很烫嘴,凉会儿再吃啊!这样的叮嘱简直是多余的,弟妹已经将手伸向了油渣,我也忍不住了,在一个饥荒年代,能吃上烫嘴的油渣,不知道有多幸福!接下来,母亲将油盛在了口缸里,凉冷以后就是白花花的猪油了。
将冷饭倒进锅里就是油炒饭了:我们每人获得了半小碗油炒饭,再将固体酱油用水稀释,用小勺子弄点酱油拌进油炒味中,太好吃了,这真是一生中最好吃的饭。不过,三下两下,就吃完了。弟妹吃完后伸出舌尖将饭碗也舔得干干净净。那块剩下的瘦肉,母亲抹上盐巴挂在了墙壁上。不过,已经产生了望梅止渴的感觉。
我的初潮来临后,母亲就给我亲自缝胸衣。她带上我去供销社买花布时,是我喜从天降的时刻。我喜欢伸手抚摸那一匹匹土布,均是纯棉的,尽管花色单一,就那么七八种,但已经对我的身体产生了诱惑。我见过母亲穿过的胸罩,已经洗得很旧很旧了,每次用脸盆里的温水擦洗完身体后,母亲就会赤裸裸的,我说过,自我来了初潮后,面对我的目光,她就不介意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母亲是用她的身体给我讲生理知识。果然是这样的,那一天下午很安静,弟妹都出去玩了。
母亲擦洗完身体坐在我旁边。我当时已做完了作业。母亲用双手托起她的乳房告诉我说:这是女人的乳房,今后可以哺乳孩子。你们生下来后,都是吃我的奶水长大的。所以,女孩子来了初潮后,慢慢地,乳房会有胀痛感,也会大起来。母亲说着,就从床上取来乳罩戴上去。母亲看了我一眼说道:女孩子来了初潮后,也就可以怀孕了。所以,母亲指了指自己的私处,那里有一片黑漆漆的阴毛。母亲说,这个地方,你要保护好,不能让男人碰。如果碰你了,你就会怀孕的。母亲的声音很直接,没有任何隐晦。母亲大约知道,只有说出简单明了的道理,我才能听明白。我的两只小耳朵似乎竖起来了,我的面颊就像桃花般粉红。那样的日子里,我记住了母亲的声音。这语气告诉我常识和陷阱,一个女孩子必须接受母亲的声音。
母亲的人体生理课让我产生了想戴乳罩的念头。我发现母亲的丰乳戴上乳罩后就不会晃动了。从母亲身体中传来的是一种生理现象,而此刻,我的手抚过布匹。说实话,如果能用那匹紫色的布为我缝一件新衣服就太好了,但这个愿望已经超出了现实,我也只是随便想想而已。母亲做事不会超越规则的,她今天只会帮我买下缝两个乳罩的布,我还是选择了紫色。两周后,母亲用手工亲自为我缝好了两个紫布乳罩。它们的降临意味着我的青春期悄无声息地降临了。母亲亲自为我戴上了胸罩。母亲好厉害啊,只是用手量过我的胸部尺寸,就缝好了适合我身体的胸罩。我的胸部束起来了,有些东西是必须束起来的。比如,头发也可以束成马尾,有些疼痛是要忍住的,就不要喊出声,有些笑声是要用手掩住嘴角的等等。
哥哥开着手扶拖拉机回来了。这真是一个奇迹啊,他是20世纪70年代末期最后一代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我放学回家时,看见身穿补丁衣裤的他刚停车。我奔向前。才两个月时间啊!不过,哥哥只用一个晚上就独自学会了骑自行车,那还是他上高一的时候,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一辆自行车。总之,哥哥就爱琢磨这些东西。那辆生满了许多锈蚀味的自行车,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母亲对于哥哥的事,向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在她看来,男孩子可以粗糙些,让他们学会去探险才是最重要的。哥哥赶上了最后一趟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
