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相山》:刺痛不是目的,疗愈才是
青岛有座观象山,中国水准原点定位于此,珠峰高度从这里起算。青岛作家艾玛化用此山,从“观象”到“观相”,写出长篇小说《观相山》。艾玛说,“象,是形而上的,相,是形而下的,形而上的写不了,只好写点形而下的。”虽是玩笑话,但也彰显出小说的要义表达,即探究并呈现出时代、众生以及独属个体的“相”。
隐匿于细节的时代书写
每个优秀作家的笔下都翻卷着时代的云烟。卡尔维诺在《论轻逸》中说:“我开始写作生涯之时,每个青年作家的诫命都是表现他们自己的时代……在激发我写作的那种探险性的、流浪汉般的内在节奏,和世界上时而戏剧性时而丑怪的狂热景象之间,我设法寻求和谐。”
“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到过成群结队的游客了。若是以往,这个季节的海边早已被蜂拥而至的游客占领了,现在海边最多的还是黑尾鸥。”《观相山》开篇即借景观描写勾起了那段刚刚过去不久,但被许多人有意或无意放在心底的回忆。
这是一段难以书写的时光,并不只是因为灾难本身,更因其带来的人际之间、人与外部世界关系的不确定而导致的无力感与恐惧感。当然,还有信任危机。发烧后担心拖累爱人松波的邵瑾,滞留国外不知何日是归期的老徐和小徐,晚上摆摊白天在药店兼职的导购,追问购买感冒药者的社区工作者……尽管艾玛隐去观察者的立场和情感,不置评,不代入,我们仍然能从作家笔下的人物状态中感受到真切的生命痛楚。《观相山》简洁、克制的语言下,是过往之“暗”——涌动暗流和精神暗伤。
《观相山》着墨于夫妻的饮食、儿女的烦恼、朋友的言谈、每个人的工作等细碎的日常,然而这样的日常生活并不与时代脱节,作者以时代的细节折射出宏观的整体。松波赖以养家的教培兼职受到“双减”政策的猛烈冲击,在房贷、养老双重负担下捉襟见肘的他仍然对学生有着推己及人的体谅,对教育有着理想主义的追求;邵瑾任副主编的杂志新开了栏目《争鸣》,将预测俄乌关系走向的两篇逻辑谨严但观点截然相反的文章组在一起,展现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揶揄;杂志三十周年庆典帆布袋上的文案设计,从英文版的希腊先哲名言“认识你自己”改为汉字加拼音版的革命导师的座右铭“思考一切”……艾玛笔笔写日常,却又处处提醒你身处时代的洪流中,而当你注意到这些时代的沙尘似大山作用于个人之时,她又指尖轻弹,将沙尘拨开,露出她松弛的态度和善意的体谅。
虽如卡尔维诺所说,“本来可以成为我写作素材的生活事实,和我期望我的作品能够具有的那种明快轻松感之间,存在着一条我日益难以跨越的鸿沟。”但宏大叙事与细节描摹并非不可得兼,艾玛的小说为时代书写提供了一种有益的尝试与可能,即隐匿于日常,以饱满的细节记录时代。
文学介入公共生活的一种可能
“新闻结束的地方,是文学开始的地方。”《观相山》的创作初衷同样是源于一则新闻:湖北一男子借用一只木盆划过长江,但被查获劝返。艾玛不止一次地想象那个凛冬里的画面:雾气弥漫在阔大的江面上,一人一盆怀着孤绝返回。这个新闻看似和《观相山》并无关联,却带给艾玛带来久久不能消弭的震颤,是《观相山》中众多人物生发的基点——这一人一盆划过长江的孤勇,给了艾玛笔下人物对抗生活不确定性的勇气。