对于哥哥的事,母亲没有费过心的。哥哥是独自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乡村的。我追着哥哥走的方向跑了很远。那是县城郊外的一条土路。我看见胶轮下扬起细细的尘灰,两边的农人在种田耕地。转眼哥哥就将手扶拖拉机开回了家。哥哥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偶像,骑着生锈的自行车,独自奔往山脚下的乡村。做知识青年已经很了不起了,现在他的偶像价值在提升:哥哥竟然会开手扶拖拉机了。
知识青年都是我的偶像,他们曾经在我们学校参加过一场篮球比赛。在球场上,我看见过那个时代正在乡村的知识青年。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龄,最重要的是他们青春期散发出的活力。确实,他们看上去就像在一辆动力火车中,带着梦想去实现梦想的人。那时候,我还在学校。不过,我也快毕业了。我毕业以后的梦想是到乡村做一个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看见那些男男女女的知识青年奔跑在篮球场上时,我仿佛也在奔跑,朝着他们所去的方向奔跑。我想扎起她们的马尾巴,穿上他们的格子衬衣——那是外地——上海来的知青,他们中男的或女的都穿着红的蓝的格子衬衣。
篮球场上有重庆和上海来的男女知青,他们的声音里有地理版图的位置。我头一次感觉到每个区域的人说话语音声调是不一样的:天地仿佛让我从窄小的缝隙中找到了不同的光亮。我仿佛看见,每个知青身上都系着一把钥匙。这不是虚幻,而是真实的现象:每一个男女知青都有一个钥匙扣,系着两把钥匙,一大一小,女知青都把钥匙扣系在脖子上用毛线织出的带子上;男知青都把钥匙扣系在他们的皮带上。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钥匙,是否在胸前晃动。
从我们上学起,母亲第一件事就是用毛线织一条带子。母亲通常会使用红毛线。那个时代的女人都会手工织毛衣。很多女人回到家,都会把一堆未织完的活计抱到胸前。她们眼睛盯着棒针,手不停歇,绕着毛线团一针一针翻飞。在还没有电视机的时代,这样的手工活计确实让女人消磨了很多时光。女人织毛衣时,会忘记很多事情,时间也就过得很快。那时候,很少有女人戴眼镜,也很少有女人患抑郁症。
我跟哥哥商议了很久后,他终于同意我乘他的手扶拖拉机去他插队的乡村看一下。我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快要毕业了,我们毕业了都要去做插队知青的。终于,在那天黄昏前我乘上了手扶拖拉机,这已经是我当时最大的梦想了——我们身边的交通工具除了自行车就是这个有四个橡胶轮胎的车子了。当时,有橡胶轮胎的车辆还很少。所以,一旦听见路上发出声音,空气中弥漫起柴油味道,那就可以预料到会看见机械车辆了。有了机械车辆,仿佛就有了动力和速度。这真是一件新鲜的事情——突然间我竟坐在了开手扶拖拉机的哥哥旁边。哥哥叮嘱我要抓好扶手。
那一刻,我情不自禁有一种梦想成真的欢喜和骄傲。我没有想到这么宏大的理想,哥哥竟然一下子就帮助我实现了。乘拖拉机出了县城,我突然就像在开始长翅膀。过去看见小鸟时,我总羡慕它们,因为它们有翅膀,可以飞翔在天地间。那一刻,我觉得双臂暗藏着一些别人无法看见的羽毛,它不是白色的,也不是蓝色的,它更接近母亲帮助我用凤仙花染指甲的那种颜色。
那个温柔的良夜,母亲突然从外面采回来一把凤仙花。她的神态比以往要神秘些,她把我的手拉过去说,鸢尾花,你想染手指甲吗?我说,想染。因为我见过邻居家的小姐姐手指甲上的红色。母亲就将凤仙花放在碗里,再撒上一些白盐。然后,用手指揉着,将花瓣和盐完全融入其中。过了半小时,母亲帮我将凤仙花用剪成小块的旧布包在我十指上。第二天早晨,母亲亲自过来将我手指上的布解开。令我惊喜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十个指头指甲都变红了。红色很耀眼,就像我身体中的血液。
此刻,我仿佛看见从我双臂间悄悄长出了羽毛,也是红色的。天蓝色的手扶拖拉机车身上携带着很多油污和泥巴,还带着速度,将我带到了山脚下的村庄。我们以往吃的蔬菜水果和粮食,都开始在第二天早上呈现在我眼前。我首先看见的是麦田。头一天晚上到达村庄里,天已经完全黑了。哥哥带我来到田野上,让我坐到草垛上抬头看天空。哥哥告诉我,每天劳动吃完晚饭后,他们青春期的身体似乎还没有完全疲惫不堪,于是他们就在乡村的小路上散步,最后都要走到高高的草垛前,爬上去。他们坐在草垛上或躺下去,往天空看去时,都会看见星星。
果然,坐在草垛上看星星,似乎离星空并不遥远。之后,哥哥把我带到女知青住的房子里。男知青住在另一幢老房子里,距离不太远。草垛是枯黄色——如果在白天,就能看见稻草被阳光晒干的那种枯黄色。天黑以后坐在草垛上看星星时,身体仿佛飘了起来,手指似乎可以触到星辰。其实这只是感觉罢了。但我们的所有感觉都是幻想。人为什么不能像小鸟样飞起来?因为人没有翅膀,但人还是渴望飞翔的,可我们只能在幻想中去飞翔。之后,哥哥就将我送到了女知青所住的土坯房,进屋后,我嗅到了一阵阵野山菊花的味道。
那个快要坍塌的木柜,应该是熬过了很多时光吧。在快坍塌的那一边,下面有石头撑着,这样木柜看上去就显得平坦了些。上面放着一个土陶罐。平常,应该是当地村民腌咸菜的罐子,野山菊花就插在罐子里。嫩黄色的野山菊花,哪怕只是在一盏马灯的光照下,也开得那么绚烂,从花束中散发出清香。土坯房的墙上都有钉子,一排排的,成为女知青挂衣服的地方。每一件衣服上面仿佛都盛开着花朵,就像姑娘们的青春期。一个女知青梳着大辫子,给我端来了一盆水,让我洗脸洗脚。她们入睡前都坐在土坯房外台阶下面的长条凳子上洗脸洗脚,地上放着香皂盒。她们洗脸时,都会将毛巾伸进锁骨下的胸部。我知道,母亲也经常用这种方式,擦洗双乳沟附近的地方,因为这个位置特别容易出汗。
擦完了脖子面颊,看上去,她们的疲惫感消失了。之后,将双脚放在木盆里泡脚。那时候很多生活用具都是木制品,也许是森林太拥挤,伐木工锯下的圆木走出了原始森林,为人类的生活服务。
洗完脚后,回到房间,每个人都上床后就灭了马灯开始睡觉。不到几分钟,我就听到她们有节奏的呼吸声。她们白天干活一定很累吧,所以回到房间就睡觉了。她们已经成为乡村的一员,像农夫一样,每天鸡鸣早起后,就带着农具奔向田野。当我第二天睁开双眼时,她们早已到田地里干活去了。我出了门。开门时,木门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像老迈衰竭的人从咽喉中发出的语调。阳光照着这幢有围墙的土坯房,墙上挂着晒干的红辣椒。院子里完全变成了女知青的花园,野蔷薇正在墙边攀伸到被风雨蚀刻显得高低不平的墙面上去。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晒着女知青的胸罩内裤花衣服等等。
我应该回家了,不过已经看不见哥哥的影子,村里的老人告诉我,他们都到山里去种地了,很远的。我决定步行回家,因为明天我是要上学的。眼前只有一条小路,环顾下四野再没有另外的路了,在村头地里干活的是一位头顶三角红方巾的女人,她的脸很黑,只有牙齿是白色的,看见我站在路口徘徊,她就手指前面说:从这条路走到尽头,就会有一条大路。顺着妇女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我果然看见有拖拉机奔驰而过,不过,我要走一段才会到达那条有拖拉机通过的大路。寂静的小路上除了我,还有几只鸭子慢慢地走在我前面,它们应该去找小河吧,我猜对了,快走到大路时,突然就有一条小河出现了。鸭子们欢叫着,边走边看,边走边找:走到一条手臂这样宽的小河中游泳去了。我蹲在小河边,看鸭子们在小河中游动,鸭子天鹅天生就习水性。我还是喜欢乡村,便想象着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卷起行李,到乡村来耕田种地,心情就灿烂起来。不过,我已经走到大路上来了,所谓的大路,也就是比刚才的那条鸭子们走过的路更宽阔一些罢了。