背负家庭原罪而不得解的松涛,在洞穴里抱团温暖的邵瑾和松波,封闭往事锐利独行的程凌云,护女而不得法的老曹,儿子下落不明的文老师……是你,是我,那些读来闷得发不出声的遭遇和情绪,是真切的生活。《观相山》中的众生如新闻中只身渡江的男子,面对生活,不求答案,用尽所有的气力只为游到对岸,《观相山》是作家试图解释现实的荒诞性而无果后的一次温和的对抗。许多年后,也许那些新闻已少人记得,但人们还会去看作家用文学写就的历史,《观相山》就是这样以文学的形式给后人留下的一封关于世情众生的史笺。
对于作家来讲,用写作去面对现实要比用肉身面对现实相对容易得多,毕竟肉体的生活困境很难突破,而观察和想象却能给写作帮上大忙。现实的新闻怎样进入故事,远方的人物如何来到笔下,艾玛给世情书写展示了卡夫卡式的克制和审慎。“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泳。”一战全面爆发当天,卡夫卡在日记里只写了这么一句话。作家是愤怒、伤痛还是无动于衷?游泳是情绪释放还是每日日常?卡夫卡用一个节制的破折号隐去了所有。但事实上,日记外的卡夫卡用一部又一部传世的作品,回应了现实对人性的异化。从纷繁世情中抽身而出,以闲情背身于宏大叙述,依然不妨碍她共情体察生活中的种种困顿。艾玛正是如此冷静自持的观察者和书写者。
在生活里重建内心的秩序
生活的秘密被层层折叠,作家小心地展开时代的褶皱,把被遮蔽的东西呈现出来,露出生命的本来面目。
怀揣着难言之隐和密不示人的伤疤,在人迹罕至的海边,在盛满故事的温泉镇,在山顶的啤酒小屋,每个人都会被艾玛不经意地刺一下。然而艾玛不甘于只做一根“平淡生活里的刺”,刺痛不是目的,疗愈才是。面对一再失守的生活、立于绝壁的困境,艾玛以零度的语调抑制住感情的涌动,不动声色地舒缓来自现实的惊涛骇浪。就像小说中的夫妻二人,用理解和陪伴筑起护堤,抵挡生活汹涌而至的恶意,“洞穴里的日子虽然不轻松,好在两个人能合力应对,倒也不觉得难过。”《观相山》展示了坚韧的支撑力。
早年的艾玛,写故乡,写涔水镇系列,写他乡,写现代城市的生命形态,以一个法律人的智识探求理想社会的形态和生活的正当性。现今的艾玛,目光依旧锐利,但不再执着于探究外部世界的答案和真相,而是笔尖向内,拼凑出理想的生命形态。童年即失去父母护持的邵瑾,凭借自己打造出一个物质与爱皆恒常的小宇宙;自认为怂人的松波,因“双减”失去副业收入艰难度日,仍坚守理想追求;被生活戏弄但活得豁达通透的得慧,背负处分也要为得慧出气的得安,坚信“不死总会出头”的蓬头,艾玛拾起一块又一块美好人性的碎片,笔下的理想生命全貌逐渐清晰完整。
《观相山》中的妙一虽着墨不多,但却是艾玛笔下钟爱的人物。想出家时便出了,想还俗了便也一样,哪一种都是自在的选择。在松波眼里,“妙一是这世上最好的那一类人。”只要想到松涛曾经拥有过妙一这样的朋友,松波的心里就会好受许多。在邵瑾眼里,“妙一是真的平等看众生的,一个心里干净的人,看什么都干净的。”“众生皆苦,止杀心自祥。”和松涛小观老周被大雪封门,持不杀生戒的和尚妙一也可杀鸡给众人充饥;无法面对松涛死亡的邵瑾,希望在妙一那里得到解释,可见到妙一又觉得一切都不必再问。“妙一这样的人,是珍贵的,凡事求诸己,万物能容。故在艾玛眼里,妙一是具有神性的人,妙一代表了《观相山》的一种理想人格追寻。这是妙一的生命态度,也是艾玛在时代褶皱里持有的生命观。众生皆苦、生命无常,生而为人的意义何在?生活的真相是什么?搁置下这些问题,艾玛用一蔬一饭、一花一木来消解,用细碎的烦恼、隐秘的快乐来填满时代的褶皱,她用《观相山》告诉自己和读者:回到生活里去,以坚韧淡然的态度重建内心的秩序。
作者简介:
马子清,《时代文学》编辑,山东大学文艺学博士生。