这条路仍然是土路,那时候根本就看不见柏油路,也看不见水泥路,但在我昨晚住过的乡村里,能看见青石铺成的小路:哥哥带我在乡村的青石板路上还走了一段。哥哥让我看脚底下的马蹄印,并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马帮走过的路。这座村庄当时还有驿站,供赶马人加粮草和水。他一边说一边指着路边的一座老屋说,那就是当时的客栈,里边还有戏台,村里的很多老人当时都会唱戏,赶马人也会跟村里的女人谈恋爱。哥哥说着这些时,很有一种自豪感,他认为自己插队的乡村是有历史渊源和背景的。他还说,村里有很多男人后来都跟着马帮走了。我感觉到脚下的青石板比县城老街巷青石板更有沧桑感。正想着,一群牛羊走过了这条古老的青石板路。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因为乡村的青石板路,除了人走之外,还有牛羊马家禽都会走,还有过去的马帮也走过这条古道。城里古巷道的青石板路大都是人在行走,所以不像这条古道这样有马蹄踩下去的凹陷处。哥哥还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村里的很多漂亮姑娘,被来到村里的马锅头喜欢上了,马锅头留在客栈休整时,就会跟喜欢的姑娘约会。几天后,马锅头走了,被马锅头喜欢上的姑娘如果怀上了马锅头的孩子,就不会再嫁人了,她们会一直等到马锅头重新回来的那一天。有些姑娘从一头青丝等到了头发花白,也没有等到马锅头回来。哥哥一边说一边带我去看住在村头的一个老人。哥哥今天已经忘记了我的年龄,而且我发现自从哥哥来乡村插队落户以后,虽然时间不长,他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青年。他跟我讲的这些事,是我在城里无法听见的。哥哥还带我到了村口。在一座土坯房外,我看见了炊烟,那时太阳早就落山了,哥哥带我朝着敞开的大门走进去。门上还有雕花。可以想象,很久以前,能住上这房子的人肯定是村里的大户人家。果然,我们走进屋时,看见屋檐上也有雕花。
一个老人听见我们说话,便撑着拐杖从楼下那间飘出炊烟的老屋中走出来。她看上去仿佛已经活了好几个世纪。她是我在这个世界看见过的相貌最老的妇女,我就像是看见了一棵老树的存在。她口腔中的牙齿已经全部掉光了,她的衣服已经被洗得发白发旧了,但仍然很干净。她撑着手中那根拐杖,看着大门敞开的方向。她好像一直在看着门外的光,那束光已经在慢慢地暗淡下去。哥哥小声说,每次来,她如果在屋里,总是看着门外的光;如果白天来,她总是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村里的人说,自从马锅头走后,她就在等待。马锅头走后不久,她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儿,后来女儿嫁到村外去了。她就只剩下了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土坯宅院中住着很多人。随着时光流逝,这老宅中的人,都一个一个走了,不像村里的旧人一个一个走了,又来了新人。
老人的指甲凹下去的,却很干净。她的手腕、脸上有很多像梅花样大的小斑点,额上有像蜘蛛侠织出的网线。下巴颏尖尖的,因为牙床早已萎缩。她的眼眶也在萎缩,仿佛只剩下了两眶干枯的井水。她一生除了劳作,送家族里的人走之外,剩下的就是等待。许多跟她命运一样的妇女,熬不住时光,早已在她之前仙逝,只有她留下来了,正在熬着最后一滴灯油。
哥哥和我离开那座老宅后就带我去看星空了……此刻,我边走边想着这些事,一辆拖拉机从后面奔驰而来。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哥哥。他说,我如果步行回去的话要走到半夜。他在山头干活时看见我走在这条路上。因为路太寂寞了,就我一个人走,而且我穿着红上衣。哥哥来了真好,他的身边还坐了一个姑娘。哥哥说,这是他的女朋友。看上去,这姑娘不像城里来的知青,她的穿着完全是村里人的衣饰。我坐了上去,就坐在他们中间。我当时不知道哥哥所说的女朋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哥哥送我到家门口,又返回去了。
半年后,哥哥又开着手扶拖拉机回家来了,哥哥又带来了那个姑娘。哥哥满身泥浆,那个姑娘身上也是泥浆。哥哥看着我们有些诧异的目光,便高兴地解释道:在田头干活时,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来到他插队的乡村,将好几份大学录取通知书递到了他们手上。我们才想起来了,哥哥参加了那年刚恢复的第一届高考,他竟然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工业大学。这对于母亲和我们来说是一个天大的欢喜。看见我们如此欢喜,哥哥便伸出手抱起那个姑娘在院子里旋转了三圈。母亲完全蒙住了,仿佛刚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个姑娘。
哥哥将姑娘放下地,对母亲说,这是他所插队的村里姑娘,现在是他的女朋友。姑娘睁大了双眼,自语道:女朋友!便再没说什么。哥哥只是回家报喜讯,马上又开拖拉机回村庄了,说是要回村里办离村手续,马上去北方上大学。母亲很高兴,在母亲看来,哥哥考上了大学,就是她最大的希望。不过,那时候的大学真难考啊,很多人都在考,录取的名额太有限了。所以,哥哥成了当时很多人的偶像。更多人无法上大学,就进了当时县城各地招工的单位,哥哥他们那一批是最后一届插队知青。在短时间内,知识青年都返回他们过去生活的城市。我的知青梦破灭了,等待我的是什么?因为很快就轮到我们考大学了。
哥哥去的城市很远,在北方的版图上。哥哥的女朋友从乡村赶来送别。那天晚上,母亲比往常多做了几个菜,但她一看见哥哥的女朋友来了,神态就有些变了。我能感觉到母亲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因为哥哥要离家去几千公里外的地方求学。大家坐在餐桌前吃饭,看上去有些庄严。家里似乎都是母亲做主,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只有过中秋和春节才回家。哥哥要上大学,成了那个时间内的一件大事,因为那时能够上大学的人太少了。左邻右舍都来了,带着他们的孩子。哥哥仿佛是一个楷模,大人都让孩子们向哥哥学习。母亲也告诉我说,一定要考上大学才能有前途。
前途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们那一代人实在太朦胧了,简言之,我们每一个人看上去无论心智和身体都是朦胧的。当我们正在像一棵树一样成长时,我们对前途这个词所延伸的事,确实持着朦胧的态度:我们不需要从朦胧的光影中看清楚什么,我们的人生仿佛才刚刚开始,我们不需要像我们的父辈那样活得沉重和小心翼翼。也许,这就是我们的青春。就像脚尖上往上翻升的鸡毛毽子,跌上跌下都在脚尖上旋转。每天饭后玩这个小游戏已经足够让我们开心,发出的笑声就像风铃铛的响声,传很远又被风吹散了。
哥哥走了,轮到我考大学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不可能跟哥哥一样:到我们毕业时,已经没有插队知识青年了,所有过去在村里干活的知识青年,少数人去上大学了,多数人被招工到了城里。我做知青的那个梦想,是真正的破灭了。我也不可能像哥哥一样考上大学。对于我以后的事……我在朦胧的意象中看不到任何方向。不久,班上考上学该录取的就被录取走了。之后,农村的回到农村去,城里的就等待招工。这一年我却被一辆自行车带到了郊外。那是一个骑自行车旅行的外地人,当然是青年人。我坐在他车后座上。我是怎么认识他的已经不重要,好像是我正走在路上,他骑车过来了。铃声响,我便回过头,他叫我,小姑娘,能告诉我这城里去麦田的路吗?我听说你们县城外的麦田很漂亮,我想去拍照片。
我听说过这片麦田,有人也邀约我去麦田上走一走,但我还没有去过。麦田于我而言,只是一片庄稼地而已。城里那些去看麦田的人,都是吃过晚饭后去散步的。我还没有进入想散步的年龄,我的一切都不确定——麦田对我而言,就是一片庄稼地而已。然而,在梦中,我应该是曾经迷失在这片麦浪中:我走了很久,感受芬芳的都已枯萎,饱满的也都失去了弹性。
他的江南腔声音好像下过雨的空气般清新温柔。我说,我带你去吧!其实我没去过,但我知道去麦田的那条路。在很久以前,轰轰烈烈的房地产开发还没有展开,走几步就到郊外,无论是大城和小城,都是往外走几步就是郊外了。
我坐上他自行车的后座,就想起了哥哥。他已经到北方求学去了,我想起了他那部生锈的自行车。后来我发现那辆自行车藏在门外的柴棚里。那是一个几平方米的柴棚。那个时代,电气化还没有进入厨房。不过,我已经看见有人拎着录音机了。有人曾问过我,有没有听过邓丽君的歌?邓丽君是谁啊?我摇摇头。那个人就笑了,她是在笑我的无知吧。不过,我是真的不知道邓丽君是谁。那个人说到邓丽君这个名字时,很神秘也很激动。我并不介意邓丽君是谁,因为我的生活跟邓丽君没有多少关系。
过去哥哥也曾经用自行车带过我,所以我坐在这辆自行车后座上时,车龙头如果摆动也不害怕。几十分钟以后就看到了一片金色的光,那光束仿佛在慢慢地燃烧着。骑自行车的青年人有些激动地说,太美了!这个时间段是拍照片最好的时间。他加快了速度,骑着自行车朝那大片大片的金黄色麦地奔驰而去。到了,他停下车子,从挎包中取出一只海鸥照相机。他的眼里充满了激情。他开始拍照时,我就独自向着麦田中那条小路走去。好像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金黄的麦地,身体中那些潜伏着的触须正在往外伸展,犹如枝条在抖动。不远处,是那个青年人在拍照。对于他的出现,我感到好奇:一个人孤独地骑自行车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拍照吗?他看见在麦田小路上行走的我,便让我回头。那一时刻,他把我拍进了他的照片中。他说,你就自己往前走,想回头就回头,想从哪里走就往哪里走吧!随意地走。好,真是太好了!这片麦田因为你的身影,会出好照片的。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
我漂亮吗?这个手持照相机的青年男子打开了我的想象力。他突然发现麦田中有割麦的妇女,他走上前,他去拍摄那些弯腰的妇女了。我远远地站在后面。我问自己,那些弯下腰正在割麦子的妇女漂亮吗?他将镜头对准一个正拾穂子的老人。那个老人仿佛是我的老祖母,她头上裹着一条鲜艳的三角围巾,有红有绿,即使隔几十米远,我也能看见那个老人干枯的嘴唇,布满了皱褶的面孔。这个老人漂亮吗?我的青春期在一架海鸥照相机镜头的引发下出现这些拷问。我站在麦子起伏的中央,看见割麦子的一群中年妇女不时直起腰来又弯下去。那一把把锃亮的镰刀扬起来时,看上去就像弯弓和半月。还有那个拾穂的老人,她的年龄和模样看上去就像我的老祖母,虽然我从未见过我的老祖母。可看上去,我感觉她就是我传说中的老祖母。但我没有走上前。这一切在无形之间改变着我的生活。那个肩背海鸥照相机的男子,正沉迷在这个农耕年代的场景中。他的自行车拋在他身后。我突然想起了哥哥放在柴房中那辆生锈的自行车。我转身朝来时的小路走了出去,离开麦田,朝着回家的路快速走去。这一刻,我就想进柴房将哥哥骑过的那辆生锈的自行车搬出来。我的青春出了问题,这一刻,我就想找到那辆自行车,只要它还存在就意味着我的梦想会实现。
哦,这仿佛一场赌注。如果那辆自行车在柴房中,我就骑着它去寻找我自己的人生;如果那辆自行车不在柴房了,我就听天由命,像所有人那样在县城找一份职业先生活着。天啊,往常,柴房门都是开着的,今天为什么上着锁呢?母亲跑回来了,她在四处找我们。她说今天东大街小巷一座老房子起火了,一个小孩子玩火柴点燃了灶台前堆着的干柴,小孩子被困在里边烧死了。她的母亲快疯了,在小巷里快把嗓子叫哑了。火已经灭了,但孩子没有了。那是一个刚离婚的女人,她男人早就走了,将孩子留给了她。我看着母亲。她突然发现我就站在柴房外面,掉转话头问我站在柴房外干什么。我说,哥哥骑过的那辆自行车还在吧?母亲恍惚中想了想说道,那辆自行车早就坏了,你父亲早就将它卖给了废品回收店。我有些崩溃,立即往废品回收站跑去。路上要经过老宅失火的那条小巷道。
我愣住了,再无法往前走。小巷子站满了人,火已经完全扑灭了,很多人还在围观。我发现,哪怕是毁灭性的灾难,也在吸引观望者的目光,因为人们都想看个究竟,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看最悲催的现状,所以,不断有赶来看灾难的人往前挤。我也挤了进去。天啊,我看到那个被烧死的孩子,就像一团黑炭躺在那里。看到这一幕,我自己也快疯了。便往后撤离。孩子的母亲三十岁左右,听说已经昏迷了,送到医院去了。
我朝后撤离,终于走完了那条小巷道,离开了灾难现场。我想喝水,又走到了有水井那条街。那条街是县城的菜街子,正值中午,街两边都是摆摊卖菜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蔬菜仿佛又让我活了过来。
那眼水井看来是永远废弃了。一个女人跳井后,一口甜蜜的水井也就消失了。那个事件之后,街上依然如故,世俗化的众生有日复一日创造生活的乐趣。不远处就是废品回收店。先前我还想,如果那辆自行车还在的话,我就想办法将它赎回来。简言之,如果那辆自行车还在,赎回来后我就会骑着这辆自行车,去追寻我的青春之梦。
这个梦想在我目击那场灾难后开始淡化了。我终于站在了废品回收店门口。小时候,母亲总是带着我将积攒已久的牙膏皮、鸡毛、旧书报纸、剪下的头发等等分门别类装好,送到店里。我喜欢跟着母亲的脚步从街那边走过来,中间喝一口那井里的凉水润润嗓子,心情顿时会好起来。那个时代的幸福如此简单,喝一口井水也会让身体飘起来。走到店门口,母亲将分门别类的袋子交给店员。从柜台前往里看,可以看到旧闹钟、旧箱子、旧家具,还有各种动物的皮毛(都是风干了的),还会看见长辫子,下面用红毛线紧紧捆绑着——如果说世间真有魔幻世界的话,这就是我曾看到的最奇妙最魔幻之景。
我站在店门口往里边看去,极力用目光搜寻那辆自行车。我看见了长辫子和各种兽皮挂在墙上,孔雀羽毛插在一只水桶里,还有用过的牙膏皮装在麻袋里,还有留声机、闹钟等等,就是没有看见那辆哥哥骑过的自行车。我对店员说,不久前我父亲将一辆自行车作为废品卖给了店里,现在我想赎回那辆自行车。店里的人说,有这回事,不过店里的回收品隔一段时间就被拖走了。我问,拖到哪里去了?我还有机会赎回来吗?店员笑了,说,小姑娘,不可能再赎回来了,而且那辆自行车已经坏了,成了废品。你还是好好挣钱,考虑一下重新去买一辆新自行车吧!
自行车赎不回来,实现梦想无从谈起。我还是遵循这命运的安排吧。我也就放弃了那个梦。那个骑自行车的青年男子应该已经离开了。自我离开那片麦田后,就再没有见过他。很多人、很多事,就像一首流行歌,唱过了以后,就消失了。那个昏迷的年轻母亲活过来以后,又开始在人们的帮助下修建新宅。很快,那座坍塌的老宅变成一座二层楼的水泥房。她活过来了。听说,一个男人因为喜欢她,出了资金还出了力,让她把这座房重又在原地立起来。之后,他们就住在一起,低调地领了结婚证,但没有举办婚礼。那是个外地在县里开服装店的男人。从此以后,她和他就守着服装店过活。过了些日子,女人怀上了男人的孩子,坐在店里,穿着宽大的孕妇装,眼睛里又充满了对生活的希望。
……
节选,详情请参阅《四川文学》2024年第6期
海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内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中国长诗奖、中国诗歌网十大诗集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杨升庵文学奖,欧阳山文学奖等。现居云南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